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死敌落魄时(重生)》 第1章 初遇 青州夏季闷热多雨,自今早起便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屋外的一切都泛着被洗刷后的新绿。 朝阳街南侧的小酒馆和往常一样热闹,嘈杂的声音传到后堂,被雨模糊了几分。 酒馆后院角门处站着个抛着碎银子玩儿的小姑娘,瞧着约莫七八岁,穿着一身浅粉绣金线牡丹儒裙,脖子上还带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生得也好看,粉团儿一般,能瞧出来是个受长辈疼宠的。 巷子里行人来来往往,各形各色,自街上传来的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巷子尽头的小溪边还有妇女在捶打衣裳,刚上岸的大鹅成群结队地扑棱着翅膀,抖掉身上晶莹的水珠。 看着这个原身从小长大,自己却十分陌生的热闹小巷,崔蘅自醒来后,第一次有了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近三十载,一遭身死,突然过得如此安逸,倒有些不适应。 崔蘅伸了个懒腰,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还要从头活一遍,好累。 雨势见小,乌云依旧沉甸甸地坠在天空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挑货郎,却听见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一阵女人尖利的咒骂声。 “不要脸的丧门星!胆子愈发大了!竟敢偷东西,还叫人家找上门来!” “早知当初就该把你扔尿桶里溺死!也省得丢人现眼!” 巷子里民户众多,小孩子自然也多,院子和院子挨着,一丁点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像这般孩子闯祸而受训斥或挨打的声音,并不稀奇。 天气闷热又潮湿,女人聒噪的嗓音让人心烦意乱,一直等不到挑货郎,崔蘅又怕热,站了一会儿便耐不住性子再候着,抬脚回了院子。 刚绕过青石屏风,就见丽娘正急匆匆往厨房去。 丽娘正是这个与她同名同姓的小姑娘的阿娘,独自经营酒馆,而小姑娘的阿爹是城西学堂的教书先生,每日清晨出门,深夜才回来。 “阿娘,今日一直不见挑货郎,您的玉霜膏还够用些日子吗?” 因着要常泡在水里淘粮食洗碗,丽娘的手稍不留神便会干裂蜕皮,玉霜膏可保湿润肤,价格昂贵,却是他们家要常备着的。 阿爹每隔几天便要叮嘱她,阿娘的玉霜膏要及时去买。 丽娘看见崔蘅,紧蹙的眉心微微舒展开:“阿蘅来得巧,玉霜膏不急,阿娘想求你帮个忙。” 她领着满脸疑惑的崔蘅进了厨房,从蒸腾着雾气的蒸笼里拿出两块热乎乎白胖胖的蒸糕放进碟子里,垫着手帕端给崔蘅,轻声道:“谢哥哥正在咱们家门口躲雨,你拿着这个,和他一起吃好不好?” 这巷子里姓谢的一时间全出现在她脑海中,可崔蘅前些日子发了场高热,大病初愈,迷迷糊糊的根本想不起来躲雨的是哪个谢哥哥。 她接过碟子,面不改色地应下,朝前堂而去。 管他哪个谢哥哥,见见不就知道了。 屋外暮色将落,天空显得十分阴沉,只是小酒馆旁的蔷薇依旧开得热烈,在灰暗的世界里像一簇簇正燃着的焰火,衬得花下灰扑扑的小少年更加死气沉沉。 崔蘅穿过前堂,拿捏着小孩子的步调跃过门槛,举起手里的碟子,兴冲冲地喊:“谢哥哥!我阿娘新做了蒸糕!分你一块!” 少年仍旧没有动,只垂眼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雕塑一般。崔蘅是个性子活泼的,只以为对方羞怯,便弯下腰引颈去唤他:“谢哥哥尝尝呀!” 少年缓缓掀起眼睫,望向崔蘅。 崔蘅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瞳孔,顿时浑身一颤,碟子差点端不稳跌到地上。 并不是少年生得太可怖,而是这张面容太过熟悉,甚至她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 ——靖武帝时最年轻的权臣,谢令闻。 前世她是长宣王府的幕僚,谢令闻是太子的老师。 皇帝垂垂老矣,太子却依旧是个懵懂孩童,而她所追随的长宣王世子都将及冠。 储君年幼,群狼环伺。 崔蘅便是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狼中一员,而谢令闻护着小太子,寸步不离。 他们是天下皆知的死对头,逢年过节必要许下对方早死的心愿。 她曾派人去探查过谢令闻,只知道他父亲不详,母亲年轻时算得上貌美,以前在上京的大户人家里做过侍女,不知怎么得被赶出了门,回乡后没过多久便生下一个儿子,却并不欢喜,因此谢令闻的童年极度凄惨。 当时谢令闻已经位列三公,又是储君老师,御前近臣,皇上和小太子都十分信任他,而他性子冷淡,为人正直,正直到甚至有些惹人厌烦,是以风流韵事一桩也无,百姓无不夸赞。 崔蘅看着写着他童年悲惨往事的字条,只感叹莫欺少年穷,可真真正正看到少年窘迫的样子,就算知道他以后会平步青云,也无论如何都感叹不出来了。 更何况,谢令闻还算她半个恩人。 眼前的少年郎就算是垂眼坐在屋檐下,脊背也不曾弯下半分。他衣衫破旧,短了一截的袖口遮不住瘦骨嶙峋的手臂。崔蘅注意到,他手里还死死攥着半个脏兮兮的干馒头。 崔蘅看得心酸,又把盘子往前递了递,轻声开口:“谢哥哥,我们一起吃吧。” 少年终于有了动静,漆黑的瞳孔微颤,目光定在她脸上。 崔蘅露出一个甜笑,拿起一个糕点递上前,手背却忽然被狠狠拍了一下。 一道细长的影子笼罩住她,眼前出现一张惨白并且抹着艳丽脂粉的脸,那白粉衬得瞪着她的两只眼睛极黑,如没有眼白一般,十分瘆人。 “我们可吃不起这金贵玩意儿!”白面女人毫不客气地推开崔蘅,盯着谢令闻,脸上的厌恶不加掩饰,“我不是让你去找宋老三给他当看门狗吗!?跑这来躲什么懒!” 谢令闻垂下眼,面容冷淡,对女人的咒骂毫无反应。 崔蘅听不过去了,皱眉挡在谢令闻身前,怒气冲冲地反驳:“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小姑娘年纪不大,个子刚到谢令闻的肩膀,一生气便从头红到脚,展开胳膊的样子像母鸡保护幼崽,笨拙又好笑。 谢令闻被她护在身后,能看到她腰间挂着的香囊,应该是自己绣的,把鸳鸯绣得像只胖鸡。 小孩子一般都怕大人,尤其是很凶的大人,她却不怕,还敢和对方瞪眼。 女人瞧着小姑娘气得双颊通红的模样,轻嗤道:“凭什么?就凭我谢秋娘是他亲娘!就凭他不要脸去偷人家的狗食!” 崔蘅愣了愣,她只知道谢令闻童年凄惨,不受母亲喜爱,却不知道竟凄惨到如此地步。 “我教训儿子还轮不到你插手!”谢秋娘的耐心被消磨干净,正要上前将崔蘅扯开,一直沉默的少年却忽然开了口: “宋叔的铺子没开门。” 他的嗓音十分平淡,平淡到可以视作为冷漠的地步,仿佛辱骂他的母亲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没人就在门口等着,狗怎么给他看家的你就怎么看!”谢秋娘满脸嫌恶,啐道,“也不知我造了什么孽,竟生出你这样的蠢材!” 崔蘅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这时才明白,前世的谢令闻最后被万人唾骂时,为何还能如此淡定。 不是他心冷似铁,而是因为他听着自己母亲的恶言长大。 那些闲言碎语,哪里比自己母亲亲口吐出的诛心。 年仅十一岁的谢令闻甚至已经可以淡然处之。 他略过崔蘅和谢秋娘,独自一个人迈进雨中,朝西街宋老三的铺子走去。 细雨中,少年郎背影挺拔,似迎风淋雨依旧坚韧的竹,那清正冷凛的模样,竟然已经能隐约看出二十年后青年权臣的影子。 崔蘅记得谢令闻身子孱弱,时常带着病体上朝,有几次甚至在朝堂上昏死了过去,若不是皇帝强行下旨要他在家休养,他只怕会将自己活活累死。 像这般淋雨,他定会大病一场。 “谢哥哥!你等等我!我给你拿伞!” 谢令闻听到小姑娘朦胧的呼唤,没有停顿,也没有回首,只是冒着风雨往前走,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角尽头。 崔蘅以为他没有听到,便抱着盘子急忙往屋内去拿伞,却被谢秋娘一把揪住后衣领。 “他要淋雨就让他淋,病死才好,你这丫头怎得那么爱多管闲事。” “你放开我!放开我!”崔蘅人小力气小,胳膊和腿一起扑腾也挣脱不开谢秋娘的魔爪,憋得小脸儿通红。 刚从后院出来的丽娘看见自己闺女被那么欺负,抄起手边的算盘就迈出了门。 “谢秋娘你再敢碰我闺女一下试试!” 丽娘的泼辣远近闻名,但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她的身世,亦或是碰了她当眼珠子疼的女儿,丽娘只用一张嘴便能将那人的面皮撕下来,若是闹到动起手来,她也丝毫不怵,是敢提刀砍人的,是以十里八乡没人敢惹崔家三口。 谢秋娘自然也怕丽娘。当年丽娘和丈夫女儿刚搬来时,她瞧不上丽娘那副把自己男人吃得死死的模样,又嫉妒二嫁的丽娘能找到那么好又有本事的男人,一时便起了些心思,每日捏着帕子站在巷口等崔家男人路过。 只恨那男人是个木头疙瘩,她扭得腰都酸了,也没让那男人看自己一眼,还叫丽娘给察觉到了,大清早的被泼了一身粪水,熏得她半个月没敢出门。 谢秋娘看着丽娘撸起袖子,心里一慌,生怕那算盘招呼到自己脸上,便赶忙松开崔蘅,扭着腰往街后跑,嘴上还骂骂咧咧地道:“真是一家子的泼皮!