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影一动不动,生机渐渐消散。
程盟主的术法早已失效。
水潭边的人影身上全是血迹,有被灵兽撕咬的痕迹,往日那飞扬跳脱的脸上,只剩一片苍白,双目紧闭。
走近了,探了脉搏,平静得如探一块石头,褚连江放开手。
月蜃与镜花水月也已无踪迹,水潭边只剩灵兽的尸体。
褚连江清楚地记得藏书楼中记载,同归之术不因受主死亡而终结,只会令施术一方灵气失了方向,继而失控爆亡。然而他现在好好的。
同归失效了。
同归为什么会失效?
为了脱离程家,褚连江曾翻过无数典籍,推断出来的解法只有两种。
一种是同归之术的受者修为远超过施术者,自己亲手解了同归术。褚连江知道这并不可能。程怀空灵根也才刚刚恢复不久,程盟主为免意外,每日并不准他修炼时间过长,直到进秘境之前,也未曾摸到归元的门槛。
另一种是褚连江自己摸索的,那就是用离人草,强行剥离程怀空的魂魄,利用短暂切断同归的刹那散灵,同归术自然消散。然而自己尚未找到离人草,也没有想到能让程怀空乖乖任他施行散灵术的办法。
无论如何,他此刻应该狂喜的。此后天大地大,再也没有能困住他的东西。
但他不明白。
他扯开随身乾坤袋,倒出一堆灵石,随即对程怀空施了溯回术。在灵视的溯回视角里,他看到程怀空已失了灵力,只能用法器强行驱动自身,与灵兽搏斗,被撕咬下一块块皮肉。
终于解决掉纠缠不休的灵兽后,就只剩水潭边的那只月蜃了。
传说中的月蜃,像一团透明的氤氲水汽,在潭边卷起风暴,无声的怒吼直达灵台,连溯回的褚连江都免不了神魂俱震。程怀空拄着剑,闭上眼睛,任月蜃将自己包围,袍袖被狂风鼓起,一步步走向镜花水月。那是一朵外观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花,花开五瓣,长得像路上随处可见的野花。只有在灵视视角,才能看出区别来。其他的草木灵兽,能看到升腾而起的白色灵雾,或浓或淡。而这镜花水月,却镶着淡淡的金色,仿佛哪里的阳光洒了过来,镀染上色彩。
月蜃突然消散,灌入镜花水月下方泥土,狂风随之渐歇。
程怀空采下镜花水月,施术让其化入灵台。
片刻之后,却又突然停住,良久之后,重新施起繁复的术法,那是褚连江从未见过的术法。
术法一完成,程怀空像木头人一般直直倒地。
四周升腾的灵气停顿了一瞬,又迅速流动起来。
是了,那会儿“啪”的一声,他感觉到什么断了,是此时解开的吗?
原来程怀空早就知道了同归术,他又是如何知道怎么解的?
那么一个平日里没心没肺,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浪荡子,何时知道的这些?又怎么瞒得滴水不漏?
画面中断了。
眼前的人已生机全无。
褚连江还是想不明白。
镜花水月并没有被完全吸收,程怀空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中断?如果完全吸收了镜花水月,他也不必变成一具尸体。明明可以两全其美!
“程怀空,起来了。”褚连江踹了一脚躺在地上的人。那人丝毫不动,反而自己的脚尖生疼。
“再不起来,等会儿闻到血腥味的灵兽,可就把你吃得渣都不剩了。”褚连江没有说谎,他能感觉到饿了许久的灵兽正朝这个方向狂奔而来。
“鬼见愁,你不是说天下灵兽皆是你的坐骑吗?现在灵兽要先把你踏成泥了!”还是没有回音。
褚连江背负起程怀空,在灵兽即将合围之时冲了出去,袋里的法器统统撒了出去。
远离水潭边后,灵力在缓慢恢复,灵兽咆哮着蜂拥而上,褚连江已经杀红了眼,只觉得有无边的愤懑要发泄出去。血色染了两人满身。
直到眼前再无其他会喘气儿的东西,褚连江才终于停下来。
背上的程怀空也滑落了下来。
褚连江慌忙去扶,手触碰到脖颈,突然愣住,迟疑地探出手指,靠近脉搏的地方,极缓慢却又确实在跳动。
开了灵视,那早已消散的灵气绕在那人身边,圈出淡金色的轮廓,继而慢慢变成纯白。
地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无限怀念地看了一眼天空,又对着眼前的人笑了笑:“你还好吗?”
