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一日日拉长,由夏入秋,也不过一眨眼的事情。
柳温回家添油加醋把这事儿跟周围几个狐朋狗友都说了一遍,然而因为当时学堂围观的学子和仆从也不少,也不必等他大肆宣扬,第二日“陆家公子”有断袖之癖的事情就已经传遍洛京的皇亲贵族圈了。
柳温回去越想越不对,待他回过神,总觉得陆远鹤这么做肯定有什么目的。
然而他第二日再去学堂,却发现陆远鹤如常上下学,表现得依旧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哦不,和往常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他从前碰见柳温找茬还会回敬讽刺几句,如今是轻飘飘看一眼,然后转头就去告博士,说他扰乱学堂秩序。
除此之外,该怎么样该怎么样,陆家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既不对外澄清也无责骂陆远鹤的风声,唯一不同的是,陆远鹤和他身边那个侍卫的亲近举动更不加掩饰了。
简直目中无人!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七月底的某日,陆丞相下朝后与帝入御书房密谈,不知聊了些什么,约有一个时辰,听闻陆丞相出来时,一头鬓发都被汗水打湿,内官唤了他半晌他才回过神。
回到府中后,陆大人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两顿未曾进食,此事传到陆远鹤耳边后,陆远鹤几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果不其然,第二日朝上,陆大人便当着百官的面摘下了乌纱帽,三拜九叩之后,辞官而去,引起了世家大族的轩然大波。
听闻皇帝挽留再三,但陆大人心意已决。
众人揣测着陆家此时辞官的深意,不少人猜测会不会和他们前一日的密谈有关,但当日御书房内遣散了所有宫女太监,这君臣二人那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到最后也无人可知。
唯有陆大人自己,在拒绝了一波又一波别有用心上门拜访的朝官之后,和旧友坐在堂中,听着对方话中的试探意味,想起了那天和陛下在御书房交谈的景象。
他先说自己年迈,体力大不如前,也成了太多人眼中钉,姿态放得很低,像是在和旧友交心,顺其自然提到了辞官之事。
在皇帝流露出惊讶与挽留之后,又如同陆远鹤所言,将这个儿子的身世和盘托出,但隐去了收养这个孩子的真实原因,只说是动了恻隐之心,如今时候到了,这个秘密再不说出来,恐怕会于心不安。
他以此为由,称自己确有欺君之罪,这丞相的位置他也有愧再坐下去,但请陛下念在陆家这些年来忠心耿耿的份上,让他能与妻子一同告老还乡。
——十几年前宫墙之内藏着什么阴谋,林贵妃为何拼死送出这个孩子,陆大人不会去追问,同样的,十几年前宫墙之外又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同意收下这个孩子又养到这么大……皇帝也没有追究,尽管他的说辞那样含糊不清,漏洞百出。
他们都是习惯精心筹谋一切的政治家,这对君臣骨子里有着一样的虚伪和**,所以话留三分,都给足了对方面子。
所幸他的惊疑不定和恐惧不安都藏得很好,年过六十的老皇帝听完,在窗前伫立,缄默许久,还是准了他辞官归乡的请求。
他接着想起了那些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问陆大人是不是真的。
陆大人含糊其辞,只说他也不清楚,和陆远鹤如今关系不太好。
这话是半真半假,真的是自然是后半段,假的则是前半段。
皇帝便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而到底会不会让这个孩子回归皇室玉牒,他终究没有给出答案,陆大人也不敢再问。
陆远鹤知道他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听闻消息后也去问过他爹,没听出皇帝有什么特殊反应,也就将这事暂且放到了一边,继续一心一意为八月的院试做准备。
不论如何,至少陆家今后不用他操心了。
已经辞了官,总不能还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吧?一个平头百姓通敌叛国?还得看人信不信呢。
柳温倒是因为这事又找过来几次,都碰了软钉子,博士见他自己不学还骚扰陆远鹤这个优等生,勃然大怒,之后便一直派人盯着他。
柳温大概是自讨没趣,没多久也就消停了。
八月初,陆远鹤拒绝了陆家夫妻陪同的请求,只让迟照雪和长生给他送考。
两人直到下车,脑袋也还凑在一起查看他包袱里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迟照雪紧张得话都变多了。
看两人这副模样,陆远鹤不免觉得好笑,拍拍长生的肩膀,又看向迟照雪:“长生就算了,你这段日子学的东西可都是我手把手教的。你不信我能过?”
迟照雪道:“我信。”
其实过不了也不要紧,他只是怕公子会难过。
陆远鹤笑笑:“若有机会,你想不想也参加一回科举?”
如今寒门子弟科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如果迟照雪想,他也可以特意去请名师来教导他,毕竟他自己也要读书,闲暇时教一教,和名师亲自教导,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出乎意料的是迟照雪拒绝了。
“我启蒙太晚,不是读书的好料子,何况,我也无意于此。”
朝堂波云诡谲,他自认没什么心眼,对付不了那些老狐狸,也并没有什么叱咤朝堂的远大志向,他只想好好陪在陆远鹤身边。
陆远鹤道:“你确定不想?”
迟照雪毫不犹豫地摇头。
陆远鹤便没再问。
五日后放榜,陆远鹤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是案首。
柳温挤在看榜的人群中,他同样是这批考生之一,但和陆远鹤不同,他落榜了。
身旁的考生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激动之下大喊大叫着晕了过去,尽管这只是科举漫长考试中起始点的第一场考试,却是寒门子弟们能触及上层的第一层通道。
柳温其实没什么感觉,他只是不忿于陆远鹤的名字排在第一。
后退时踩了谁一脚,柳温差点绊了个跟头,他不觉得自己有错,转头就要骂,一句“狗娘养的”刚出口,就对上陆远鹤冷漠的脸。
“是你?”
