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天光,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
春天终究是到了。撑伞走在细密的小雨中,被“赶”出家门的甲野澄漫无目的在夜晚寂静无人的街头闲逛。
然后,在街角昏暗的光线下,莫名其妙地捡到了一只湿漉漉的、奄奄一息的......“猫”。
甲野澄在几米开外就停下了脚步,全身的警报瞬间拉响到最高级别。他盯着那个靠在冰冷墙壁上、被雨水彻底打湿的白发孩童,与其保持安全距离。
他要收回先前对五条家的夸奖。
头上悬赏一串零的六眼都能丢外面,咒术界完了。
大麻烦,孤零零站在原地,甲野澄视线落到夜色深处不知名的位置,立在原地踌躇不决。他正在努力说服自己假装看不见,他无意落井下石,也无意去刷存在感。
况且他记得五条的家传术式是......
反倒是感知到咒力波动后的五条悟,在六眼的提醒下掀开眼皮努力聚焦,挣扎着借助道路上微弱的灯光看清来人那张脸,给了一个“记住你了”的眼神和意义不明唇语。
威胁,一定是威胁。现在二选一,灭口还是帮忙?
他被碰瓷了。
事已至此,绝望叹口气,无视突然蹦出来的诅咒师,甲野澄快步走来查看五条家那位头上冒白气的六眼,怀疑对方是不是被烧坏了脑袋。
谁家的继承人会真一个人出来大半夜溜达。
暗中随行的甲野家侍卫已经开始“正义群殴”。
雨伞遮在他和五条悟头上,甲野澄弯下身子,好奇戳戳呼吸急促的六眼,感受到对方滚烫脸颊传来的弹力极佳的触感后,若有所思捏捏自己的脸。
意识尚存的,五条悟挥手有气无力地打开对方的爪子,用那双萦绕着武器的苍天之瞳狠狠“剜”了对方一眼。
切,牙都没张齐就哈气。
故意伸手拍拍五条家六眼Q弹的侧脸,甲野澄挑衅似歪了歪头,留至脖颈位置的黑发随动作轻轻摇晃。
他站起来准备让侍卫过来抱人,忽然感受到下方传来的一股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量。
甲野澄才发觉自己的衣摆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对方死死拽在了手里,指节用力到泛白。
不得不说,六眼的力气可真大,天赋异禀。
残存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在属下们的协助下,甲野澄咬紧牙关,几乎是连拖带拽,才将比自己大了一圈的“人形麻烦”塞进了轿车后座。
没忍住喘了几口气,甲野澄都想夸夸自己的好脾气。
什么人贩子的行径!见鬼,他应该感谢咒术师天生神力吗?
“通知家中医生。另外,派人联系五条家。”
调整五条悟姿势让人平躺在宽敞的后座,尽量让对方保持平躺的姿势。甲野澄深吸一口气坐在车门边降下车窗,抬眼望向不远处巷子里横七竖八进气多出气少的“尸体”,语速极快下令:
“这些人...”
这些诅咒师是直接“无公害处理”,还是交给咒术界高层或者五条家的人?
