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后,四月十六破日,清霁和耀离结束了一天的课业,打点行囊出发往吴山去。清霁在山里发现了一个不大的野湖,湖边白日都人迹罕至,到了夜里更是不用担心被人看到。
耀离没什么贴身之物,只好与清霁互换了里衣,又从包袱里拿出小钱袋让他带着,里头的铜板是他自小攒到现在的,应当也多少沾染了他的气息,总之,聊胜于无。
清霁拿过钱袋揣在怀里,继续往包袱里塞柳絮给的小法器——一个小锦囊是储物袋,可以塞进去好多好多东西,而且能保鲜,正好装在魔界收集的特产;一面小铜镜是灵犀镜,对着镜子念“玉匣聊开镜,影照两边人”就能与她联系上;一袋碎金银半是换的半是借的,人间的铜板和银票只在人界通行,六界公用的是灵石和金银,他们在魔界吃住都需要。
一魔一人换下身上的学子袍,改穿不惹眼的常服,背起包袱先往监院处去,监院剖开两支写着“十五”的竹片,将其中一半给他们,意味告假十五天,回来时要上交,若回来晚了,是要挨罚的。
随手把竹片塞进包袱,他们手牵手出了书院大门,一墙之隔,里外却迥然相异,墙里的书院静悄悄的,学子们吃罢饭便回了房,除了旬假,鲜少有晚上在外面晃荡的。而墙外临安城正热闹着,张灯结彩,市井叫卖声不绝于耳,途径烟花巷陌时,还能听到婉转的唱词和丝竹鼓乐,比之书院舂荣大雅的诗词歌赋少了端肃,但多了浓艳随性,更吸引红尘中人。
清霁越走越慢,最后干脆驻下足来静听,手上轻轻打着节拍,高楼上嘈嘈切切的琵琶弦声忽急忽缓,半开的窗扇烛焰跳动,投出舞袖缦带的影子,影子随着乐音裙摆一旋,一件炽红的珊瑚臂钏甩出,啪嗒摔落在耀离足前。
耀离拾起臂钏,无措的样子像托了一块火炭,他转头看看清霁,又抬头望望那扇半开的窗,不知该怎么物归原主。
“清霁……”他不常唤清霁的名,每次唤起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怕唐突了他。
“啊?”清霁从乐曲中回神,目光落到他手心的臂钏上,“这是哪来的?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耀离点点头,对,就是天上掉下来的。
“哎……这种地方咱们进去也不合适呀,给看门的算啦。”
他拿过臂钏,走到门口摇着帕子揽客的女子跟前,不知都说了什么,那女子回应几句,抿着嘴一直笑,还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才拿着臂钏进门去。
耀离刘海后的眉紧紧蹙起,开始后悔去送臂钏的不是自己,让清霁又有了和别人搭话的机会。
清霁回来,自然地拉起他的手,一魔一人继续往吴山去,耀离嗅着他身上沾染的脂粉味道,忍了又忍,最后实在忍不住,手掌覆上清霁头顶刚刚被摸过的地方,掸灰似的抚了抚。
清霁愣了一下,没觉出任何异常,也抬起手摸了摸耀离的头,对这个漂亮的弟弟很是宠溺。耀离被他摸过头,心里酸泡泡终于消下去,刘海后的眉心也舒开了。
越往吴山的方向走灯火越稀疏,还没走到湖边,属于人间的灯火就已经彻底消失了,空余天上明亮浑圆的月照着前路。
他们谁也没想着带盏灯,就这样借着月光来到湖边,砍下一根长长的芦苇,一边插进水底测着水深,一边往湖心蹚。
湖不大,水也不深,来到中央还能露着一颗头在水面,耀离深吸一口气,抽出短刀划破掌心,围绕着自己和清霁画起阵来。
皎白的月光下,粘稠的魔血滴进水中,却没有被冲散,荡漾的湖水宛如一块縠布,任由耀离在其上洒血作画。
先画出最外侧的圆,然后是里面交织的三角并几个小圆,最后在周围写上符文。这些符文耀离练了很多次才能够熟练控制走势,这回画如此大的阵,牵扯他手腕的力量也比往常更加强大,他咬牙和力量较着劲,等写完最后一个符文,额头鼻梁已渗满细密的汗。
在他开始画阵时,清霁就发现落在湖面的血液带着微光,随着阵法趋于完整,光晕越来越强烈,直到红色的光吞没了山野月夜,占据他们的全部视线……
光晕一晃即散,露出魔界紫色的夜空,和一线弯弯小小的猩红月亮。他们揉揉眼睛,四下张望,见身处一条小巷才放下心来,探头探脑地往外走。
魔界似乎没有人间闹腾,或者说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没有临安闹腾,街上来往的魔也相对少一点,他们有的和夜叉一样丑得夸张,有的和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人还样貌周正。
“这都是魔呀?怎么有的比姓李的还丑?”清霁小小声问道。
耀离摇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和同类接触,暂且不清楚大家的外貌都是真的还是同柳絮一般的化形,一个头长三只角的魔恰好从他们身前经过,他看着那个魔的尊容,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未来。
发现他在对着那个魔佝偻的背影沉思,清霁也好奇地瞅了一眼,然后马上收回了目光,挡在耀离眼前不让他看:“好丑呀!快别看啦,回头长针眼!”
