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撞倒未来夫君》 第1章 逃跑 青端十二年。冬月将至,寒意渐浓。 一场连夜雨冲落枝头枯叶,洗尽景城残余在冬的最后一丝秋意。 雨后第二日,天气悠悠转晴,天朗气清。集市,各路商贩会聚,于自家摊位花式吆喝。行人来来往往,孩童嬉戏跑跳,沿街商铺生意兴隆。 一根一指宽的麻绳将妇人与封寄相连,两端分别自二人袖口中探出,在空中形成一道弯折的弧。 妇人牵着绳子,在集市入口处停步。她俯身将双手搭在封寄双肩,悄声道:“苏府的小少爷常到集市闲逛,平常只有一个丫鬟跟着,我们这几日碰碰运气。 “他左手手背上有个同大豆一般大小的青色胎记,模样俊,好认得很,拐走他能要来大笔赎金呢。 “苏府钱财无数,连与之不相干的百姓都要接济,真是有钱没处花,不如用在我身上。” “我会留意的。”封寄抬首,向妇人露出一张神色黯然、清澈无害的脸,话音轻飘飘的,像是许久未进食般无力。无人看到他面上转瞬即逝的嫌恶。 “好孩子,没白养你。你哪里都好,就是不愿帮我做寻孩子的事情,如今想通就好。”妇人带封寄向集市深处走去。 封寄边走边张望,观察目光所至的每一个男孩,仿佛真将妇人的话听进了心里。妇人发觉,摸摸他的脑袋,叮嘱他看仔细些。 封寄家在镇上,爹娘开裁缝铺,铺子坐北朝南,与后面的小院相通,小院里是他们住的房屋。 三载以前,封寄爹娘外出采买布匹,他与长姐封黎、邻居大叔一起在院中玩捉迷藏。 轮到他藏时,他从后门进了铺子里躲着。才找好位置蹲下,封寄便听到几下拍门声,门外传来一道浑厚女声:“有人吗?” “大娘,我爹娘不在,您明日再来吧。”封寄道。 “诶诶,晓得了,那我明日再来。” 封寄等了一会儿,门上依旧映着一团阴影,大娘嘴上说走,实则没有行动。他正纳闷,倏的,窗纸被一根手指捅破。 “大娘?”封寄上前探查,走到窗前,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全身立刻软了下去,脑袋发沉,一阵头晕目眩,失了意识。 妇人是位寡妇,生产后不久丧偶,孩子体弱夭折。她被婆家赶出门,娘家亦不愿留她。后来,她误打误撞入了伙,从此走上歧路,凭借略卖幼儿为生。 封寄被她带走,认清自身处境后,表现得极为乖巧,不敢哭嚎,只敢小声啜泣,是同期拐来的几个孩子中最安分的。 封寄听话懂事,皮相悦人,眉眼与妇人早夭的孩子有几分相似——这亦是妇人盯上封寄的原因。和他相处几日下来,妇人竟不愿卖了。 她听闻邻村不久前来了一位医术高超的游医,前去询问游医有无让小儿忘却一切的办法。 游医称有,亲自抓了些滋补身体的药材,为封寄熬煮。 趁着妇人离开的时间,游医交代了封寄很多事情,告诫他今后行事定要处处小心,多多伪装,护好自己,静候时机,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不要心急逃跑。 游医道:“你若是想活命,便将我的话铭记于心。” 封寄喝下汤药,游医喂给他一颗安睡丸,又做了一个药囊系在他腰间。 游医告知妇人,不可将药囊打开或让其离封寄太远,失去药效是其次,孩子会立即陷入狂躁,半炷香内拥有成年壮士的力道,之后力竭而亡。 目送妇人抱着熟睡的封寄离开,游医短暂放空,环视一周自己这间临时医馆,关门收拾行囊。 封寄醒来后,性情大变。他不再胆怯,但从在自家时活泼爱笑的性子变得沉默安静。 妇人问封寄一些关于他家人的简单问题,均没有得到答案。她又嗅了嗅药囊,确实散发着浓浓药香,这才放心。 三载以来,封寄亲眼目睹妇人将多名孩童带离住处,送到异乡。这些孩子大多成了大户人家的仆人婢女,少数成了他人子孙,个别下场极为惨重。 