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荆湖两路转运司。
今日,手握两湖财赋大权的转运使卫玉衡卫大人,早早处理完公事下衙,而众僚属皆无疑惑,反而个个都面带八卦。待卫大人离开后,更是窃窃私语起来。
因为今日,卫大人有亲属上门。
不是别人,正是卫大人的侄女、临安那边传得神乎其神的“江南仙姝”“天下第一美人”“卫家玉人”的卫玉娘。
有此名头,不管有几分夸大,总会引起男人们的兴趣。
“我听说卫大人的小侄女如今尚是豆蔻年华,传言‘天下第一美人’什么的,是不是太过夸张了?”
“是啊,是啊。如今临安的风气如此浮夸了吗?”
“诶……诸位同僚,我起先也是这般以为的。但现在嘛,鄙人可以负责任的说,这个传言,真真没有半分虚假啊!”
“何至于此?老刘,你该不会是宿醉未醒吧?我记得你今天可是上衙晚了小半个时辰呐!”
“哈哈哈哈……”
“嘿,你们啊……啧,你们不信,我也能理解——毕竟我之前也不信嘛。但我跟你们说啊,老子今天之所以上衙晚了,是因为路上堵住了!……怎么回事?嘿,你们也知道,我家住在城东,上衙的路上是要经过码头的。平时倒也没啥,可今天啊,这路堵得死死的,人山人海。我呢,起先以为出啥事了,结果揪个行人一问,竟说是去看美人!啧,什么样的美人,引得人山人海?!我这好奇心啊,还真就被勾起来了……后来就听前面人的说‘来了’‘来了’,接着啊,那原本还沸反盈天的声音,顿时悄无声息,就好像个个都被掐住了嗓子一样,从远处到这边,一路平息下来……这么大的阵势,我也不自禁就紧张了,就这么敛声屏气,就远远看着几辆马车又慢又稳的驶来。那最前面的马车翠盖珠缨,车窗却不是用轻纱,而是珠帘,这就能隐约看到里面坐着的佳人……我就踮着脚,使劲伸着脖子,等那马车驶到近前时,嗨哟!”
“嗨哟啥啊?!说清楚!”
“唉,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啊……在下这辈子见过所有的美人儿,都不及这车上美人儿之万一。”
“真的假的?”“老刘,这时候可不兴胡咧咧哈!”
“啧,啧……少时读古人之诗词歌赋,不少都是写美人的,像那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曹子建的《美人篇》《洛神赋》,杜子美的《佳人》,读后真是令人浮想联翩。及长,才知道都是虚妄……诶嘿,没想到啊没想到,今天,这些诗词歌赋里的想象,还真就照进了现实!啧啧,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我刘仲景要说,朝见美人,夕死可矣。夕死可矣啊……”
“好你个老刘!不行,这美人,我也得见上一见!”“对对!得见上一见,谁知道老刘是不是在吹牛皮?!”“想个法子到卫大人府上坐上一坐。”“美人在后院,见卫大人有何用?要我说,还得……”
※ ※ ※ ※ ※ ※ ※
卫玉衡自不知道一众官佐僚属正在热烈八卦,他匆匆回到后院,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内传来自家夫人与几位少女的阵阵笑声。
卫玉衡也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遥想到年前回京时与亲人们相聚时的场景,脸上愈发和煦。
随即脚步加快,一边推门而入,一边朗声笑道:“说什么这般高兴啊!”
说话间已绕过屏风,便见自家夫人谢氏身旁,正有一位少女袅袅站起,顿时不由得一愣。
少女自是他所熟悉的,正是三弟唯一的女儿、族内排行第六的卫诗衣卫玉娘。
只是,小半年未见,这丫头怎得又是大变样?本就美得超凡脱俗的小仙子,竟还能出落得更美?!
