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内堂,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胡宗宪手指叩着桌案上的奏疏,声音冷得像冰:
“没毁堤前,百姓就缺粮,现在两县被淹,你们承诺的一百万石借粮,一粒都没到,难道非要把百姓逼反了才甘心?”
这话像耳光一样打在郑必昌、何茂才脸上,两人低着头,不敢反驳。
胡宗宪没再纠缠,指着奏疏继续道:
“奏疏里必须加一条:官府向邻省借调的粮食,今年还不上,分三年偿还,这三年内,浙江暂停改稻为桑。”
“什么?!”
杨金水猛地抬头,脸色瞬间变了。
三年不种桑,他和西洋商人谈好的五十万匹丝绸根本交不上,到时候追责,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这字我不能签!”
胡宗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签?可以。”
他大手一挥,
“带马宁远进来。”
马宁远穿着常服走进来,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放在桌上:
“毁堤淹田的合谋之人、所有罪证,都在这上面。”
胡宗宪看向沈狱,语气平淡:
“沈千户,涉案人员的口供,你那边都齐了吧?”
“回部堂,都齐了,正准备呈报圣上。”
沈狱拱手回道。
他没说的是,这份口供早就送往京城,此刻恐怕已经到了通政司。
杨金水看着桌上的供词,额角冷汗直冒,瞬间换上谄媚的笑:
“胡部堂,玩笑,刚才就是玩笑!您说怎么改,咱就怎么改!”
郑必昌和何茂才也连忙附和,哪里还敢有半分异议。
胡宗宪没再看他们,冷声道:
“两条路:要么按我说的改奏疏、签名,要么,这份供词三天后送到皇上手里。”
三人不敢再犹豫,哆嗦着改了奏疏,签下名字。
胡宗宪拿起奏疏,立刻让人送往京城,随后看向马宁远。
后者早已明白自己的结局,跪地磕了个头,声音哽咽:
“欠部堂的恩,来世再还。”
胡宗宪别过头,没说话。
沈狱挥手示意锦衣卫将马宁远押走,心里清楚,马宁远一死,严党在浙江的第一个替罪羊,算是定了。
另一边,京城严府。
严嵩拿着胡宗宪的奏疏,八十多岁的手微微颤抖。
奏疏里“暂停改稻为桑三年”的条款,还有郑必昌、何茂才、杨金水三人的签名,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
更让他心惊的是,郑、何二人的私信里,竟隐隐提了“毁堤淹田”的事。
小胡有没有二心先放到一边去不说,这他妈的毁堤淹田是怎么回事!?
“你竟敢瞒着我!”
严嵩看向严世蕃,语气里满是失望。
事到如今,小阁老也是干脆硬刚到底了:
“我让淹的,瞒着你淹的,怎么地吧!”
幕僚罗龙文连忙打圆场:
“阁老息怒,小阁老也是为了朝廷,百姓不懂为国分忧,咱们只能帮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再说,胡宗宪手里捏着毁堤供词,指不定早就献给太子了,这可是要断小阁老的活路啊!”
这话戳中了严嵩的软肋。
他信胡宗宪的为人,却更怕儿子出事。
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
“八十岁一了,这条命也该送在你们手里了。”
随后,严嵩拿着奏疏入宫。
嘉靖看完,眼神深邃。
三方四人联名,还突然提出暂停改稻为桑,这里面的猫腻,他一眼就看穿了。
“神仙下凡问土地。”
嘉靖放下奏疏,语气平淡却带着威严,
“把‘土地爷’请来,再让两个人一起进京:一个杨金水,吕芳的人;一个谭纶,太子的人。加上你的胡宗宪,三路诸侯,一起来见朕。”
…
沈狱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歇脚,李守成就匆匆赶来,压低声音汇报:
“杨金水已经先一步回京,直接去见了他干爹吕芳。”
“意料之中。”
沈狱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皇上要查毁堤淹田的事,杨金水自己也没底,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得先找吕芳探探口风,再说他外放浙江这么久,吕芳如今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心里没谱,自然要先去表忠心、问对策。”
话音刚落,宫里的传召太监就到了。
沈狱跟着进了宫,见到嘉靖时,皇帝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让他站在帷幕后面,
“仔细听着,别出声”。
沈狱刚站定,就听到嘉靖传唤:
“宣杨金水、吕芳进殿。”
杨金水穿着一身便服,一进殿就“扑通”跪下,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嘉靖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个问题,严世蕃让你们毁堤淹田的信,你亲眼看见了?”
“回…回主子,奴婢亲眼看见了!”
杨金水的声音带着颤音,却不敢有半分隐瞒,
“那信是写给郑必昌、何茂才的,让他们干脆把田淹了,这样改稻为桑就能成…”
帷幕后的沈狱心里一凛。
杨金水这话,等于直接指认了严世蕃是主谋,人证物证都齐了,严世蕃这下想赖都赖不掉。
嘉靖没回头,继续问第二个问题:
“马宁远的那份供状,你也亲眼见了?”
“回主子,当时胡宗宪让奴婢和郑必昌、何茂才一起看,但……但奴婢和他们两个都没敢看。”
杨金水的声音更低了,显然是怕牵扯出自己。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嘉靖的手指轻轻叩着御案,像是在思索什么。
过了片刻,他问出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一个:
“你觉得,胡宗宪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沈狱能明显感觉到,杨金水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问题答案大家都知道,但是此刻的杨金水不知道嘉靖想听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
说胡宗宪忠于严党,等于否认毁堤的事。
说胡宗宪偏向太子,又怕触怒嘉靖。
说胡宗宪顾念百姓,又显得严党无人性。
就在杨金水迟迟不回话时,站在一旁的吕芳开口了,语气平淡却带着提示:
“有什么就说什么。”
沈狱心里了然。
吕芳这是在帮杨金水,怕他说错话掉了脑袋。
果然,杨金水像是得了定心丸,深吸一口气,声音也稳了些:
“回主子,奴婢以为,胡宗宪这么做,至少有三个心思。”
“说。”
嘉靖的声音依旧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