封寄对此十分痛恨,他不断安抚这些孩童的情绪,尽己所能地为他们思考今后少受一点苦的办法,供他们参考,偷偷把游医讲给他的,以及他自己悟出来的道理说给孩子们听。 他还曾放跑过一个孩子。 封寄始终没有放弃逃离,他不愿一生烂在妇人身边。 他为求得一个容易脱身的机会,费力让妇人放松警惕。封寄见识过妇人折磨人的手段,亦感受过,不敢想象自己再被抓回去会有怎样的下场。 逃跑,只能一次成功。 苏员外声名在外,酒楼生意做得红火,曾经作的诗词还受到了皇帝赏识。他们一家为人正直,慷慨善良。 封寄打算向他们寻求帮助。 在集市上寻得苏少爷,托少爷带自己回府再好不过。寻不到亦无妨,集市熙熙攘攘,利于躲藏,苏府又在附近,他一路询问,亦可走到苏府。 “诶,小孩儿,给你一串冰糖葫芦尝尝!”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朝一位在他摊位前匆匆而过的男孩招呼道。 “我不要,多谢叔叔!”男孩边跑边回眸。 “小心点!”小贩提醒道。 男孩没再回话,脚步慢了一些,应是把话听了进去。 旁边卖步摇发簪的大娘道:“那是苏府的小少爷吧,跑这么急,不知要去干甚?” “我要解手。”一片嘈杂中,封寄突然道。 “不是半个时辰前在客栈里才解决了吗?”妇人虽稍有疑惑,但还是拉着封寄拐进一条狭窄的无人小巷里,地面阳光照射不到之处有一小片水洼,“就在这吧。” 妇人将麻绳解开:“我到巷口去,你快些出来。” 封寄老实应了声“好”。 目送妇人走远一些,封寄踮着脚,往小巷深处跑去。他三步一回首,有惊无险,没有看到妇人的身影,顺利转弯。 他不得已在外面解手时,每次都道妇人在旁自己害羞。 曾经,妇人会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到树上,偷偷看他,见他丝毫没有逃跑的念头,才放松警惕。 后来,她便不再绑着他了,而是让他解决完找她。有时,妇人会让他直接回他们的落脚之处,或者让他办件事情再去找她。 封寄开始急速狂奔,寻着人声,从另一条小道绕回集市,进了沿街的一家成衣铺。他一手撑着承重柱子,一手扶腰,弓着身子气喘吁吁。 掌柜的见他此状,将客人交由店里的伙计招待,倾身询问:“怎么如此慌张,发生何事了?” “伯伯,我阿爹在苏府做事,我有急事找他,有点记不清路了,您知道苏府在哪里吗?”封寄目光真挚,汗珠顺着额角下淌到绯红的面颊两侧。 见店内有十数人之时,封寄便打消了如实相告的念头。倘若其言语被谁听去并传于他人,碰巧进了妇人耳中,打草惊蛇,那妇人便难以捉拿了。 “这你可问对人了,我在这里做了二十载生意,每年都给苏府送衣裳。”掌柜拿出一块洁白绵软的帕子,擦了擦封寄的汗,“那边小路多,确实容易记混。” “铺子上客人多,我一时走不开。”掌柜望了一眼店内,稍加思索,对封寄道,“你看得懂地图吗?若是不懂,我差人送你过去。” “谢过伯伯,我能看懂。”封寄道。 掌柜拉来一个凳子,示意封寄坐下,“你先缓一缓,我给你画个简单的地图。” 他为封寄倒了杯温水,取来纸笔,边为他讲述边画图。 临别前,封寄再次谢过掌柜,走进热闹人群中。 他不知晓的是,掌柜盯着他的背影,拽来一位伶俐的店内伙计,低声吩咐:“你悄悄跟着那孩子,待他平安到了苏府,你再回来。” 在地图的指示下,封寄找到正确方向。他一路走得又快又急,脚底隐隐发酸,汗珠再次淌下。他不到目的地不敢停歇,拖着疲惫身躯奋力前行。 “夫人!不好了,夫人!”苏府,丫鬟蝶儿焦急地拍了几下屋门,喊道。 “进。何事如此慌张?”在窗前赏花的苏夫人道,见蝶儿仓皇冲到自己跟前,右眼皮忽地一跳。 “夫人,不好了,少爷他……在集市上走失了。”