姜成沐不说话了。她将任务面板放大查看。
从车内另外二人的角度望去，公主那无甚波澜的眸子下是微微翘起的嘴角，正出神地望着车窗外枯叶连天的秋景。
她有一种被老师夸奖的欢喜感。正暗喜，目光扫过三个任务，心中不免又愁云惨雾起来。
无他，西郊外的景色完全不似皇宫中那般多姿多彩，而是单调一色的枯黄。收缩蜷曲的落叶层层叠起，形成一条链子，没有尽头搬伸向远方。路边只有光秃秃的树干，时不时有几只乌鸦掠过树冠，惊动仅剩无几的叶片掉落。
天边是昏黄的云，与晚霞相接，酝酿出萧条的氛围。
【选题一∶写一首关于民生百态的七言绝句。（100积分）
选题二∶写一首关于京川沿岸热闹景象的七言绝句。（90积分）
选题三∶写一首关于郊外风景的七言绝句。（80积分）】
肉眼可见，积分高的前两个选题都不在可选择范围内。只能憋一首关于郊外风景的七言绝句了。
可是，城西居然如此萧条！简直是万径人踪灭啊，以马车为中心的方圆十里看不到一户人家。这种景象有什么好写的？
突然，马车抖动。姜成沐下意识低头看去，看到几副已经发干的尸体状物件被掩盖在萧萧落叶之下。一截指骨旁还有一个脏兮兮、边缘破碎的瓷碗。
姜成沐心中有些震惊。马车越往前走，路上的尸体就越多。有的依靠在树干下，有的深藏于枯枝下……无一例外，都像是被饿死的。那些尸体稍微可以看出人形的，皆是两颊消瘦，向内凹陷。
她的脑海中蓦地蹦出了两个字——饥荒。难怪……难怪自己想出宫却被千方百计地阻拦劝说。在自己还在皇宫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时，千里之外的城西已经尸横遍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公主，可是对此景象感到不适？”裴旭见姜成沐凝望着窗外久久不能回神，开口问道，“过了这一段就好了，前面便会有人烟了。”
说罢，他换了个手臂支棱着自己。无甚表情地向外望去：“兄台，注意一些，尽量挑着平整的路走。”
“……朝中无人处理这些……吗？”姜成沐不忍再看一眼，猛地收回目光。她只在影片里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那些都是假的，可现下她看到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姜成沐不知道元和初年发生过什么大型的饥荒，这些知识都不在她的储备范围内。
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又会被史书记下来吗？她关上窗子，心中不由泛冷。
杜诏从包裹中抽出一条小毯子，双手呈给姜成沐：“公主可是感觉到凉了？天色渐晚，寒气重了，公主殿下，用毯子搭一搭罢。”
姜成沐没有接过毯子，眼神扫过杜诏和裴旭，虽然心中已经知道了大概，但还是固执问道：“朝中……无人处理这些吗？”
“公主，裴某只是小小侍读而已。不清楚这些。”裴旭的声音很冷，和他平时伪饰的温润模样截然不同，“这也不是公主应该管的事情。”
“莫看，莫管，莫言。”裴旭将杜诏手中的毯子扯过，搭在姜成沐的身上。
“公主殿下，您怕是从未见过这种景象罢？”对面杜诏神色也变得凝重，苦笑道，“朝中楚党势大，为彰显太平盛世的功绩，每年京都及周边的官员都谎报政绩，压根儿不管外地流民的涌入。”
“殊不知，这些河清海晏都是用底层人民的尸骨累成的！”杜诏说的有些激动，“今年干旱少雨，北方还发生了几次沙暴。入秋以来，粮食根本没有多少收成，地方官员请求开仓放粮的条子被压下来，只为了呈递到圣上面前的‘功绩’。”
“那……”姜成沐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身上的一冷，毯子又被裴旭抽走了。接下来一阵黑影飞过，对面言辞激烈，带着火星子的杜诏仿佛被一盆凉水当头袭击，被蒙在了毯子下。
“说这些做什么？公主殿下金贵，是能听这些的吗？”裴旭冷道，“杜兄这般言论，眼下只有我三人，若是被旁人听了去……”
“杜诏的名字，明天就会从京都消失。”姜成沐接道。
裴旭意外地看着姜成沐。
姜成沐把毯子从杜诏的身上扯下来，又盖回了自己身上。
杜诏谢过公主，满怀怨恨地逼视裴旭∶“姓裴的，你出息！用毯子砸我是几个意思？”
“不想听。”裴旭作势捂着耳朵。
“公主殿下都没发话，你怎么还自作主张不让我说话，裴静之，你真是越发过分了！”杜诏说罢，就要去扯裴旭头发，但想到他当下是个伤患，悬在空中的手停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姜成沐觉得这两人就像两个小学生，说好的端正文学大家呢。互扯头发是什么幼稚的行为啊。如果是她，她就会顺手扯扯裴旭垂下来的头发，跟着控诉道：“就是，裴静之，你太过分了。”
“公主殿下，好玩儿吗？”裴旭无奈地瞅着姜成沐扯住他发尾的手，用眼神示意她快些放开。
姜成沐当作没看到。
片刻后，裴旭叹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这么喜欢裴某的青丝，裴某剪下来送你如何？”
“唉，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还敢乱剪，裴旭，你可是个读书人啊？”姜成沐戏谑。
