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年仅十七岁的明长晏差点喜当爹。
而且是差点当了十岁小孩的爹。
那时他刚把长刀从濒死的异兽身上抽出,一转头,就见到墙根那跌坐着个小孩。
男孩,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灰头土脸的,就这么怯生生地坐在水泥地上,一双黑漆漆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夜晚的凉风吹彻街头巷尾,拂过明长晏冷淡清晰的眉眼,也将他那头低梳着的马尾吹得微微浮动。
但吹不散空气中一阵又一阵的死兽腥气。
明长晏不禁蹙起眉头。
这片街区位于安全域的边界,时常会遭受域外异兽的袭击。中枢为彻底剿灭此地的异兽,几日前已经对所有居民下达撤离指令,按理说不应该有人滞留,而且还是个小孩。
难道是流浪到这儿的?
虽然安置难民的事不归他管,但这是他负责的区域,而且好歹是一条人命,总不能当作没看到吧。
明长晏手腕一翻,手中刀刃划出道雪亮的弧线利索入鞘,他正准备拿出对讲机让同事来善后,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从角落响起:
“等一下!”
明长晏看着少年跑到跟前,猛地朝他鞠了个躬:“谢谢你,救命恩人!我一定会记得你的!”
“……”
清剿异兽、维护域内安全是中枢所有成员的责任,他明长晏自然也不例外,救人不过是职责所在罢了。
于是他摆摆手权当推辞,转身要走,“我不需要这个称呼。”
少年疑惑地看着一身作训服的男人,思索片刻,终于从那生人勿近的气场里悟到了真谛,当场来了一个更为恭敬的九十度鞠躬,朗声道:“谢谢义父!”
明长晏差点被这脑回路绊了个平地摔。
他只是不想让人背负恩情的重量,怎么就多了个儿子?!
明长晏瞟了眼局促不安等他回应的男孩,斟酌半晌,还是叹了声气,慎重地蹲下身,尽量将向来生硬的语气放柔和,“你是自己一个人?”
少年点点头。
很瘦,但眼睛很亮,有股子稚气未脱的清明,战战兢兢不敢乱说话的模样看起来很乖——虽然一开口就是语出惊人。
明长晏深吸一口气,“听着,你不用把我当救命恩人,更不用当成别的亲属。我救你,是因为我是中枢的一员,这是我的责任。”
“中枢?”少年有些困惑。
“一个负责保护你们的组织。”
明长晏言简意赅,耐心地替他拭去蓬松短发上的灰尘。少年乖乖的任由他打理,眨眨眼,双手小心翼翼地背在身后道,“那我以后也能去中枢吗?我想成为像你一样厉害的人。”
“可以。”
夜风扬动着明长晏低梳着的长辫,他轻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绿眼瞳盯着黑眼瞳,认真道:“我等你以后来找我。”
.
十年后。
手机铃声在逼仄的密闭空间里响起。
一头蓬松短发的青年对此置若罔闻,继续专注地操作着面前的仪器,直到芯片从机箱里弹出,他才眼疾手快地接通响濒临挂断的电话:“周流你到了?我马上处理完。”
对面沉默了很久,久到他忍不住看了眼屏幕确认接听状态,“喂?旧城区信号这么不好?”
一道怨念十足的男声终于从听筒传来:“温启,我要知道你这么磨蹭就该收你双倍打车费。”
“我哪知道你现在不会迟到了,不然我也不用特地约早半个钟。”
青年眉眼温和,笑起来时十足的纯良无害,他拎起手提箱,随口道,“你就等一等吧,而且我不是学生吗,车费就不能打点折?”
“再跟我讲价我把你腿打折!”
周流早见识过自己这位老同学张口就来的功夫,阴阳怪气道,“再说了,你马上都实习结束了,还什么装嫩。”
温启不置可否。
他来旧城区的确是为了完成实习期最后的考核——回收中枢科研部用来检测街区污染的仪器芯片,只要将名单上的仪器芯片带回中枢,他便能顺利入职科研部。
温启推开检测站的大门,席卷而来的风将他的白色帽衫外套吹得不住鼓动,显得青年身姿格外挺拔。他正准备挂电话,周流忽然抢先一步出声了:“对了,你让我打听的消息有眉头了。”
“怎么不等车上聊?”
“谁知道你还要磨蹭多久!”