我懒得和你们多计较!” 丽娘给崔蘅整理着衣裳,闻言狠狠呸了一声:“你大可随意来,我丽娘可不是什么任你揉搓的软柿子!” 崔蘅乖乖站着让自家阿娘理袖口,“阿娘,我能去给谢哥哥送伞吗?” “自然可以。”丽娘摸了摸崔蘅的脑袋,叮嘱道,“只不过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回来。” “我知道啦阿娘!” 崔蘅翻出自己用来装零嘴儿的荷包,把蒸糕用油纸包起来塞进去,又拿起阿爹亲手给她做的小花伞,朝着谢令闻离开的方向撒腿跑去。 - 日暮西沉,乌云间隙中镶着碎金,漏出的光辉给正在下的雨也镀上一层金光,天地间洋洋洒洒,仿佛下着一场淋漓的金雨。 崔蘅还在四处找寻着谢令闻的身影。 她最喜欢吃宋家的包子,阿爹经常带她去买,那附近的路她再熟悉不过,可连路边的石头都翻过了,也没能找到谢令闻。 崔蘅满头是汗,恹恹地蹲在路边,连手里的小花伞都好像没有方才鲜艳了。 天色渐晚,街上的店铺纷纷挂上灯笼,雨雾中一片灯火璀璨。 她再不回家,阿娘就该担心了。 崔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身影逐渐隐没在人群中。 就在宋家包子铺的仓房旁,一只大黄狗呜咽着趴在脸色苍白的谢令闻身边,不断地用鼻子拱着他,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靠着墙蜷缩在一起,紧闭着双眼,看着似乎早已失去了意识。 第2章 梦 小孩子经不住累,崔蘅吃完晚饭,还没等到阿爹回来,便困得忍不住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似乎又回到那年冬天。 这是长宣王赵檐登基的第一年,也是大周历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上京还罕见地飘了雪。 赵檐有意大办今岁的除夕宴,集英殿里歌舞升平,幡旄光影,照耀满殿。 崔蘅和赵檐一起长大,又在他被贬安州时不离不弃,筹谋多年助他登上皇位,除夕宫宴,她这个新封的镇安侯自然坐的最靠前。 许多人都来恭维她这个炽手可热的皇帝宠臣,崔蘅不好拒绝,便吃了许多酒,酒意上头,一时有些意识模糊。 大殿里觥筹交错,一片欢腾,她皱着眉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眼前的雾。 有宫女走上前将崔蘅扶起,恭敬地道:“侯爷醉了,陛下命奴婢扶您去后殿更衣。” 崔蘅看向那个稳坐高台的明黄色身影,隔着一团氤氲雾气,男人的神情看不真切。 崔蘅不疑有他,远远行了个礼,便由着小宫女领她前往后殿。 皇城内灯火通明,出了集英殿,鼎沸的人声逐渐远去,天地间只剩积雪被鞋履踩碎的呻吟。 崔蘅很少饮酒,是以酒量很浅,按常理来说,出来那么久也该散些酒力了。 可她不仅没有清醒几分,反而头脑越发昏沉,整个人困倦不已,在意识到不对劲的前一秒,她的意识便已经陷进一片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崔蘅听到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她费力地睁开双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不远处盘坐着一个正摆弄什么东西的和尚。 崔蘅头疼欲裂,咬着牙坐起身时,手边碰到一抹温热。 她皱眉望过去,却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面色惨白的陌生女子。 这个女子是谁?她们为什么会躺在一起?这个和尚是哪来的? 崔蘅反手拔掉身边女子头上的簪子,摇摇晃晃地下了榻,随手拎起和尚,将簪子抵在他喉前,逼问:“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想干什么!?” 和尚抖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地说:“小僧是、是来给薛家娘子祈福的,派小僧来的是、是……” “哪有和尚没有经书木鱼,反而带着一堆草药银针?快说实话!”崔蘅等得不耐烦,将手里的簪子又往前送了一寸。 倏然间,一支黄翎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和尚的眉心。鲜血四溅,喷射到崔蘅的脸上,温热粘腻。 崔蘅凝视着羽箭,半晌后,扔掉手里已经死透的和尚,一步步上前,猛地推开大门。 天幕低垂,灯火通明的皇宫屹立其中,威严而肃穆。 崔蘅看着面前一个个如临大敌的禁军,轻轻扯了扯唇角:“陛下要想杀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这时才想起来薛娘子是谁。 先帝在时为赵檐定下过一个婚约,只不过并未直接下旨。 而薛娘子又病弱,常年用汤药吊着一口气,后来赵檐父亲因谋反被诛,赵檐被贬安阳,这桩婚事便在众人的默许下废除了。 直到赵檐登基,薛家明里暗里提了不少次旧事,有想把女儿送进宫的意思。 崔蘅曾无意间在赵檐枕边发现过一张面容不甚清晰的女子小像,赵檐既不告诉她是谁,也不肯给她仔细瞧瞧。 现在想来,也许那便是薛娘子的小像。 可薛娘子病重,赵檐为何会请来一个不着调的和尚,还把被灌醉的她与薛娘子放在一起? 又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幌子,赵檐只是惧她功高盖主,想顺手杀她而已。 一团团疑云堵塞在脑子里,崔蘅不明白赵檐想做什么,但她知道,胜似手足的多年挚友,终于还是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赵檐不再像以前那般信任她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紧紧盯着她的禁军。 崔蘅扔掉簪子,轻笑道:“陛下对臣有恩,臣不欲抗旨,便在此谢陛下赐死。” - 在崔蘅看不见的阴影处,太监总管徐福海战战兢兢地跪在脸色阴沉的帝王脚边,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开始发凉了。 哎吆喂,谁能想到那药量太小,竟让镇安侯给醒了! 所有计划毁于一旦,连同他的贱命一起,全完了! “徐福海。”男人嗓音沙哑,疲倦不堪,“命所有禁军退下,让她走。” “奴才遵旨——啊?”徐福海太过惊讶,猛地抬起头,不小心窥见圣颜。 赵檐的眉间笼着散不开的郁气,昏暗隐没了他的五官,夜色隐隐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此时却不显威严,反而满身落寞。 “对外宣称镇安侯遇刺身亡,你去寻一个与她身形相似的尸体。” 赵檐吩咐完,背过身去,不再看不远处的身影。 徐福海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那薛家……” “薛家那里朕自会解决。”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把薛娘子送回去,你替朕也去送送她。” 徐福海领命而去,这阴暗的一角,只剩赵檐一人,夜色弥漫到他身上,似是要将他整个吞噬。 - 崔蘅正在脑中预设赵檐会让她如何去死。 是赐她一杯鸩酒,还是会赐她一根白绫? 好歹相识数年,他总会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吧…… 禁军却在这时忽然退去,收起兵戈,不再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她。 赵檐身边的太监总管徐福海牵着一匹马急匆匆走来,满头大汗地向她行了个礼。 “奴才见过侯爷。”徐福海松开缰绳,低声道,“陛下让奴才往端成门去送送侯爷。” 崔蘅皱起眉,“什么意思?” 徐福海跪到地上,为崔蘅充当人凳,闻言只道:“侯爷,再晚一些,路便不好走了。” 崔蘅抿了抿唇,不再多问,利索地翻身上马,没碰到徐福海半片衣角。 马儿不安地来回踱步,崔蘅拽紧缰绳,垂眼看着徐福海,面色平静:“我七岁起便和陛下形影不离,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已到各自上路的时候,就不必相送了,公公回去替我谢过陛恩旨。” 她说完,便夹紧马腹,朝端成门策马而去。 风雪渐盛,掩盖了前路,崔蘅双眼干痛,却没有让马儿慢下半分。 她疾驰过端成门,朱红大门已经露出原色,斑驳不堪,大道上树木凋敝,雪盖满路,入目是一片白与一片荒芜。 许多年前,崔蘅曾和赵檐在这门前相依着跪了整整一夜。 那时赵檐还只是皇长孙,是长宣王府的小世子,在锦绣堆里长大。 而崔蘅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小乞丐。 赵檐给了崔蘅第二条命,还给了她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和安稳的生活。 崔蘅铭记着这份恩情,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和他一起读书习武,替他罚跪挨打。 刚满十二岁时,女子的特征开始显现出来,崔蘅明想对赵檐坦白,却撞上长宣王被指认谋反。 王府上下三百四十口人,在皇权的倾轧下,无一幸免。 