马车厢内有片刻寂静。
姜成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冷场了，看看裴旭，没什么表情。再看看杜诏，面色很尴尬。
姜成沐问杜诏：“怎么？”
“咳咳，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裴兄没有高堂……”杜诏小声道。
姜成沐发誓，自己真不是故意的。她一激灵，想起了这位名垂青史的才子，确实是位孤儿。有野史记载，裴旭的母亲似乎是裴家的女儿，在裴家给她定下婚约，大婚在即的前夕，不知和府上哪位侍卫私奔，消失数年。
多年后，裴家祭祖之日，裴老爷才重新看到自己的女儿，惨死在裴家祖庙外，手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长命锁，上面刻着“旭”。
裴旭因为身世原因，在裴府过的确实极其，非常，差。遭受无尽冷眼和虐待。
难道是裴旭在裴府呆不下去，溜了？然后才被捡回颖都学府？姜成沐在心里想到。
裴旭，应该很恨自己的父母吧……姜成沐不好意思地对裴旭说：“对不住，我确实不知……”
“公主殿下不必挂怀。都是些陈年往事罢了。”裴旭打断姜成沐的话，无所谓道。
你这样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啊！
姜成沐不敢再看裴旭，连忙使用自己的拿手绝技，转移话题。
她重新望向杜诏，轻轻问道：“杜先生……是想让本公主看到这些？”
杜诏的身形有一瞬停顿。
旁边裴旭却是开怀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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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疏朗，充满了少年气。
姜成沐听他止不住的笑声，忍不住偷偷观察裴旭，那是真实的笑意，和他平常挂着的假笑不同。给这张本就很漂亮的脸又添上了几分暖意。
史书描述其“妙年洁白，风姿郁美”，果然不是空穴来风！把他带出去，说不定可以亲眼看到“掷果盈车”的景象。姜成沐默默在心中下定论。
裴旭笑完，一字一顿道：“杜兄，当公主是傻子吗？”
“……公主殿下此言何意？”杜诏微有些颤抖，问道。
“啊？你给裴旭缝的针，虽说看上去恐怖，但实际上处理得已经很到位了。拆线也是很好拆的。”姜成沐指了指已经生龙活虎的裴旭，道，“你给本公主一把剪子，本公主都能给他拆个干净。何况宫中太医。”
“你想要本公主带裴旭出宫，到城西找他师傅，不就是想让本公主看到……”姜成沐的目光落到窗外，“这些吗？”
“不要紧张。杜先生。”姜成沐安慰道，“直说吧，本公主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只要是本公主力所能及。”
杜诏听到此言，将头一下子抬起。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金贵的公主。
“多谢……多谢公主殿下。”他结巴着，却又郑重道。
果然，公主殿下是不一样的。从那日得知清和公主帮裴旭解围开始，杜诏就在心中设想过，若是由皇家的人出面，是否可以将民间灾情更好呈递圣上面前。
各位皇子陷于储君之争，各有各的势力立场。但若是备受宠爱且身份尊贵的公主……大夏还真有那么一个。
但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又有什么理由，平白无故来帮他们这一些无权无势，满口冠冕堂皇大义的书生呢？
“但总该试试。”杜诏又想起了那天，他拉着裴旭的衣袖，企求他找个机会，让他可以和公主单独见面。
裴旭满脸不耐，只想甩开他的手：“杜子研，你不想活了？赵姑娘还在江南等你功成名就，回去娶她。不要再说这些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最好的。”
“裴静之，你现在怎么这样！分明以前……”杜诏也动了脾气。
裴旭闭上眼睛，很是头疼的样子。
“以前怎么样，过往种种，都已经过去了。我是现今的裴旭。”
“你就想耗死在这王城吗？！你对得起你兄长吗？！裴行之真是瞎了眼！”杜诏恨铁不成钢地甩开他的衣袖。没有离开，静静地站在那，等着裴旭的回答。
一阵秋风吹过。叶落满庭。
“……我会从张夫子那边下手。”裴旭最终还是遭不住杜诏的注视，那是他曾经也有过的，一腔热血为民请命的赤诚。他妥协道，“你就希望公主近日可以来趟书院罢。”
几乎不可能的，给你点微薄的希冀罢了。裴旭在心中想道，清和公主最厌恶的地方就是弘文院。若是清和公主能主动来书院，只怕缘木也能求鱼了。
出乎意料地，几天后，裴旭真在弘文院门口看到了清和公主。与以往清新秀雅的装扮不同，那日的公主就像初春第一片绽开的桃瓣，虽然那刻意端着的冷脸与其气质严重不符，但裴旭还是感觉到了，公主是个很温暖的人。
天意吧。裴旭不住叹息。
“裴大人，你看树做什么？”有宫人不解。
“约莫……树上可以找到鱼了。”裴旭眨眨眼，夸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