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炽灯下,侯亮平拿着身份证,目光锐利地扫过坐在对面的男人。
“你叫陈立军,岩台人。你去机扬干什么?”
陈立言缓缓扫视了一圈审讯室,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从京都坐飞机来京州。我从飞机上下来,不在机扬,应该在哪?”
“陈立军!你好好说话!”侯亮平猛地提高音量,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们的犯罪证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陈立言没有立刻回话。他只是将身体向后靠去,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十指交叉,随意地搁在腹前。一股常年居于人上的沉凝气息,如同黄昏时分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几乎将整个审讯室都覆盖了。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刺向侯亮平:“我说了,你不信。你还要我说什么?”
侯亮平忽然感到后背窜起一丝凉意。这个人身上有种他极为熟悉的气息——与他岳父身上如出一辙的、经年累月身居高位蕴养出的威势。他硬着头皮,将一张航班信息查询表推到陈立言面前,试图夺回主动权:“我查了今天京州机扬所有的航班信息,没有一个乘客叫陈立军!你还敢说坐飞机?”
“你和丁义珍是老乡。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的身份证怎么会在你这里?他的美国护照是不是你准备的?是不是你指使他的司机连夜回岩台,故意引开我们?还有,你们和赵德汉到底是怎么进行利益输送的?”侯亮平语速极快,一连串问题砸了过去,带着一种急于结案的不耐烦。
陈立言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人民的名义》这个剧本里。他原本以为毕业后远赴边疆,追随那位老领导,就能彻底避开这一切。毕竟老领导的成长轨迹从未涉及沿海,他本以为这是一条完美的避风港。岂料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被“算”了回来。
此刻,他必须尽快表明身份。到了他这个位置,失联超过半小时都可能酿成重大事故。
他再次开口,声音沉稳了许多:“陈立军是我双胞胎弟弟。他高中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参军入伍,现在西部军区特种部队服役。因为工作性质特殊,我们常年联系不上。上次他回家探亲,身份证在车站遗失。补办期间部队临时有任务,所以他的身份证由我代为领取保管。”
关于这张身份证,陈立言自己几乎都已遗忘。最初是担心老领导回京后前程未卜,才偷偷用弟弟的名义办了这张证,以备不时之需。却没想到老领导一路高歌猛进,直至今日之位……这张身份证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继续编!陈立军,我告诉你,我们抓你是因为证据确凿!不要再无谓抵抗,只会加重你的刑罚!现在坦白,我算你立功,法院判决时可以从轻发落!”侯亮平继续施压,试图引导他。
唉,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进来了,总不能空手出去。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总不至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里吧?陈立言内心激烈斗争着。前世的记忆警醒他,爬到这个位置吃了多少苦头,尚未享受,绝不能置身险境。万一侯亮平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呢?但这一世的记忆又告诉他,眼下或许是绝佳的机会,甚至能助老领导斩断钟家的臂膀……
侯亮平见陈立言沉默不语,再次厉声呵斥:“说话!怎么不说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别指望有人来救你,也别想糊弄我!我侯亮平办案十几年,经手的大案要案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八,件件都是铁案!你别存侥幸心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主动立功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等到上了手段,苦头吃了,机会也没了!”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侯亮平的狂妄彻底激怒了陈立言。他倒要看看,这个钟家的赘婿能拿他怎样!他决定以身入局,无论如何也要从钟家身上咬下几块肉来!让他们知道,狗没看好,胡乱咬人,主人也要付出代价!
侯亮平见恐吓无效,转而开始“启发”:“想不起来了?那我帮你回忆一下?三天前,自然资源部煤矿审批处的赵德汉处长,他在澜庭华府7号别墅里藏了两个亿的现金。那套别墅,你知道吧?”
陈立言强压怒火:“侯亮平,我已经多次表明我的身份!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核实我的身份,而不是诱供!你这是违纪违法!另外,你逮捕我有手续吗?如果没有,我出去后必定追究你程序不合规的责任!”
“还有你,陈海!”他转向一旁沉默的陈海,“你作为汉东省反贪局局长,是副厅级干部!侯亮平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汉东省检察院还在汉东省委的领导之下吗?你就是这么为人民服务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老百姓抓进来,再安个莫须有的罪名?你对得起你父亲吗?他前半生南征北战,为了新中国出生入死;建国后为法治建设奉献一生,坚持正义,不畏强权,宁可副部待遇退休也不向权贵低头!而你呢?就因为侯亮平的背景,就放弃了自己的党性和原则,甘愿做他的走狗和帮凶!”