赵檐因为年纪小,又是皇长孙,破例圈禁在王府听候发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没过多久宫里便传出王妃跪地自裁的消息。 崔蘅看着只终日枯坐,连哭也哭不出来的赵檐,选择咽下自己的秘密。 她知道王妃跪地自裁是仿效长宣王早逝的母亲德成皇后。 皇上幼时不受宠,过得很艰难,只有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宫女愿意照顾他。及冠后,他便纳了小宫女为侧妃,一年后便生下长子。 先皇老而昏聩,常疑心自己的儿子有弑父夺位之意,还是皇子的皇上因荷包里装了一把金黄的玉米粒而被迁怒,只是一介皇子侧妃的德成皇后选择将罪名全部包揽到自己身上,跪地自裁谢罪,保住了丈夫的性命。 后来皇上登基,力排众议,封其为皇后,谥号德成,葬入皇陵。 王妃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赌皇上没有忘记德成皇后当年与他一起吃得苦,崔蘅自然不能让王妃白死。 她命人取来赵檐幼时用的小被子,咬破指腹,以血代墨,写了一封鲜红刺目的罪己书。 一罪为不能再侍奉皇祖父,是不孝不敬;二罪为眼看父亲误入歧途,身为人子却一无所知;三罪为父母皆去,自己却依旧苟活于世…… 崔蘅准备好一切去找赵檐时,他还在窗边坐着,双目无神,似一座没有气息的泥塑。 早上端来的膳食原封不动的放着,早就冷却凝固。 她并没有去劝慰,反而冷眼看着,“殿下不吃不喝,大约是已经心存死志了,不如现在便去死,叫所有人都看看长宣王世子是如何畏罪自杀的!” 赵檐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光采。 崔蘅把写着血书的被子扔进他怀里,冷声道:“殿下若是想以后就此被踩进泥里,让王妃这条命白白送掉,就这样一直坐着当个懦夫。” 她转身走了,守在屋外,轻轻叹出一口气,等这个突遭大难的孩子自己缓过来神。 一天后,门终于打开了。 赵檐只着中衣,赤脚散发,眼睛乌沉平静。 “崔蘅,随我出府向皇上请罪。” 十一岁的少年,声音却喑哑干涩,从前的意气昂扬,竟已完全消失殆尽。 崔蘅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起码赵檐没有完全放弃,还愿意出去搏一条生路。 已近深秋,寒风穿过僻静的王府,卷起地上的枯叶,赵檐捧着罪己书跪在飞扬的尘土里,膝行向前,一叩一拜一喊: “父母有过,罪在臣躬,恳请皇上赐罪!” 声声泣血,声声悲怆。 在长宣王府看守的禁军见状,无人敢拦。 崔蘅跟在赵檐后方,数过六千九百二十八步,每一步,都混杂着赵檐的血。 端成门前守卫森严,朱红大门紧闭,赵檐用双手将罪己书捧过头顶稳稳地跪着,背影挺直如松。 他们就这样跪了一整夜,无数次失去,又无数次爬起来,直到大门终于敞开,皇帝身边的太监亲自扶赵檐起身,将他送去太医院。 皇帝看过罪己书后还是心软了,下旨让赵檐承袭他父亲的爵位,将离京城最远的安阳划做他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他们走得很匆忙,身无一物。 赵檐发着高热,昏迷不醒。他的膝盖几乎已经被磨平,伤口狰狞露骨,十分可怖。 崔蘅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为他取暖,一切办法都用尽了,赵檐还是一天天的衰败下去。 他病得神志不清,有时抓着她喊阿娘,有时又哭着说自己好痛。最后是押送他们的禁军首领看不过去,给了她几件御寒的衣物和几副汤药。 那几件衣物贯穿了她和赵檐在安阳吃尽苦头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终于,曾经被狼狈赶出京城的少年披上龙袍,占据权力顶端,不再需要别人的施舍,反而可以施舍给她一个活着的机会。 身后火光冲天,皇城内兵戈声四起,夹杂着太监尖细的嗓音:“镇安侯遇刺!传太医!锁宫门!” 崔蘅想再回头看看,可就在她偏过头的一瞬间,一支冰冷的箭矢刺破雪幕,正中她的心脏。 崔蘅的瞳孔猛然扩散,手臂脱力,仰面摔下马,滚落到雪地里。鲜血飞溅,砸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似一朵朵绽放的红梅,艳丽至极。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而后费力地转动瞳孔,看向自己胸前的羽箭。 依旧是黄翎。 后悔放她走了吗? 崔蘅的胸腔慢慢震动起来,似乎是想笑,口鼻中却开始源源不断地溢出鲜血。 朔风凛凛,大雪纷飞,她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祈祷这一夜的雪足以掩盖住她的尸体,好让她死得体面些,不要吓到别人。 崔蘅有些累了,她想睡一会,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铜铃声。 “叮铃——叮铃——” 是来带她走得黑白无常吗? 崔蘅慢慢睁开眼,看见雪地里出现一抹青。 来人清癯瘦削,衣衫单薄,只着一身浅青色单衣,手上牵着一头瘦弱的骡子。 不是鬼魅,是被她害得丢了官的谢令闻。 对方青衫落拓,她血浸满身。 仇人见面,彼此竟都狼狈不堪。 谢令闻在崔蘅身边驻足,目光停在她身上,淡淡的,如水一般。 虽然他没有展现出任何表情,崔蘅还是忽然升起一股难堪。 自作聪明的崔蘅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害死了,而且死得那么狼狈,躺在雪地里,血水和泥沾了满身,还被冻得浑身发抖,她现在一定难看极了。 崔蘅想让谢令闻滚开,可一张嘴就会涌出更多的血。 原来人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崔蘅彻底没力气了,也没心思在意谢令闻了,她真的困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意识彻底消失前,她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自己身上。 温热的,还带着苦涩的药草味。 是谢令闻,他为她舍弃了自己唯一御寒的外衣。 没想到全了她心愿的,竟是自己一直想尽办法除去的谢令闻。 崔蘅眼角的慢慢滑落一滴泪,终于毫无顾忌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梦 第3章 找到你了 崔显到家时还未宵禁,女儿已经睡熟了。 他隔窗望了眼女儿,便轻手轻脚地回了隔壁寝房。 丽娘正在为他倒洗脚水,招呼他坐下脱鞋,好泡泡脚解乏。 “我自己来,你先坐下,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崔显眉目含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露出几个金黄的酥儿印。 酥儿印个个都还泛着热气儿,上面撒着的细白糖在烛火下亮晶晶的,看着就知道是崔显揣怀里好生护着才带回来的。 “好端端的买这个做什么?”丽娘嘴上抱怨着,眉梢眼角却满是笑意。 崔显知道自家娘子嘴硬心软,乐呵呵地道:“知道你爱吃这个,回来的时候看摊子上还剩下几个,便索性全买了,也好叫老板早些回家。”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吠,夜色安宁,屋内灯火如豆,欢快地跳跃着,盈满一室温馨。 丽娘和崔显分着吃了一个酥印儿,剩下几个放到橱柜里,留给崔蘅明天当零嘴儿。 夫妻俩漱完口躺下,刚说几句体己话的功夫,便听见隔壁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二人对视一眼,忙掀开被子下床去查看情况。 原以为是进了贼,出了门才发现,是女儿睡醒了。 崔显怕吓着女儿,声音放得极轻:“阿蘅做噩梦了?” 崔蘅梦到前世,身临其境的濒死感让她猛地惊醒了过来,她不敢再睡,便想出来透透气,却惊扰到阿爹阿娘。 崔蘅怕崔家夫妇细问做了什么梦,便摇了摇头,挽住自家老爹的胳膊晃了晃:“没有做噩梦,是阿蘅饿了,阿爹今日有没有给阿蘅带回来什么好吃的?” 丽娘给她裹上大氅,把酥印儿端出来,打趣道:“隔着一堵墙还能闻到味儿,果真是小馋猫。” 崔蘅咬了一口酥脆的酥印儿,又把手心里掉的碎渣一口闷了,连吃两个,才慢吞吞地开了口:“阿爹回来时可曾见过谢哥哥?” 崔显披着外衣,正对着蜡烛看书,闻言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你哪个谢哥哥?” 丽娘替崔蘅作了答:“就是谢秋娘家的那个,前些天都说那孩子偷了宋老三家的狗食,宋老三找上门提了个醒,原是怕孩子吃坏,那谢秋娘大约是觉得丢面儿,非赶着令闻去给宋老三家当狗,阿蘅跟着去找了几圈,想给他送点吃的,没找到人影。” “我路过谢家院子时瞧了一眼,门上挂着锁,屋里头不像有人的样子。”崔显皱起眉,也露出几分担忧。 丽娘一听崔显说谢家院子锁着门便怒上心头,骂道:“谢秋娘定是又和男人鬼混去了!这个没脸没皮黑心肝的……” 话没说完,就被崔显握住手打断:“娘子消消气,左右还没宵禁,等阿蘅吃饱了咱们一起出去找找令闻就是。” 丽娘这才想起来崔蘅还在,便压着火气住了口,转身去准备灯笼。 崔蘅听阿爹说谢家没人时就开始着急了,慌里慌张地咽下嘴里的酥印儿,便跑回房间穿好衣裳,要跟着去找谢令闻。 