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烛璠斜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盯着横在面前的帘子。
有布帘作挡,她完全看不见对面的景象,也听不见任何响动。
帘子是她临时挂起来的。
这小破屋拢共就三间房。
正厅、灶房和卧寝。
她没有多余的房间给雁闻寂住,也只有一张床,就干脆在卧寝中间挂了张布帘,腾出窗户旁边的矮榻,方便他睡觉。
雁闻寂起先不同意,说是在厅屋或者灶房休息便好,被她一句“要是伤情加重,还得花更多钱”给堵回去了。
“他肯定睡着了,这都快一个时辰了。”玉石小声说道。
“嗯。”烛璠含糊应了声,没大放心,压着嗓子喊了声,“雁闻寂?”
无人应答。
也不奇怪。
她不知道他到底被谁坑了,却看得出他的伤很严重,状态也奇差,晚上洗漱的时候甚至差点昏过去。
确定他睡着了,烛璠才没声没息地化出蛇尾。
一条暗红色的长尾从她的袍下露出。
她从小就爱护自己的尾巴。
这些鳞片本该排布整齐细密,莹润漂亮,如今却歪歪斜斜,残破不全。
大部分鳞片上都凝固着血,有些边沿被狐火烧伤了,呈现出焦黑色。
如果细闻,还能闻着一股淡淡的焦味。
烛璠变出尾巴后就不动了,只呆呆盯着。
许久,她试探着碰了下一枚翘起的鳞片。
只是这样轻微的触碰,就疼得她脸色发白,呼吸促乱。
这种疼痛让她想到幼时的一场春雨。
那天细雨蒙蒙,她蹲在泥泞地里,默默看着面前的两座土坟。
左边住着她的爹,右边是她的娘。
她不住抹着被雨水淋湿的脸,偶尔会分心去想,这才不是春天的雨。
春雨理应是絮叨的低语。
娘会给她摘来一朵湿漉漉的小花,让她用尾巴尖卷着,放任她在泥巴里爬动打滚。
爹会划开竹条做风筝,许诺等雨停了,就带她去放。
春雨理应轻柔。
而不似这般,用细密而绵长的刺痛,将她裹成一层茧。
一场异于常理的春雨过后,她的爹娘有了新家。
她则被狐妖带去狐族。
带她离开的狐妖牵着她的手,站在大宅门口,笑眯眯指着等在门口的其他狐妖,轻声说:“烛璠,这以后便是你的家了。”
烛璠的眼皮抖了下,倏然回神。
浮现在脑中的不再是那场春雨,也不是宽敞偌大的狐宅。
而是一把把对准她的尖刀,还有蛇鳞被撬开时的难忍剧痛。
她低下脑袋,面无表情拧开药瓶,顾不上疼,草草涂抹。
忽然,簌簌风雪声中,传来一点轻微的踩雪声。
随之而至的,是股强大磅礴的灵力。
烛璠一顿,吹灭蜡烛,房中顿时昏暗无光。
她变回人形,悄声走至窗前。
雁闻寂就躺在窗边榻上,双目闭合,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她小心避开他,单膝跪在榻边一角,朝前倾去身,再将挡风帘子掀起一条窄缝,偷偷往外瞧。
外面还在下雪。
天地是一片暗淡的银白,模糊勾勒出一众人影。
烛璠看不清是谁,但数下来,竟然有十二三个人。
他们分散着,站在小屋几丈开外的地方,好像在说什么。
她粗略估计了下对方的修为,并得出最直白的结论:打不过。
一个都打不过。
玉石小声猜测:“会不会是小阙洲的人?下午在药房,那些人不是说有小阙洲的仙客要来解决妖祸吗?”
“不像。”烛璠慢吞吞推翻猜测,“小阙洲是狐族的地盘,那里没有这么强的修士。”
虽然在中灵界,妖和修士不怎么对付,但小阙洲的确常有修士出没。
不过多是些修为不怎么样,还没宗没派的散修,去小阙洲也只是为了做些生意。
灵石担忧:“那是……”
烛璠盯着那群人,最终大着胆子,用妖气凝出条手指长短的精巧赤蛇,好打探消息。
那条小蛇爬过窗子,钻进雪地,缓慢往前探进。
随着它靠近那一众修士,她逐渐听清了他们的说话声——
“我看雁闻寂八成是死了,就算没死,他也不傻。不往他的一帮徒弟那儿躲,来什么凡界,还是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雁闻寂……
烛璠瞟向榻上睡得正熟的人。
“……”
来找他的吗?