陆远鹤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排名,又扫了一眼,便在迟照雪的护送中转身退到了人群之外,没搭理他。
柳温又被无视了一回,彻底怒了,反正这里也没有烦人的博士,他拉着小厮就拔腿追了过去,怒斥:“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吗?不就是个案首……”
话音未落,陆远鹤打断了他。
这里人多眼杂,案首这个词一说出来,陆远鹤怕他直接被人群淹死。
“哦,那你也考一个?”
柳温噎了一下:“我不稀罕!”
陆远鹤懒得理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脾气?三番两次找我麻烦,你很闲吗?真不怕我对你怎样?”
柳温讽笑:“你如今已经不是当朝宰相的儿子了,不过就是个平头百姓,能干什么?我还怕你不成?”
陆远鹤一掀袍,上了自家的马车,头也没回道:“那你应该没问过柳伯父,我爹辞官的缘由。”
“你以为你还是孩子吗?十几岁了,别总做这些幼稚的事情,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想想柳家的出路吧。”
“你该去拜拜佛,祈祷柳家将来不会比陆家如今的下场更惨。”
陆远鹤走了,柳温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远去的马车,问身侧的小厮:“他什么意思?”
小厮茫然地摇头。
柳温回想起榜首的那个名字,又回味了下陆远鹤刚刚说的那些话,半晌,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没意思极了。
柳家的未来……柳家的未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荣华富贵吗?
可想起陆家这短短一个月间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陆远鹤在暗示他什么?
柳家到底会怎么样?
一想到这些,柳温一点其他心思都没了,失魂落魄地回了家,直奔他爹的书房去。
……
陆大人辞官之后并未立刻离京,而是等到陆远鹤的院试名次放榜出来,夫妻俩才启程回乡。
陆远鹤明白他们应该对人身安全心中有数,但也仔细嘱咐了管家几句。
陆家的宅子是官宅,陆远鹤没打算继续住下去,下人们大部分都遣散了,小部分跟着陆家夫妻回乡,还有极少部分——例如迟照雪和长生,会跟着陆远鹤在自己新买的宅子安家,这是陆远鹤自己的要求,没让陆家夫妻插手。
只有他自己名下的产业,他住着才会安心。
临走时陆夫人还是没忍住落了两滴泪,连陆大人也扭过头去,悄悄红了眼眶,在偷偷擦袖子。
其实若不是陆远鹤要求,他们并没有一定要回乡的打算,但如今辞了官,也只有回乡才能彻底打消皇帝的其他疑心。
陆远鹤的身份还没有公开,但他要参加考试,又早在洛京有了房产,留下来是理所应当。
送走他们,陆远鹤才回了新家,这里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主子如今只有一个,算上迟照雪也就两个,长生治理得井井有条,颇有管家的风范。
陆远鹤回来就有些沉默,坐在屋里看书,长生进了门下意识收声,悄悄跟迟照雪问起住处的安排。
见一旁的陆远鹤仍然心无旁贷地坐着,仿佛没听见一般,迟照雪强作镇定:“还和……以前一样吧。”
陆远鹤翻过一页,唇角微微上挑,没有否决。
半个月后,他收到了陆家夫妻顺利回乡后报平安的书信,得知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陆远鹤也放下了心。
又过两个月,从秋入冬,洛京的天冷下来,又飘起了雪,踏出屋门后凛冽的寒风刮得脸生疼。
冬猎在即,陆远鹤一边准备国子监的年末考核,一边也收到了来自宫里让他准备随行的旨意。
冬猎共七日,期间前往皇家猎场的所有官员家眷将与天子共处五日时间。
那位陛下沉寂许久,似乎终于决定要正式见一见这个放养多年的儿子了。
这其实在陆远鹤意料之中,皇帝能憋到冬猎才见他,都已经很让他意外了。
陆远鹤送走报信的公公,回来时看迟照雪还在院子里练剑,步如流星,剑势如影,只是看他舞剑,便是一种享受。
陆远鹤唇边含笑坐在院里树下的桌边,待他终于收剑,递去一碗茶水,冷不丁问:“你参与过冬猎吗?”
迟照雪接过茶盏,闻言摇头:“没有。我在玄影卫中很少在陛下跟前行事……公子也没去过吗?”
“去过几次,不过我骑射课学的一般,也不爱出什么风头,”陆远鹤瞥了他一眼,唇角含笑,也不知有没有信他所言,“所以都是跟着我爹瞎逛。后来几年他便也不带着我了。”
“骑射武艺这方面我不如你,若是冬猎上连只兔子也猎不中,岂不丢面?近来若是得空,你教教我吧。”
“公子想学,我自无不从。”
迟照雪说完,抿茶的动作又微妙一顿,他想起他昨晚做的那个梦。
在梦里,他也曾手把手地教过陆远鹤如何更准确地射箭狩猎……
难道梦是预言吗?
可现实中也有许多和梦里对不上的地方,例如梦中明年仍在朝堂、会覆灭的陆家,如今还好好的,陆远鹤还提前参与了科举。
迟照雪曾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这些梦的内容,又觉得实在荒谬。
如今他仔细思量,忽然觉得奇怪。
似乎梦与现实最开始的差别,就是陆远鹤对陆家夫妻的态度。
他脑海中倏地冒出一个念头。
莫非……陆远鹤也做过这些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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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冬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