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膳过后,封寄在苏景温的卧房与他一同练字。
他们并排坐在书案一侧。苏景温临摹老先生的书法作品。封寄借用了苏景温的字册,挑着简单的字写,主要练习将笔拿稳。
封寄写得缓慢而认真,一个字一直写到自己满意才去写下一个,直至将整页纸铺满。
他停笔,视线移到自己右侧的苏景温身上,瞳子骤然放大了些,开口磕巴一下:“少爷,您写完了啊。”
苏景温正托腮盯着他练字的纸,不知看了多久,他竟未能觉察。离家在外这几年,封寄从未如此专注地做一件事。
苏景温抬眸迎上封寄的目光,身子坐正了些:“嗯,写完了。”
他又扫了眼封寄的练字纸:“小寄哥哥,你进步好大。”
“谢少爷夸奖。其实没有多大,写得快了肯定就丑了,还要勤加练习。”封寄垂首盯着案上的纸。
进步是有一些的,他把字写端正了,乍一看尚可,细观一笔一划问题可就多了。而他写好就练下一个,不知还能不能写出个同样好的字来。
“那你今后每日都同我一起练字吧,可以吗,小寄哥哥?”苏景温询问。
封寄不假思索:“可以。”
员外和夫人没有为他安排事情做,没有让他签卖身契,更不消说告知他做下人的规矩,只让他陪着苏景温。
这“贴身护卫”一职,想来是苏员外为哄他安心留在府上的随口一言罢了。
他昨日有些焦急,未思量苏员外所言究竟,便一口答应下来,事后再想,这实在太艰巨的差事,苏员外想必不会真心想将此职位交予他。
可无论如何,既然应下,就要尽力做好。
玩伴易做,护卫难当。以他这副瘦弱身子,或许还不如少爷能打。封寄暗下决心,要强身,成为能够保护少爷的人,即使少爷身边不缺人保护。
不知苏府的人多久才能寻到他的家人,他又能在苏府留多久,总归不是多长的时日。兴许待他离府那日,他都没有护住少爷的本事。
不过,每日变强一点点好过一直毫无变化,万一……不能想,少爷平安顺遂、无灾无难才是最好。
纸上的墨干透,他们一同收拾书案。苏景温将今日的练习与先前的放在一起,拼凑自己下一册《书法进步史》,封寄写的那张被他一起放进柜子抽屉里留存。
“我带你去认识一下府上的人,他们都很好,认识后可以一起玩。”苏景温目光熠熠,朝封寄伸手邀请。
封寄愣神一瞬,把左手搭了上去:“好,多谢少爷。”
“屋内燃着炭火啊,小寄哥哥,怎么你的手这么冰?”苏景温扫了一眼炭盆,歪头疑惑,另一只手覆上封寄手背,搓了搓,为他暖手,“你若冷要同我说呀。”
“我不冷,少爷。”封寄盯着苏景温手背上那点晃动的青色,“我向来手足寒凉,夏日亦是如此。”
“再去找府医瞧瞧吧,”苏景温提议,“李伯伯医术精湛,应当能为你调理好。”
昨日,三人把封寄带到府医那里,员外和夫人便将苏景温叫到屋外讲话了,他出来时只见苏景温在门外等。
他体弱血虚,偶尔晕眩,手足寒凉与此有很大关系,府医打算为他抓一副滋补身体的药,每日煎服,直至他的症状改善。
封寄婉拒了。他不想给府医添麻烦,不愿再踏苏府一份情。不过是身子弱了些,想来不是多大的毛病,他勤加锻炼便好。
对于不知他身体详细情况的苏景温,封寄道:“昨日不是看过府医了么,我身体无碍。”
苏景温顿了顿,思索片刻道:“我们跑着去,跑一跑就暖了。”
“好。”封寄应道。
苏景温和封寄在府内跑开了,沐浴着金色的日光。
封寄跟着苏景温一起打招呼,努力记下自己见到的每一张脸,半个多时辰,把府内的人认了个七七八八,遇见不忙的还聊了会儿。
他身子暖了,连带着手脚都暖起来,气色好了一些。
苏景温出了一身薄汗,进屋便脱下外衣。封寄拿帕子带走他额间鬓角的潮意,心里暖盈盈的。
二人歇息片刻,苏夫人携香兰敲门进屋。香兰提着食盒,从中取出一碟坚果放在桌上。苏夫人与他们闲谈几句,把封寄单独叫到他的卧房讲话。
屋内木桌靠墙,东西向,与床斜对,两侧各置一木椅,苏夫人在离门远的东边木椅坐下。
香兰从食盒中取出另一碟坚果,放于桌面,端出一盏苏夫人常喝的养生热茶,放到她左手边,而后转身离开,关上房门,到外面候着。
封寄看到这一叠去壳的坚果,惊诧目光铺在苏夫人身上,还未发问,苏夫人便开口:“适量吃些坚果对身体有益,府内的人都有份。”
“多谢夫人。”封寄认人时,知晓了员外和夫人为他们分发坚果之事,府里人都有份是真的,但去了壳的,只他们两个孩子有。封寄暗暗记下苏家待他的好。
见封寄还站着,苏夫人示意他坐到另一把椅子上,问道:“小寄,我听说你想与府中护卫一同操练?”
