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城门发出“吱呀”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李岩独自一人,坦然走入。
他身后,是数千蓄势待发的“大顺”骑兵。
他面前,是王龙和他手下那些眼神紧张,手心冒汗的“忠义营”弟兄。
空气仿佛凝固了,王龙的喉结上下滚动,感觉自己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将军,单枪匹马就敢进城,这胆子是铁打的?
城楼上,颜浩看着这一幕,眼神平静。
他知道,李岩这种人,要么不信,一旦信了,便会拿出百分之百的魄力。
“二当家,这……”王龙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脸上写满不安。
“没事,让他上来。”颜浩挥了挥手。
很快,李岩在几名忠义营士兵“护送”下,登上了城楼。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颜浩身上。
“阁下如何得知冯宽的计策?”李岩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猜的。”颜浩回答得更干脆。
李岩一愣。
“你入山东,立刻就有人送上情报,说泰山有‘流寇’,还附上地图,把你往我们这边引。这‘热心人’也太热心了点。”颜浩笑了笑。
“我到济南,刘泽清摆下鸿门宴,城里却贴满了通缉你的告示。他一个地方总兵,有这么大的能量和闲心,去管你这个大顺朝的将军?”
“冯宽那个人,我见过,心眼比针尖还小,野心比天还大。他既想杀我,又想除掉你,还想借刘泽清的手。一石三鸟,一箭三雕,玩得挺花。”
颜浩说得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岩的眼神却越来越凝重。
颜浩说的每一个细节,都与他经历的严丝合缝。
这年轻人,仅凭蛛丝马迹,就推演出了整个棋局。
“这盘棋,你我都是‘蝉’,刘泽清是‘螳螂’。”颜浩看着他,话锋一转,“但你有没有想过,冯宽这只‘黄雀’,背后还有没有猎人?”
李岩瞳孔一缩:“什么意思?”
“冯宽此人,在京城时不过一小小翰林编修,被贬斥还乡。他哪来的胆子和能量,敢同时算计你我,还把山东总兵玩弄于股掌?”
“除非……”颜浩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找到了一个比崇祯皇帝、比李自成、甚至比南明朝廷更硬的靠山。”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李岩脑中闪过。
他想到了那些关于关外满清的传闻,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你是说……鞑子?”
颜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李将军,你率部出京,是觉得大顺军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已经烂到了根子,想另起炉灶,对吗?”
李岩沉默了。这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他曾以为自己投身的是一场轰轰烈烈、扫清寰宇的革命,却没想到迎来的是一场比前朝更腐烂、更疯狂的盛宴。
“你想驱逐鞑虏,重整乾坤。我也想。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颜浩的声音充满诚恳。
“可禹城只有一个。”李岩苦涩一笑。
“不,禹城太小了。”颜浩摇头,“整个山东,都太小了。李将军,冯宽既然把我们都当成了棋子,我们为何不将计就计,联手把他的棋盘给掀了?”
“掀了他的棋盘?”
“对!”颜浩眼中精光一闪,“刘泽清以为我们正在禹城外对峙,准备两败俱伤。他现在肯定正调集主力,准备出城来当这只‘螳螂’。”
“螳螂出了洞,他的老巢济南府,不就空了吗?”
李岩浑身一震!
他呆呆地看着颜浩,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
这思路,这胆魄,简直是天马行空!
“二位,二位……”王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急得抓耳挠腮,“你们在说啥?能不能说明白点?我这脑子不太够用。”
朱媺娖站在颜浩身后,一双美目异彩连连。
她虽然也不全懂,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这位“兄长”,正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旁边的卞希之则完全不关心这些,他正隔着几步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岩,嘴里念念有词:“此人面色晦暗,中庭带煞,呼吸虽稳但略有急促,想必是长期思虑过甚,肝气郁结。可惜,可惜,一身好筋骨,怕是活不长久……”
李岩身后一名膀大腰圆,满脸虬髯的副将听到了,顿时勃然大怒。
“你这瘦猴说什么屁话!咒我们将军?”副将牛金星上前一步,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卞希之。
卞希之吓得一缩脖子,躲到颜浩身后,只探出个脑袋:“我……我只是从医理上分析,这位将军确有隐疾,若不早治,恐伤根基。”
“放你娘的屁!”牛金星唾沫横飞,“我家将军身经百战,力能扛鼎,会有什么鸟病?”