天色还不算太晚,街上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铺子没闭店,崔显看女儿满脸焦急的模样,怕她自己在家偷偷跑出去,便松了口,同意她一起出门。 夜色微凉,繁星点点,崔蘅和丽娘一起向宋家铺子周围找,崔显则去别的街打探有没有人见过谢令闻。 宵禁时间越来越近了,丽娘开始着急,“这孩子藏哪去了?莫不是伤透了心,自己偷偷跑出城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能性极大,便叮嘱崔蘅站在原地不要乱跑,自己去城门附近打听打听。 崔蘅乖乖应了,蹲在地上数星星。 她想起和谢令闻的初遇。 那时她刚十七岁,随赵檐受召回京,在离京不远的汾县驿站暂时休整。 赵檐在屋内更衣,她去给膳食试毒,却看见八宝桌上的盘子皆绘制着杨贵妃马嵬坡赴死图。 绘制典故没什么大碍,唯一的问题便是盘子上画的杨贵妃不仅衣衫不整,还是跪地自缢。 正应照先长宣王妃和德成皇后。 崔蘅怒火中烧,又怕惊动赵檐,便命人将桌子移到院外,传唤奉命来迎接他们的人。 来人是一个身着绯红色官袍的青年,眉骨挺立,瞳若点漆,唇色极淡。 不像来办差的,倒像哪个花楼出来的小白脸儿。 因为盘子的事,崔蘅对此人的第一印象极差。 青年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缓步走过来,还有心思朝她作揖行礼。 “下官谢令闻见过……” “你们是怎么办差的!”崔蘅没等他把话说完,抬手便将盘子狠狠掷到地上。 瓷片四溅,不慎划破青年的手背,血珠溢出,鲜红刺目,这个叫谢令闻的青年仿佛察觉不到痛,垂着眼,慢慢行完了礼:“长史有何吩咐。” 话音平缓,嗓音淡然,并未生怒。 崔蘅拿起另一个盘子,瞧着上面凄哀悲艳的杨贵妃,冷笑道:“知道的明白谢大人是奉命迎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特地戳我们殿下心窝子的!” 谢令闻接过盘子,看清上面的图案后,眉头微蹙,“此事确实是下官的疏忽,下官会给长史一个交代。” 态度谦逊,却不卑不亢,既不谄媚也不惊惧,倒是个经得住事的。 崔蘅高看了这人几分,便不再为难,坐在堂前等他们探查。 李白桃红,柳亸莺娇,杏花团团簇簇地挤在枝头之上,恍若一片烟霞。 谢令闻站在树下同她一起等着,容色不输那满树杏花半分,只是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眉眼低垂,便瞧上去冷冰冰的,这灼灼春光都捂不热似的。 一个文臣,反倒锐意逼人,似嶙峋的冰锥,看起来易碎,却尖硬锐利,冰冷刺骨。 不多时,送盘子的人便找到了。 是一个**岁的小男孩,身上脏污不堪,手上脸上还都沾着各色绘彩,吓得浑身都在发抖。 询问的人道:“这孩子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定的图,价钱给的不低,他们便接了,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人。” 左右不过是京中那几位来恶心人的,崔蘅本就没想过要查清,只是赵檐现在刚回京,不能有半点闪失。 “这些盘子寻个地方埋了,再给这孩子些银两,凡是涉及此事的全都送出京。” 崔蘅吩咐好后,便起身回去服侍赵檐用晚膳,等她再出屋子,发现谢令闻还在院子里审问男孩那神秘人的长相。 他生得清冷,专注时眉头又总轻皱着,没有半点亲和力可言,孩子怕得话都说不清了,嗓音也带了些呜咽。 谢令闻既没有不耐,也不出声催促,只是观察着他的神色,时不时垂眼记录一下。 崔蘅愕然。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明白此事是赵檐那几位皇叔的手笔,往上查便是自讨苦吃,这人莫不是想问罪皇子? “谢大人,不必查了,此人来去无踪,定有帮手,是查不到的。” 她自认为提醒的已经十分直白,可谢令闻只是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又专注于手中的纸笔,嗓音浅淡: “谢某办事疏忽,本就该担责查清。” 整整一夜,谢令闻屋子里的灯都亮着,崔蘅巡查时,能隔着窗户看到他伏案的身影,像被风压弯却始终不折的竹,坚毅挺拔。 第二天一早,到了要上路的时候,人群中依旧没有谢令闻,崔蘅去问了才知道,他坚持留在汾县问清线索。 崔蘅无言。 她从未见过如此冥顽不灵且直板固执的人。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已经分为不同阵营,崔蘅早已忘却这件事。 谢令闻在某一天早朝拿出盘子当作证据弹劾四皇子不敬德成皇后,引得皇上震怒,一举将其踢出皇位备选人之列,让崔蘅震惊不已。 他竟然真的查了那么多年,崔蘅惊讶之余,又不禁感叹,谢令闻这类人惹不得,若要被缠上,那真是到阴曹地府也难以摆脱。 这种难缠固执的人,应是连阎王爷也头疼的。 崔蘅正在心里祈祷谢令闻平安无事,耳边忽然响起隐隐约约的犬吠声。 她想起来谢秋娘说谢令闻偷狗食的话,便站起来循着声音往宋家铺子后头走,透过门缝,看见一只黄狗卧在地上,而谢令闻躺在白霜一般的月亮地里,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 “谢令闻!” 崔蘅忙推开门进去,把谢令闻扶起来,却触到一片滚烫。 她忙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给谢令闻裹着,半蹲下来,把他放到自己背上。 崔蘅原本做足了要用很大力气的准备,却没想到谢令闻那么轻,让她一个不满八岁的女孩那么轻松地背了起来。 大黄狗在她脚边打着转,急切地叫了几声,仿佛是催促她快些救谢令闻。 崔蘅不敢耽误,忙背着谢令闻出了宋家仓房。 她一个小女孩力气再大,背着一个人也走不太快,便只好一边走一边喊着救命。 恰巧遇到刚从城门处无功而返的丽娘,她见崔蘅跌跌撞撞地背着个比自家大一圈的人向前走,赶紧扶稳女儿,将谢令闻接过来。 “阿娘,谢哥哥身上好烫,快救救谢哥哥!” 崔蘅急得满头大汗,她身边的黄狗也配合地叫了两声。 丽娘不敢耽搁,一手拦腰抱起崔蘅,一手扶稳背后的谢令闻,风风火火地往家赶。 崔显看到自家娘子一拖二,身后还跟着只狂奔的狗,吓得心脏都要骤停,“娘子!慢点!慢点!” 丽娘一脚踹开门,先放下崔蘅,又将谢令闻放到告假的店小二的床上,扯开被子将其裹紧,“夫君快去请大夫,阿蘅帮阿娘把炉子烧起来。” 一家人脚不沾地地忙到后半夜,蜡烛已经快燃尽,灯火只余一丝生息,竭力散发着最后一点光亮,炉子上的药罐热腾腾地冒着烟,屋子里飘满苦涩的药香。 丽娘手里拿着蒲扇,倚在门框上睡着了,崔显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手里还攥着一卷书,打着轻微的鼾声。 而崔蘅趴在谢令闻身边,枕在自己胳膊上,只露出一半被压出睡痕的脸。 谢令闻被噩梦惊醒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第4章 他走了 屋内药香弥漫,混着一丝不知明的清香,不着痕迹地抹去他心间残留的惊惧。 灯火轻晃,榻边趴着酣睡的小姑娘发出一声嘤咛。 她仿佛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睫毛不安地轻颤,拳头也紧紧攥着。 谢令闻轻轻坐起身,拿起自己的外袍,正要盖到她身上时,忽然看到自己衣摆处的补丁。 崔家夫妇都很疼爱孩子,她吃的用的虽比不上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却也比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好上百倍。 裙子是新换的鹅黄色,用同色丝线绣出银杏叶,均匀地洒在袖口与裙摆,映得她脖子上的银项圈泛着柔色的金光,金光照在她的脸上,仿若菩萨座下的童女,靡颜腻理,粉妆玉琢。 谢令闻深灰的衣裳单单只是放在她身边,就使她周身的光彩黯淡了几分。 他蜷缩起指尖,转而将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夜色已深,他现在走,应该没人会发现。 谢令闻掀开被子,下床叠好棉被,正要离开时,背后传来一道含糊软糯的声音: “谢哥哥,你要去哪儿?” 这一声将崔家夫妇惊醒。 丽娘看着谢令闻身后整整齐齐的床榻,没声张,站起来去端早就热着的汤药。 “你这孩子醒了怎得一声不吭的,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等谢令闻回答,她便将药端过去,催促道:“快喝了,喝完躺到床上睡一觉,第二天便能好了。” 崔蘅看了看碗里浓黑色的药汁,想起前几日她发高热时不得不捏着鼻子往里灌苦药的痛苦,便连忙往后退了退,捏着鼻子堵住那股药酸气,瓮声瓮气地说: “谢哥哥快喝吧,我生了病就是这样好起来的。” 谢令闻察觉到她的动作,轻轻垂下眼。 他住在家里的侧间,到了夜里,他养的鸡鸭也会进侧间睡觉,阿娘常嫌弃他身上有鸡鸭味,他昨日又在宋家仓房中昏睡许久,没来得及沐浴,身上应是有些难闻的气味。 谢令闻往后退了半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低声道:“麻烦丽姨崔叔。” “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丽娘把谢令闻按坐在床上,又招呼崔显去煮面,“多放些姜,给令闻祛祛寒。” “我给阿爹添柴!”崔蘅跟着跑出去,发丝飞扬。 