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沛借取书之由,回到客居的院子,弗一推门进去,便踉跄冲往盥室,跪在地上将腹中酒水吐了个干净。
被御史夫人李箬遣来跟着伺候的小厮落后了几步,着急忙慌地在他背上一道道顺气,关切道:“表少爷,您可好些了?”
李沛不语,凌乱摇头又点头,再呕了两下。
小厮来安仔细将李沛扶回座上,用打湿的巾帨替他洁面,再整理有些歪斜的领子。
做好这一切,李沛也从头冒金星的不适中恢复少许,立刻就对来安道声多谢。
“表少爷客气。”来安伶俐,斟了杯热白水,稳稳当当递过去,“表少爷,老爷让您取的文章在何处,奴帮您取吧?”
热水入肚,李沛不由得叹慰一声,解释说:“我席间之语并非搪塞裴姑丈,确实是我书册杂多,旁人不易分辨,只能由我亲身来取。”
说完便离了座,到书架前眯眼辨认,来安带着灯靠近过去,见他从高低不齐的书中信手抽出一册,并未翻开查看。
李沛心中有数:“走吧,不好离席太久。”
来安“诶”了声,熄了方点燃的油灯随他出去。
两人时快时缓行了一阵,远远瞧见李夫人迎面走了近来。
“我的儿。”李夫人提着裙摆上前两步,握住李沛的手,探查他手背的温度,很是冰凉,又翻过去摸摸手心,好在是温热的,才松了口气,“刚才就瞧你脸色白得很,可是酒喝多了头晕?”
“我无事,娘。”李沛吐过一遭,有热水暖腹,已经不太难受了。
“你可别骗娘。”李夫人转身,随两人一并往前堂走。
她叮嘱:“你酒量浅,一会儿回席间就莫要再饮了,我瞧着你裴姑丈已醉了,你取来的文章,他未必瞧得清楚。”
李沛未发一言。
园间的蛐蛐还没多叫唤两声,李夫人朝来安道:“来安,你先回席间伺候吧,让李沛陪我这个老婆子慢慢走。”
来安低着头,听吩咐一溜烟就走了。
觉出母亲是有话要讲,李沛耐心地等她开口。
“咳。”李夫人难得有些支吾,起初的声音也压得低,“我瞧你姑母的女儿,青璃,生得极好,仪态端庄,还刚巧是议亲的年龄......”
“娘!”
李沛整个人顿住,紧接着仓皇四处张望两下。
好在来安已经走远,周遭寂静无人,李沛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您说什么呢!”
“怎么?今晚我都瞧清楚了,你往青璃那看了多少次?”
李沛被戳破了心事,慌乱又羞涩:“娘......”
李夫人抓着儿子的衣袖,笑了两声,如若有裴青璃做儿媳,她是极满意的。
“她爹娘说了,想给她寻个品性好的、安分的夫婿,我儿德才兼备,谦谦君子,不单满足这些要求,当下年纪轻轻就能做京官,前途大好,未来指不准这御史府还要——”
“娘!”眼见母亲越说越豪放,李沛赶忙捂了母亲的嘴,“隔墙有耳,不可胡言乱语。”
待李夫人歇了势,李沛才放开手,他一股气上到胸膛,很快就消散了:“娘,裴家表妹是很好。”
明眸皓齿、眉眼如画,李沛初见这位气质斐然的表妹,便久久没法子挪开眼,疯狂跳动的心脏震得他耳腔嗡鸣。
李沛记得自己差点失了礼,起身时还绊倒了凳子,只因彼时眼中一片白茫,白茫之间只余一道身影。
表妹礼数周全,却神情疏淡,不知是否被他的失礼之举唐突。
念及此,李沛内心一阵低落:“若能得表妹喜欢,我自是愿意......”
李母隔着衣袖在李沛手臂上一掐:“混小子,瞧你这丢了魂的样!是不是娶了媳妇就忘了亲娘?”
“母亲哪里的话。”李沛被掐得不疼,反手扶住了李母,即使自身情绪不高也先好话哄着母亲,“我与媳妇会一起孝敬您。”
母子俩这一趟费了些时间,裴御史酒兴过去,由夫人李箬服侍着喝了杯醒酒茶。此刻酒意尚存,拿到李沛取来的文章后只敷衍看着。
瞧见李沛面上的失落,李箬还以为是丈夫不加掩饰的敷衍的缘故,便打圆场道:“沛儿的文章想必上乘,未来去国子监当有一番作为。”
她顺势问:“我记得沛儿有个妹妹,年纪怕是跟裴顺、裴意两兄妹差不多?”
李沛应道:“是有个小妹。”
他看着裴顺、裴意,觉着家里小妹的个头要矮许多:“姑母,小妹李巧姑刚满七岁。”
李箬面露惊讶:“这正是该上学的年纪呀!不如也接进京来?便住在我们府上,开了蒙就去女学读书,届时倒能和裴意作个伴。”
裴御史的心思早不在手上,他顺势将书册阖拢,出声附和李箬的提议。
李母像是没看见儿子感激的眼神,自顾摇了头:“女孩子家的就不麻烦了,等她满十岁就在徐州找个书塾,以后能识字就成,议个好夫家才是头等大事。”
她算是轻驳了御史夫人的提议,带着歉意赔笑:“箬妹妹心好,可惜巧姑愚钝、不值当,我替巧姑谢她姑母了。”
宴食自有安排,主客茶饭后不必离桌。几人就这样闲谈着,裴青璃带着弟妹坐在一侧沉默地听。
两个小的早就吃好了,就要坐不住,裴青璃让停云和流月一人领了一个,带着嬷嬷们去侧屋待着。
李箬心有打算,于是坚持道:“你们在徐州不知道,如今皇后娘娘亲自设的女学与女考,女子已能做官了。”
她看向长女,眼含欣慰:“青璃下月初就要去户部上职,也是皇后娘娘指的。”
裴御史露出骄傲的神情来,他爽朗道:“我家福福考前风寒未愈,只得了第七的名次。”
“福福啊,为父许久未考校你了,便择沛儿文章里引注的《昭明文选》卷十二,你且说说看,卷中‘鼓怒而为涛,涌浪而成山’一句,其‘鼓怒’二字,妙在何处啊?”