“好了,金星,退下!”李岩喝止了副将,随后对颜浩一抱拳,眼神复杂,“阁下所言,振聋发聩。只是,我如何能信你?”
颜浩笑了。
他侧过身,露出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朱媺娖。
“因为她。”
朱媺娖在颜浩的示意下,向前一步,摘下了斗篷的风帽,露出了那张虽显稚嫩,却带着天家贵气的容颜。
“前朝,长平公主,朱媺娖。”朱媺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
李岩,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朱媺娖,嘴唇颤抖,眼中是震惊、怀疑。
前朝公主?!她竟然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
牛金星也傻眼了,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颜浩从怀中,取出那枚“龙纹双鲤佩”,递了过去。
李岩颤抖着手接过玉佩,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出身举人,见识不凡,一眼就认出这绝非凡品,上面的雕工和纹饰,确是皇家规制。
“殿……殿下……”李岩的声音嘶哑,他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将军请起。”朱媺娖连忙道,“国已破,家已亡,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
“不!”李岩抬起头,眼中燃起一团火,“只要殿下在,大明就在!李岩,愿为殿下驱驰!”
他身后,牛金星也懵懵懂懂地跟着跪下了。
虽然他搞不懂状况,但将军跪了,他也得跪。
“好!”颜浩上前扶起李岩,“既然如此,你我两军,便合兵一处,共创大业!这第一步,就是拿下济南府,活捉冯宽,祭我复明军大旗!”
李岩重重点头,豪气干云:“好!就这么办!我这就去整队!”
看着李岩兴奋地转身下楼,颜浩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收敛。
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两支素不相识的军队,一个前朝公主,一个大顺叛将,想要真正融合在一起,其难度,不亚于攻下一座济南城。
果然,李岩走后,牛金星却没动。
他站起身,狐疑地打量着颜浩,瓮声瓮气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凭什么指挥我们将军?我们凭什么信你?”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的忠义营和李岩留在城楼上的几个亲兵都听见了。
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
王龙脸色一变,就要发作:“嘿你这黑炭头,怎么跟我们二当家说话呢?”
颜浩抬手拦住了他,看着牛金星,淡淡一笑:“不凭什么。就凭我知道你们的粮草,只够吃三天。”
牛金星脸色一僵。
“你们从京城一路杀出来,看似威风,实则后勤断绝,已是强弩之末。若非如此,何必急着找一块根据地?”颜浩继续道,“你信不过我,没关系。但你得信你家将军的判断。也得信你手下几千兄弟的肚子。”
牛金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
“想博一个万世功名,还是想当个山穷水尽的流寇,你自己选。”颜浩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对王龙道,“传令下去,全军休整,准备开拔。另外,把我们最好的酒肉拿出来,款待李将军的弟兄们。”
王龙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应道:“是!二当家!”
看着颜浩离去的背影,牛金星站在原地,眼神变幻不定。他总觉得这个叫颜浩的年轻人很不简单,让他很不舒服。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了他们的痛处。
夜色渐深,禹城城内,两支军队的营地泾渭分明,却又因为一锅锅飘香的肉汤,而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联系。
城楼上,颜浩与李岩并肩而立,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牛金星此人,性如烈火,但忠心可嘉,还望颜兄弟不要介怀。”李岩开口道。
“无妨,乱世之中,多一分警惕不是坏事。”颜浩淡淡道,“我只是担心,这种不信任,会成为冯宽离间我们的最好武器。”
李岩闻言,眉头紧锁。
他知道颜浩的担忧不无道理。就在刚刚,已经有手下向他抱怨,说颜浩这边的人马,看起来就像一群乌合之众,盐枭、猎户、难民,什么人都有,根本不配与他们大顺的精锐并肩作战。
人心,是最难整合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飞奔上城楼,神色慌张。
“报!将军,颜统领!”斥候单膝跪地,“我们……我们在城中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在散播谣言!”
颜浩与李岩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沉。
“说什么?”颜浩问。
“他说……他说颜统令是挟持公主的国贼,还说李将军您是……是投靠国贼的叛徒,他煽动我们的人,去……去杀了你们,然后向刘泽清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