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强猛地睁开眼。
鱼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市场里特有的潮湿腐臭。他低头，看见自己粗糙的双手正握着一把刮鳞刀，面前是一条半死不活的草鱼，在案板上无力地张合着嘴。
“老板，这鱼还杀不杀了？”顾客不耐烦地敲着柜台。
高启强怔怔地环顾四周——狭窄的鱼档、湿滑的地面、挂在铁钩上摇摇晃晃的猪肉、对面摊位阿婶熟悉的围裙……这一切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
“老板？”顾客又喊了一声。
高启强手起刀落，精准地剖开鱼腹，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这不是梦。他清晰地记得前一秒，自己还在那间冰冷的审讯室里，面对安欣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然后是漫长的刑期，病痛的折磨，最后在监狱医院的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怎么一睁眼，回到了二十年前？
“强哥，今天生意不错啊！”隔壁猪肉摊的唐小龙扔过来一支烟，“晚上一起去喝酒？”
高启强接过烟，手指微微发抖。唐小龙——那个后来跟他一起沾满鲜血、最终在火拼中惨死的兄弟，现在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笑得没心没肺。
“不了，今晚有事。”高启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
他需要时间思考。
收摊后，高启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独自走到旧厂街的天台。这里曾是他命运的转折点，无数次，他站在这里，看着京海市的灯火一点点亮起，野心如野草般疯长。
而现在，他俯瞰着这座尚未被他的阴影笼罩的城市，胃里一阵翻腾。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从卖鱼佬变成□□枭雄，如何用鲜血和谎言铺就通往权力顶峰的道路。他记得每一个被他摧毁的生命，记得每一张因他而痛苦的脸。
最清晰的，是安欣。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他的警察，即使在他最堕落的时候，依然试图拉他回头。
“高启强，你本可以是个好人。”安欣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远处，京海市的霓虹初上。高启强握紧栏杆，指节发白。
他重生了。回到了2000年，回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高启强像往常一样开门营业。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不再只有卑微和讨好，多了几分深思熟虑。
“强哥，有人找。”唐小龙探头进来，表情有些紧张。
高启强抬头，心脏猛地一缩。
穿着警服的安欣站在鱼档外，年轻得几乎刺眼。他的警帽下露出几缕不服帖的卷发，眼神清澈而坚定。
“高启强是吗？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安欣。”安欣出示了证件，“想跟你了解点情况。”
高启强放下刮鳞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只是上一次，他紧张得几乎打翻鱼缸。
“安警官，请坐。”他拉过一张凳子，语气平静。
安欣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这个鱼贩子会如此镇定。
“我们接到举报，旧厂街市场有人收保护费，你知道这事吗？”
高启强看着安欣年轻的脸庞，突然想起很久以后，安欣在一次任务中差点丧命，左耳永远失聪。而那一系列悲剧的起点，正是旧厂街这场看似普通的敲诈案。
“是唐小龙和唐小虎兄弟。”高启强直截了当地说。
安欣愣住了。
“他们每个月向每个摊位收两百块，不给就砸摊子。上个月还把水果摊的老李打伤了，医药费花了三千多。”高启强继续说，“市场管理处的龚开疆副处长收了他们的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欣的表情从惊讶转为严肃：“这些情况，你愿意正式作证吗？”
高启强沉默片刻。上一世，他选择了包庇唐家兄弟，以此换取他们的友谊和忠诚，从此踏上不归路。
“我愿意。”他说。
安欣离开时，回头看了高启强一眼，眼神复杂。
那天晚上，唐家兄弟果然来找麻烦了。
“强哥，听说你今天跟条子聊得挺欢啊？”唐小龙把玩着手中的铁棍，唐小虎堵在门口。
鱼档里的其他商户纷纷避开视线，无人敢出声。
高启强缓缓放下手中的账本。上一世，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动手打人，用铁棍打断了唐小龙的两根肋骨，从此在旧厂街立威。
“小龙，小虎，”他平静地说，“收手吧。”