耀离按按额头上硬硬的包块,担忧道:“我刚才看到他有三只角,我以后也要长角,会不会……”
清霁赶紧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不会的!离弟永远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这些天生就丑的不配和咱们比。”
耀离嗯了一声,虽然不太信他的话,但也没再纠结这件事,开始沿着街道观察起魔界来。
魔界的建筑样式与人间区别不大,就是用材黑漆漆的,映着紫色的天幕有些瘆人,细观路边那些牌匾上的字,也都是他们认识的,不是想象中的鬼画符。
目前来看,魔界和人界的区别还是不大的。
清霁从包袱里掏出地图,试图确认他们现在身处何地,然而看了半天又走了好几条街道,他们依旧没找到标志物,通过现有的观察来判断,这里按规模应该算个镇子。
算算时辰,差不多得有亥时了,先找个住处才是要紧的,睡醒一觉明日问清了路再往繁华的地方赶。
一魔一人商定,掉头回了方才路过的客栈,柜台后的老板是个冷峻男子,额上生着一截月白色独角,见有客人进来,他抬起蓝幽幽的眼瞳,半天才憋出一句打尖还是住店。
清霁是人,耀离怕他的身份被戳破,有意降低他的存在,赶紧抢在前头回答道:“住店,一间。”
老板收了一小角碎银,从身后架上摘下一把钥匙,领着他们上楼去,耀离拿着地图紧跟上,抿抿唇问道:“老板,可不可以给我们指一下这里是哪?”
老板的眉瞬间敛起,声音冷冽:“你不知道?你们是哪来的?”
耀离慌忙从地图上挑了个偏僻的地方,扯谎道:“我们是从蛛丝山来的,以前没出过远门,可能是传送阵画错了……”
眼前两个不大点的魔,其中一个还是和人混的血,能画出管用的传送阵已经很不错了,失误也情有可原。
老板收起审视的目光,指尖在地图西南方向点了一下:“这里是睹翠镇。你手上这张地图已经旧了。”
耀离紧张得把地图捏出了褶,过了半晌才道:“这是爷爷留下的,让我们去大点的城里打听爹娘的下落……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
几句话的功夫,三人已来到楼上,老板打开房间的门,憋了好一会才道:“拗花城就很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好像很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关起门,清霁卸下肩上包袱,躺到床上打了几个滚,滚够了,他挤回耀离身边,调侃道:“离弟,你们魔是不是都不善言辞呀?”
耀离脸红了红,从地图上移开目光,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道:“应该不是的。”
清霁被他认真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笑罢,见耀离还在研究地图,他便没有继续打扰,自己从果盘里拣了个果子咔咔啃。
刚才老板在地图上留下一个墨点,墨点旁的城池写着惭香城,看来是后改为拗花城的,也不知别的城镇改了多少,有机会还是得弄一张新地图。
魔界的都城则在……似乎没有都城,只在正中位置画了个小小的宫殿,标注为魔尊殿,四面一片空白。
大概那一片空白算魔尊殿的皇城吧,和人界皇宫一样,皇城外就是都城,是最繁荣的,就是不知周围那么多城具体是哪座,距拗花城又有多远。保险起见,还是先到拗花城去比较好。
茫茫魔海,耀离根本不知该从何问起,他连爹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惟一的线索只有一条石榴裙,但那毕竟是天界的东西,能不拿最好不拿出来。
心绪团成乱麻纠结在心里,再想想还要给柳絮带东西回去,他的头更疼了,不由地叹出一口气。
清霁又凑过来,笑容很奇怪,脸红涨着,手上拿个紫皮果子往耀离唇边喂,果子上端已经咬过一口,露出里面白生生的果肉,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
耀离吸吸鼻子,咔嚓咬了一口果子,随即皱起脸来,和清霁一起呲牙咧嘴。
“好苦……”
果子闻着香,吃起来却苦涩不已,把舌头都涩麻了,他们吊死鬼一样晾着舌头,从茶壶里倒水漱去苦味。
清霁灌了一大杯水,吐吐舌头表示嫌弃,然后翻出柳絮给的储物袋,将果盘里另一个完好的紫皮果子塞了进去。
“诶?”耀离表示疑惑。
“虽然难吃,但好歹算魔界的东西,拿去和柳姐姐换点钱,苍蝇再小也是肉嘛。”清霁朝耀离推了推果盘,里面还剩一串葡萄似的小红果,“离弟,来吃这个,这个甜,给你留了一半。”
明明刚吃完他递来的苦涩果子,耀离却依然信任他,毫不起疑地揪了一枚小红果送入口中,红果入口即化,汁水丰盈,咬一口能一直甜进心底,他继续吃着第二颗、第三颗……鲜红的果汁漫染上他的唇,令这张本就明艳的面孔更加精致漂亮。
自打认识了清霁,耀离的衣食都比过去好得翻了倍,原本瘦削的脸颊养出了些婴儿肥,此时竟有些雌雄莫辨起来。清霁托腮看着,忍不住伸手戳了他鼓鼓的脸颊一下:“离弟,我突然发现你可以扮成小姑娘。”
耀离苍白的小脸又带了霞色,像擦了一层胭脂,脸颊红红的,唇也红红的,愈发像个小姑娘。
清霁振振有词:“真正的美人就是要雌雄兼具!”
