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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

作者:灼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青州夏季闷热多雨,自今早起便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屋外的一切都泛着被洗刷后的新绿。


    朝阳街南侧的小酒馆和往常一样热闹,嘈杂的声音传到后堂,被雨模糊了几分。


    酒馆后院角门处站着个抛着碎银子玩儿的小姑娘,瞧着约莫七八岁,穿着一身浅粉绣金线牡丹儒裙,脖子上还带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生得也好看,粉团儿一般,能瞧出来是个受长辈疼宠的。


    巷子里行人来来往往,各形各色,自街上传来的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巷子尽头的小溪边还有妇女在捶打衣裳,刚上岸的大鹅成群结队地扑棱着翅膀,抖掉身上晶莹的水珠。


    看着这个原身从小长大,自己却十分陌生的热闹小巷,崔蘅自醒来后,第一次有了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近三十载,一遭身死,突然过得如此安逸,倒有些不适应。


    崔蘅伸了个懒腰,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还要从头活一遍,好累。


    雨势见小,乌云依旧沉甸甸地坠在天空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挑货郎,却听见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一阵女人尖利的咒骂声。


    “不要脸的丧门星!胆子愈发大了!竟敢偷东西,还叫人家找上门来!”


    “早知当初就该把你扔尿桶里溺死!也省得丢人现眼!”


    巷子里民户众多,小孩子自然也多,院子和院子挨着,一丁点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像这般孩子闯祸而受训斥或挨打的声音,并不稀奇。


    天气闷热又潮湿,女人聒噪的嗓音让人心烦意乱,一直等不到挑货郎,崔蘅又怕热,站了一会儿便耐不住性子再候着,抬脚回了院子。


    刚绕过青石屏风,就见丽娘正急匆匆往厨房去。


    丽娘正是这个与她同名同姓的小姑娘的阿娘,独自经营酒馆,而小姑娘的阿爹是城西学堂的教书先生,每日清晨出门,深夜才回来。


    “阿娘,今日一直不见挑货郎,您的玉霜膏还够用些日子吗?”


    因着要常泡在水里淘粮食洗碗,丽娘的手稍不留神便会干裂蜕皮,玉霜膏可保湿润肤,价格昂贵,却是他们家要常备着的。


    阿爹每隔几天便要叮嘱她,阿娘的玉霜膏要及时去买。


    丽娘看见崔蘅,紧蹙的眉心微微舒展开:“阿蘅来得巧,玉霜膏不急,阿娘想求你帮个忙。”


    她领着满脸疑惑的崔蘅进了厨房,从蒸腾着雾气的蒸笼里拿出两块热乎乎白胖胖的蒸糕放进碟子里,垫着手帕端给崔蘅,轻声道:“谢哥哥正在咱们家门口躲雨,你拿着这个,和他一起吃好不好?”


    这巷子里姓谢的一时间全出现在她脑海中,可崔蘅前些日子发了场高热,大病初愈,迷迷糊糊的根本想不起来躲雨的是哪个谢哥哥。


    她接过碟子,面不改色地应下,朝前堂而去。


    管他哪个谢哥哥,见见不就知道了。


    屋外暮色将落,天空显得十分阴沉,只是小酒馆旁的蔷薇依旧开得热烈,在灰暗的世界里像一簇簇正燃着的焰火,衬得花下灰扑扑的小少年更加死气沉沉。


    崔蘅穿过前堂,拿捏着小孩子的步调跃过门槛,举起手里的碟子,兴冲冲地喊:“谢哥哥!我阿娘新做了蒸糕!分你一块!”


    少年仍旧没有动,只垂眼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雕塑一般。崔蘅是个性子活泼的,只以为对方羞怯,便弯下腰引颈去唤他:“谢哥哥尝尝呀!”


