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婵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一把抢过在一旁侍立的婢女手中托盘里的酒瓶,不管不顾地向楚南萧的方向砸去。
可惜许婵的准头不是太好,酒瓶并没有飞到楚南萧的面前,只落到台前。
只听“哐当”一声,那瓶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本该安稳地躺在婢女手中的鎏金托盘里,此刻却化作万千碎片,在青石地面上绽开一地晶莹。
酒液肆意流淌,将石板染成暧昧的紫红,浓郁的酒香瞬间压过了园中盛放的芍药花。
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舞姬们惊慌失措地停下旋转的舞步。那些来自西域的胡女虽不识得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份,但从她的服饰和姿态来看,一下猜到应当就是府里的女主人。
满院的下人齐刷刷地跪倒一地,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晚风穿过回廊,卷起几片早凋的花瓣,落在那些颤抖的肩背上。
看着隐忍着怒容的许婵,楚南萧反倒十分淡定,他放开怀中美人。美人见此情景,生怕引火烧身,慌忙起身离开。
楚南萧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他不紧不慢地将杯中残酒饮尽。琉璃盏边缘留下淡淡的胭脂痕,那是方才依偎在他怀中的美人口脂所染。
那美人此刻已仓皇跪在一旁,云鬓散乱,绮罗生皱,满身旖旎风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烟消云散。
“准头差了些。”楚南萧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带着几分玩味,“若再近三尺,或许能砸中本侯的额头。”
见他这般云淡风轻,许婵死死咬住下唇。满腔怒火在胸腔中冲撞,却寻不到宣泄的出口。
最终,她只是冷冷地瞪了楚南萧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织金的裙裾在青石路上迤逦拖行,发出细碎的声响。许婵走得极快,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侍女们躬着身,迈着慌乱的小碎步紧随其后,无人敢抬头看一眼主子铁青的脸色。
也许是回来的路太过漫长,等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那口支撑许婵大闹一场的气已经消了下去,她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冷汗后知后觉地浸湿了里衣。
她在做什么?她竟然当众对楚南萧动手,虽然没有真的砸中,但那意图再明显不过。那个权倾朝野、喜怒无常的镇北侯,会不会一怒之下……
许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为什么我会这么生气呢?我又不喜欢楚南萧!
这不像我。
可方才那一刻,怒火完全不受控制。看着楚南萧左拥右抱,看着那些舞姬对他暗送秋波,一股无名火直冲许婵的头顶,几乎烧断了理智的弦。
许婵也没想到自己的胆子居然那么大,她平时是个怂人,遇到楚南萧这样的大魔头,就算再生气也是忍了,哪里敢砸东西。
转头看到镜中人影,虽然脸还是那张自己的脸,可许婵盯着镜中的脸,却总觉得陌生。总感觉这张脸上的表情不像自己,反倒………像另外一个人。
是苏柔吗?
许婵一直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苏柔,生怕被楚南萧看出破绽。可随着在这具身体里停留的时间越久,她越发觉得自己正在被原主的情绪侵蚀。
方才那不顾一切的愤怒,那锥心刺骨的嫉妒,真的完全属于她许婵吗?
若是楚南萧因此震怒,她该如何应对?道歉?示弱?还是继续硬撑?
心乱如麻间,许婵不自觉地走到窗边的紫檀木博古架旁。架上陈列着各色珍玩,其中一只青玉瓷瓶是苏柔生前最爱。
她伸出手,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的瓶身。一个温暖的怀抱从后面拥了上来。
许婵浑身一僵。熟悉的龙涎香气笼罩了她,混合着淡淡的酒意。楚南萧不知何时进来的,脚步声轻得如同鬼魅。
“让我看看,”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低沉而温柔,“手有没有伤着?”
楚南萧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关节,仿佛在检查是否因掷酒瓶而受伤。
许婵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该立刻道歉,解释自己一时冲动?还是该继续维持苏柔的人设,高冷一点?
不等她做出决定,楚南萧已将下巴抵在她发顶,轻轻叹了口气。
“阿柔,我真开心。”
开心?许婵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当众给他难堪,他竟觉得开心?
许婵试探地轻声问道:“你……不生气?”
“你有许久没像刚才那样了。”楚南萧的手臂收紧了些,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还以为你都不在乎我了。”
楚南萧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满足?
许婵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
楚南萧低笑一声,不置可否。他松开许婵,慢条斯理地在屋内踱步,目光扫过房中陈设。
苏柔的寝房极尽奢华,珊瑚屏风、翡翠摆件、名家字画随处可见,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多是楚南萧四处搜寻给她的。
行至书案前,楚南萧的目光被一沓素白纸筏吸引。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是一首工笔誊抄的曲谱。
“是新谱的《雨霖铃》?”他仔细看了片刻,转身朝许婵扬了扬手中的纸。
许婵下意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这并非她的作品。只是前几日她无聊,在书柜夹层中无意发现这沓曲谱。
看字迹应是苏柔亲笔,不知为何被小心收藏起来。她一时好奇取出翻阅,之后便随意放在了案上。
没想到楚南萧之前竟也没看过,还误以为是她的新作。
“今夜月色不错,让教坊唱去。”楚南萧推开窗户,外面如水的月色一下子就流了进来。
“现在?”许婵望了望窗外皎洁的明月,现在时辰已近亥时,放在现代不过晚上九点,但在没有电力的古代,大多数人早已歇下。
于是,她摇了摇头:“这也太晚了,没得扰人清梦。”
楚南萧哪里管这些,他勾了勾嘴角,调笑道:“夫人不消气,他们怎么敢睡?”