蝶儿满面自责,说着,跪在苏夫人身前,“夫人,都是蝶儿的错,蝶儿任凭处——” “夫人!” 蝶儿眼疾手快将倒下的苏夫人接住,朝门外喊:“夫人晕倒了!快来人啊!” 她把苏夫人身子放平,正要出去叫人,恰巧刚回府正往这边走的苏员外闻声,疾步赶来。 “好端端的,夫人怎会晕倒?”苏员外进门发问。 “回员外,我和少爷在集市上走散,夫人听了这事便晕过去了。”蝶儿保持跪地的姿势。 “你先叫府医,顺道见着的下人都喊去集市上寻,你也去,快!”苏员外道。 “是,员外。”蝶儿起身,匆匆退去,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又跑开了。 景城治安颇佳,集市上亦有几位与他交好的掌柜,景温多半不会出事。然此终究是设想。 苏员外守在夫人身边,深深叹息一声,愁虑难消。 前方是十字巷口,封寄要向右拐弯。周围的院墙比较高,巷子不宽,还有人在家中唱戏,他难以辨出左右两边的道上有无行人,只知正前方的路无人。 这个十字巷口不端正,像是在“一”上划了道略微倾斜的弧线,封寄左侧的墙面比右侧多出四尺长。 他到巷口处停步观察,右侧无人。 他又前进几步,左侧乍然冲来一个势头很猛的孩子,封寄看到对方时已经来不及躲闪,被撞了个正着,和那个孩子双双栽倒在地。 那孩子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封寄身上,毫发无伤。幸好是在冬日,封寄穿得厚,亦无大碍。 他快速从封寄身上爬起,拍拍衣袖,拱手道:“哥哥对不住,你还好吧?” “我没事。”封寄一手撑着地面欲起身,那孩子忙把封寄拉起,帮他一起拍落身上的灰。 撞倒他的孩子比他矮一些,眉目清秀,衣裳不凡,教养极好。封寄下意识想到了什么,捞起那孩子的左手求证。 光滑细腻的白皙皮肤上,有一点扎眼的青色。那是一个大豆般大小的胎记,长在靠近手腕的正中位置。 心脏狂跳,封寄隐隐约约猜出了眼前这个孩子的身份——苏府少爷。 第2章 安身 太凑巧了。 封寄声线微颤:“你叫何名?” “苏景温。”苏景温随口一答,反握住封寄有些发抖的手,轻轻一转,看到了他正向外冒着血珠的手掌,懊悔不已,“哥哥,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封寄咽下疼痛道,“我叫封寄。” 方才封寄倒下时,本能地将手撑在地上,有些发麻,他不觉受伤。经苏景温提醒,他才发现手上的破口。 冒血的皮肤有向内凹的痕迹,应是被锋利的石子割破的,周围粘着几粒潮湿的泥沙。 看到伤口的瞬间,封寄后知后觉感到疼痛,手掌上的麻意更甚,破口处是虫蚁奋力啃咬般的痛。 “那就好。”苏景温松了口气,自我检讨,“小寄哥哥,我错了,不该凭这条路以往无人经过,就侥幸认为今日无人。” “我在集市上和蝶儿姐姐走散,回去晚了,爹娘定会忧心,我才跑这般快。今后我会好好看路的。” 苏景温认错态度良好,事出有因,且愿积极改正。他这番话让封寄欲出口的“今后多加小心”落回肚子里。 “我亦有错。”封寄道,“我应该喊一声,让你知晓有人,便不会撞上了。” 苏景温弯起食指,用指背抹去泥沙,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一条浸着草木香的素色帕子,对折,轻柔按到伤口处。帕子两端分别绕过腕骨与虎口,他在封寄手背上打了个结。 “小寄哥哥,你的伤口需要上药,”苏景温道,“你若没有事情要做,随我回府叫府医瞧瞧吧。” 封寄道“好”。路上,他和苏景温提了几句自己的事。 “我回来啦!”苏景温在苏府正门前高声喊道。 两位守门下人自门房走出,对苏景温行了礼,彼此眼神交汇,其中一位跑进府中通传。