终究是一家人,且卫玉衡堂堂三品大员,养气功夫自非一般,听到少女向他盈盈拜倒,口唤大伯,当下自失一笑,一边挥手免礼,一边自嘲道:“小半年不见,玉娘出落得愈发超逸了,大伯我方才差点没敢认你呢!”
“还说呢。你却不知,咱们玉娘路上差点被贼人欺负了呢!”这个时候,方才还与侄女儿有说有笑的谢夫人反而板起脸来,向他“爆料”了个大事件!
“什,什么?!”卫玉衡一下子掐断了几根胡须,却也顾不得心疼,当下焦急问道:“遇到了贼人?怎么回事?玉娘你可有伤着?”
“大伯您别担心,并没有伤着。”诗衣先是安抚了一下,而后刚要说,一旁还在拉着她的手的五姐姐先义愤填膺起来:“爹,你不知道,玉娘从九江到昨天,这一路上,每天晚上都有贼人偷偷摸摸的上船,好生吓人!爹,你一定要把他们都抓起来!”
卫玉衡:“啊……”
这时才轮到诗衣开口,只听她莺莺婉转,泠泠如清泉漱玉,卫玉衡只觉得仿佛有一首琴曲在耳边奏起,真真是一种享受。
不同于自家夫人女儿的义愤填膺,侄女说得就有条有理了,却原来是侄女在九江夜间停泊时,遇到一帮江湖人士仇杀,被围攻的那人抵挡不过,跳江潜逃,最后还是因为伤势太重而死在了自家侄女的船上。结果围攻他的三人上船后,见仇家已死,正要下船,不妨看到了侄女儿的容貌,这下顿时话锋一转,变得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死者身上丢了东西,定是侄女船上的人将死者的东西摸走。
这怀得什么心思,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三个江湖人一度要大打出手,结果因船上护卫众多,再加上官船的身份,最后还是知难而去。但之后竟一直在船队后面跟踪,且每天夜里都潜入船上搜寻。白天则偶尔现身,作一番威胁,令人不甚烦忧。
“岂有此理!”卫玉衡听后,亦是怒气勃发,一群江湖宵小,竟敢冒犯官家女眷:“这些年,天下动荡,盗贼四起,这些江湖宵小,也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真该好生惩治一番!”
“正是如此。”谢夫人在旁帮腔道,这般仙姿玉色、闭月羞花的天仙侄女儿,她素来都疼爱到骨子里,今日重逢,心中喜悦未尽,却听到这档子事,心里不知道对天仙侄女儿有多心疼。而她心中有多心疼侄女,此刻对那几个江湖宵小就有多愤怒,“老爷,这些江湖贼子都欺负到咱们卫家脸上来了,还对玉娘这般冒犯?!你可不能不管!”
“啊……这……”卫玉衡捋起了胡须:“嘶……不怎么好办呐……”
谢夫人不解道:“这有什么不好办的?你就算不想与冷公定打交道,就你转运司下面的运兵,再或者跟武昌府打个招呼,难道还抓不住这几个小蟊贼?”
“夫人啊,他们可不是什么小蟊贼。”卫玉衡叹道:“他们是真正的汪洋大盗,是会飞来飞去的江湖人士,普通的官兵,可对付不了他们。”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要用官兵的话,那也只能是见过血的边军,转运司下面的运兵,也就是个样子货,吓不倒他们,也打不过他们。”
谢夫人这才知道事情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这么说,此事还非得与冷公定打交道?”
这边夫妇两人有商有量,另一边诗衣也悄声问起了卫五小姐:“五姐姐,这冷公定是什么人?”