父女俩间这般考校是常事,李箬丝毫不担心女儿会怯场。
这对裴青璃来说却是久违了。她并未当即作答,眼睑微垂,稍加思索之后才给出答案。
坐于席间、长辈跟前,裴青璃无卖弄之意,《昭明文选》她熟读多次,即便问题来得突然,轻松也能出口成章。
裴父又问:“你说‘承启’,具象如何?”
一番下来,裴青璃称得上是对答如流,引得裴父连连点头。
另一边的李沛眼睛都看直了,心想裴家表妹这周身的气质原来并非无源之水,而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不仅为画中人,更为卷中仙。
李母听得云里雾里,姿态倒是比先前拘谨不少,她讪笑道:“巧姑若有青璃十之一的学问,能在徐州谋个小官,我与她爹就知足了。”
李箬一听有戏,想再劝,就听见长女开口发问:“之前听您说,巧姑表妹最紧要的是寻个好夫家,如今您已晓得她能读书做官,不必仰仗他人,可想改变主意?”
虽问得颇为直白,但意思和自己想说的相同,李箬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想,若能借此为李家助力,让李家扎根京城,对她与儿女们皆有利无害。
无人注意的桌沿下,裴青璃双手攥住了锦帕,光滑的丝绸上平添了数道褶皱。她状似乖巧地等着客人回复,眼底却积攒着异样的情绪。
前世成婚后,裴青璃在户部待了不到半年便主动请辞了,盖因婆母话里话外埋怨她管理后宅不用心,说她身边的嬷嬷是外人,指责她把账册分给外人管的举动很是不妥。
当时,她和李沛皆需点卯上值,婆母早就免了李沛每日晨安,却要求她日日到跟前服侍。李沛曾多次尝试为她说情,但始终说不过婆母去。
“做官,自然是好......”李母一个劲地赔笑,摆明了还是不愿为小女儿费心,厅堂里回荡着她喉咙中挤出的“咯咯”笑声,突兀得有些怪异。
李沛想为母亲缓和气氛:“表妹初入仕途便属六部之一,可谓前途无量啊。”
他其实也想多与裴青璃说话。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枕边人,李沛面上显什么、心里想什么,裴青璃很容易看穿。她清楚,对李沛来说,这番言语与姿态已算殷勤。
原来李沛前世对她的“一见钟情”所言非虚,她还以为只是他干瘪的情话,毕竟她是在阿娘拉着两人相看之后才对这位远房表哥有了些印象。
李沛确为君子,君子一诺,甚少食言。
除了婆媳间的事,他左右为难,十有八.九会倒向他的母亲。
前世做官一事,李沛说服不了李母,最终反倒被说服,劝她体谅母亲年事已高,而徐州老家太远,母亲一人在后院孤寂,言下之意便还是想让她辞官。
“青璃有一事不明,冒昧想向表哥讨教。”裴青璃张口打断了李沛滔滔不绝的赞美讨好之语。
李沛正襟坐直:“表妹请讲。”
“自古言娶妻娶贤,管家事、掌中馈,孝顺双亲,如今女子做了官,免不得会少在后宅,那依表哥所见,这娶妻的人选是否要避开那些做了官的女子?”
语毕,席间静默一瞬,裴御史很快就代入到自身,幸得贤妻为他把家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感慨妻子这些年的辛苦,干脆执起李箬的手,凑过去:“夫人似有为官之才,委屈做了我的夫人,夫人辛苦。”
李箬嗔他一眼:“孩子们面前,胡话什么?当真是醉了。”
裴御史呵呵笑了两声,丝毫不恼,先前也乐得纵了女儿问出此类犀利的话。
李母庸俗不堪,李沛却被她教养成翩翩君子,裴御史倒想听听他的回答。
“自然不避。”李沛言语果断,神色未显尴尬,看得出仍在思索。
许久,李沛郑重道:“世道已变,若为我妻,可随心所欲。”
李母上下嘴皮子一碰,嘀咕两句。沛儿对即将做官的青璃一见钟情,不论对错,就该这样回答啊。
不过,裴青璃了解他,知道这是李沛此时的真心话。
倘若在前世,裴青璃也许会感慨、会欣赏,但在亲身为他妻之后,她无法予以任何赞叹。
李沛见她反应平平,有些紧张,追问道:“表妹以为如何?”
裴青璃松了手中的帕子,随即露出得体的笑容:“表哥君子。”
厅堂敞开的门旁,门房小厮与管家已候了些时候,趁着这少言的空口,管家快步到李箬身侧,弯下腰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道:“夫人,荣国公府的人来了。”
李箬檀口微张,略有些吃惊:荣国公府派人来,不去禀老爷,同她说做什么?
管家接着道:“来的是国公夫人身边的嬷嬷,是来送帖子的,请您与大小姐不日去国公府赏花。”
管家取出帖子,恭敬地交到脸色逐渐转为凝重的李箬手上。
福福:屏幕前的家人们,你们说我还要嫁吗?感觉不太中啊[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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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前人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