面对苏夫人,封寄无法做到同苏景温一起时那般放松,他绷直身子,答:“是,夫人。”
他方才看到府中护卫在操练,提出自己想与他们一同练,为首的那位却道要征得夫人或员外同意才行,没想到苏夫人这么快便得知了消息。
“为何?”苏夫人柔声道。
“我太弱了,无法保护少爷。”封寄说着,垂下眸子。
“你呀,”苏夫人弯弯眼睛,浅笑出声,目光柔和,“身上这股倔劲儿倒和景温有些相像。”
她正色:“你是聪明孩子,想必能猜到我们并未将你视作下人。”
能在牙婆身边伪装三载,沉心静气,伺机而动,一口气逃离,为自己寻到安身之处,并拉其他孩子一把。
这样的封寄是何等心细机敏,坚毅良善?在苏府吃的第一顿饭上,他就应对此有所察了。
苏夫人隐有预感,这孩子日后定不是平庸之辈。
“我明白。”封寄如实道。
“好。”苏夫人了然,“操练筋骨对你有益,但护卫的操练于你着实费劲,你注意着身体自己练,或者与景温多玩闹会儿,亦有锻炼身体的效用。
“你年纪尚小,要做的是学习与玩耍,报恩就留给长大,如何?”
封寄将这番话听进心里。确实,他现在太弱,该以何报恩呢?要先长成能够报恩的样子才行。太过心急,也许会闯祸,毕竟他很多事情都做不好。
“我晓得了,夫人。”他语声淡然,透着丝丝无力。
苏夫人啜了口茶,继续道:“你与景温相处得怎样?”
“甚好。”封寄眼眸亮了亮,“少爷待我很好,我很喜欢少爷。”
苏夫人启唇:“与苏家交好的几家,孩子都要及冠了,景温和他们玩不到一起。他出门不多,年后才会进书院学习,缺少交友的机缘。虽有我们和府里人陪着,但他总归有些孤独。”
苏景温是苏夫人费尽心力,求了数载才怀上的孩子。
苏夫人身体有疾,不易受孕。早些年,她瞒着苏员外,对生子之事向来都道不愿。苏员外对她疼爱有加,亦不曾问。
为受孕,苏夫人尝试了不少偏方,但均无作用。
一次,苏夫人不慎受骗,购了假药,连续服用导致气虚体弱、满身病气,这才被苏员外觉察,对自家夫人是又疼又怨。
因实在拗不过夫人,待她调理好身子,苏员外亲自陪她到处求医问药,又去寺庙烧香拜佛。
二人坚持下,苏夫人才终在不惑之年有了孩子。
她的目光从茶盏上移开,抬眸与封寄视线相对:“如今有你这个玩伴,他应该会开心许多。”
“我会好好陪着少爷的。”封寄承诺。
“嗯。你若是有需求,直接告诉景温就好,或者告诉蝶儿和小风,景温一直是由他们照看的。”苏夫人又啜了口茶,换上严肃神色,“有一点你要牢记,景温畏惧黑暗。”
封寄倏然想起昨夜,隔壁灯光久久不灭,原来是苏景温怕黑,要点灯而眠。
“不要让他一个人待在暗处。”苏夫人道。
“我记住了。”封寄道。
妇人被下了通缉令,仅仅两日,便被官府抓捕归案。由于受不住酷刑,她将一直以来与自己交接的那位同伙供出。
被她略卖的孩童已有一位顺利归家。
官府的人询问游医的事,妇人道时间太久,她早已忘却,还道她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封寄留在身边,以及信了游医的鬼话。
这些都是苏员外告知封寄的。
恶人受到制裁,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这让他的心情明媚起来。
封寄同苏景温一起练了些时日的字,笔持稳了,字写正了,除此之外,他还新识许多字,背下几首诗词。
苏府三餐有时,膳食调和,加之封寄日日晨兴到府内外院奔跑练身,他面上一改初入府中的苍白,添了几分血色。他的手已好全,身上淤青消下去大半,体重还涨了两斤。
做好苏景温的玩伴,于封寄而言,是一份令他轻松愉悦的简单职务。
陪少爷写字作画,偶尔和他到集市闲逛,饭后一起在府中散步消食,走到清心湖边顺便看看锦鲤。
府里下人把手上的事情做完,空闲了,众人会凑在一起踢蹴鞠、抽陀螺,有时员外和夫人会参与其中。
封寄就在这一日日的闲适生活中等待着家人的消息。
门板响起“叩叩”两声,男人热络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小景温!叔父进来了。”
“好!”门未锁,苏景温应了一声,撂笔,起身到门口迎接。
封寄随之起身,隔着屏风,隐约见一高挑人影推门而入。他快走几步,伴在苏景温身旁。
苏景温的叔父,亦是小苏员外十二岁的胞弟。他夏日到江南赏景,偶遇一位绝色美人,为她留在南方至今。
一月以前,苏府收到他寄来的信件。他于信中言:腊月中旬归家过年节。
今日已是腊月十八。
“叔父。”苏景温仰首喊人。
来人素色外袍上绣有金纹,简款发冠绕着金丝,低调中透出奢华。他长相斯文儒雅,一双浅眸隐隐发着邪气,皮肤苍白,气质阴柔。
封寄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