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发烧?”
小言把手探入保温袋试了试温度,还温热着,她把牛奶塞进小忧手里,搂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一旁的厚衣服上。
“手都红了。”她握着小忧的手放到脸上,居然感受到了凉意。
她顶着外头的寒风回来,脸已经没了知觉,小忧的手竟然比她的脸还要冰。
小言心疼道:“牛奶还热,你先喝点暖暖身子,我来看看他。”
男孩的脸是不自然的潮红,嘴唇微肿,干得起皮。
他肌肤本就冷白透明,连皮肤下的静脉都能窥见,此刻更是连血管的纹路都明显起来,额上脖子上油润润的,眼角还有淡淡的泪痕。
小言的手触碰到男孩脸颊时,像是贴到了滚烫的铁锅上。
“他烧了多久?”
小忧打手势回答: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很烫了,从中午一直到现在。我喂他喝了点药剂,不起效果。
“这么久啊。”小言咬了咬唇。
她身体好,几乎没生过病,小忧体弱,可也没怎么发过烧,一时间还真有点手足无措。
在双子星,看病是免费的,但那是正常公民拥有的权利,黑户连药都不配购买。
不过就凭双子星的医疗资源,送个高热患者去,恐怕得折腾上两三天,光查明病因就够他们吃一壶。
这热来得突然,偏偏烧在现在,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会和背上的伤口有关系吗?还是别的缘由。
“丢外面冻一冻试试?”小言摸着下巴,“先物理降温。”
小忧一把按住小言的手臂,边摇头变打手势:不行的姐姐,这么冷的天,他生着病,你把他丢到外面,他会死的。
“这就死了也太脆弱了吧?”
小忧使劲点头:姐姐,想想别的办法。
这家伙到底被人喂了什么药,昏迷这么久也该醒过来了吧?别真出什么好歹。
小言正纠结着,灵光一闪,想起林果和尼洛送她的药剂就在兜里,犹豫再三,还是掏出了一支金色的。
金色品质的药剂,治疗发烧应该绰绰有余吧?刚好让这男孩帮忙试药。
小言用力撕下药剂头上的封口,转头给小忧展示了一下瓶身上的金色标签,“看!这是我打到的猎物哦,本来想一回家就跟你分享的,嗯……快夸夸我。”
小忧鼓掌,也不问药剂来历:姐姐好厉害。
相当捧场。
小言笑了笑,回头捏着男孩的下巴让他张开嘴,给他一点点灌入药剂。
就这么几支药剂,要说舍不得用是真的,但如果能跟着神思去神家,就不差这点了。
她小心喂着,有药水从男孩嘴角流下,她赶紧抓过毛巾擦拭。
要不是小忧拦着,小言会把毛巾里的药水挤回男孩嘴里。
每滴都是钱,别浪费呀……
小言对小忧道:“帮我把他托起来,不,算了,我来抱着他,你来喂比较好,我毛手毛脚的。”
小言绕后,托着男孩的腋下将人抬坐起来,环抱住,掰开他的嘴,听见呜呜咽咽的声音。
男孩紧闭双眼,汗如雨下,呼吸沉重,没有挣扎,也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难道真的会死掉?小言心里闪过这个可怕的念头,赶紧摇头将其抛开。
前年她和小言刚搬进蜂巢街的时候,她在野外捡到过一只受伤的极地冰狐幼崽,小小的毛绒团子,毛发还是深色的,看上去才睁眼没多久,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遗落在有人烟的地方。
它的叫声短促尖利,看见有人类靠近,喊得更厉害了,但没过一会儿嗓子就变得嘶哑。
它好可怜啊,眼睛又大又圆,泛着水光,手脚无力地扑腾着。
外头天寒地冻,小言把它捡回了家,把它放进衣服堆里取暖。
不知道投喂什么,找不到能替代母狐乳汁的东西,也没有钱买奶制品,小言只能去旧货市场托人抓了只手指大小的雪鼠,处理好后打成肉糜带回家,混点营养液喂给小冰狐吃。
它舔了两口就没再吃了。
后半夜,小冰狐不再叫唤,小言蹲在它身边,眼睁睁看它断了气。
身体慢慢变僵硬,眼睛无力地耷拉着,失去神采。
那不是小言第一次目睹生命在眼前逝去,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死人更多。
她呆坐半宿,思考该把小冰狐的尸体拿去卖钱,还是找个地方把它埋掉,一直到温吞的太阳从云层里露出朦胧的光来,饥饿才将她唤醒。
冰狐的一身都是宝。
收下小冰狐的商贩说:“捡到它,你太走运了!”
