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面具过于遮面，她只能看到一双深不见底的幽黑瞳仁。
胜之不武的棋局，有何意义呢？
其实并无多大意义，硬要说有，便是对面之人在用这局棋告诉她，他不是她的敌人。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熟悉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她差一点就要脱口问出那句已经问了多次的问题。
只是洛兮心里清楚，他是不会告诉她的，否则他早摘下了面具，索性不再耗费心神去猜，道：“总之这局棋我赢了，你须兑现承诺，回答我的问题。”
国师微微抬手，姿态慵懒，示意她说下去。
洛兮问：“我的泪石手串，是你交给俞初的？”
“是。”国师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我大哥灵元上的双阴咒……”
“是我下的。”
“凡间有关灵元的流言，也是你散播出去的？”
“是。”
……
面对洛兮接二连三的追问，国师竟真如先前所言，一一坦率作答，未有半分遮掩，确实做到了知无不言。也正因他答得坦荡，反倒让洛兮如坠雾中，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国师没有立刻回答，而且侧头望向远处，洛兮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才知他看的是躺在地上的陌昀。
只见国师再次抬掌，又一道结界布在凉亭之外。
洛兮幽幽开口：“他都晕倒了，你又何苦多此一举？”
“既是晕倒，便能苏醒过来。”国师收回手，语气郑重：“我灵族的秘密，安能让他天族窥探？”
洛兮笑了笑，转过头来看向他，揶揄道：“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国师被她问得一顿，像是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思忖片刻，又将问题抛了回去：“那你呢？你为何不杀他？”
“因为他喜欢我啊！”洛兮扬眉，说得理所当然：“想要我命的天族人比比皆是，难得遇到一个喜欢我且愿意为我付出生命的人，我如何舍得杀？”
国师：“……”
他一时无言以对，方才他说陌昀喜欢她，她分明不信，此时又用这个理由来应付他。
沉吟片刻，国师终是如实相告：“我不杀他确实有我的考量，闻启踞天帝之位万余年，早该让贤。当年他一心栽培景渊，纵容他挑起幽冥之战，殊不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最爱的儿子竟成了活死人；景煦是太阳神，生来与天帝之位无缘；如今就只剩下陌昀，当年他被天帝逐出九重天，心中怨气难消，一直想重回天界，比起景渊和景煦，他是最好的棋子。”
洛兮眸色一沉，瞬间理清了脉络，“也就是说陌昀和魔族合作，是你一手促成的。”
借魔族力量假意对抗天帝，届时再让陌昀以天帝之子的身份“拨乱反正”，重回天界。
这一切都不能摆到明面上来，只能在暗中步步推进。
国师道：“不错。”
“你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就只是要天帝退位？”洛兮质疑道：“可你如何确定陌昀就能担得起这天帝之位？”
即使这一次是她误会了陌昀，但在她看来，陌昀同他父亲闻启一样，都不配做这三界之主。
国师起身，负手走到凉亭畔，黑色衣袍垂落，衬得他身影越发沉凝，他仰望空中云雾，沉声道：“仅是逼他退位，我何需筹谋这么多年，又岂会白白便宜他的儿子？”
提起天帝闻启，他语气中的嘲讽与不屑毫不掩饰，字字冷冽：“我要的是他天族大乱。”
洛兮紧盯他的背影，心中那团疑云骤然散开，“你是为了灵族。”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再猜不出国师的目的，她也算枉为灵族人了。
洛兮道：“你想报幽冥之战的仇。”
国师转过身，目光锁在她的脸上，“怎么，你不想报仇吗？”
此话一出，也算承认了他的动机。
洛兮微微别开眼，避开他灼热的视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既是为了灵族，为何要利用我和大哥的灵元？”
国师摇了摇头，否认道：“并非利用，你应当知道，灵元一旦脱离主人的身体，很快就会消亡。”
洛兮抬眸看他，静静听他的下文，“当年我在幽冥河畔拾到洛风的灵元，为了救他，我用自身精血喂养灵元两千多年。但单凭我一人之力，终是无法分出心神为他寻复生之法，旁人我又信不过，只好想到了你，你是他的亲妹妹，想必在救他这件事上，你会比我更用心。”
洛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对灵元下双阴咒，你不要告诉我，双阴咒有益于救回我大哥。”
国师目光罕见地躲闪，语气弱了几分，“下双阴咒也是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洛兮扶桌而起，直接戳穿他：“你的无奈之举，就是为了帮陌昀与魔族合作，枉顾他人的性命！”