短暂权衡利弊思考几秒后,甲野澄挥手招来最近的下属,耳语几句。
咒术界的高层不可信,是时候结束观望态度向父亲的合作者表态了。
得到指令的手下立刻飞身跃上湿漉漉的房脊,身影如鬼魅,消失在雨夜深处。
“开车。”他关上车窗,隔绝了外面雨水带来的潮意。
诅咒师们的价值是时候发挥到最大了。
-
甲野家的轿车刚消失在街道拐角不久,一股无声的黑色车流便如同潜行的巨兽,悄然出现在街道尽头。它们训练有素地停靠在目标地点附近。
核验成功,信息准确无误。
特种用车的车打开,身穿统一制服的人员训练有素列队,手持印有编号、制式一致的咒具。
为首领队表情严肃,开始进行“回收”工作。
进入京都居所的大门,一路畅行无阻直到轿车停在住宅,收到通知的族人和医护人员早已等在既定位置严阵以待。
京都的咒术家族偏爱传统的和式建筑。当然,甲野祖宅同样是标准的传统建筑,但它也仅限于作为年末祭祀、宴请等场地。
新一辈的族人们早已不在那里居住。甲野家的年轻人更倾向于居住在现代风格的居所中。
毕竟偏西式的现代风格更符合“舒适”这一家居主题。
通常甲野澄会住在自家的小型别墅里。
不等车辆完全停稳,心急如焚的医护人员已经如饿虎扑食般“热情”地扑了上去。
治病救人外加对活生生六眼的蠢蠢欲动使他们迸发出极大的工作热情。
高烧中的珍贵“神子”彻底失去了意识,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一场小型风暴的中心。因为他,整个房子的人都像上了发条般高速旋转起来。
都是在这咒术界混口饭吃的人,谁敢拍胸脯保证对传说中的六眼不感兴趣。
更何况,甲野一族的风气本就不同于古板封闭的传统家族,开放自由许多。围观六眼的人群迅速壮大起来,赶都赶不走。
家主送来的加班福利,免费围观咒术界的珍宝“六眼”。
“家主晚上好,家主请让一让。”
一位眼睛闪烁着狂热研究光芒的白大褂,用带敬语快速说完后,毫不客气地用屁股把扒在床边看热闹的甲野澄“弹”了出去,自己则一心扑在了昏迷的六眼身边。
有礼貌和尊敬,但不是很多。
瞬间被“挤”到人群外围的甲野澄:
所以说,这到底是谁家?
我竟不知道如今倒是六眼当家了?
......
不欢迎他?甲野澄撇撇嘴,索性放弃了挤进去的念头。他回头地爬到医疗室墙边的高脚椅上坐下,晃荡着悬空的双脚,“咔嚓咔嚓”地啃着手中的苹果,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病床上昏迷的白发神子那烧得通红的侧脸。
看来六眼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强大,至少成长期还是需要在温室里精心呵护。也难怪五条的人会不离左右,如同呵护自己的眼睛。
体温的攀升让记忆里端坐高位的神子那张冷漠疏离的脸蛋变得红扑扑、肉乎乎的。
像是苹果。
甲野澄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中被自己啃掉一半的红苹果。
这么一对比,记忆里那个高高在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子大人,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甚至......还有一点点可爱?
算算时间,五条家的人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
出于安全考虑,医生正在按照座机中五条的远程指导,对换上干衣服的五条悟进行物理降温和基础治疗。
平躺在病床上的孩子眼皮颤颤,有醒来的迹象。
身体温度开下降,意识回笼。高度警觉的本能让五条悟即使在昏沉中也强行挣扎着恢复了意识。周围是陌生的环境和不熟悉的面孔,被包围的窒息感瞬间点燃了他体内的咒力。
五条悟猛地睁开那双覆盖着冰雾的苍天之瞳,瞳孔紧缩,体内咒力剧烈波动,下意识就要发动术式强行突破。
“五条少爷,请冷静!”医生们吓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还有力气炸毛,看来好很多。”甲野澄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声音不大可也足够传入风暴中心五条悟的耳朵。
他利落地从高脚椅上跳下,攥着苹果,慢悠悠地踱步到病床前。随着他的靠近,拥挤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
“真不愧是传说中的六眼。”
从高度上看,甲野澄刚好与平躺在病床上的五条悟在同一个水平线。
陌生人中出现熟悉面孔,五条悟扭过头一动不动盯着对方,目光犀利如刀。迟钝的大脑终于恢复正常运转。
显然,他记得昏迷前对方的冒犯行径。
苍蓝色和璨黑一撞,甲野澄只感觉对方想要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放心,五条的人马上就到了。”假装感觉不到五条悟的杀气,立在床边甲野澄贴心安慰道。
五条悟顿时有一种被当婴儿哄的挫败感,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瞬间淹没了五条悟。
死死瞪着甲野澄,五条悟苍白的脸颊因为羞愤而迅速涨红,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好可爱啊......不知是哪个人,捂着胸口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得到周围人的一致点头。
瞅着对方那副愤怒到眼眶泛红却强撑着凶狠的模样,甲野澄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大人那么喜欢逗小孩。
虽然理论上他自己也属于“小孩”这个范畴......