收下钱,小言当天就买了四袋营养液回家,对小忧说:“接下来一个星期,我们都不用饿肚子了。”
小忧捏着空药剂瓶子的手在小言面前晃着,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你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小言回过神,调整姿势,让男孩躺在自己腿上,捂着他的额头,“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对了,我买了新矩阵,来,我帮你换上。”
把矩阵芯片贴在人的额头上,没过一会儿它就会自动融入进去,旧的芯片会瓦解,随着新陈代谢被排出体外。
“这款矩阵可以三十一小时不间断地打视频通话哦,打一辈子都不会停的那种。”小言在外头就一直馋这个功能,忍不住想尝试,刚替小忧换好矩阵就催促她背过身去,拨打了她的通讯。
矩阵大换新,小忧使用不来,手忙脚乱地捣鼓半天才按下接通。
看见小言的脸出现在矩阵视野里的时候,她捂住了嘴,低低地笑了起来。
“厉害吧?”小言得意道。
小忧的手贴着嘴唇和鼻尖,竖了大拇指。
“以后我出门在外,小忧也能一直陪着我了。”
小忧点头,面朝前方打手势:姐姐可以一直陪着我了,好开心。
她继续说:戴着眼罩看,灰蒙蒙的,想摘下来看,但是不敢。
“没关系,很快就能摘下来了。”小言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依旧笑着,“还有个好消息,小忧想不想听?”
小忧连连点头。
小言略过神家需要她变强作为交换这部分,将遇见神思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比起攒钱慢慢看病,投靠先进星系的大家族不是更好?”小言关闭通话,喊小忧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那可是中心星系,科技那么发达,你的病肯定能治好。”
小忧有些忧虑:我担心。是骗子,是坏人的话,怎么办?
“这点我想过,我自己担风险也就罢了,不能把你拖下水,但我想赌一把。”
神家的要求只对小言开了,不需要小忧做什么,换个说法,小忧是她到手的恩惠,也是人质。
做苦力做打手的事她最擅长,况且为了小忧,她没什么做不到的。
以对方的势力,真想来硬的,把人抓走就是了,还用得着以合作的形式,给予选择的机会吗?不如应下,也省得把主动权一并交出去。
小小的NG124星系,她们能躲到哪儿去?她们连双子星都无法离开。
“我会用我的命护着你。”
小言将额头靠在小忧肩膀上,闻着她身上浅淡的香味,轻声说:“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还糟了,去治疗吧,小忧,不是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吗?”
她嗓音缱绻,像叶尖上滚落的露水,一滴一滴跌进小忧的心里。
夜深了,气温一再降低,脸盆里的水结出厚厚的冰,小言替男孩擦汗的毛巾也冻成了硬块。
怀中人的高热逐渐退去,体温趋近正常,不再涨红的脸苍白如纸,惨淡得像一具尸体。
若非眼皮还会颤抖,他身上看不出半分生气。
脱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上下开合,一行清泪从男孩眼角滑落,顺着大阳穴流入小言托着他脑袋的手掌心。
“妈,妈妈……”
男孩的手指动了动,在地面迷茫地摸索,身体的感知在复苏,他聚焦到来自身后的温度时,找到了方向,朝后一点点靠近,不顾一切地抱了上去。
被环抱住腰的小言从睡梦中惊醒,本来靠墙坐着就是为了不睡过去,还是没控制住,脑袋一点就进了梦乡。
她的身体反应比脑子快,刀已经握在手里了,好在没扎下去。
男孩的梦呓在耳边回响,小言用手背贴在他额上试温度,微微凉,好多了。
“妈妈……”
“妈妈?”小言听清了,有点茫然。
她和小忧打小没见过妈妈,关于妈妈的记忆更是空空如也,好像世上从未有过那样一个女人,将她们无情地带来,又无情地丢下。
世界这么危险,当妈妈的一定也很害怕,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抛弃了她们呢?
