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枯萎
文/听游
2021.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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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靠海,夏天尤其闷热潮湿。
水雾蒸腾起来,悬浮在鳞次栉比的楼房上空,将整座城笼罩成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蒸笼。
力图蒸熟地面万物,而后世界寸草不生。
林向意推着老式自行车靠着路边慢慢向前走,链条不知怎么了,或许是生锈到了一定的地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断开了。
自行车是二手的,卖家挂的价格低,林向意蹬了几步想着能用就行,没想到还没过多久就出了状况。
状况出在宋义洋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的午后。
宋义洋几乎是她离开理城后唯一还有联系的人,走的时候很突然,她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直到开学后很碰巧在海城图书馆遇到了宋义洋,莫名有了点他乡遇故知那味。
越走越热,整个人口干舌燥的,晌午刚过,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前方传来自行车铃的声音,刺耳的“哗啦啦”好像要划开这条柏油马路一般。
宋义洋蹬着自行车在前面兜了一大圈,摇摇晃晃地赶回来,朝着她挥了挥手:“前面路口右转,有家修车行。”
说着,他用力握紧刹车,整个人稳稳当当地在林向意身旁停下,一只脚踩在地面上保持平衡,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包皱皱巴巴的纸巾,抽了张纸给自己擦了擦额头的汗。
“修车行?”林向意半信半疑地抬头往前望去,“修汽车的那种?能修自行车吗?”
宋义洋将用过的纸巾揉成团,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声音含糊不清:“能吧,汽车都能修,自行车不是更简单么?”
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宋义洋让林向意骑他的车,自己推那辆坏了的自行车,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右转过去果然看见一家修车行。
卷帘门拉下了三分之一,门下堆了几个换下来的旧轮胎,淡淡的机油味隔了好几米就扑鼻而来。
午后最热的时候没什么生意,门口一人正蹲在地上用半干的毛巾擦拭着自己的皮鞋,神情专注。
“师傅!”宋义洋朝着他喊了声,眼看着他终于是放下了手中擦得锃亮的皮鞋,才继续问,“咱们这儿能修自行车吗?”
“坏哪儿了?”那人嗓音不大,说着一只手拿着毛巾,另一只手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直起身来,“推过来我看下。”
林向意将宋义洋的自行车停在门口阴凉处,打量了几眼过来的人。
年纪不大,估摸着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眉清目秀的,穿着洗得泛了白的工作服,裤缝边还蹭了点机油,颜色深深浅浅。他将毛巾甩在自己肩头,头发往后一捋,侧着头俯下身:“链条断了?能修是能修——”
林向意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就是你这自行车是老式的了,现在这种少了,店里不一定有配件,我得找找。”说着,他又抓了一把头发,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猫着腰进了卷帘门后。
林向意看着他的背影往里走,莫名就想起了个人。
明明是两种不一样的性格,长相也没什么相像的地方,可她就是没来由的,猝不及防想起个人。
她垂了下眼,刻意不再去想,可是思绪却往往不受控。
她听见里面人在喊:“陈哥,你记得上次我给塞哪儿了吗?”
那个叫陈哥的不知道有没有答复,林向意没听清。
一晃眼人已经抱着工具箱出来了,顺便抬手将卷帘门往上推了推,光线顺着门框涌进去,照亮了店里一隅。
宋义洋跟着将林向意的自行车推进店。
“可以上二楼坐着等,估计要一会儿,楼上有水喝。”修车的小哥边打开工具箱边对宋义洋和林向意说。
林向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楼梯可以上二楼。
一楼的店面不大,东西却是应有尽有。二楼似乎是个阁楼,林向意微微踮脚,能看到二楼栏杆后是一扇硕大的玻璃。一楼的东西杂乱,这扇玻璃却很干净。玻璃上贴着有些过了时的海报,大大小小正好可以代替窗帘遮住房间内的陈设,正中间最大的海报是张学友2011年6月在昆明举办的1/2世纪演唱会的画面。
林向意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画质不太清晰的海报上,心里忽然有些闷。
昆明,一座离理城只有几小时车程的城市。
2011年6月,她带着林荫离开理城的那个月。
“你上去坐会吧?我在下面等。”她的胡思乱想被宋义洋打断。
“啊。”整个人还陷在突如其来的回忆里有些愣神,林向意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连忙应下,生怕被宋义洋看出自己的神情古怪。
她沿着楼梯慢慢走上去。
楼梯是木质的,人踩在上面传来“吱呀”的松动声。楼梯不长,没走几步就到了二楼。
原来玻璃后面是个类似客厅的存在,凹陷下去的皮质沙发表皮已经开始褪色,沙发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包刚开封的一次性杯子,墙边是一台插着电的饮水机,桶里的水还有一大半,时不时“咕噜”一声冒个泡。