看着那双漂亮眼睛里升腾起的雾气,以及那几乎要化为实质、死死扎向自己的愤怒视线,甲野澄心里莫名掠过一丝......罪恶感?
别人家的孩子,还是不要太过分。
甲野澄清清嗓子缓和气氛,随后扬起手中苹果,在五条悟眼前晃晃:
“要吃吗?”
苹果汁甩他脸上了!
单凭半个苹果,还是吃一半剩下的半个苹果,就足以让一生顺风顺水、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五条悟气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妙手回春呐,澄大夫。
“啊,是想吃苹果吗?”他看着五条悟瞬间“精神百倍”的样子,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咔嚓又咬了一口自己的苹果,含糊不清地对旁边的族人吩咐:
“去,给五条少爷拿个......嗯,完整的苹果来。”
五条悟:“你......”
“别客气,一天一个苹果,医生远离我。”
医生适时开口道:“家主大人,恕我直言,单凭一个苹果的营养价值恐怕无法满足......”
“那给他拿两个。”
“家主大人!”
“好了,我知道。玩笑而已。”
五条悟哑着嗓子难以置信地盯着“嬉皮笑脸”的甲野澄半晌,竟然找不到一句骂人的脏话。
数据不足,实战经验薄弱,导致他脑袋空空。
由于从小被五条家养在祖宅中,接受长辈悉心教导,五条悟第一次吃到有修养的亏。
“家主,五条的人到了。”
恰在此时,门扉被轻轻叩响,一名族人隔着虚掩的门恭敬地通报,缝隙中隐约传来其身后纷杂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激动情绪。
“请他们进来。”甲野澄后退几步让出见面的空间法,吩咐道。
虚掩的门被彻底打开。
“神子大人,神子大人。”
“终于找到您了。”
“呜呜。”
伴随着一连串饱含担忧、激动甚至带着哭腔的呼喊,一团人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翻滚”着涌进屋内,目标明确地扑向了病床上的五条悟!
比起暮气沉沉、规矩森严的禅院和加茂,全靠同行衬托,五条家此刻展现出的“活力”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实话实说,甲野澄当初决定把这“烫手山芋”捡回来,除去利益相关以及内心一丁点善良之外,大概......也有一点点对五条家这种传统但诡异的氛围的好奇。
五条悟瞬间被自家激动过度的族人们淹没了。
被家中族人包围并被“上下其手”的六眼神子不得不挣扎着艰难求生,眼角余光从晃动人影缝隙,精准捕捉到站在人群外围,同样被族人们簇拥的甲野澄。
对方正在侧身对身旁半蹲的家臣说什么,神情舒展。
紧接着周围人爆发出克制的欢呼声。站在正中心的黑发少年被这股快乐的海浪掀起,摇摇晃晃,被自己的族人们用无数双手簇拥着、牵扯着、依赖着、期盼着。
正如自己现在这样。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正欲转身离去的甲野澄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混乱的场面,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相遇。
这次,那位神子脸上仍然没有偷看被抓包后心虚。不过这一次,甲野澄也无需避开他的对视。
远处的黑发少年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漆黑的眼眸习惯性地弯了弯,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快的弧度,像是礼貌,又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告别。
他朝着五条悟的方向,随意地摆了摆手,随即不再停留,带着自家族人,转身融入门外走廊的光影里,将这片喧嚣的空间彻底留给了五条家。
目送那道身影被簇拥着远离,五条悟突然笑起来。
“少爷?”
“你们继续。”
阳光穿透云层,如同实质的光柱般坠落下来,蛮横地刺入,照亮了他那原本波澜不惊、甚至带着点古板无趣的“神子”生活。
他确实看见了,那道融入光柱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