褚连江没有好气地回道:“好得很,没死。”
又不解气,加了一句:“就是某个鬼见愁差点真见鬼去了。”
“咳咳……”地上的人笑得有些呛咳,“鬼不收我。”
两人无声半晌。
“你知道同归术?”
“我又不傻。我可是族中百年难得的天才。”
“差点没命的天才。”褚连江白了他一眼,“既已知道,这些年怎么像丝毫不知情。”
“……既成事实,说出来也只会让彼此更难以相处,何必戳破。”
“你知道怎么解同归?”
“嗯?哦,那个藏书楼,我都跟着你进去好多回了。”程怀空得意道,“都说了嘛我是天才,天才自然比你学得更快。要不是灵根要靠你修复,怕你变成人干儿,我早就比你先达到归元境了。”
归元境?
“你是何时达到归元境的?”褚连江追问。明明两人形影不离,再怎么遮掩,有同归术在,不可能避开自己的。
“如今同归术已解开,那些事不重要了。”程怀空避而不答。
“事到如今,终于能坦诚跟你说一句对不住,往后没了同归束缚,修道之路当能走得更远。”程怀空低声咳了好一阵。
褚连江没有回答,这些年的苦楚,是能这么一笔勾销的吗?
“回家之后……”程怀空停顿了一下,“我应当会劝说父亲放你离开,你若有什么要求,父亲也会答应的。”
“你什么意思?”褚连江觉得今日的程怀空太奇怪了。
“往后,大概不会再见了。”程怀空声音低了下去,“我有点困,先睡一会儿。”
“程怀空!”褚连江有些生气,对着他耳朵大声喊了一句。
那人又毫无反应,只有低低起伏着的胸膛。
褚连江等了好久,等着日升又日落,毫无来由地心慌。
“喂,程怀空,醒醒!”使劲儿摇他肩膀。
那人终于睁开眼,手在眼睛旁推了一下,又眯了一下眼,看到他时,眼神毫无波动,又迅速闭上了眼。
“啪。”那眼神太陌生,慌得褚连江照着那人脸上来了一下。
总算又醒了。
虽然醒了,却是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发呆。
褚连江给自己找了点事做,抓了几条鱼回来烤。
心不在焉,把鱼烤得一团漆黑,心情不佳地直接把碳烤鱼朝那人扔了过去。
那人不肯吃,换回来三个问题。
“你谁?”
“这是哪里?”
“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那陌生的神情,瞬间血气上涌,境界似有不稳。
褚连江一把将他甩在地上,要扼断他的咽喉,又强行打住。
打坐时被狼群袭击,那人又奋不顾身冲上来替他驱赶狼群。还以为那人终于缓过劲儿来了,结果又问了他那三个问题。
“你是谁?”
“这是哪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
玉珏,对了还有玉珏。
但是玉珏碎了。
眼前的人不是他,他在哪儿?
方才那人醒来前,他似乎“听到”了一句话。
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什么意思?
找秘境出口的这些天,褚连江一直留意这个长得跟程怀空一模一样的人。躯壳没变,可是他直觉里面的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那远不是失忆可以解释的。
“你不是他,他在哪儿?”
那人一脸茫然,不似作伪。
没有来处的游魂,占据了一具空的躯壳吗?
即便是藏书楼中,也没见过类似记载,世间话本总有类似传说,也未曾证实过。
可是,事到如今,是与不是,又与他有何相干?
从此他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