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深看上去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倒像是一夜没睡。
他从路口走过来,在日光下短暂地闭了一瞬眼睛,睁眼时才看清了林向意一张素净的脸。
林向意这才发现路边就是陈深家,七拐八拐之下她居然走到了陈深家门口。
陈深眼底有淡淡乌青,满面倦容,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平添了些盘根错节的红血丝。
他走到林向意面前,不带任何情绪地瞥了她一眼,两个人谁都没做主动说话的那一方。
抬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旋转了两圈半后,门开了。
门内的漆黑被突如其来倾斜而入的光亮所包裹,陈深一只手将钥匙重新丢回门口的水箱背后,一只手抵着生锈的门把手,慢悠悠走进去。
陈深没有邀请她进去的意思,但林向意没有从他的面部表情里,读出任何对她私自踏足他的地盘的不满情绪。
于是她装傻,反手关上背后这扇厚重的门。
好不容易有了亮光的空间里,一下子又全部遁入黑暗,只有墙上那扇不拉窗帘的窗户透出些许微乎其微的温度,勉强能让她看清陈深的脸。
她不说话,陈深也只是站着,整个空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静谧,莫名让人觉得压抑。
林向意沉默着思考是否应该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种氛围,却听陈深寡淡又深沉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找我有事?”
有事?林向意没有。
不过是心情不好随便转转,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就出现在了这里。
无法解释,她的手伸进包里,忽然就触碰到了一抹温热的触感。
于是她张口就来:“我来送饭。”
陈深转了一下脖子,用手指挠了挠眉骨,有些讶异地凝眉。
“那你放桌上吧,没别的事可以走了。”他很累,原本昨晚没打算出门的,结果人都爬上床了又被肥金驾着去网吧打了一晚上魔兽。网吧里烟雾弥漫嘈杂不堪,让他整个人头痛欲裂。
半夜就想走,结果肥金玩上头了非说不通宵不是人。
陈深拗不过他,只能舍命陪君子。
换成别人他早走了,但这个人是肥金。
世界上没几个人真心待他,肥金算一个。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在他家落魄时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避之不及,而是依旧跟他称兄道弟。
陈深说完就闷头将整个人埋进被子里,昏昏沉沉的。
他睡觉的时候很安静,好像全世界在此刻按下暂停键。
林向意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将包里的包子掏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在一旁坐着发呆。
她开始觉得自己奇怪,她和陈深不过是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
可是此刻坐在这里,林向意莫名觉得很安心。她抬头看向墙上那扇透出微弱光线的窗,像极了一只被束缚住的鸟在眺望自由。
窗外的世界足够辽阔。
一定有一天,她会成为那只越飞越高的鸟。
陈深醒来时头痛缓解了许多,他睁着眼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久呆才撑着手坐起来。
一转头,发现林向意还没有走。
天色大亮。
他下床洗完头,用毛巾擦至半干。额前的碎发还滴着水,随意地甩了甩,走出来看见林向意正窝在沙发里看报纸。
他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报纸是昨天肥金硬塞给他的,说是让他在家陶冶情操,提升文学素养用。
陈深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林向意对面坐下。
林向意眼睛都没离开报纸,将一旁的塑料袋推到陈深面前。
陈深顺着她的手望去,看到了塑料袋里一个孤零零的已经冷了的包子。
他用食指将塑料袋勾起来,扯了一小块包子皮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吃着。
冷了,干巴巴的,有点噎人。
陈深用手指揉了揉眉心,在心里“啧”了一声。
林向意抬眼看到对面的人靠着椅背,懒懒地垂下眼皮,咀嚼完最后一口又慢慢地咽下,抽了张纸巾擦干净了手。
随意一丢,纸巾被揉成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稳稳地落进垃圾桶里。
从早上到现在,陈深都没有问出一句“你为什么来找我”,抑或是“你为什么还没走”,只是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她。
如果陈深真的问她,林向意也是没有答案的。
目光在空气中打转,最后碰撞在陈深深邃的眸子里,林向意下意识低头躲避,盯着手里的报纸,胡乱地翻到下一个版面。
陈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会聊天的人,以至于林向意坐在他面前,空气里满是尴尬。
他抿着唇,舌头舔舐了一圈牙齿,才堪堪问出他睡醒后的第一句话:“上高中了吗?”