    少年缓缓掀起眼睫,望向崔蘅。


    崔蘅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瞳孔,顿时浑身一颤,碟子差点端不稳跌到地上。


    并不是少年生得太可怖,而是这张面容太过熟悉,甚至她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


    ——靖武帝时最年轻的权臣,谢令闻。


    前世她是长宣王府的幕僚,谢令闻是太子的老师。


    皇帝垂垂老矣,太子却依旧是个懵懂孩童,而她所追随的长宣王世子都将及冠。


    储君年幼,群狼环伺。


    崔蘅便是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狼中一员,而谢令闻护着小太子,寸步不离。


    他们是天下皆知的死对头,逢年过节必要许下对方早死的心愿。


    她曾派人去探查过谢令闻,只知道他父亲不详,母亲年轻时算得上貌美,以前在上京的大户人家里做过侍女,不知怎么得被赶出了门,回乡后没过多久便生下一个儿子,却并不欢喜,因此谢令闻的童年极度凄惨。


    当时谢令闻已经位列三公,又是储君老师,御前近臣,皇上和小太子都十分信任他,而他性子冷淡,为人正直,正直到甚至有些惹人厌烦,是以风流韵事一桩也无,百姓无不夸赞。


    崔蘅看着写着他童年悲惨往事的字条,只感叹莫欺少年穷,可真真正正看到少年窘迫的样子,就算知道他以后会平步青云,也无论如何都感叹不出来了。


    更何况,谢令闻还算她半个恩人。


    眼前的少年郎就算是垂眼坐在屋檐下,脊背也不曾弯下半分。他衣衫破旧,短了一截的袖口遮不住瘦骨嶙峋的手臂。崔蘅注意到,他手里还死死攥着半个脏兮兮的干馒头。


    崔蘅看得心酸,又把盘子往前递了递,轻声开口:“谢哥哥,我们一起吃吧。”


    少年终于有了动静,漆黑的瞳孔微颤,目光定在她脸上。


    崔蘅露出一个甜笑,拿起一个糕点递上前,手背却忽然被狠狠拍了一下。


    一道细长的影子笼罩住她,眼前出现一张惨白并且抹着艳丽脂粉的脸,那白粉衬得瞪着她的两只眼睛极黑,如没有眼白一般,十分瘆人。


    “我们可吃不起这金贵玩意儿!”白面女人毫不客气地推开崔蘅,盯着谢令闻,脸上的厌恶不加掩饰,“我不是让你去找宋老三给他当看门狗吗!?跑这来躲什么懒!”


    谢令闻垂下眼,面容冷淡,对女人的咒骂毫无反应。


    崔蘅听不过去了,皱眉挡在谢令闻身前,怒气冲冲地反驳:“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小姑娘年纪不大,个子刚到谢令闻的肩膀,一生气便从头红到脚,展开胳膊的样子像母鸡保护幼崽,笨拙又好笑。


    谢令闻被她护在身后,能看到她腰间挂着的香囊,应该是自己绣的,把鸳鸯绣得像只胖鸡。


    小孩子一般都怕大人,尤其是很凶的大人,她却不怕,还敢和对方瞪眼。


    女人瞧着小姑娘气得双颊通红的模样,轻嗤道:“凭什么?就凭我谢秋娘是他亲娘!就凭他不要脸去偷人家的狗食!”


    崔蘅愣了愣,她只知道谢令闻童年凄惨,不受母亲喜爱,却不知道竟凄惨到如此地步。


    “我教训儿子还轮不到你插手!”谢秋娘的耐心被消磨干净,正要上前将崔蘅扯开,一直沉默的少年却忽然开了口:


    “宋叔的铺子没开门。”


    他的嗓音十分平淡,平淡到可以视作为冷漠的地步,仿佛辱骂他的母亲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没人就在门口等着,狗怎么给他看家的你就怎么看!”谢秋娘满脸嫌恶,啐道,“也不知我造了什么孽,竟生出你这样的蠢材!”


