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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作者:洛生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身受重伤的鹿响语继续往林中窜逃,身上很疼,特别是手捂着的腹侧伤口,温热的血不停从指缝中渗出。


    可她却越来越兴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寿命。


    当然,离开一段距离后,为防失血过多导致昏厥,鹿响语简单处理了外伤。


    手臂被打脱臼,好在没有骨折,将肩关节扭回来之后,她用牙齿咬紧布带,在上臂处用力捆紧,然后拿出储物袋的药丸,在嘴中混合唾液咀嚼成泥,敷在手臂和腹侧的外伤上。


    “嘶……疼疼疼……”


    鹿响语疼得泪眼模糊,手却不怎么抖,而是快速在那些明显的外伤上做了止血处理。


    之后,她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外走去。


    她不敢赌杜鱼息看到杜以凤之后会如何行动,若杜以凤真为那一刀死了,他定会来寻仇。


    想到这儿,鹿响语垂头看向手中石刀。


    “……”这把石刀来路古怪,不受她意念所控,没法收进储物袋中。


    不过她现在确实需要一把轻便的武器防身。


    只不过……


    血刃锥。


    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名字,想必就是这把石刀。


    它并非灵修所用,而是魔修之物,杜以凤那副惨状她也看见了,仅仅是一道指甲盖大小的伤,就让他的手瞬间变成枯骨,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吸取了血肉,就算是修士,也无法用灵力阻止。


    可现在,这把危险的武器正乖乖躺在她掌心。


    没错,虽然不能随心所用,但它却格外地,乖巧听话。


    鹿响语握紧石刀,刺向右臂,她现在没什么力气,刀尖根本划不破肌肤。


    “……”


    鹿响语便又挽起血淋淋的裤腿,腿上还有好些被剑气划破的伤口,只不过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她才没耐心处理。


    鹿响语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中了小腿肉那道伤口,便把血刃锥的尖端抵了上去,然后紧皱着眉头稍微用力。


    血沿着黑色的刀刃划过,伤口只是更疼了。


    没有任何事发生。鹿响语奇怪地盯了它半响,依然很好奇,但眼下并非研究它的好时候。


    “走了吧。”


    鹿响语一瘸一拐地,除了疼痛,她很快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哀怨。


    她为这些痛苦怨恨起了所有人。


    鹿响语熟练地在储物袋里拿出另一个宋深时小人,略微施术让其成形,随后抱在怀里对自己施加暗示,很快就屏蔽了禁制触发的哀怨。


    “我真是太聪明了!”鹿响语激动地举起巴掌大的宋深时小人,猛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宋深时没有表情的小脸因为脏了血污变得有些恶嫌。


    不过鹿响语没有在意,现在宋深时就在她怀里,就算此处位置离山脚已经有五百米的海拔高度,她依然可以随心所欲。


    这一时的高兴又让她有了不少力气,甚至将石刀和小人一起夹在臂弯,一蹦一跳往前走。


    夜里越来越黑了,反正根本看不清路。


    “哎呦!”


    鹿响语不出所料撞到了树干,可这并非她发出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抱怨!


    她掀开眼,发现前方正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农妇,她撞到的并非树干,而是一个活人。


    农妇倒地后显得慌张,她身上的衣服脏乱,想必也在林子中走了许久,半身都是灰尘和枯叶。


    农妇哀叫一声,便急急向鹿响语看去,显然又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吓到了,急忙捡起一旁的篮子,还有掉在地上的几个大白馒头。


    她站起来想走,鞋底却踩中一个硬物。


    “唉!大娘,这附近有村子吗?”鹿响语见她要走,便开口说话。


    “……”农妇迟疑了片刻,还是转过头来,她摇了摇头。


    “你别去那儿了。”农妇朝她走来,似乎是听见是个姑娘声后,便放松了警惕。


    鹿响语被农妇扶了起来,显然她身上的血腥味依然让她十分害怕,她能感觉到这大姐手在抖。


    鹿响语便笑道:“大娘,我这伤只是看着吓人,我现在需要休息的地方,休息几天就好了。”


    农妇抬起头说:“那你就更不能去村子里……”似乎自知失言,农妇匆匆低下头。


    鹿响语探究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望月山上的活人,多么稀奇古怪啊!