再往里走似乎是店员的生活区域,门没关紧,里面背对着坐了个人,正在用电脑浏览网页。
背影看上去是个很精瘦的人,夏天的短袖布料薄,林向意甚至能看到他肩胛骨隔着衣服凸起的痕迹。目光向上,是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将黑色短发统统压下,左耳有一枚很小的耳钉,不细看很容易被人忽视。
左耳、耳钉……林向意觉得今天的种种都有些不真实,心却在砰砰跳。
她从来不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那人背对着她,有一瞬间林向意甚至有一种推门而入的冲动,想要看看或许他左耳的耳垂上是否也有一颗淡痣。
她在心底嘲笑自己的不淡定,退后一步,坐回了有些掉皮的沙发里。
心底的波澜层层叠叠漾开。
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大,像被风吹过的记忆里十八幺的那片海。
墙上挂着钟表,秒针平稳地滑动着,预示着下午时间的流逝。
距离电影开场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影院离这里不远,林向意估摸着应该来得及。
二楼比一楼凉快很多,空调外机的声音很大,轰隆隆尽数传进耳朵里。
她为自己倒了杯温水,垂下眼后背僵直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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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深坐在电脑桌前,光标停留在网页上很久都没有动。
楼下有声响传来,他站起身出去倒水,刚将一次性杯子的包装袋扯开就听到董一啸在楼梯口扯着嗓子喊自己,问他上次整理完东西都放到了哪里。
他懒懒地坐到楼梯边,给下面的董一啸指了个方向,看着他将要用的配件找出来,又领着客人进了门。刚要转身回去,陈深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了进来的客人身上。
一男一女说着话,女生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刘海因为天气太热而有些黏在额角,短发齐肩,一侧别至耳后,一侧自然下垂在脸旁。男生则是一身普通的格子衬衫,灰色的运动裤松松垮垮,脚下一双有些穿旧了的运动鞋。
陈深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檐,靠在楼梯口的栏杆边,手不受控地伸进裤子口袋里想去找烟。
摸了一圈才想起来上一包昨天就抽完了,新的还没去买。
他只觉得喉咙口痒得难受。
紧咬着的后槽牙磨了磨,他的手按在楼梯扶手上,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蜷缩着手指在微微用力。
似乎要把扶手扣出一个洞。
林向意。
陈深在心里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她没有看见自己,而是和身边一起来的那个男生说着话。
陈深觉得心底密密麻麻好像有上千只蚂蚁在爬,爬进他的四肢百骸里。
他记得林向意身旁的这个男生,是她高三时候的同桌。
陈深不喜欢他。
那个时候就不喜欢,现在依旧。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剪了短发和刘海,整个人看上去比过去更乖。皮肤好像比在十八幺那会儿还要白,人也清瘦了不少。
陈深知道林向意一定一定会来海城。
如她所愿。
只可惜海城太大了。
大到陈深找了林向意那么几年,希望渺茫,最后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陈深原本以为,不告而别是林向意留给自己最后的惊喜。
现在才发现,最后的惊喜应该是——他以为她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实际上也只是他在自以为是。
或许只是断了和他的联系。
不然凭什么,这个讨人厌的同桌现在还可以站在她身旁。
陈深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眼底的嗤笑散开,化为数不尽的阴霾。
挺有种的,林向意。
真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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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深没有关门,故意的。
他背对着门坐着,手放在鼠标上,眼睛却看不进屏幕上的任何字眼。
从没觉得自己的听力这么好,除了现在。
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最后停在了自己的房门口。
陈深没动,身后的人也没动。
就这么彼此僵持了一会,门外的人忽然如同泄了气一般没再往前,而是退后一步,退回了门外的休息区域。
陈深心里好像有一根摇摇欲坠良久的弦断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他居然紧张了。
手心的湿意是他第一次遇见林向意时喝掉的那几瓶啤酒,此刻好像被人倒在了他手里。
一滴一滴向下蔓延,无限扩大范围,酒气翻涌,酒瓶被摔碎成四分五裂的形状。
一如刚才在楼梯口,陈深听到董一啸让人上楼来坐坐。
林向意抬头向上看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将自己隐匿在楼梯间的黑暗里,一如曾经那样。
明明知道自己站的位置是个死角,林向意一定看不到自己,可是还是警觉地后退半步。
鸭舌帽檐压了又压,一直在找她的人是自己,现在躲躲藏藏的又是自己。
陈深无数次觉得自己是该恨林向意的。
可是现在看来,恨意竟然也会让人心生怯意。
如果林向意看到他。
如果林向意还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