说完，她又自嘲一笑，“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你，毕竟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即使一直没下得去手，即使最后不是她下的手，她也无法否认当初对风无遇的算计。
兄长的性命和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之间，她早有取舍，只是后来，那个“无关紧要”的人渐渐占据她心中重要的一角，她才会又想尽办法地挽救。
面对洛兮的声声质问，国师面不改色，语气之中甚至多了责怪：“为了族人，凡人流点血又算得了什么？你可知若不是你蹚这趟浑水，偏要与风无遇成婚打乱我的计划，我早已将洛风的灵元取了出来。”
“你这是何意？”
国师道：“欲之花虽能为洛风重塑肉身，但复生后的他与凡人无异。灵元上面残留着桑烬上古神的力量，正因这点，魔族才愿与陌昀合作，魔族想用桑烬神力来救命，但我想要的是复生之后神力无边、能为灵族而战的洛风。只要将人帝与风无遇的血融合，灵元就会被引渡到人帝的身体里，待灵元吸食够帝王之气，其主人便会获得无上法力。”
洛兮不禁错愕，修炼双阴咒已是不易，未曾想，他竟还想以这种方式让大哥增进修为。
“真不知道，我是该说你自私还是该说你无私。”洛兮低声轻叹，眸光复杂。
说他自私，可他步步为营，只是为了光复灵族，为了复活洛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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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无私，他又无所不用其极，毫不顾忌他人死活。
同为灵族人，她真是自愧不如。
国师并未理会她话中的讽刺，转而把话锋引到她的身上：“你不该和那凡人在一起的，神仙与凡人结合本就不为天地所容，你却为了一个凡人，让你兄长丧失这无需刻苦修炼就能提升修为的机会。”
洛兮垂眸不语，只听得国师又道：“离开他吧，你与他在一起百害而无一利。”
“风无遇也曾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洛兮忽地笑了笑，抬眸看他，“过往这一千年，我也一度权衡利弊，利益至上的决定或许是对的，但夜深人静时，我的心始终孤独。这一次我想任性换一种活法，不为族人，不为兄长，只为我自己。”
她眸光澄亮：“若你在凡间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我大哥，那你可以收手了，大哥复生之际，我自会渡修为给他，别忘了，我体内有桑烬神力，我渡给他的修为，远比靠吸食帝王之气得来的，值钱的多。”
话落，洛兮拂袖破开了凉亭之外的结界，缓步向外走去，尚未走出几步，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国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国师道：“你问。”
“天道不允神仙擅自扰乱凡人命格，你的所作所为已然违逆天道，如何做到安然无恙的？”
国师沉默了片刻，回道：“这便是我与天道的秘密了，恕不能如实相告。”
洛兮也不强求，转身迈步离去，在经过陌昀时，身后的国师再次开口：“他还有用，你不宜和他闹得太僵。”
“知道了。”洛兮语气淡然，她俯身揪起陌昀的衣领，像是当初凤芜对待萧慕一样将陌昀拎了起来，与此同时，国师抬手消除了结界。
在洛兮走前，他再次对洛兮说道：“请你记住，你我不是敌人。”
洛兮没有回头，嘴角微微勾起，离去化作的微光转瞬即逝。国师立在原地，低声呢喃：“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扰乱的从不是凡人的命格。”
兮儿……
他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与洛兮有七分相似的脸。
洛兮将陌昀又带回了那片竹林，竹林之内已不见莫弃的身影，她将陌昀放置在粗壮的竹干旁，灵力缓缓输送至他的身体。
良久，陌昀终于苏醒过来，望着身前那道背对着他的纤细背影，他哑声开口：“洛兮……”
洛兮缓缓转身，注视着他那张苍白病态的脸，郑重其事地道：“不要以为你赌赢了，我只是不想欠你。”
陌昀拧眉，急着坐直身体，解释道：“你误会我了……”
洛兮道：“无论是否是误会，我都无暇再去想，我只想告诉你，我很累，我不想分心来对付你，如果你还念着儿时之谊，烦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陌昀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心头，看着洛兮眼中的疏离，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句：“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但愿你说到做到。”洛兮转身欲走，临行前，她道：“离开凡间，好好养伤吧。”
这一次，她的语气缓和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