想到他在中灵界的好名声,她认定这帮人是来救他的。
她正犹豫该不该向他们递信,却忽然听见另一个人说:“要是真死了哪能这么麻烦,就怕他突然杀出来。总之,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烛璠就默不作声蹲在了榻上,直直盯着雁闻寂。
原来都是仇家。
她一动不动,留神着外面的动静。
有人道:“这要怎么找,光他消失前留下的灵痕,就指向三千两百多个地方,咱们找了这么久,快翻遍大半个中灵界了,找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了吗?”
“还不如在他几个徒弟周围守着,说不定能摸到一点消息,总比做无头苍蝇强。”
“我看也是,算了,走罢。这破地方怎么藏人,埋在雪里吗,还是躲在那破屋子里头?”
明明什么都没看见,烛璠却莫名感觉有好几道视线投向这边。
她尽量往角落里缩,生怕漏出哪怕一点衣角。
从他们的对话来看,这些修士对一间雪天里的破屋毫无兴趣。
只要等他们走了就好,她想。
借由那条小蛇,她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还有揉搓符箓的窸窣响动。
烛璠屏住呼吸,耐心等那帮修士催动符箓。
可忽地,有个修士“咦”了声。
另一个人问他:“怎的?”
那人应道:“这附近好像有灵力的痕迹。”
烛璠的心倏然紧提。
瞬间,她又凑至窗前,将帘子掀开一条窄缝,往外瞧。
朦胧雪帘中,十几道身影逐渐聚集在小院的右前方。
那里有一棵松树,白皑皑的雪覆满树身。
有人迟疑着走近松树,抬起手,似想碰它,并道:“嘶……这里好像设了阵法。老二,你来瞧一眼,果真么?”
烛璠不知道什么阵法,只直觉危险。
她飞快想着应对的办法。
打不过。
可也不能离开院子。
院子周围的篱笆和房屋门槛,都是她用抑灵木重新打的。
抑灵木多少能藏匿妖、灵气息,不然他们早就发现她了。
也不能直接把雁闻寂交出去。
不合时宜的“投诚”反而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做个假傀儡呢?
这倒说不定有用。
烛璠爬下矮榻,就要去找稻草。
但忽地,她瞥见了熟睡的雁闻寂。
她顿住,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恬静的面孔。
一股无名火慢慢悠悠烧了上来。
她在这里苦想活路,他却睡得香。
她想,她就应该叫醒他。
再告诉他,外面来了群他的朋友,说要与他叙旧。
这念头刚从脑中掠过,她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哀嚎。
穿透风雪,如鸦叫一般回荡在这空旷的荒地。
烛璠一怔。
她又凑至窗前,偷偷往外瞧。
只一眼,就吓得她忍不住干呕,差点变成蛇形!
那棵终日静谧的松树,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疯,抖出成千上万根细密的松针,流星一般往四面八方刺去。
而这帮修士竟还应付不了。
那些松针堪比利箭,轻而易举就将两个修士扎成筛子。
他俩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带着一身密密麻麻的孔洞死了。
反应快的修士迅速结盾,想要挡住松针。
可不过短短一瞬,足有一臂厚的灵盾就被打个稀巴烂。躲在后面的修士被灵盾炸开的气流重伤,接二连三丧命于松针下。
有些修士看出那棵松树有蹊跷,意欲攻击它。
但灵术尚未结成,他们便被蜂群似的松针反扑,齐齐断送性命。
离得远的修士眼看不对劲,想跑。
只是那松针比狂风更猛烈,呼啦啦吹过去,他们就成了一堆堆肉泥。
一堆血肉相混的泥,全没个人样。
这时仅剩下两三个修士。
他们还没受到松针攻击,就被同行者的惨状吓得精神失常,忘了跑,也忘了该怎么施展灵术。
惨叫此起彼伏,雪风卷过一片松针,残存的几个修士就也死了。
夜风还在吹。
四周静谧无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烛璠僵跪在窗前,愣盯着那满地惨不忍睹的血色。
一种出乎本能的恐惧袭上,使她浑身有如灌铅,不能动弹。
她送出去打探消息的小蛇也受到惊吓,正疯狂往回跑。
忽地!