男孩在哭,他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出了那么多汗还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他是水人吗?小心休克。
小言不知道怎么安慰发抖的男孩,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轻盈柔软,像云朵,温润顺滑,像锦缎,手感很好。
她哼着歌,顺毛似的摸男孩的头发,顺着发梢翘起的边儿捻着。
男孩安静下来,呼吸也慢慢平复,没一会儿,居然抱着小言的腰睡着了。
-
天未亮,小言站在一面合金墙前,踮起脚尖拍打来客铃。
铃声在屋里响彻一轮又一轮,屋主人终于姗姗来迟,拉开大门。
“这才几点,催债也没你这样催的啊,妮子。”炸鱼店老板打着哈欠抱怨道,“饿了,还是惹麻烦了?”
门外风雪大,他的机械大手撑着头顶的合金门,招呼道:“赶紧先进屋里头来。”
[您的账户进账100000星币。]
矩阵视野里弹出一条收款提醒,老板眯起眼,不可置信地数了三遍,又看了好几眼付款人,瞪大了眼珠子。
“妮子,哪儿来的钱?”他震惊的目光落在小言身上,怎么也不敢相信,“别吓叔啊。”
“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小言认真地说,“叔,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除了小忧之外,炸鱼店老板是小言在双子星上唯一能相信的人。
她想把男孩和徽章托付给他,但不确定老板是否愿意接手。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男孩和徽章背后涉及了什么样的争斗是完全未知的,那天那个满身伤痕的青年究竟是谁,又去了哪里,小言也不得而知。
曾偶然听闻,炸鱼店老板是身背犯罪记录,才被迫留在七环这苦地方的普通公民。他身份敏感,想回内环就不能涉险。
小言不想给他添太多麻烦。
实在不成,她就让神思再宽限几天,等男孩的家人来把他接走再说,最不济的情况,把男孩交给神思,让神家来处理。
后果如何,她没能耐再管了。
小言对自己有个相当清醒的认知——只擅长打斗杀戮,嘴巴很笨,不懂谈判,也不会沟通。
真诚,她愿意拿出九十分的真诚,剩下十分不得不隐瞒的,是她不得已的私心。
一路走到今天,有太多误打误撞和阴差阳错,小言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幸运儿,还是个倒霉蛋,又或者都不是。
到底得做到何种程度,才有机会松口气呢?
球体飞船上,小言俯瞰远去的蜂巢街,渐渐的,整颗双子星都在她的脚下。广阔无垠的冰原占据这座星球的大半,人类生活的范围原来只有那么小一点。
身旁,小忧悄咪咪用肩膀碰她,打手势问道:炸鱼店的叔叔同意帮我们收留那个男孩了吗?
小忧用的其实并非官方手语,很小的时候,她们谁都不懂手语怎么比划,就自己瞎琢磨,编撰出了一套独属于她们的手势语言。
这是全世界只有她们两个能读懂的暗号。
小言看着她,点了点头。
炸鱼店老板确实二话没说就应下了,毕竟只是帮忙照看一两天,来接男孩的人马上就会赶到。之后的报酬理应也归他,他得知消息时很高兴,因为他不差钱,但缺一位有声望的人的推荐信,帮助他回到内环,见到阔别多年的妻子。
神思坐在对面,两腿交叠,姿态放松。
“你们的感情真不错,我也有个妹妹,只不过她从小就被养在外面,和我并不熟悉。”神思顿了顿,切入正题,“回归神家后,要记得,你们是家主从小安顿在外的亲女儿。从前的姓氏不能再要了,需要彻底忘记,对了,你们的名字是?”
“我们是孤儿,没有姓氏。”小言看着他,学着他的样子自我介绍,“小言,言语的言,语言的言。”看向妹妹,目光温柔许多,“她叫小忧,不再忧伤,不再忧愁的忧。”
“好,那么自今天起,你们姓神。你叫神言,”他的视线落在妹妹身上,微微一愣,转瞬恢复,“你叫神忧。”
恍惚的那一秒就像一滴水,滑过后了无踪迹。
“马上跃迁,再看一眼你的家吧。”神思说。
家?
神言轻抚神忧的额发,掌心落下,盖在她柔软微凉的手背上。
“我的家在这里。”
星河在下。
球体飞船在深邃无垠的黑幕中一闪而逝。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神言听见舱内频道切入优雅的机械女声:
“敬联邦与你我,欢迎回到宇宙中心,索勒星系,我们共同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