留下的那位道:“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员外和夫人都急坏了。” 视线移动,下人蹙眉,语速又急了些:“您的衣服怎么脏了?摔倒了?没受伤吧?” “我没事,”苏景温把封寄拉到自己身前,“我跑得太急撞倒他,摔在他身上了,带他找府医治伤。” “原来如此。”下人屈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你们快些进去吧。” 走上府内曲折的长廊,苏景温隐约听到有人喊他,可当他仔细捕捉时,那道声音却又消失不见了。 “夫人,离得太远了,景温听不见,一会儿见了面再和孩子聊吧,别喊坏了嗓子。”苏员外劝道。 在府医的急救下,苏夫人很快转醒。他们收到报信,急忙赶去,见子心切的苏夫人喊了声孩子的姓名。 “你嗓门大,你喊一声。”苏夫人用手肘轻捣了一下自己相公的腰。 苏景温开口询问:“小寄哥哥,你听到有人喊我了吗?” 语罢,一声更为真切的“景温”自远处传来,相较先前的音量放大了近乎一倍。 “现在听到了,少爷。”封寄道。 “是我阿爹的声音。”苏景温唇角上扬。 此时,夫妇两人已经走出内院,赶到长廊另一端,吼了一嗓子的苏员外轻咳两声,尚未得到孩儿回复的他摊手向夫人作无辜状:“我尽力了。” “阿爹!阿娘!” 苏景温的喊声直直传入二人耳中。 “有用!他听到了!”苏夫人一改愁容,面露欣喜之色,心里悬着的石头终是落了地。她拍拍苏员外的胳膊,脚步又快了些,喘息声随之加重。 “夫人慢点。”苏员外道。苏夫人身子不好,他从始至终挽着她。 长廊两侧生长着的松柏四季常青,枝叶繁茂,遮挡了部分视线。双方速度都不慢,苏景温和封寄只看到两个人影朝他们过来,辨不清是谁,不过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沿着长廊转了个弯,他们正面迎上对方。封寄一眼看出二人身份,是苏员外和苏夫人。 初见二人真容,封寄眼前一亮,愈发安心,松懈下来。 封寄这些年跟在妇人身边,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心智比同岁孩童成熟得多。常年在外奔波使他阅人无数,他越发敏锐,识人越来越准。 气质令人如此舒服的两个人,养出了如此懂事知礼的苏景温,想必心肠好得很。 员外和夫人均未到天命之年,因此,岁月尚未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苏员外身上看不出生意人的精明,反倒是书卷气更为浓重;苏夫人没有金钱养出来的贵气,而是平易近人更胜一筹。两人对孩子满目忧心,直线向他们跑来。 “景温!”苏夫人喊。 “阿娘!”苏景温跑着往前。 封寄没有跟着苏景温跑,他在后面缓步走着。一家团聚,他这个外人不便上前。 “景温,来,快让阿娘抱抱!”苏夫人蹲身,向苏景温张开双臂。 “终于回来了,快吓死为娘了。”苏夫人双臂收拢,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失而复得,她喜极而涕。 “阿娘不哭,”苏景温眼眶湿润,轻轻拍了拍苏夫人的肩膀,安慰道,“我记得回家的路,不会有事的。” “回来就好。”苏员外摸了摸苏景温的头。 “对,回来就好。”苏夫人笑中带泪。 苏景温将袖口折起,用里面干净的布料擦去苏夫人的泪,又宽慰她两句,问:“阿娘,蝶儿姐姐回来了吗?” “到集市寻你去了,我方才派人去喊她回来了。”苏夫人捧起苏景温的脸,揉了揉,“景温真懂事。” 苏景温露出一抹笑,回首看到半个身体被柱子隐去的封寄,同苏夫人道了声“阿娘等等”,走了过去,微怔:“哥哥,你怎么哭了?” 