那些松针许是探到妖气,在半空停顿一瞬,竟齐齐朝她这方涌来。
烛璠瞬间头皮炸麻。
心脏重重撞击着胸腔。
耳鸣覆过一切思绪。
僵麻的冷意从脊骨漫至四肢。
她想动,想跑,两条胳膊也的确在抖,身躯却没办法挪动分毫。
眨眼的工夫,一根松针就已经逼近她。
深绿,尖锐。
卷裹着浓烈到无法应对的灵力。
终于——她定性回神,勉强能动了,撑住墙就往旁边躲。
但忽然间,那根松针化成了一团绿莹莹的雾。
烛璠顿了下。
那一小团雾气融进五颜六色的光泽,须臾就变作一枚精致小巧的五瓣花。
它飘啊飘。
穿过风雪,钻进窗缝,轻盈又温柔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热意轻轻一熨,那枚五瓣花就融化了。
第二根松针紧随而至。
也在快接近她时变作花瓣,轻巧落在她的鼻尖,带来丁点暖意。
第三根、第四根……成千上万根松针全都涌向她,汹涌暴烈,鲜绿的海潮一般。
又在刹那间化作温顺的寂流,无声拥住她。
很快,弥漫在半空的灵力也消失不见。
烛璠接住落下的最后一片五瓣花,缓缓拢起手掌。
一点温热的湿意在掌心晕开。
不是要攻击她吗?
她错愕不解。
烛璠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眼下也不容她多想。
那些修士虽然莫名其妙都死了,但尸首和血污都还没打理干净。
她想了想,还是趁天没亮,拖着把扫帚去了外面。
要是被过路的百姓看见这场面,那就坏事了。
但诡异的是,松树下空无一物。
明明刚才出来前,她还看见这地上全是筛子一样的尸体和血肉泥。
可她拿把扫帚的工夫,这一切便都消失了。
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场梦境,了无痕迹。
烛璠慢吞吞扫视周围,最终在松树附近发现一点残存的血迹。
那一小滩鲜血正迅速往雪地里渗去,没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而原本光秃秃的松树,又长出深绿茂密的松针,静立在寒风中。
烛璠想到了那些修士所说的“阵法”。
和这棵松树有关吗?
她往后退了步,没跑。
要是平时撞上这种怪事,她定会躲得远远儿的。
但现在她一没钱,二没精力,三得渡劫,除了这里,她去不了其他任何地方。
况且这所谓的“阵法”,似乎并不想伤害她,还帮她省去了打扫脏污的麻烦。
深思熟虑过后,烛璠决定装聋作哑。
她又拖着扫把回了小院,想睡觉,可一闭眼就是血淋淋的场景,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一整夜,第二天整个人浑浑噩噩,吃早饭时都不甚清醒。
饭桌上,雁闻寂提起了昨晚的异样。
“昨夜里模糊听见些动静。”他舀了一碗米粥给她。
烛璠低着脑袋,神情木讷,捧着碗的双手却收紧些许。
“什么动静?”她问。
他道:“似乎是冬雷。”
——那不是雷,是惨叫。
烛璠默默补充。
他若有所思:“又更像是烟花炸响。”
——是人炸了。
她面无表情地想。
“大抵是新春将至,却热闹。”雁闻寂坐在她对面,温笑着问她,“可惜有些疲累,没能醒过来看上一眼——烛姑娘呢?可曾看见?”
烛璠摇摇头:“没有。”
但刚说完,忽有一线寒意顺着她的脊骨,直冲头顶。
她握着汤匙,听见了自己重重的心跳声。
这就是一座普通的凡人小镇,松树就算能成精,也不可能那样厉害。
她也没有设什么阵法。
那……
她缓慢而僵硬抬头,对上雁闻寂那双笑眯眯的眼眸。
“这房子略微凉快了些,我看树下有些木材,可以用来修缮房屋。”他问,“烛姑娘以为如何?”
是他设的阵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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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