耀离试探道:“那柳老板和杨先生算吗?”
怕清霁察觉异样,他特意把杨彤也加上了。
清霁果然毫无觉察,直白道:“柳姐姐不错呀,英姿飒爽,像话本里的女侠!杨先生虽然也好看,但温文尔雅,还是没阴柔那面。”
英姿飒爽,那就是雌雄兼具。今日见到的魔里也不乏生得好看的,他的清霁要怎么才能只看他啊?
耀离心里再次长叹一口气。
笃,笃,笃,三声门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门外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问他们睡下没有。
耀离尚犹豫着,清霁已经爽快地回了还没睡,他只好主动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半张脸。
门外立着一名漂亮的女子,月白的双角和蓝荧荧的眼瞳与客栈老板十分相像,看见怯生生的耀离,她笑道:“刚才是我弟弟替我接待的你们,接待不周,忘了送水进来,我给你们送来。”
原来她才是客栈真正的老板,见她没有恶意,耀离方放心地打开门,两个活蹦乱跳的小怪物立刻抬着浴桶从老板身后跳出,灵活地跳过门槛,把浴桶稳稳当当地放在屏风后,放好了,它们又活蹦乱跳地蹦出去,跳到老板手心,变回了两朵花。
耀离和清霁都看呆了,原来还能把花草变成小怪物供自己驱使吗?
“你们还小,以后好好修炼,这种化形术不难的。”老板摸摸耀离的头,多提醒了他们一句,“快到尊上生辰了,最近城里查得严,你们明天进了城可不要乱跑。”
“老板,我们这张地图有些旧啦,你可不可以帮我们看看都哪里有错呀?”清霁拿着地图也凑到门口来。
老板自然不会拒绝这两个“孤苦伶仃”的小家伙,她仔细看了一会,发现他们的地图还是魔界上任魔尊在时的样子,现任魔尊与上一任有着不浅的私仇,刚上来就把他赐名的地方悉数给改了,后面穷兵黩武,又从天界抢来不少地盘,魔界早就今非昔比了。
老板摇摇头,干脆右手食指对着左手掌心一转,重新变出了一只小怪物,蹦蹦跳跳地取了一份新地图回来。
“先用这张地图吧,尊上喜欢打仗,边界总是失失得得,往后记着常换地图就好了。”
拿到新地图,一魔一人眼睛亮晶晶的,高高兴兴地谢过老板就挨在一起研究起来,他们个头小小的,这样挨挤着,叽叽喳喳就像两只雀,一会你蹭蹭我,一会我蹭蹭你,比那两只活蹦乱跳的小怪物还要可爱。
新旧两张地图并在一起看,清霁发现两任魔尊的仇不是一般的深,现任魔尊给城池改的名字全部反压之前一头——惭香城,原本一听就让人想到百花争奇斗艳,现在改名拗花城直接把花给折了;燕尾城,改名鹰击城,老鹰吃燕子意图太过明显;天远城,改名触山城,不周山断,天崩地陷……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看着看着,连耀离都笑了,现任魔尊未免也太小心眼了,脾气肯定好不到哪去,柳絮说的果然没错。
大致看好明日的路线,一魔一人皆有些困倦了,平常书院里都是众多学子同在浴池沐浴,如今出来了当然也不在意那么多,他们还是和以往一样脱得光溜溜的,钻进浴桶一边沐浴一边打水仗,闹腾得满地都是水。
闹够了擦擦干出来,他们往被子里一蜷,脸对着脸,又像两只缩在一起的雀一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