唐小龙嗤笑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收手吧。”高启强站起来，“警察已经盯上你们了。自首，还来得及。”
唐小虎猛地踹翻一旁的鱼桶，脏水溅了一地：“你他妈真告密了？”
“我只是不想看你们越陷越深。”高启强说，声音里有一种唐家兄弟无法理解的沉重，“这条路走下去，不是坐牢就是横死街头。”
唐小龙举起铁棍：“我先让你横死在这里！”
高启强没有躲闪，在铁棍挥下的瞬间精准地扣住唐小龙的手腕，一拧一推，动作干净利落。铁棍“哐当”落地。
唐小虎见状冲上来，被高启强侧身闪过，一脚踹在膝窝，跪倒在地。
整个过程不过数秒。
鱼档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高启强，不知道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鱼贩子何时有了这样的身手。
只有高启强自己知道，在那些亡命天涯的岁月里，他学会了多少保命的本事。
“我不会告发你们，”高启强松开唐小龙，“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的摊位，你们别来招惹。”
唐家兄弟狼狈离去后，高启强独自收拾狼藉。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意识到，改变命运的轨迹远比想象中艰难。
“身手不错。”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高启强抬头，看见安欣靠在门框上，不知看了多久。
“防身之术而已。”高启强轻描淡写。
安欣走进来，帮他扶起倒地的椅子：“唐家兄弟刚才去自首了。”
高启强动作一顿。
“他们说，是你劝他们的。”安欣盯着高启强的眼睛，“一个能把唐家兄弟打服气，还能让他们主动自首的鱼贩子。你真不简单。”
高启强苦笑。他知道安欣已经开始怀疑他了。这条重生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安警官，人都是会变的。”
“为什么帮我？”安欣问。
高启强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追捕他半生的警察，百感交集。
“也许是因为，我想做个好人。”
安欣沉默良久，最后点点头：“好，我信你这一次。”
那天晚上，高启强梦见许多往事。梦见自己第一次杀人后的呕吐，梦见陈书婷临终前的眼泪，梦见高晓晨怨恨的眼神，梦见自己坐在豪华办公室里，却感觉身处牢笼。
醒来时，枕边一片湿冷。
清晨四点，他照常去批发市场进货。回来的路上，看见一群小混混正在围殴一个年轻人。
“没钱就卸你一条腿！”为首的黄毛叫嚣着。
高启强本欲绕行，却在那年轻人抬头时僵住了——那是年轻时的老默，那个后来成为他头号杀手的男人，此刻正满脸是血，眼神凶狠如困兽。
“等等。”高启强出声。
小混混们回头，看见只是个拎着鱼筐的商贩，嗤笑起来：“滚远点，少多管闲事！”
高启强放下鱼筐，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现金：“这些够吗？”
黄毛眼睛一亮，接过钱数了数，满意地挥手带人离开。
老默挣扎着站起来，警惕地看着高启强：“为什么帮我？”
“走吧，我带你包扎一下。”高启强没有回答，只是拎起鱼筐。
在老默狭窄的出租屋里，高启强一边帮他处理伤口，一边状似随意地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老默冷笑，“工作丢了，房租欠了三个月，马上要流落街头了。”
高启强记得老默的故事——下岗工人，女儿重病，走投无路下误入歧途，成了职业杀手。
“我鱼缺个帮手，包吃住，月薪一千五。”高启强说。
老默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高启强看着老默的眼睛，“只要你愿意。”
回鱼档的路上，高启强看见街角的报亭，今日头条格外醒目：“省教育整顿指导组即将进驻京海，重点整顿政法队伍”。
他停下脚步，买了份报纸。
指导组组长：徐忠。副组长：纪泽。
高启强深吸一口气。风暴即将来临，而这一次，他站在风暴的另一边。
他不知道自己的重生是恩赐还是惩罚，不知道这一世能否真正洗净手上的鲜血。但他知道，从今天起，高启强要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回到鱼档时，朝阳刚刚升起，给旧厂街破败的建筑镀上一层金边。安欣站在鱼档门口，手里提着两袋早餐。
“顺便路过，”安欣把一袋早餐递给他，“豆汁和焦圈，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高启强接过早餐，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安警官，”他突然开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个人做过很多错事，但他真心想改过自新，你会给他机会吗？”
安欣认真地看着他：“只要他真心悔改，任何时候重新开始都不晚。”
高启强望向京海市渐渐苏醒的街道，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