    可这人却没有丝毫异常,就像随处可见的凡人,她样貌普通,只是面黄肌瘦加上年纪大了显得难看些,可眼里并不存害人之心,甚至她还把鹿响语扶了起来,即使心底十分害怕。


    鹿响语等着她继续说,农妇却松开手,又弓着背往前走了些许,弯腰捡起了一物。


    她用粗糙的大手捧着漆黑的血刃锥,双手颤抖地举到鹿响语身前。


    “姑娘……你的东西……”


    “哦。”鹿响语将它接了过来。


    农妇要走,鹿响语便看着,农妇手臂处有一个竹篮子,能装得下婴儿襁褓的大小,外头盖着一块灰扑扑的白布,馒头拱了起来,显得特别沉,把她矮小的身子又压得低了。


    农妇走了几步,很慢,她似乎在迟疑,片刻后,她回头说道:“姑娘,村子里遭了强盗,那些人很可怕……姑娘,你要不和我一起去山上躲几天。”


    她嘴里的强盗,是先前逃走的海千宗弟子,不过鹿响语并不清楚,她也不关心这话里有几分真假。


    “大娘,你说这山上安全吗?”鹿响语血森森的脸亮开一个笑容,她走到农妇附近。


    “……只是躲躲,我并不能保证姑娘的安全。”农妇为难地说道。


    “大娘,我叫鹿响语,就别叫我姑娘了。”鹿响语拿出哄长辈那套,要不是现在满脸血,不然这笑容甜极了。


    “鹿……鹿姑娘……”


    没过多久,农妇就和鹿响语熟络起来,她也就知道了农妇叫做孙三娘,果然是和那孙青一个村子的。


    孙三娘说的逃难也不假,她篮子里几乎装满了馒头,腰间挂了一个大水袋,走累了的时候,孙三娘用衣襟里一块干净头巾沾湿了,擦去鹿响语脸上脏污。


    现在她不害怕,只当鹿响语是个小辈似的,手掌粗糙却温热轻柔。


    可说是逃难,为何孙三娘只有一人,她的丈夫孩子呢?其他邻居呢?


    “三娘,您丈夫和孩子没事儿吧?”鹿响语眨了眨眼问。


    孙三娘低头,声音变得十分哀伤。


    “家里那位,前些年病死了,孩子……他们埋在山顶上。”


    “……”鹿响语惊讶地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但三娘并不需要安慰的话语。


    孙三娘掀开篮子上的盖布,拿出一个干净的馒头,递给鹿响语。


    “姑娘饿了吧,这是自家做的老面馒头,甜的,我孩子也常爱吃。”


    鹿响语接过,馒头捏着很软,闻着带一股米酒的香味,入口是好吃的。


    “三娘手艺真好,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馒头!”


    孙三娘笑了笑,枯黄的脸上挤出细密的皱纹。


    两人又往山上走了一会儿,树林变得稀疏了,孙三娘便停下来回头道:“鹿姑娘,可否在此处等待,那儿有我孩子,我想先去看看她,给她送些吃的。”


    “三娘,我想和你一起去。”


    鹿响语方才在孙三娘拿馒头的时候就看到了,篮子里不只有馒头,还有香烛和几个小碗,祭拜的物品准备周全,根本不像她说的是逃难出来。


    就算真的逃难,这也太从容了!


    孙三娘点点头,也没拒绝。


    二人踏出林子,刚出来,鹿响语便被惊到了,山顶上的树木很少,全是密密麻麻的土坡,这是孙家村的坟地。


    孙三娘向最远处的坟墓走去,鹿响语只能跟着,墓地看着吓人,让人本能地敬重。她的脚步不快,只是环境昏暗,鹿响语很难从墓碑上看出更多信息。


    到了山崖旁,这墓看着像新土,碑也没有立好,只有一块光木头竖着。因为望月山缺水少有降雨,其他坟多少有皴裂的痕迹,而它没有。


    在鹿响语观察的时候,孙三娘已经在墓前摆好了三个瓷碗,用布垫在馒头下面,再拿出一小坛酒水,分别倒在碗里。


    鹿响语闻了闻,确实是米酒的滋味。


    最后,孙三娘拿出火折子,三柱香都被点燃了,立在空荡荡的坟前。


    三娘双膝跪在那儿,双手举过头顶,虔诚地闭着眼睛,行了三次叩拜大礼。


    奇怪了……这墓里根本没有尸体啊,只是一团模糊不清,还在蠕动的血肉。


    孙三娘的孩子,她生出来的东西,是这样的吗?为什么她还和常人无异。


    未等鹿响语出声询问,孙三娘第三次从土地上起身时,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起了一个故事。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那时我不过五六岁,当时,望月山下那条河,还没有枯死……”