崔显把早就准备好的面放到锅里,随手拿起一个鸡蛋加进去,他看了眼坐在灶台前卖力添柴的崔蘅,又打了个蛋下锅。 厨房里雾气蒸腾,崔显夹起一个鸡蛋吹冷,要崔蘅张嘴,“阿蘅快,别叫你阿娘看见,省得又要念叨我夜里给你东西吃。” 崔蘅鼓着腮帮子嚼,含糊不清地道:“阿娘四怕窝及时。”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会那么容易积食。”崔显看她把鸡蛋咽下去,一手端起面碗,一手牵起她,“走,咱们把面给你谢哥哥送去。” 一碗阳春面,面条柔滑细嫩,面汤泛着油光,上面撒些姜丝葱花,再盖一个澄黄的荷包蛋,香气扑鼻。 “谢哥哥快尝尝,我阿爹做的面可好吃了,我和我阿娘都喜欢吃!”崔蘅把筷子递给谢令闻,把自家老爹夸得堪比皇宫御厨。 “知道你爹厉害,让令闻先吃,咱们就回房吧。” 丽娘怕谢令闻不好意思,便叫上崔蘅,“阿蘅快回去睡觉,不要打扰谢哥哥休息。” “好吧。”崔蘅不太情愿地放下筷子,一步三回头,“谢哥哥快吃,面要坨了,不够吃的话我让阿爹再给你做。还有大黄,我和阿娘帮你喂过了,它在柴房睡,你不要担心。” 谢令闻抬起眼,看到小姑娘朝着自己笑,眼瞳中跳跃着细碎的光,如璀璨星河。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点点头,算作回应。 没想到她很是满足,高兴地蹦起来朝他挥手,笑意盎然地道: “谢哥哥早些休息,明日再见!” 门被合上,小姑娘雀跃的尾音落在门外,门内又成一片寂寥。 谢令闻收回目光,看着那碗面很久,才慢慢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送入口中。 崔蘅说的没错,崔叔的手艺确实很好。 他却味同嚼蜡。 谢令闻长到十一岁,一直只能吃些糠咽菜和水一样的稀粥,像这种白面,他长这么大以来也只吃过两次。 一次是今天,还有一次是五岁那年。 那时候阿娘还年轻,也算疼爱他,至少不像现在这般痛恨他。 这样大的转变是因为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住东街,早年没了妻儿,家中算得上殷实,只有一个老母和跟谢令闻差不多大的儿子。 阿娘要他唤那男人张叔。 二人来往很密切,张叔时常来送些吃食和小孩子爱玩的玩具。 旁人都说阿娘与张叔从前是交换过庚帖的,但张叔那时家里贫困,阿娘家里人毁了约,将她卖给了人牙子,送去上京做大户人家的丫鬟。 因此,张叔的母亲张婆婆很不喜欢他和阿娘。 阿娘经常受她刁难,常向张叔哭诉,可张叔只是叹气,对阿娘说: “阿秋,你当是为了我,再忍忍罢。” 阿娘便不说话了,也哭不出声了。 年幼的谢令闻看出,阿娘心悦张叔,所以要他和张叔的儿子张山在一起玩,要他对张婆婆尊敬。 他捂住自己被张山划烂的胳膊,坐到阿娘给他做的小床上,等着一阵阵的疼痛自己消失。 谢令闻常被张山欺负,他也像张叔劝阿娘那般劝自己,忍忍,再忍忍,就当是为了阿娘。 他原以为等到张婆婆喜欢上阿娘和他便万事大吉,却不想,等来的只有一则噩耗。 那天原本是个喜日,张叔要去府城扯布给阿娘做衣裳,好把婚期定下来。阿娘送走张叔,回来特地舀出一勺白面,蒸了四个馒头出来。 她留下三个给张家送去,另一个留给谢令闻。 母子俩手牵着手,一路走一路笑。 到了张家,却只听得一片哭声。 张叔死了,因为回家途中想起忘记买糖葫芦,便又匆匆赶回街上,牛车走得太急,不小心侧翻,张叔的头磕在石头上,当场没了命。 涕泗横流的张山看到谢令闻,指着他便尖声道: “是他!是他要吃糖葫芦阿爹才去买的!他害死了阿爹!” 可是他没有要吃糖葫芦,只是张叔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吃,他点了点头。 是他害死了张叔吗? 谢令闻不知道。 看阿娘的反应,应是他害死了张叔。 再后来的事,谢令闻便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的小床不见了,他只咬了一口的白馒头不见了,还有会牵着他的手、会对着他笑的阿娘,都不见了。 街坊邻居称阿娘为扫把星,说她克死了京中的贵人一家,又克死了张叔。 阿娘整日整夜地哭,好似要把她这辈子所有的泪都哭出来。等她哭够了,便开始打谢令闻。 她总是边打边骂,歇斯底里地咒骂。 骂谢令闻拖累了她,骂谢令闻是个索命鬼,索了亲爹的命不够,还要索其他人的命。 谢令闻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想。 若他疼阿娘便不哭,那也很好。 现在阿娘已经不会哭了,她更擅长与人唇枪舌战,话说的难听又恶毒,尤其是对谢令闻。 他都一一受着,这是他欠阿娘的。 若没有自己,阿娘应当早就嫁了人,有温柔体贴的夫婿,有聪明伶俐的孩子,不必受这些磋磨。 可没什么用,他不能凭空消失。 他害得阿娘常被人看不起,也许他才是那个害了所有人的扫把星。 谢令闻吃完面,没有再碰那张被子已经伸展开的床榻。 他不干净,还会带来霉运,不能恩将仇报,让崔家因他遭遇什么不好的事。 油灯在崔家人离开时就已经被他吹灭,他摸着黑走到门边,坐在门框上,独自一人等天明。 -- 崔蘅一早便起来了,阿爹每日早上都会带着她去外边街上吃早食,包子卷子还有沙馅小馒头,都是她最爱的。 她想带着谢令闻一起去。 日头尚未自云海中挣扎出来,淡青的微空中还残留几颗碎星,东方既白,远山如黛,青色的晨曦流淌进廊下,宁静的清晨被小姑娘欢快的脚步声打破。 “阿爹!咱们带着谢哥哥一起去吃早食吧!”她迫不及待地朝屋里喊,“谢哥哥醒了吗?” 丽娘从灶房出来,见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模样,有些无奈: “别喊了,你谢哥哥早就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崔蘅急切地问,还想去追。 崔显从屋中出来,指了指院中随风飘荡、还滴着水珠的被褥,神色复杂: “早就走了,还是把被褥洗过、屋子打扫干净走的。” 崔蘅看着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愣了一会儿,又跑进谢令闻昨夜住的屋子里。 只见屋内窗几明净,已经掉漆的桌子被擦得锃亮,连没有人会低头去看的门槛上也没有一丁点灰尘。 太阳初露,天边晕染开鱼肚白,一丝晨光照在沉默的崔蘅身上,才让恍惚的她回了几分神。 窗外,丽娘和崔显看着干净整洁的被褥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也太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了……” 第5章 我要读书 崔蘅没能和谢令闻一起吃早食,便有些闷闷不乐。 丽娘给她梳了个三小髻,绑上红色发带,衬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看着就叫人欢喜得紧。 “还在不高兴呐?”丽娘轻轻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哄道,“要不要阿娘带你去找令闻?” 崔蘅双眼放光,又倏然熄灭。 谢令闻一大早便匆匆离开,定是因为不想和人过多攀谈,若是现在凑过去,说不定会让他更加心生抵触。 想到此处,崔蘅摇了摇头,乖巧地道:“还是不要了,我留在家里帮阿娘的忙。” 丽娘看着自己女儿这副模样便怜爱的紧,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她,哪舍得把她拘在屋里干活。 “听你阿爹说弘德馆新养了一只白鹭,要随你阿爹去看看吗?” 崔蘅虽然不像平常小孩子一般好奇心那么重,但自从醒来后她还没去过其他地方,于是就顺势答应了下来。 丽娘给她的荷包里塞了些零嘴和几个铜板,又叮嘱了几句不要乱跑,便将她交给了早就等着的崔显。 崔显当年是整个青州考上的三个举人之一,而且差一点便是解元,后来在会试中落榜,回到家乡,做了青州申氏开办的私学先生。 青州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要提青州,先论申氏。 申氏是百年望族,如今皇上盛宠的贵妃就是上京申氏之女,青州申氏是上京申氏的分支,虽主要从商,实力却也不容小觑。 宏德馆便是青州申氏创办的私学,当地申氏子弟和有些名望财力的家族子孙都在此读书。 此外,申氏每年还会举办择鱼宴,请全青州十岁到十二岁的孩子参宴,能在宴席中获得鲤鱼者,可凭此前往宏德馆读书,食宿由申氏承担。 崔显当年便是获鲤者之一,只是可惜,命运没能一直眷顾他。 反而是同他一起参加会试的申氏子弟都成了贡生,世人都道,是申氏积德,上天保佑。 在崔蘅的记忆里,丽娘曾劝过崔显很多次再回去试一试,可他只是笑言道,自己没有太大的志向,做个举人回乡当先生教书,守着妻女过一辈子,便是他毕生夙愿。 丽娘以为自己丈夫是落榜伤了心气,也不敢再多说,还叮嘱过崔蘅不要在阿爹面前提会试。 崔显恰好买糖葫芦回来。 他把糖葫芦递给崔蘅,自己绕到外侧,牵起女儿的另一只手,温声叮嘱:“不要只顾着吃,仔细着脚下的路。” 崔蘅咬掉脆皮糖衣,边嚼边仰起头看自己身边的男人。 崔家并不是那个名门望族崔氏,只是一个世代耕农的普通人家,甚至可以称得上贫困。 崔显是家中幺子,上头有一兄一姐,长姐嫁在同村,惯拿娘家的东西补贴婆家。长兄爱赌,追债的人常到家里闹事。 