“陈立军!请你端正态度!不要恶意攻击国家干部!”侯亮平急忙打断,他不能让陈海的意志动摇。万一真出了事,还需要陈海扛雷,他自己的羽毛必须爱护。
“侯亮平,你拿镜子照照自己,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在京都办的案子,真是凭你个人的能力?没有钟副书记,那些案子轮得到你办?能那么顺利?那不是你的能力,是你老婆家的影响力!别错把平台当本事!”
“就凭我们刚才的对话,我对你的能力已有初步判断。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专业素养是否还配留在检察官队伍里,严重怀疑你之前办的所谓‘铁案’是否存在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另外,我警告你,‘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放了我,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否则,钟副书记也保不住你!”
“陈立军,冒充国家公职人员,罪加一等!”侯亮平色厉内荏地吼道,“至于手续,不劳你操心!你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背后站着谁。你觉得我侯亮平活这么大,是被你三言两语吓大的?你刚才也提到了我爸,那你更该明白,从你踏进这个门起,你就别想出去了!不想受皮肉之苦,就早点交代!”
陈立言摇了摇头:“人至贱则无敌。我有没有冒充,明天一早你去查查就知道了。一口一个‘爸’叫得真亲热,叫你亲爹侯景明都没这么恭敬吧?不知道的,还以为钟副书记在外面有什么私生子。”
“侯亮平,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爸’有多大权。我们教导员说过:‘这个国家,任何人都没有特权!’更何况是你这种靠裙带关系的小白脸!”
“陈立军!你敢骂我?!”侯亮平彻底被激怒了,“行!我今天就让你知道,装逼要付出什么代价!陈海,你出去!把他给我弄到厕所去!”
两人将陈立言强行拖拽到厕所。侯亮平隔着一本书,狠狠朝陈立言的腹部击去。一声压抑的闷哼瞬间响起,痛苦的惨叫在空旷的楼层里回荡。其他办公室的人似乎习以为常,默默地关上了门。
陈立言在厕所被侯亮平折磨了二十多分钟。陈海终于忍不住拉住他:“猴子,时间太长了,再不回去不好交代了!”
两人将陈立言拖回审讯室。见他依旧一言不发,侯亮平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陈海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猴子,这违反纪律……”
“陈海!我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侯亮平不耐烦地打断,“在汉东,我就是纪律!沙瑞金这个书记都是我爸推荐上去的!就算他今天在这儿,也会支持我!”
陈海无奈,转身出去关闭了监控。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父亲只是个已退休的正厅,人走茶凉的滋味他再清楚不过。
侯亮平见监控灯熄灭,冷笑一声,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电棍,走向陈立言。
审讯室外,陆亦可再次听到里面传来的压抑惨叫声,急忙冲进监控室,只见陈海坐在椅子上,面前所有的监控屏幕一片漆黑。
“侯亮平是不是又上手段了?这是犯法的!你关闭监控,属于知法犯法!”陆亦可急道。
“亦可,别大惊小怪。”陈海叹了口气,“侯亮平他老婆是谁你不是不知道。他岳父在,谁敢说什么?事后把流程补上就行了。”
“你就不怕人家出去举报你们?”
“举报?”陈海苦笑一下,“他能出去吗?侯亮平抓的人,哪个出去了?退一万步,就算他真出去了,他去哪儿举报?举报什么?鸡蛋碰不过石头。要怪,就怪他命不好,撞侯亮平枪口上了。”
审讯室内。
“侯亮平……你会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你会后悔的!”陈立言咬着牙,声音因痛苦而颤抖。
“啊啊啊——后悔的是你吧!能让我侯亮平后悔的人还没出生!”侯亮平面目狰狞地将电棍电量调到最大……。
“我看你还敢嘴硬!在汉东,比我牛逼的人还没出生!现在知道我侯亮平的厉害了吧?”
“我去你妈的!侯亮平……你以为你是谁?你他妈就是个‘长信侯’!就在昨天……钟正国接我电话……都要立正!你今天不弄死我……等我出去,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那我就先弄死你!你是第一个让我‘双管齐下’的人!”强烈的电流贯穿全身,陈立言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陈海推开门:“猴子!别出人命!手续很麻烦!”
“知道了!”侯亮平喘着粗气,“昏过去了?用强光灯照着他!弄醒!别让他睡!我看他能熬多久!”
“猴子,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最多羁押24小时,到时候没结果就得放人。”
“陈海,时间足够了,他扛不住24小时。不行再顺延24小时,有问题我兜着!”