    “有一个人,顺着河流,漂到了村子旁边,那时我独自一人背着一篮衣服,来到河边清洗。”


    “水红了啊,越洗越红,衣服根本洗不干净,我怕被阿爹打,就蹲在那儿哭。”


    “那是个冬夜,很冷……我的脚冻僵了,双手也长满了发疼发痒的寒疮,我记得我是那么冷,可眼里流出的泪为什么会是滚烫的,当那些眼泪流进伤口里,我恨不得把全身的皮肉刮下来。”


    “我崩溃极了,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被我丢在岸上的衣服表面已经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我把衣服拣回篮子里,旁边还躺着一个姑娘。”


    “姐姐!姐姐!我叫她,她看起来岁数也不大,很小很瘦弱,脸蛋被冻的红红的,就像是睡着了,我担心她死掉,就把她拖到岸上。”


    “我想救她,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趴在她的胸口哭,哭了一会儿,我才去找人。”


    “村子里穷,我阿爹也很凶,但在我的祈求下,他还是答应我,收留了那小姑娘……”


    “村子里的年轻人很少,很多人都离开了,想去镇上。那小姑娘叫阿楚,她并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就在村子里住下了。”


    “阿楚吃的不多,力气却比男子汉还大,那时候山上夜里会跑来恶狼野兽,男人们都怕,却都被阿楚用锄头打死了。”


    “阿楚长得好看,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有的老光棍娶不到老婆,还惦记上我们家阿楚姑娘,我讲不过这些老无赖,不过阿楚会把他们赶走。”


    “也有条件好的来我家说亲,阿楚不嫁,我阿爹就把我嫁了过去。”


    “等嫁了人,生了孩子,阿楚还是那副小姑娘模样。”


    “后来……村子大荒,河水枯萎了,村子里就像着了瘟,人都没事,但天变了。”


    “能走的人都走了,走不掉的,慢慢在村子里等死。”


    “粮食越吃越少,也没有更多银子去镇上买吃的,很多人都病了。”


    “还是阿楚,阿楚说她知道哪里有吃的……她找了一间没有人的屋子,让我在外面等,等啊等……我跑进屋子里,阿楚躺倒在稻草中,屋子里面,多出来很多田鼠。”


    “每到有人快饿死的时候,我们就把那些田鼠分给村里人……就这么,活了下来。”


    “阿楚有时候会离开村子,但一段时间后她又会回来,带给我们食物……还有一些银子。”


    “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善良,最好心的人……该死的是我们,并不是阿楚。”


    “阿楚死后,我把她当成我的孩子,埋葬在了这里。我死以后,我也要陪在她身边。”


    “……”


    鹿响语自上而下看着这个女人。


    三娘神情漠然,话语看似十分平静,但她并不怀疑孙三娘的感情。


    鹿响语便笑了一下。


    “你知道,阿楚在外面当强盗吗?”


    孙三娘猛地一抖,她依然跪在墓前,双手合十,眼睛紧紧闭着,眼角流下一滴浑沌的眼泪。


    “她杀了很多,很多,很多人。”鹿响语说。


    但唯独,救了望月山上这个小小的村子。唯独,没有忘记孙三娘的恩情。


    眼前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妇,是魔修阿楚的人性锚点。


    虽然鹿响语也不清楚,为什么孙三娘会信她。


    “……她做错了一些事。”


    “嗯,三娘,你在替她悔过吗?”


    三娘又流下一滴浑浊眼泪。


    阿楚早早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一直是那个可爱天真的孩子,她乖巧听话,遇到任何事都会袒护三娘,也会在三娘温暖的怀抱里安稳睡去。


    三娘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眼里只有这条河,这个家,这个荒废的村子,被抛弃的天空。


    身为魔修,鹿响语当然清楚孙三娘对于阿楚而言意味着什么。


    魔修阿楚的本体就在眼前的坟墓里,它已经虚弱不堪,却还分裂出漫山遍野的小兽,还牵挂着孙三娘和那个小村庄。


    一团血肉根本没有任何思考能力,会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阿楚几十年如一日地,靠着自戕分裂小兽,给村民们续命。这是她的本能。


    一次又一次……死亡并不是没有代价,阿楚并不想死,即使现在这样,她也还想活着,就算鹿响语很容易能杀死她,阿楚也还是会复活。


    所以……在杀死阿楚之前,眼前的孙三娘也不能放过。


    【你不得再造杀戮,否则愧疚至死。】


    在计划杀死阿楚的时候,鹿响语没有任何感觉,可当她把目光放在孙三娘身上,却猝然触发了禁制。


    鹿响语手握石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哀怨的禁制被她巧妙避开,可杀心该如何制止?