面对屡教不改的长兄,崔显将父母锁进房中,亲自提了砍刀要剁兄长一根手指抵债,吓得崔大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 崔老太是个拎不清的,时不时便要最有出息的小儿子帮衬兄姊,在崔显执意要娶二嫁且无半点嫁妆的丽娘时,甚至用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 崔显一次都没有动摇过,直接带着丽娘搬到镇上,除去过年,一次也没回过那个家。 十岁摘得择鱼宴魁首,是整个青州唯一一个无权无势的中举的平民,面对复杂的家庭,可以做到快刀斩乱麻从而不被拖累。 这样的人,真的甘于窝在小小的青州做一个教书先生吗? 崔显注意到女儿的目光,眉眼弯弯:“阿蘅瞧着阿爹做什么?” 崔蘅咽下山楂,眨了眨眼,问道:“阿爹,读书好吗?” 崔显惊诧,没想到自己幼小的女儿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仔细思索了一番,认真地回道:“读书可明智,好,却也不好,但阿爹认为好多过不好。” “为什么?”她继续追问。 “古人云,‘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人开悟了,便会想的更多,能认识到自己与他人的无知、狭隘与偏见,也能看出人间之肮脏,若志向远大却无力改变,便会滋生无穷尽的痛苦。” 崔显似是有所感悟,叹道,“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可治国救民,恰恰也离不开这些文章。” 崔蘅点了点头,试探地问道:“那阿爹为何不再继续会试了?只有自己的文章被世人看见,才能有所施展呀。” 正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崔显一愣,眉眼逐渐黯淡下来:“阿爹在青州过得也很好,学子济济,比阿爹有用的人太多了。” “阿爹老了,现在只想看着阿蘅好好长大。” 崔显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眼中满是宠溺。 崔蘅举着糖葫芦,一板一眼地回道:“那阿蘅来读书,将来替阿爹去考试,阿蘅会成为最有用的人。” 她准备收集些奇书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副身体中醒来,身体真正的主人崔蘅又去了哪里,她能否将身体还回去。而在这之前,她必须先识字。 崔显看着自己女儿板着脸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女孩子读书并没有用。 世道只需要她贤惠、识大体,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认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她只要生几个孩子,服侍好夫君,便能使街坊称颂。 崔显和丽娘疼女儿,其他人家的女孩儿七八岁就已经能熟练地做针线活了,小姑娘长那么大,满打满算也只绣过一只小荷包,手上还戳的全是窟窿,闹着不肯再学,夫妻俩也纵着她,从此再也没让她碰过针线。 可到底是要出阁的,他们不能纵一辈子。 崔显叹了口气,没有立马答应下来,只道:“阿蘅先随阿爹去书院看看读书要做什么吧。” 宏德书院是从前遗留下的旧衙署,坐落在与朝阳街隔两个大道的安平坊,申氏还自掏腰包为远道而来求学的贫困子弟加盖了住舍,整座书院远远望去,虽谈不上气势恢宏,却也古朴雅致。 进了书院后,崔显带着崔蘅一路走一路和同僚寒暄,还遇到不少年纪和崔蘅相仿的男孩子向崔显问好,一个个都好奇地瞧着这个先生带来的小姑娘。 崔蘅跟在阿爹身边,一路上都十分乖巧。 到了学舍,崔显要先查昨日的课业,便让崔蘅在屋外等着。 崔蘅百无聊赖,便蹲在地上捧着脸看在莲花池里悠悠漫步的白鹭。 鹭与莲同音“路”和“连”,寓意一路连科。 她记得前世谢令闻一开始也是由择鱼宴进入的宏德书院,后来却不知为何被逐,他在半年后转而拜入致仕还乡的杨阁老门下,最终一路斩获两元,摘得榜眼。 杨阁老出身弘农杨氏,为人圆滑,长袖善舞,在多次改朝换代中保得杨氏平安,他极其护短,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会坚定地护着自己人。谢令闻却不知为何惹怒了他,不仅被逐出师门,还被狠狠痛骂了一顿,杨阁老还放言道再也不会认他这个学生。 其中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杨阁老想将自己孙女嫁于谢令闻却遭拒绝,恼羞成怒的,还有说谢令闻和杨阁老政见不合,怒而出手打了自己老师的。 崔蘅脑子里想着谢令闻暴起狂揍七旬老人的情景,非常不道德地笑出了声。 忽然间,一个纸团从天而降,砸在她脑门上。 崔蘅攥着纸团转过身,发现窗台处趴着个衣着富贵的男孩,正十分得意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挑衅。 死孩子。 崔蘅不想给阿爹惹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没有理会。 那个男孩却愈发猖狂,陆陆续续又砸了好几个纸团过来,力道越来越大。 崔蘅烦不胜烦,站起身打算换个地方待着。 屋内隐隐传来崔显的嗓音: “申宴山,你来说一下对这篇文章的见解。” 崔蘅还没走远,一转头就看见那个应是申家人的申宴山满脸不服气地站到了门外。 应是没答上来。 她很不厚道地笑了,正巧被申宴山听到,把他气得从脸红到脖子。 崔蘅心情不错地在宏德院里遛上了弯,路上遇到阿爹的同僚便打一声招呼,她溜达到宏德院后门附近,看见一棵李子树,树叶茂密,树干粗壮,枝头挂着许多果子,个个都有她拳头大。 阿娘最爱吃李子。 崔蘅看了眼四周,确定没人后,便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树。 宏德书院后是一片矮山,山林寂静,郁郁葱葱,她登高望远,眼前豁然开朗。 崔蘅挽起袖子,伸手去摘自己头顶上的李子,却没拿稳,李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停在一身青衣的少年面前。 少年将李子捡起,抬起头,望向树上的小姑娘。 她今日穿了一身碧色对襟交领外衣,配宝石蓝马面裙,红色发带在发间随风飞舞,正如她本人的性格一般,肆意张扬。 “谢哥哥!好巧啊!”她朝他挥着手笑,眼睛弯成一个月牙儿。 她好像很快乐,无时无刻、对着谁都能扬起笑。 谢令闻依旧沉默,他收回目光,把李子放在地上,背起放在一旁的柴火走了。 崔蘅有些疑惑。 刚刚明明都已经对视了,谢令闻为何像没有看见她一般? 她怕再喊会惊扰到其他人,只好眼睁睁看着谢令闻背着比他高出一头的柴火,一步步朝山外走去。 崔蘅叹了口气,视线落到方才的李子上。 李子好端端地放着,院墙旁的这一块地不知为何没有像周围一样长满野草,光秃秃的黄土上有很多划痕。 虽然很杂乱,崔蘅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几个字。 ——“德惟善政”。 1.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刘向(汉) 2.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龚自珍(清)《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 3.德惟善政——《大禹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我要读书 第6章 她不会再靠近他了 崔显正四处找女儿,远远地就看见后门边上的杏树上站着个发带飘扬的小猴子。 “阿蘅!怎么跑树上去了!?” 崔显把书院里不能疾行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小跑到树下,满脸紧张,“我的小祖宗啊!快下来!” “阿爹,这李子长得好大!我们带点回去给阿娘!”阳光流转在崔蘅剔透的瞳孔中,她笑得像只猎到鱼的狸奴,挑了个李子丢下去,“阿爹接着!” 崔显手忙脚乱地接住李子,一抬头,却见崔蘅作势要往下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阿爹!让开!” 小姑娘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衣裙猎猎,青丝和发带缠绕在一起飞扬起来。她满目开怀,稳稳落地,怀里兜着的李子一个也没掉出来。 正要找她算账的申宴山看呆了,喃喃自语: “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娘子……” 他神思恍惚地回到学堂里,愣愣地坐到案前,脑子里全是那根飞扬的红发带。 仆人连叫好几遍,他才恍然回神。 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想那个嘲笑自己的小娘子,申宴山恼得面红耳赤。 一定是因为今天没能好好教训她,自己才会如此心不在焉! 等下次有机会,他一定要她好看! …… 晌午时分,崔蘅想带着李子回家用午膳,好让阿娘早些吃到她摘的李子。 崔显想送她,却又脱不开身,只好让她自己回去。 “莫要乱跑,遇到不熟的人不要搭话,更不要去凑热闹。”崔显脸上满是担忧,仿佛女儿是要去闯什么刀山火海,“阿蘅,要不还是晚上你再和阿爹一起回去吧。” 