……
京都,高芳芳反复拨打陈立言的电话,始终是关机状态。航班信息显示他已降落六个小时。按照陈立言的习惯,抵达酒店后一定会给她打电话。除了落地后那条报平安的短信,再无任何音讯。
在京州市委常委大院四号楼,赵雨萱和刘飞同样焦急不安。桌上的菜反复热了三次,始终不见人影,电话也一直关机。
“不行,飞哥,我们给芳芳打个电话吧。”赵雨萱忍不住道,“这都过去六个小时了,该见的人早该见完了。现在还关机,可能出事了。”
电话接通,赵雨萱急忙道:“芳芳,我是赵雨萱,立言在党校的同学。今天他来汉东约了我和刘飞吃饭,可到现在都没来,电话也打不通。你能联系上他吗?”
“啊?我也一直打不通!我以为他和你们在一起,就没好打扰……”高芳芳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那他能去哪儿?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啊?”
“芳芳,你别急。立言在汉东不会出什么事。我马上联系市公安局排查,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好……谢谢您,雨萱!”
挂了电话,高芳芳心乱如麻,犹豫再三,终于拨通了那个十几年未曾联系的号码——父亲高育良的电话。
汉东省委常委院3号楼。桌上的电话铃声骤响。
“我是高育良。”
话筒里传来的压抑哭泣声,高育良的心猛地一紧:“是芳芳吗?”
正准备上楼休息的吴惠芬闻声飞快地跑下来:“是谁?育良,是谁的电话?”
高育良顾不上回答妻子,对着话筒急切地说:“芳芳?是爸爸。你别哭,告诉爸爸,谁欺负你了?爸爸马上过来!不管什么时候,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和妈妈随时欢迎你回来!不开心就回来,需要的话,我和妈妈现在就过来接你!”
高芳芳听到这些话,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就是父母。年少无知的她,当年被侯亮平抛弃后远走美国,回国后与陈立言结婚至今,都因怨恨父母只是普通教师,怨恨家庭无法与钟小艾抗衡,眼睁睁看着钟小艾抢走所爱,而赌气不与家里联系。殊不知,父母从未停止过对她的牵挂。
良久,高芳芳止住哭泣:“爸……我是芳芳。对不起……请您原谅当年那个不懂事的我。”
“芳芳,爸妈从来没怪过你。你能打电话来,我们不知道多高兴……你告诉爸爸,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爸,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老公,陈立言……就是汉东省新上任的常务,他今天下午落地京州机扬后,就失联了……晚上约了赵雨 萱和京州刘副市长吃饭,可他们刚打电话来说也联系不上……我怕立言出事……爸,您得帮我找找他……我和他都有两个孩子了……他要是出了事,我和孩子怎么办啊……”
“芳芳!我是妈妈!两个孩子多大了?你什么时候带回来让妈妈看看?”吴惠芬一把抢过电话,听到女儿有了孩子,激动不已。
“妈……孩子都快上高中了……立言说了,等孩子放假就带他们回来……”
“惠芬!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半个儿子不见了!”高育良接过电话,“芳芳,你放心!爸爸一定把立言平平安安地给你找回来!”
挂断电话,高育良立刻拨通了汉东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的电话。
“同伟!陈立言同志,今天下午四点落地京州机扬后失联至今!你立刻召集省厅最精锐的力量,两个小时之内,必须找到立言同志!找到后立刻向我汇报,我亲自去接!”
“是!老师!保证完成任务!”
放下电话,高育良沉思片刻,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拨了出去。
“沙书记!我是高育良。刚接到消息,陈立言同志,于今天下午抵达京州机扬后失联至今。我已指示公安厅调集精锐力量,要求两小时内必须找到立言!”
“这是汉东省的耻辱!”电话那头,沙瑞金书记罕见地拍了桌子,“立言同志是上面派来的高级干部,在汉东省地界上失联!这让我们如何向中央交代?!我们汉东的治安已经乱到这种地步了吗?!这会让上面对我们汉东班子失去信心!高书记,请你们政法委高度重视,务必查清真相,给中央、给省委、省政府一个明确的交代!”
此刻,京州市委常委大院四号楼。
刘飞拨通了市公安局林政委的电话,还没开口,那边便传来急切的声音:
“老领导!您是不是要问陈常务的事?我刚接到省厅紧急电话,让我们立刻过去开会!我们正在赶往省厅的路上!具体情况等我了解清楚后,第一时间向您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