“他呀,是荆湖京西三路经略使,可威风着呢。”
诗衣“哦”了一声,心里就明白了。
她穿越至今十四载,身处官宦之家,哪怕不主动去学,只是耳濡目染,对当今大宋的体制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在地方,最高一级行政区为“路”,与后世的“省”差不多一个层级。但这路,却并没有一个“路长”作为最高行政长官,而是拆分成了转运使、提刑使、常平使等多个平级职务,如转运使掌财政,提刑使掌刑名司法,等等。但随着边患日重,分权体制难以应对激烈的军事斗争,于是,朝廷又设经略使,一般权掌一路或数路,位在转运使、提刑使等之上,作为地方最高军政长官,统一调动数路财赋、人力、军力,以应对日益严峻的边患。
自家大伯身兼荆湖南路、荆湖北路两路转运使,已是少有的地方实权派,而这位冷公定,身兼荆湖南路、荆湖北路、京西三路经略使,位高权重,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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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便听卫玉衡道:“与冷公定打交道倒也没什么,我与他也只是部分政见不同,脾性也不大合得来,倒还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只是……”说到这里,他又面带踌躇。
“哎呀,你快说呀。”谢夫人见他踌躇难决的样子,就急得不行,连番催促:“怎么,觉得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听不懂是怎的?”
卫玉衡与夫人感情深笃,当然,这也得益于卫老太爷和卫老夫人开明。如当今官场,很多地方官赴任时,为了尽孝道,而使其正室夫人在老家服侍老母,陪伴其在任的,则多是年轻貌美的小妾。这等风气,卫老夫人是不以为然的,于是长子赴任时,她主动要求谢夫人及几个年幼子女也随之赴任。只有长孙科考在即,留在京中研学。当然,如今已授秘书郎的他,也只能住在京中了。
总之,见夫人如此说,卫玉衡也不再犹疑,遂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一来,如我先前所说,这些江湖大盗个个飞檐走壁,武艺高强,很是不好对付。官兵更擅长的是军阵对垒,与这等江湖人士交手,就不免吃亏。真正能够对付这些江湖大盗的,还得是皇城司、护龙山庄这些人。武昌倒是有皇城司驻点,但我一介地方官员,轻易是不好与这些人打交道的。”
这个道理不难明白。诗衣早就发现,这个所谓的皇城司,其实很与影视剧中的明朝锦衣卫有几分相似。作为地方文官,与特务机构打交道,确实犯忌讳。
“当然,若是冯公定肯出动精锐兵马,此事也不是不能为。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是不想为此事大动干戈的……嗯,倒不是他要有意为难我,或是故意拂我的面子。而是说,对于江湖上的纠纷,他都不大想插手。”
谢夫人怀疑道:“他就这么怕这些江湖人士?”
卫玉衡摇了摇头:“玉娘可能还不大清楚,夫人你和慧娘应该知道,如今宋金边境不靖,战和不定。但边镇襄阳虽几经金兵入侵,甚至连关西的蒙古人也一度打过主意,却固若金汤。这其中既有守城主将吕文德的功劳,也有赖于两位大侠号召江湖侠士帮助守城。这两位大侠就是……”
“郭靖、黄蓉?”诗衣忍不住插嘴道。
卫玉衡点点头,只以为自家侄女路上听人说的,接着道:“不错,正是这对夫妇。江湖人士,既有作奸犯科的盗贼,却也有心向朝廷社稷的侠义之士。这郭大侠、黄女侠就是这等侠士,他们二人在江湖中威望很高,振臂一呼之下,令襄阳多了数千精通武艺的义军。这且不说,这位郭大侠还曾随蒙古大军西征,本身精通兵法。其夫人黄女侠也是足智多谋,号称‘女诸葛’,有他夫妇二人在旁助战策划,这才令襄阳城坚不可摧。”