崔蘅叹了口气,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崔显的手背:“阿爹,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回家了,你要学会放手。” 崔显哭笑不得,只好将她送到门口,最后叮嘱了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书院。 宏德馆离崔家酒馆并不远,走上半个时辰便能到。 崔蘅一路走一路玩,看看这个小贩卖的新奇玩意儿,又瞧瞧那个摊位在吆喝什么,将崔显叮嘱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正巧遇到挑货郎,她用阿娘给的铜板买了一罐玉霜膏,蹦蹦跳跳地拐进了巷子里。 正是午膳时间,巷子里没有什么人迹,飘满了炊烟和饭菜香味。 崔蘅也有些饿了,便加快脚步,路过谢家院子时,特地瞟了一眼,没想到还真看到了要找的人。 “谢哥哥!” 谢令闻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 崔蘅正朝他跑过来,带起一阵风,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谢令闻蜷缩起指尖,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小姑娘毫无察觉,在他面前站定,大大方方地问:“我可以坐你旁边歇歇吗?” 谢令闻没吭声,往旁边移了移。 崔蘅十分自觉地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半人的距离。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咕哝着抱怨:“天好热,还是冬天好一点。” 谢令闻垂着眼,默不作声地削着手里的木头。 浓荫下,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偶尔还会有一两只蝴蝶飞过,崔蘅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谢令闻手里初具形象的木头:“谢哥哥,你在雕什么呀?” “木雕。”谢令闻冷淡地吐出两个字,显然是不想告诉她。 崔蘅也没继续追问,点了点头,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裙子,笑着道:“我歇好了,就先回去了,谢哥哥再见。” 谢令闻依旧没抬起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崔蘅抱着李子,默默转过身走了。 谢令闻眼前的地面上映着她的剪影,发带不再飘舞,恹恹地耷拉在她脑后,像泄了气一般。 他盯着看了几秒,便又收回视线,神色如常。 她应当不会再来了。 谢令闻用刻刀划过木头,却不小心下重了手,木头上留下一道极深的划痕,毁掉了整个木雕。 他盯着已经废掉的木雕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清理干净身上的木屑,正要重新坐下时,碰到几个出来玩耍的小孩。 这些小孩也住在巷子里,正是顽皮的年纪,看见谢令闻,嘻嘻哈哈地围成一团窃窃私语,脸上又都带着畏惧。 谢秋娘名声不好,谢令闻又孤僻不爱说话,也常被议论,很多人都背地里说他其实已经傻了。 大人们还喜欢拿他恐吓自家孩子,说一些“再哭就把谢令闻接回来住家里”之类的话,因此谢令闻在巷子里的孩子们心中,是堪比鬼怪一般可怕的存在。 以前孩子们都绕着他走,今天大约是因为难得聚在一起,人多壮胆,便都远远地站着观察他。 谢令闻削着木头,像没有看到他们一般。 有个胆大的男孩凑上去,飞快地捡起他身边的木头跑回来,激动的脸色通红,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耀武扬威地道:“看!我敢拿傻子的东西!” 其他孩子都崇拜的看着他,皆跃跃欲试。 那个胆大的男孩受了第一次成功的鼓舞,大摇大摆地站到谢令闻面前,颐指气使地道:“谢傻子,把你的刻刀给我瞧瞧。” 其他孩子瞪大眼睛,紧张起来。 “福子,快回来,不要和他说话!” “我阿爹阿娘说谢傻子会打人的!” “你快回来吧!” 福子不屑地“切”了一声:“你们这群胆小鬼!我才不怕!” 他又踢了一脚谢令闻身边的木头,不耐烦地道:“喂!你听到没!?” 木头滚动,谢令闻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掀起眼睫,瞳孔一片漆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福子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孩子们也吓得不轻,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作出随时逃跑的姿势,稍微胆大的抖着嗓子让福子回来,福子却恼羞成怒地道:“他若是敢动我,我阿爹阿娘肯定饶不了他!” 可这个谢傻子听他提起他阿爹阿娘竟然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这更让福子恼怒。 从没有人敢这样无视他! 他的眼珠子轱辘一转,笑嘻嘻地唱起孩子们自己编的童谣: “月牙儿弯弯,河水凉。谢家老娘上花妆,提着灯笼找情郎。找呀找,找不着,听到水里有人笑,灯笼照,老娘忙,一瞧竟是谢家郎!” 崔蘅拿着一个洗好的李子打开门,小孩子纯净而残忍的声音传进耳畔,让她愣在原地。 太阳不知何时隐到了云彩后头,原本晴朗的天变得有些昏沉,谢令闻眉眼低垂,下颌紧绷,唇紧紧地抿着。 他慢慢站起身,顿时把孩子们吓得尖叫着四处逃散,大喊着:“谢傻子发疯要打人了!救命啊!” 崔蘅被几个孩子撞了好几下,胳膊生痛,她顾不得管其他的,连忙上前去寻谢令闻。 “谢哥哥!你没事吧!”崔蘅看见地上有几滴血,连忙握住谢令闻的手腕查看,“血是哪来的?你的手是不是伤到了?” “放开。”谢令闻猛地挣开她,嗓音很冷。 崔蘅被猝不及防地甩开,另一只手拿着的李子掉到地上,沾染了许多尘土。 她想去捡,一只瘦削、满是伤痕的手却比她更快一步。 谢令闻捡起来李子,却忘记了自己手上有伤,李子上沾染了他的血迹,应该不能吃了。 他抿了抿唇,轻声开了口:“抱歉。” “没事的,只是一个李子而已。” 崔蘅拿出随手带的帕子,谢令闻以为她想要擦李子,便微微摊开掌心,可她却把帕子覆在了他的伤口上。 细微的痛痒感传来,让谢令闻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想抽出手,却被崔蘅稳稳地握住手腕。 小姑娘语带不满:“不要动,我在包扎呢!” 她的皮肤很柔嫩,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温热。 谢令闻自觉不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可以自己来,你放开我。” “你只剩一只手怎么自己来?”崔蘅握得更紧,认真地系好帕子,才松开他的手,“伤口不深,先这样简单包一下,待会我回家找些伤药给你敷一敷。” 手上多了条帕子裹着,谢令闻有些不自在,他正要拒绝,崔蘅却已经朝自己家里跑去,头也不回地道:“你不要动,就在这里等着我。” 小姑娘发丝飞扬,还没跑到院子前便着急地喊阿娘帮她找伤药,谢令闻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上柔软的帕子,目送她进了门。 她为什么不生气呢? 谢令闻想不明白。 他对她那么冷漠,很多次见面都没有搭理她,还把她的李子弄脏了,她却还要帮他包扎伤口。 谢令闻想,大约是因为他很可怜吧,而她恰恰又很善良。 巷子里的人都不敢靠近他,还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崔蘅和这些人不太一样,她虽然可怜他,但看着他的眼神很清亮,永远带着笑意,让他好受一些。 谢令闻坐到台阶上,看着那个弄脏的李子。 等崔蘅知道靠近他就会变得不幸后,应该就会和阿娘一样嫌恶他了。 谢令闻垂下眼,一点点把李子上的灰尘和血迹擦干净,轻轻放到一旁。 崔蘅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过来。 她怕谢令闻又悄无声息地走了,一点也不敢耽误,找到伤药就赶紧出了门。 看到谢令闻好端端地坐着,她惊讶地“哎”了一声:“谢哥哥今天心情很好吗?” 谢令闻缓缓抬起眼,黑眸中没什么表情。 崔蘅愣是看出几分无语。 好像……确实没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 她吐了吐舌头,坐到他身边,伸出手。 谢令闻眼露疑惑。 崔蘅叹了口气,直接握住他的胳膊,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 谢令闻顿时像触了电一样,立马把手撤了回去。 “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崔蘅以为有什么东西扎疼了他,连忙站起身抖了抖裙子,没看见谢令闻的耳根悄悄红了一片。 “没有。”谢令闻嗓音发紧,低声道,“我自己上药就行,你先回去吧。” 他迅速站起身,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看到丽娘正站在崔家后门前看着他和崔蘅。 