    先前她和杜以凤对战时,不是没有杀意,可那时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她清楚杜以凤和她之间的实力差距,况且杜以凤是个完完全全的恶人,所谓杀戮,是对弱小者的屠杀,是随意地,夺取无辜人的性命。


    那么,在天道眼中,眼前颤抖跪拜魔修的孙三娘,是一个全然无罪的弱者?


    “……怎么可能。”


    鹿响语并非定要替天行道,可眼下,她偏偏不服。


    鹿响语勾起笑……愧疚至死,天下滥杀者,哪一个愧疚过!


    可她举起刀,盯着孙三娘黝黑的后颈,无端的愧疚却猛然袭来,让她倏然间情绪起伏,慌张不安。


    是……是俞明那些本不会死的师兄,因为她几句戏言,便死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角落。


    对,她本该因此愧疚的。


    她咬了咬牙,更因此,她必须要杀死孙三娘!


    孙三娘没有离开,她仿佛知道自己要经历什么,只跪坐在那儿,失了魂地望着阿楚的墓。


    鹿响语一步一步,朝她走进。


    心中的杀意与愧疚相互挣扎,她的双眼瞪得血红,看起来神志不清,头发散乱,浑身鲜血的一个疯子。


    但她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举刀,割开眼前人的脖子。


    细微的风被划破,鹿响语依然看着孙三娘,心中的愧疚越涌越高,填满了她整个阵痛的肺腑。


    要是她不是三娘呢?眼前的人是她现世最好的朋友,是会笑着和她抱在一起的,那个温柔的孩子……


    那个人对她那般好,她怎么能把她害死,就算是鹿响语自己死掉,她都舍不得……鹿响语眼前一阵恍惚,刀尖依然没有离开,三娘的身影再次变换。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怀胎十月,母亲汗湿苍白的脸却尽显温柔慈爱,她是这么喜欢这个孩子。


    ‘是女孩,你会失望吗?’母亲问道。


    年轻的男人摇头,‘这是我们的女儿,她很可爱。’


    ‘好可爱。’母亲望着她,幸福地笑着,‘如果你个男孩,我也会爱你,但你是个女孩,我更加爱着你。’


    “……”鹿响语痛苦得泪流满面。


    她的父母正是这般独爱着她,没有其他人分去这份爱。


    沉甸甸的爱,变成了此时此刻,深刻痛苦的愧疚。


    若她真的杀死了如此珍重她,喜爱她的父亲母亲,那她定当愧疚至死。


    可她不是她的父母,她杀的人只是孙三娘。


    刀尖在眼前摇晃,依然抵在了孙三娘的后背。


    鹿响语一阵失神,三娘变了回来,却又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那是个……很奇怪的女人。


    她虚弱不堪,非常消瘦,比三娘还要瘦小些,她很黑,就像融进了黑夜,她的皮肤仔细看正在这夜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华。


    那些皮肤上,她的脖子,半张脸上,竟然全都是黑色的水晶。


    女人和黑色晶体靠在一起,那是一个黑暗的洞窟,她已经动不了了,以一个半蜷着的姿势,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正傻傻地笑。


    婴儿咯咯的笑声回荡在洞窟中,女人见此,眼神里更是温柔溺爱。


    “我的孩子,娘没有别的愿望,娘希望你能一直这般开心快乐……”


    “响语,这是娘给你起的名字。”


    “……!”


    这是什么……


    原来她只能笑,不能哭吗?


    不对……鹿响语记忆里并没有这个女人,眼前鲜血猩红,她握着刀,划开了孙三娘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


    三娘这时才被唤醒,她的手颤抖地放在伤口处,眼睛里净是泪眼模糊的茫然。


    她是痛苦的,也是无助的。


    在倒下前,她看见同样泪流满面的鹿响语。


    啊……


    “鹿姑娘,那些馒头……你带走吧……”


    不要被她的血染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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