不一会儿,许婵站在了无心居内的湖边。
令她惊讶的是,湖面上早已停着一艘装饰华美的画舫。舫内灯火通明,乐师歌伎垂手侍立,案几上摆满了精致茶点,俨然一切准备就绪。
看来楚南萧早就计划好了!从激怒她,到追来安抚,再到邀她游湖听曲,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许婵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恼怒更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她沉默地随着楚南萧登上画舫,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
画舫缓缓离岸,乐声悠扬响起。正是那首《雨霖铃》,歌伎的嗓音清越哀婉,在静谧的湖面上传得很远。
许婵听着歌词,不觉有些恍惚。这词句中的离愁别绪,与苏柔平日里自信聪慧的形象实在不符。
她不由自主地探身望向窗外,想借着月光看清舫身上精美的雕花。然而动作太急,腰间忽然一松。
“噗通”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许婵脸色骤变,下意识摸向腰间:
“我的玉佩!”
“是不是祖母给你的那块?”
许婵点了点头,那是苏柔祖母留下的遗物,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刻着祥云图案。自她穿越而来,一直贴身佩戴,从未离身。
楚南萧的表情登时严肃了起来,苏柔自小由祖父母教养,与他们感情甚笃。如今,祖父母仙逝,唯有这块玉佩作为念想。
见许婵点头,他立刻挥手止住乐声,沉声下令:“下水去找!”
多名护卫应声跃入水中。然而湖面广阔,水流湍急,湖底更是积着厚厚的淤泥。护卫们在水中摸索良久,一无所获。
此时,夜色已深。湖面起了一阵薄雾,把水面笼罩得更是飘渺。只能看到下水护卫的头在水面不时地上上下下,出入换气。
夜深露重,楚南萧见许婵睫毛上已落上了水珠,他脸上渐渐显出不耐的神色。
楚南萧哼了一声,随后利落地解下外袍,披到了许婵的肩上。许婵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
“等着。”
不等许婵反应,他已迅速脱去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月光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几道陈年伤疤平添几分悍厉。
“南萧哥哥,小心!”
称呼脱口而出的瞬间,许婵自己都愣住了。这是苏柔对楚南萧的旧称,自长大后再未用过。她怎么会……
楚南萧显然也听到了。他回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
“有你这话,本侯更得下去了。”
许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抓着船舷,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湖面朦胧一片,只能凭借船上的灯火才能勉强看到楚南萧入水处泛开的涟漪。
一柱香的时间,在许婵感觉却比一个时辰还要漫长。
终于,水面“哗啦”一声破开,楚南萧探出头来。月光下,他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滚落。而他的手中,赫然握着那块失落的玉佩。
“幸不辱命。”楚南萧将玉佩递过来,唇角扬起得意的弧度。
许婵接过尚带楚南萧体温的玉佩,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掌心粗粝的厚茧。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回程的画舫上,两人相对无言。许婵摩挲着失而复得的玉佩,心中百感交集。楚南萧则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难辨。
直到画舫靠岸,踏上坚实的土地,楚南萧才忽然开口:
“今夜,我能去你那儿睡吗?”
许婵一愣:“啊?”
“这水这么凉,”他指了指自己仍在滴水的头发,语气竟带着几分委屈,“你不会让我自己暖被窝吧?”
见许婵面露迟疑,他又补充道:“放心,知道你伤没好全,不会做什么的。”
许婵看着他被湖水润湿的脸颊,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回到院里,侍女们早已备好热水和干净衣物。楚南萧沐浴更衣后,果真如他承诺的那般安分,只在外侧躺下,只是紧紧地抱着许婵。
烛火熄灭,帐幔垂下。黑暗中,许婵能清晰地听到身旁人平稳的呼吸声。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水汽,萦绕在鼻尖。她闭上眼,试图理清这混乱的一夜。
愤怒,恐惧,疑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种种情绪交织,让许婵疲惫不堪。意识渐渐模糊,她终于沉入梦乡。
然而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呱、呱……
聒噪的乌鸦叫声一声接一声,突兀地响起,撕破了夜的静谧。许婵在睡梦中蹙起眉头,不安地翻了个身。
过了片刻,许婵陡然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
这是义盟的暗号!
没想到,关若烟的动作竟然这样快,昨日自己才和她达成合作,今天才过子时,她就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