谢令闻喉尖滚动,低低地叫了声:“丽姨。” 丽娘对他笑了笑,转而望向崔蘅,“阿蘅,该吃午膳了,让令闻自己上药吧。” 崔蘅一向很听爹娘的话,便乖乖应了,把药瓶放下,朝谢令闻挥了挥手:“那我先回家了,谢哥哥记得上药哦。” 谢令闻轻轻“嗯”了一声。 丽姨一定听到那些孩子唱的童谣了,她不会再让崔蘅接近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她不会再靠近他了 第7章 她像月亮 为给崔蘅补身体,崔家的膳食一向很丰盛,都是丽娘亲手做的。 崔蘅摆好碗筷,又挽起袖子给丽娘盛了一碗鸡丝粥。 勺子与碗碰出清脆的响声,她把粥端到丽娘面前,还不忘轻声叮嘱:“阿娘,小心烫。” 丽娘接过瓷碗,浅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崔蘅的双眼中却满是忧虑。 崔蘅没注意到阿娘一直在盯着自己,她拿过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满足地晃了晃脑袋。 “对了!阿娘你等我一下!”崔蘅咽下馒头,朝自己房间里跑过去,拿来玉霜膏。 “今日我回来时恰巧碰到挑货郎,便给阿娘买了一罐,阿娘要记得用哦。” 小姑娘眯着眼笑,小脸显得更圆润了,如新生的乳燕,毛绒绒一团。 “给你的铜板全拿去买了这个?” 丽娘知道崔蘅没有小金库,这孩子攒不住东西,好吃的要当天吃完,有钱也剩不到明日。 “对呀,阿娘的手常泡水,自然马虎不得。”小姑娘的脸上满是认真。 丽娘心里五味杂陈,眉眼间忧思更重。 她叹了一口气,怜爱地看着自己女儿:“阿蘅,你心里若是有什么事就同阿娘说,莫要自己一个人憋着。” 崔蘅一怔,抬脸扬起一个笑:“阿娘,我没有什么心事呀。” “你以前也乖巧,但不会像现在这般事事周到。”丽娘蹙着眉,眼里满是心疼,“是不是你最近和令闻走太近了,看他不得父母庇护,便忧心我和你阿爹将来也会如此对你,才百般讨好我与你阿爹?” 崔蘅微愣。 她前世做过小乞丐,做过皇长孙的侍卫,也做过谋权篡位的逆臣。事事细微早已刻在骨子里,赵檐一抬眼,她便知他想要什么。 对谢令闻好,是因前世,披衣之恩她没齿难忘。而崔氏夫妇是她这具身体主人的爹娘,她还没法儿把人家的身体还回去,定是要好好孝敬她父母的。 只是她没想到,丽娘会疼爱女儿到她太乖巧都会心疼的地步。 她忽然有些羡慕这个和自己同名的小姑娘。 “阿娘,我没有那么想过。”崔蘅心间酸涩,面上不显,抱着丽娘的胳膊,娇声娇气地道,“你和阿爹那么疼我,一定会一辈子都对我好的呀!而且我身为人子,孝顺父母理所应当,怎么能叫讨好呢?” 丽娘这才放下心来,慈爱地看着她,轻声叹息:“你没有乱想就好。” “没有乱想啦。”崔蘅的唇角扬起来,脸颊上漾出两个梨涡,瞧着甜丝丝的,“阿娘,那我还能去找谢哥哥吗?” 丽娘原本是想让崔蘅离谢令闻远一些的,毕竟谢秋娘不正经,谢令闻的性格又孤僻古怪,自己女儿巴巴地凑上去也得不到一个正眼,她瞧着都心酸。 可崔蘅长那么大以来也没几个要好的朋友,丽娘不想将她拘在家里,将来若是养成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受的气只会更多。 “去吧,晚膳之前回来。” 看谢家小子那模样,一时半会也不会主动与崔蘅搭话,崔蘅受过挫自然就不会往前凑了。 见阿娘松了口,崔蘅连忙扒了几口饭匆匆下桌,还顺手带了个洋山芋。 她还担心谢令闻会已经回家了,没想到他还在门前坐着雕木头。 崔蘅一蹦一跳地走过去。 “谢哥哥!” 谢令闻一顿,慢慢抬起头。 小姑娘眉梢眼角满是笑意,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还在这里刻木头呀?”崔蘅想看清木头被雕成了什么形状,便伸长了脖颈,“这是兔子吗?” 他们靠得有些近,谢令闻一垂眼便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小姑娘被养得很好,青丝如瀑,墨发与红色发带交缠在一起,更显得她发似泼墨,肌肤赛雪。 那股不知名的清香再次包裹过来,谢令闻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了移。 崔蘅还没看清楚,见他要把木雕收起来,便连忙拿出手里的洋山芋,“谢哥哥,我喜欢你雕的小兔子,可以用这个和你换吗?” 谢令闻的视线落到她手上。 她的手很干净,指甲颜色很浅,带着淡淡的粉,手指白嫩纤细,看着就很柔软。 他只停留了一瞬,便敛下眼睫。 谢令闻不答话,崔蘅以为是他不想要,便又掏出自己的小荷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掌心中。 有几块饴糖,几个漂亮的小石头,还有一朵小小的干花和一块铜板。 “这些加一起可以吗?”小姑娘捧着一堆自己珍藏的宝贝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希冀。 谢令闻抿起唇,从她掌心里拾走几个石子,没有碰其他东西。 “这些就够了。”他把木雕递过去,嗓音平淡,“它是狗,不是兔子。” 崔蘅把木雕拿过来,喜笑颜开地道:“我也喜欢小狗!” 木雕刻的不算精致,边缘有些粗糙,只有一个大概的形状,崔蘅却越看越熟悉,兴奋地望向谢令闻:“是大黄!” “谢哥哥,你刻得是大黄对不对?” 谢令闻轻轻“嗯”了一声:“把木雕给我,我打磨一下。” 木雕上有木刺,她皮肤细嫩,可能会受伤。 微风和煦,树叶飒飒作响,暑气消散几分,连聒噪的蝉鸣也停歇了,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安详而宁静。 崔蘅用手捧着脸,看谢令闻帮她打磨木雕。 他的手不像小孩子,虽然骨节分明,看着劲瘦有力,却满是旧伤,疤痕狰狞交错。 记忆里,谢令闻的手似乎永远在受伤。他是文官,多要持笔,手却比武官都要粗糙。 她记得有一年并未降过大雨,上京却发生内涝,皇上命赵檐和谢令闻一同探查原因,她随侍左右。 他们很快发现内涝是因为上京的过水涵洞堵塞导致,便命官兵前来清理。 涵洞内粪便污泥及各种垃圾杂物混杂在一起,臭气熏天,让人止不住地作呕,很多官兵都下不了手,抱怨连天。 谢令闻常下去探查记录情况,进进出出,眉头都从未皱一下。 后来缺人手,他默不作声地进了涵洞,和官兵一起挖污泥,若不是因为他的手被划伤而发高热昏了过去,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竟然待了整整五日。 还是崔蘅把他背出来的。 赵檐命她快马加鞭带谢令闻去太医署,她把谢令闻放到自己身前,扯住缰绳,玩笑道:“谢大人,你知道自己现在很臭吗?” 谢令闻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闻言却还是强撑着说了一句抱歉。 “倒没必要谢罪,只是你可要抓紧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儿跟皇上交代。” 男人犹豫了一下,艰难地伸出手拽住崔蘅的一片衣角。 崔蘅起了坏心思,戏谑道:“谢大人,我的衣服被你弄脏了怎么办?” 谢令闻脸色苍白,闻言眼睫轻颤,立马松开了手。 恰好马儿拐进另一条街,谢令闻身子一歪就要被甩下去,崔蘅眼疾手快地搂住他的腰,将他按在自己身前。 一番动作下来,她被吓出一身冷汗。 转危为安的谢令闻却挣扎着不要她碰,虚弱地道:“我身上脏,免得污了你的衣裳。” 崔蘅半点也不敢逗这个死古板了,一手拽紧缰绳,一手虚虚揽着他,好声好气地道:“祖宗,衣裳可以再洗,你的命可就一条。” 谢令闻不知是没了力气还是已经失去了意识,没再挣扎说话。 崔蘅连忙夹紧马腹,将他送到太医署。 等谢令闻被洗净污泥,崔蘅看着他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才惊觉这人有多能忍痛。 “好了。” 眼前出现的是一只尚且没有很多伤的手。 崔蘅恍然回神,朝他露出一个笑:“谢谢谢哥哥!” 木雕光滑了许多,摸着一点也不刺手了,崔蘅喜欢得紧,眼睛盯在上面怎么也移不开。 暮色将落,天边被霞光染成一片金黄,小姑娘坐在夕阳下,脸上的细小绒毛被阳光照得清晰可见,衬着她圆圆的脸,让谢令闻联想到桃子。 他摩挲着手中的木头,用刻刀在上面划了一道圆弧。 崔蘅把大黄放在荷包里收好,又好奇地把小脑袋探过来,“谢哥哥,你还要雕东西呀?” 谢令闻没应声,停下手里的动作,开始收拾东西。 “谢哥哥,你要回家了吗?” 少年垂着眼,嗓音冷淡:“不回。” “那你去哪?”她不厌其烦地追问。 谢令闻没有回答,将刻刀插进木制刀鞘里,默不作声地朝巷子外走去。 “谢哥哥等一下!”崔蘅连忙把洋山芋拿起来,跑过去拦住他的路,“这个给你,谢谢你帮我打磨木雕。” 谢令闻垂眼瞧着她拿着洋山芋的手,又淡淡地移开视线,“不用谢。” 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崔蘅举着洋山芋,和他对峙:“你不要我就一直跟着你!” 谢令闻轻轻蹙起眉,最终还是抬手接了过来。 “很好吃的!你快尝尝!”崔蘅见他接了,笑得眉眼弯弯。 仿佛他要了这洋山芋,她就能从他这得到什么东西一般。 谢令闻不明白,崔叔一个举人为什么会教出那么笨的女儿。 他身无一物,是阿娘鄙弃的扫把星,是街坊邻居害怕的疯子傻子。 崔蘅却一点也不害怕会沾染上他的霉运,她听见了那首嘲笑他和阿娘的童谣,眼中却半点鄙夷也无,依旧纯净明亮。 就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