    崔蘅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这时才明白,前世的谢令闻最后被万人唾骂时,为何还能如此淡定。


    不是他心冷似铁,而是因为他听着自己母亲的恶言长大。


    那些闲言碎语,哪里比自己母亲亲口吐出的诛心。


    年仅十一岁的谢令闻甚至已经可以淡然处之。


    他略过崔蘅和谢秋娘,独自一个人迈进雨中,朝西街宋老三的铺子走去。


    细雨中,少年郎背影挺拔,似迎风淋雨依旧坚韧的竹,那清正冷凛的模样,竟然已经能隐约看出二十年后青年权臣的影子。


    崔蘅记得谢令闻身子孱弱,时常带着病体上朝,有几次甚至在朝堂上昏死了过去,若不是皇帝强行下旨要他在家休养,他只怕会将自己活活累死。


    像这般淋雨,他定会大病一场。


    “谢哥哥!你等等我!我给你拿伞!”


    谢令闻听到小姑娘朦胧的呼唤,没有停顿,也没有回首,只是冒着风雨往前走,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角尽头。


    崔蘅以为他没有听到,便抱着盘子急忙往屋内去拿伞,却被谢秋娘一把揪住后衣领。


    “他要淋雨就让他淋,病死才好,你这丫头怎得那么爱多管闲事。”


    “你放开我!放开我!”崔蘅人小力气小,胳膊和腿一起扑腾也挣脱不开谢秋娘的魔爪,憋得小脸儿通红。


    刚从后院出来的丽娘看见自己闺女被那么欺负,抄起手边的算盘就迈出了门。


    “谢秋娘你再敢碰我闺女一下试试!”


    丽娘的泼辣远近闻名,但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她的身世,亦或是碰了她当眼珠子疼的女儿,丽娘只用一张嘴便能将那人的面皮撕下来,若是闹到动起手来,她也丝毫不怵,是敢提刀砍人的,是以十里八乡没人敢惹崔家三口。


    谢秋娘自然也怕丽娘。当年丽娘和丈夫女儿刚搬来时,她瞧不上丽娘那副把自己男人吃得死死的模样,又嫉妒二嫁的丽娘能找到那么好又有本事的男人,一时便起了些心思,每日捏着帕子站在巷口等崔家男人路过。


    只恨那男人是个木头疙瘩,她扭得腰都酸了,也没让那男人看自己一眼,还叫丽娘给察觉到了,大清早的被泼了一身粪水,熏得她半个月没敢出门。


    谢秋娘看着丽娘撸起袖子,心里一慌,生怕那算盘招呼到自己脸上,便赶忙松开崔蘅,扭着腰往街后跑,嘴上还骂骂咧咧地道:“真是一家子的泼皮!我懒得和你们多计较!”


    丽娘给崔蘅整理着衣裳,闻言狠狠呸了一声:“你大可随意来,我丽娘可不是什么任你揉搓的软柿子!”


    崔蘅乖乖站着让自家阿娘理袖口,“阿娘,我能去给谢哥哥送伞吗?”


    “自然可以。”丽娘摸了摸崔蘅的脑袋,叮嘱道,“只不过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回来。”


    “我知道啦阿娘!”


    崔蘅翻出自己用来装零嘴儿的荷包,把蒸糕用油纸包起来塞进去,又拿起阿爹亲手给她做的小花伞,朝着谢令闻离开的方向撒腿跑去。


    -


    日暮西沉,乌云间隙中镶着碎金,漏出的光辉给正在下的雨也镀上一层金光,天地间洋洋洒洒,仿佛下着一场淋漓的金雨。


    崔蘅还在四处找寻着谢令闻的身影。


    她最喜欢吃宋家的包子,阿爹经常带她去买,那附近的路她再熟悉不过,可连路边的石头都翻过了,也没能找到谢令闻。


    崔蘅满头是汗,恹恹地蹲在路边,连手里的小花伞都好像没有方才鲜艳了。


    天色渐晚,街上的店铺纷纷挂上灯笼,雨雾中一片灯火璀璨。


    她再不回家,阿娘就该担心了。


    崔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身影逐渐隐没在人群中。


    就在宋家包子铺的仓房旁,一只大黄狗呜咽着趴在脸色苍白的谢令闻身边,不断地用鼻子拱着他,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靠着墙蜷缩在一起,紧闭着双眼,看着似乎早已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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