周流大大咧咧地埋汰他,“主要是也没什么结果,你要查的可是指挥部的部长,哪有这么容易打听到——不过啊,据我所知人确实靠谱。”
当然靠谱,这可是指挥部的部长。
数百年前,辐射污染爆发,包括人类在内的大多数生物死亡,异化的动植物占领了大片的土地,人类文明因此遭到严重打击。直到百年前,幸存的人类才集结到这片污染程度较轻的净土,并以此安全域为根据地,成立了中枢对抗异兽以及异化植物。
中枢以首席为核心领导,下设四大部门:指挥部、科研部、戍卫部、规划部,为人类生存战斗了百年,迄今终于让域内获得了稍微安稳的生活。指挥部是负责清剿异兽以及驻守边界的部门,堪称中枢的一线战力,高层人员的信息几乎都是绝密,周流打听不到实属正常。
而温启想打听这位指挥部的部长也只是因为——这是即将和他对接的领导。
旧城区和域外相邻,多数是刚从域外回收的土地,形势较新城区更为复杂。因此他们这批实习生接到回收任务后,考核官给他们分别指派了靠谱的对接人。
谁知这一指就是隔壁指挥部的部长。
靠谱是靠谱了,但怎么想都不对劲。且不说部长怎么抽空带他一个实习生,而且指挥部负责作战,科研部负责蹲实验室,两个部门除了都和异兽打交道外八竿子打不着。
但为何给他分配一个重量级对接人并不重要,温启更关心的是这个部长能不能让他顺利转正。
他没什么理想和追求,对奋斗事业也毫无兴趣,人生目标就是进中枢找份安全的工作活着,然后再……
下一秒,周流的话就破灭了他的幻想:“但听说脾气不好。”
温启脚步顿了顿,“脾气不好?”
“是啊,砍异兽和切菜一样的人,你说恐不恐怖,”周流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打起精神滔滔不绝道,“别人都说他刁钻,没耐心,对下属特别严格,还是个人神共愤的工作狂!”
严格?
还工作狂?
完了,前途一片灰暗。
温启抬头看看路标,叹了口气,加快步伐,“晚点再说吧,我马上到了。”
这片街市在饭点期间热闹得很,摊贩吆喝声、单车响铃声在人流中穿行,响成一团聒噪的喧嚣。温启刚拐进店铺之间的巷道,不期然迎面撞上个和他一般高的蒙面男人。
他下意识道了声歉,正要绕道离开,那人却突兀地开口了:
“你好,请问最近的公交车站台怎么走?”
温启看着面前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思索片刻,老实指了个方向,“直走五分钟就到了。”
“……谢谢。”
那人点点头,快步同他擦肩而过。
青年眼里惯有的柔和一下淡褪下去了。就在方才短暂的视线交错间,他可以确定那人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对陌生人的警觉,反倒像是在……
审视。似乎在对他进行一个下结论的判断。
这绝不是一个问路的人会有的眼神。
温启早有耳闻旧城区的奇人异事,但大白天能见到跟个绑匪似的人还是太超过了。他忍不住侧身想多看一眼,但刚一转身,脸上的神情就不由得凝固了。
人呢?怎么不见了?
街上的人流速度不算快,男人的身形和穿着在人群里应当格外显眼,可此时一眼看去却毫无踪影。
温启看着早已消失在人流中的背影,轻微蹙起眉头。
不对劲。
总不能真是什么急着逃跑的通缉犯吧——
哐!
温启蓦地回过头,不远处一道黑色的身影正踩着外置的消防梯快速下楼,大约是嫌折角转身繁琐,那人瞟了眼二楼高度,竟是直接撑着扶手一跃,轻巧利索地落在满是余晖的水泥地上,唯有低梳着的长辫随着行云流水的动作晃出个流畅的弧度。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但在温启眼里,画面中的每一寸好似都在极为缓慢地、严丝合缝地与记忆重叠。
人声喧哗的街道像是被层水雾隔绝在外,唯有心跳声由轻及重,越来越快。
夕阳从他背后照过来,温启看着这人快步走近,记忆中冷峻的五官轮廓逐渐清晰。
和十年前近乎毫无变化的面容。和十年相似凌厉果决的气场。
温启张了张嘴,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是——”
明长晏只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无波,分明是道歉的语句说出来却似乎听不出什么情绪,“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就是他!
温启正要说些什么,身后骤然传来杂物坠地的声响,随之是摊贩激烈的斥骂声。
明长晏闻声没有半点停留,径自绕开他追了过去。
温启反应极快,几乎是在霎时间就明白眼下的情况,立刻折身跟了过去。
蒙面人适才掀翻了摊位,见两人追上来,随手拿起搁在店门旁的扫帚拖把,猛地朝来人方向一掷。
明长晏下意识要闪身躲开,却在同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身在街市,只得立刻徒手接住了。
人流里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喊声:“怎么打架了!”“快找治安局!”
这架势,看上去不是绑匪也是要缉拿归案的人。
温启迅速观察着周遭,正准备放下手提箱去帮忙,却发现蒙面人再次消失在躁动的人群里。
他是想闹出些动静趁乱逃走?
但方才明明可以直接逃走,为什么偏偏要多此一举,难道他不是想逃——
脑海里突然警铃大作,温启骤然看向人群的另一侧,果然那道黑影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明长晏身后。
他脑海里所有念头顿时化成一句话:
“小心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