“快上高三了。”
陈深问:“准备去哪上大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静静地看着她。
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林向意静默了半晌,好像真的是在深思熟虑。
她只知道自己想去离家远的地方,感受与前十几年完全不同的日子。
从小生活的日子,她受够了。早晚有一天,她要去看灯红酒绿,华灯初上。
目睹了周围的人漂浮在安逸日子里,才深知人永远都别做坐井观天的蛙,偏居一隅,窥见天光,就以为是最虔诚的信仰。
走出去,去看这个世界,去奔赴无尽的山海,有眼界,有阅历,才有足够的资格嘲笑这狗屁生活。
说到底,林荫算一个。可不一样的是,林荫的眼界不够,她想要赚钱的初衷没有错,但她永远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然后放任自己在世俗的狂潮里沉浮。
林向意将报纸掉转了个方向,推到陈深面前,又用手指点了点头版头条。
陈深伏下身子去看她指的版面。
是一则对海城世博会的报道。这个夏天刚刚开幕,图片上是络绎不绝的人,是高耸入云的建筑。
这是距离理城将近3000公里的地方,看上去有些遥不可及。
陈深也不知道林向意是不是认真的,他移开目光,重新靠回椅背,勾着唇:“挺好。”
他是个很颓废的人,一度觉得生活就这样了。可是林向意不是,她还有理想,还有足够的希望。陈深并不羡慕她,至少现在不羡慕。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还能浮现出刚才看到的图片。睁开眼,他问林向意:“这次世博会的主题是什么?”
“Better City,Better Life。”顿了顿,林向意又加了一句,“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陈深笑了,很突然的。
他不常笑,至少林向意没怎么见过。皮相生的好,笑起来于他人来说其实是一种享受。
从眼角,到眉梢,林向意就这么望着他脸上的笑意。
“我知道意思,你用不着再给我翻译一遍。”是从眼角露出来的愉悦,可声音中却带着自嘲的意味,他说,“我是辍学,又不是文盲。”
“你为什么辍学?”她的声音很轻,一脸的乖顺模样。
陈深一直觉得她像一种动物,这一瞬间他突然就想到了。
像只兔子,不谙世事,纯净清明,却又天生带着警觉。
“想知道?”陈深的尾音上扬,做足了一副混账模样。太阳光开始投射进来,又被窗棂割裂得有些斑驳。
一块块,印在地上。风吹过的时候会有树影,夏天总是伴随着绿色,给人一种向上又充满希望的感觉。
只可惜,这种感觉照亮了陈深的半边侧脸,却与他一点也不搭。他的身上带着刻意的慵懒与颓废,像是故意自暴自弃,又好像是天生就烙在他的骨骼里,难以分辨。
林向意看不透他,却试图去了解他。
她的生命里出现过太多中规中矩的男孩子,陈深这样的,与他们都不一样。
他让人感到好奇,不自觉地想要窥探一二。
林向意点点头,陈深说话时动了动身子,阳光顺着他的下颌线一直照射到他的半边肩膀,然后停留在锁骨处。
他身上的线条很流畅,锁骨突起,此刻蓄满了阳光。眼神漫无目的,最后停留在林向意脸上,声音轻飘飘的:“忘了。”
说得很随意,林向意知道他不是很想说深层的,适时地闭了嘴。
陈深站起来,他真的很高,此刻给林向意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向前走,绕过桌角,停留在林向意面前,忽然就低下身来。林向意整个人为之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周身就被笼罩了。
陈深的手擦过她耳边,带起了一阵风,勾开她耳后的发,他的呼吸很近,和窗外蝉鸣一起倏的落入她的耳朵里。
她的耳朵红了,不受控制的。
想要站起来躲开,却又觉得整个人被定住了,像一尊雕像,僵硬无比。
“你紧张什么?”陈深低哑的嗓音传来,抬手又直起身子。
“我只是拿个东西。”
“没有。”林向意咽了咽口水,没吭声,良久才说了几个字,“我没有紧张。”
她不擅长撒谎,眼神飘忽不定。耳廓的红晕还未褪下,陈深已经先后退一步离开了她的身侧。
她听到陈深轻笑了声。
林向意的心被轻轻拨了一下。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嘀嘀”响起,她拿出来看,是虞兮发来的短信。
问她现在有没有空,说是晚上男朋友生日,让她帮忙挑个礼物,参谋参谋。
时间还早,林向意心想自己都没谈过恋爱怎么参谋,但手上还是摁着键盘说自己有空,让她把地址发过来。
蝉鸣声逐渐变大,开始聒噪,吵得人头疼。林向意顺着路边阴凉处一直往前走,这边的路她不太熟,好久才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虞兮。
她朝虞兮笑,脑海中却想着陈深。
没来由的,这一路都是。
她暗自好笑,怎么就挥之不去。
“你很慢。”虞兮换了指甲的颜色,这次是红色的,像滚落的红豆,一颗颗,镶在她的指甲盖上。应该是刚抽过烟,身上还残留着烟草的味道。
“抽烟是什么感觉?”林向意抬头问她。
“好孩子别抽烟。”虞兮抬手推开她的头,眉眼带笑。
林向意耸耸肩:“你不说就算了,我早晚会知道。”
真是奇怪,虞兮总叫她“好孩子”。好像称呼就能把人分隔开来,像是黑夜里的星星。
天暗着,星星亮着。
就像陈深在夜里,而她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