说到这里,卫玉衡抿了口茶,又道:“襄阳顶在第一线,而整个荆湖两路为其后盾,所以,荆湖两路京西南路三路经略使冷公定,才是襄樊战线的总指挥。他对郭靖、黄蓉两位大侠可相当钦佩,连带着,对江湖异士,也多有好感。
“夫人,慧娘,玉娘,你们须知道,这些江湖异士,有正有邪,但正邪之间,却也不非泾渭分明,而且彼此之间,常因师门、乡族、义气、利益等种种因素勾连在一起,关系极为复杂。一个坏事作尽的汪洋大盗,背后未必不会牵扯出一位行侠仗义、却又一心护短的师兄弟。”
“冷公定这人,善于裱糊,是个很好的裱糊匠,但也只会做裱糊匠。一件事,只要态势表面上还能维持,他是断不会去做任何变动的。如现在的襄樊战线,京西南路顶在第一线,荆湖南路、北路为其输送钱粮财赋,另有郭黄两位大侠带领江湖侠士为奇兵,使得这几年襄樊战线固若金汤。既然固若金汤,那就无需变动。荆湖京西三路的格局无需变动,郭黄两位大侠的江湖助力也不能动。所以,他堂堂三路经略,却会对郭黄二人笼络交好,连带着,对三路境内的江湖异士,也多有纵容。只因若动了这些人,拔根带泥,兴许会妨碍到他认为的大局。
“所以,若真有江湖人士干出天怒人怨的祸事,他当然会严厉镇压、通缉追捕,但若是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害,多半就会选择姑息一时。”
听到这里,诗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乖巧道:“玉娘明白了。大伯也不必为玉娘担心。那几个贼人虽潜入船上,却也没有作出伤人之举。既如此,玉娘就在武昌多待几天,等他们失了兴趣,再北上吧。”
看到天仙侄女儿如此懂事,卫玉衡既是欣慰,又是心疼,还多少有些愧疚:“正是呢,自年后于京中别离,你伯母和慧娘,真是天天都在挂念你。难得来一趟武昌,正该多住几日,也好缓一缓旅途劳乏。嗯,正好这段时间我修书一封,致襄阳吕将军和郭大侠,请他们推荐几位侠义之士,届时随你一同南下,大伯我再安排些运兵上船,看还有哪个宵小敢上前冒犯!”
“唉,我儿,真是委屈你了。”谢夫人仍不过意,上前搂住天仙侄女儿,好一顿安慰。
“伯母这说得什么话,玉娘难得出趟远门,正想着在武昌多待些日子呢。而且大伯的法子也极好、极妥帖。”诗衣故作委屈状:“莫非伯母嫌弃玉娘,不想让玉娘在这里讨口吃的?”
“你这丫头!伯母啊恨不得你在这里住一辈子。要不是你这次出来是去瞧大夫,伯母非给你扣在这里,不让你回去了。”谢夫人大笑道,娘几个笑作一团,之前的话题自然也作烟消云散。
接着,卫玉衡跟着说笑了几句后,便出了屋,说来,前堂还有个段公子在等他呢。
至于娘几个,则继续说说笑笑,无非家长里短,而话题也很快就过渡到了荆湖两路的官宦子弟和女郎身上。
于是,诗衣很快就听到了几个值得注意的信息——
比如,冷公定冷大人的次子,自幼好舞枪弄棒,因此,没有走科举之路,而是从军搏个军功,如今添为鄂州都统司水军统领。
比如,武昌城内有位凌翰林丁忧辞官回乡,其夫人已逝,膝下唯有个女儿,却是个不同流俗的,年纪比诗衣还先上两岁,但极好菊花,家中亦养了许多菊花名品。慧娘虽与她差上三四岁,却意外的合得来。
再比如,如今的鄂州都统司统制孟经的幼子很不成器,不学无术,整日里只知道沾花惹草,偏偏孟大将军老来得子,对他宠得厉害。
“玉娘,你在踏青游玩的时候,记得避开这几个混小子。千万别被他们的花言巧语给骗了。慧娘,你当姐姐,可要保护好你妹妹。”
“放心吧,娘。他们要是敢来纠缠六妹妹,我就要他们好看。”
诗衣则在旁唯唯称是。不过眼中却是若有所思。
嗯,对伯母说的话,她有一点点不同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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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 白衣修罗(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