封寄的眼眶通红,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配上脏兮兮的衣裳,尤为可怜,闻声,眨眼间又一道泪无声落下。 “我看到你们一家团聚,感动。”封寄声音细小,微微发颤。 被妇人带走的这漫长时光中,除去最初的几日,封寄从未如今日这般想家,想爹娘,想阿姐。 他不敢想。 游医让他“忘却一切”后,他便逼迫自己不要太想他们,以免在妇人面前露出马脚。游医给了他一个自由的机会,他必须好好抓牢。 压抑已久的情感在封寄确认自身处境安全后被导火索引燃。 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们都还好吗? “哥哥你别伤心,我请阿爹送你回家。他心善,会答应的。”苏景温将另一只袖口折起,露出干净布料,蘸干封寄的泪。 夫妇二人走过来,苏景温介绍道:“阿爹阿娘,这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哥哥。我不小心撞倒他,让他的手伤了,家离得近,把他带回来看府医。恰好,他找你们有事相求。” “见过苏员外,见过苏夫人。”封寄向二人行礼。 “怎么哭成这样?”苏员外摸摸封寄的头,眼底泛着怜惜。 “孩子,发生何事了?同我们讲讲,我们都会帮你的。”苏夫人微蹙着眉。做娘以后,她尤其看不得孩子的可怜样儿,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心疼得紧。 “我,我……”封寄在这一家三口的轮番“攻势”下不能自已,悲痛、委屈与不甘交织,哭得厉害,身子一抽一抽的,话都说不清了。 苏夫人上前,一把揽过封寄,抱在怀里,边为他擦泪边道:“没事了没事了,不着急,你先缓一缓再说。” 破洞且沾染泥沙的衣裳被洁净绵软的棉袍包裹,得到庇护。 少刻,封寄不再哭得那么凶,抽着气道:“夫人,多,有得罪,我把您的衣裳弄,脏了。” 苏夫人愈发心疼,温声道:“无妨,不碍事。” “多谢夫人。三年前,我被牙婆带走,至今……未能归家。今日运气好逃走,久闻苏夫人和苏员外大名,我想留下……在府中做事,做任何事都行,我实在,不知该去何处了。” 说着,封寄作势下跪,苏夫人眼疾手快拦下了:“诶!你这孩子。踏实留下吧,先跟我们找府医治伤。我们帮你寻家。做事就免了,府上不缺人。” 一旁的苏员外颔首。 “多谢夫人!多谢员外!”封寄欣喜激动不已,看着二人,眼神坚定,“我不能白受两位的恩,求员外、夫人赐我个职务吧。” “景温缺个玩伴,你就做他的玩伴吧。”见他求不到差事无法心安的模样,苏员外又道,“如若你愿意,可以做他的贴身护卫。” “我愿意!”封寄的眸子亮了亮。 苏夫人命自己的陪嫁丫鬟香兰为封寄量了尺寸,出门为封寄购入几身衣裳。 苏员外派人将外出寻苏景温的人都叫回来,蝶儿最先回府,他让蝶儿把苏景温卧房西边那间空房收拾出来,给封寄住。 封寄的伤口不算严重,血已止住,冲洗上药包扎,过几日便能结痂痊愈。得知封寄身上还有多处淤青,府医又给他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 苏景温把封寄带到自己卧房,捏了一颗桌上碟子里早已剥过壳的坚果,递到封寄嘴边,如墨色琉璃珠般的眸子仰视着他,透着几分期待。 封寄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欲接过坚果,却被苏景温用另一只手攥了下去。他只好梗着脖子,就着苏景温的手吃下去。 坚果入口微涩,闷脆中带着微微的甜味,咀嚼中能品到一股醇香。 “好吃吗?”苏景温眨眨眼睛。 “好吃。”封寄道。 “那都给你,”苏景温把碟子放到封寄眼前,“阿娘说吃核桃会变聪明。小寄哥哥,你多吃一些,想起更多家人的事,便能更快寻到他们,早些回家。” 封寄心头一暖:“多谢少爷。” 苏府的所有房屋,无论是否有人住,下人都会定期打扫。 封寄要住的那间屋子前几日才被打扫过,留给蝶儿的工作不多。她干活快,又利落,不多时便将屋内擦了一通,一尘不染。 香兰拎着买来的衣物回府,将其放到封寄卧房,留了一套放到浴房里。她为封寄烧好热水,燃起炭火,将他喊去浴房沐浴。 “你手还伤着,自己可以吗?”香兰细心询问。 “可以的。”封寄道。 “那好,我在屋外,你有事喊我,不要勉强自己。榻上放着干净的衣物。”香兰叮嘱。 “多谢姐姐。”封寄关上屋门,思索一番,没有上锁。 褪去衣裳,封寄披着一身青紫痕迹,弓着身子,迈入浴桶。 妇人并没有因封寄的模样与自己亲生孩子有几分相像而待他好,最初的几日新鲜感过去,封寄便一直深受其折磨。 她很少打骂那些孩子,他们是商品,健康漂亮的孩子会卖得一个好价钱。封寄不是商品,是她发泄的工具。 每逢不顺,她都将封寄打一顿,不轻不重,看上去可怖,却不至于看郎中。事后,她又同他道歉,称自己并非有意。 封寄身上小伤不断,久而久之,他渐渐麻木,习惯了身上的痛。 幸好,他得以逃脱。 封寄沐浴完毕,已是三刻钟之后。期间,香兰敲了一次屋门,确认他无事。 他对着铜镜,涂抹好药膏,随后换上干净衣裳。 香兰买来的冬衣料子绵软暖和,又不显得厚重,比捡来的衣裳舒适百倍。如此亲肤的布料,想必价钱不低,苏府待所有求助之人都如此大方吗? 到用午膳的时辰,封寄没有与苏府下人一起吃。苏员外邀他与他们同桌,封寄当是考验几番推拒,却抵不住三人的热情,被他们拉上了桌。 一桌四人,两位长辈为他夹了几次菜,苏景温亦是。封寄在自己的声声道谢中用了拘谨的一餐。 苏府注重规矩礼节,不管在外如何,只要成了府里的人,就要守规懂礼。下人是不可与主子一同用膳的,以免时日长了失去做下人的本分。 他们这一出,让封寄不免想:他们或许并未将自己视作下人,只是让他留在府中住些时日,待寻到他的父母,再送走他。 第3章 希望 苏府内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是苏夫人刚嫁进苏府时,苏员外亲自盯人挖的,只因苏夫人喜欢锦鲤。由于湖景令人心旷神怡,清心静脉,府上人便称其为清心湖。 湖边种着几棵垂柳,树中央修了一座凉亭,凉亭中摆置石制桌凳。 夏日荷开,锦鲤于荷叶间穿行,站上凉亭,可将湖中美景收尽眼底,风起时抬手,还能抓到一抹柳绿。 冬日,这里相对冷清了些,湖水不再如春夏那般透着碧色,只剩暗淡的闷青。 石凳寒凉,苏员外与封寄站在亭下,目光不约而同落到湖中锦鲤上——它们正争先恐后游来抢夺苏员外刚刚扔下的一把鱼食,水面浮出一方鲜丽色彩。 “……是我阿爹的名字。我还有一位大我四岁的长姐,叫封黎。我家在盎城念安镇,开裁缝铺。我只记得这些了。”封寄落寞道,“我已经忘记他们的样子了。” 他被妇人带走时才五岁,太过年幼,又太长时日没见到家人,爹娘和长姐的面容在他心中早已模糊不清。 “这些足矣。”苏员外将剩余两把鱼食抛出,把装鱼食的布袋放于石桌,用方才提布袋的手轻轻捏了捏封寄肩膀。 “带走我的牙婆是略卖孩童一伙人中的一个,我能画出她的样子,我在地上练着画了很多次。她的手臂上有一大块烫伤留下的疤。 “我没见过除她之外的其他人的脸,他们碰面时,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我只在场两次,是她来不及把我关起来,怕我跑了丢了才带着我的。 “我还知晓一些被她略卖的孩子的下落,我记下来了,但我不确定是否都准确。” 此时无风,封寄打开腰间锦囊——游医给他的药囊——将里面全部物品倒出。 很多被挤压变形的碎布纸片,三枚铜板,一颗带着棱角的、很小的深色石子,一枚被红线穿着的白玉平安扣。 铜板、碎布、平安扣都是游医给的,纸片和石子是封寄捡的。 为防妇人察觉出异常,游医特意将碎布放进“药囊”中,以此避免铜板与平安扣相碰发出响声,同时隐去铜板与平安扣的形状。 白玉质地细腻,色泽纯净,分外光滑,直径一寸有余,必然价值极高。 封寄不知游医的任何信息,这枚平安扣或许再回不到游医手中,但他将游医的善意传递下来了。 铜板原有十枚,他向街边乞儿打探苏府用掉三枚,给自己放跑的那个孩子塞了四枚。 封寄所识不多的字,都用在了和他有着相同经历的孩童身上。 他一个个询问孩童们的姓名、年龄、家人、住处,细细观察妇人的一言一行,深思熟虑谨慎套话,得到买家信息。 他捡来可以轻易留下痕迹的石子,把自己知晓的全写在碎布上,大多标了日期。碎布不够用,他把深色碎布扔掉,捡来纸片写。 苏员外以城划分整理好石桌上摊开的、属于被略卖孩童的希望。 妇人每年略卖十几个孩子,封寄记下完整信息的孩童有九位,分别在四座城,其余是零散的线索。 苏员外找人拿了个面罩,让封寄戴上,叫府上两位武力强劲的护卫随行,领封寄去了趟县衙。若是途中遇上妇人,刚好将她捉拿归案。 四人回府,已是申时,封寄为熟悉苏府环境,绕了最远的路回卧房。 苏景温的屋中传来老者的声音:“……这处下笔要用力……棱角……锋利,就这三处,其余字不错。” 老者“哈哈”一笑,满意欣赏从言语中溢出:“天赋异禀,一点就透……风格,学生若是都如你这般聪明……” 封寄心下了然,想来是教少爷书法的先生。听老先生如此评价,他突然很想欣赏一番苏景温的字。 此时实在不宜打扰,待先生走后,再去找少爷。少爷极好,应会同意他的请求。 封寄推开刻着淡雅花纹的木门,走进自己的住处。屋内添了一些摆置,大多是生活所需的物品,桌上还放了一盘精致糕点。 目光扫过那盘花朵形状的糕点,封寄不禁咽了咽津液,肚子响起“咕”一声。午膳吃得不自在,他没有咽下去多少食物。 既然摆在这里,那便是可以吃的吧? 隔壁门声响起,伴着人声,封寄辨出那是道别的话。老先生要离开了。 他心中一喜,唇角不自抑微微上扬,躺倒在铺着棉褥的床上,四肢舒展。待会儿去问问少爷能不能吃。 “叩叩叩。” 屋门被敲响,封寄起身,稍作整理衣襟,以手指作梳,理了两把微乱的发。他拉开门,入目一对晶亮眼瞳。 苏景温弯着眼睛:“小寄哥哥。” “少爷。”封寄侧身。 “你还没吃啊,”苏景温一进门便直奔木桌而去,匆匆瞧一眼,又转身对封寄道,“阿娘做的板栗糕,她见你午时没吃几口饭,担心你会饿。” “尝一尝吧,”苏景温拿了一块,递到封寄手里,“小寄哥哥,阿娘做的糕点是世间绝味,你吃过定会喜欢。” “好,谢过少爷。”封寄正愁该如何开口询问才得体,这些忧虑瞬间随着苏景温的话一并散开。他心里舒一口气。 或许是他过于小心了,苏家人比他想象中和善得多。 封寄咬了一小口,板栗的香甜在口中蔓延,他眸中闪过一抹光亮。 细细品味,板栗糕口感细腻,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带着些微糯性,果真如苏景温所言,吃过必定喜欢。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糕点!”封寄咽下口中糕点道。 苏景温笑着:“好吃就多吃一点,这几块都是你的,阿娘做了好多呢。” “好。”封寄应声,更易话题问:“少爷,您每日都要练习书法吗?” “嗯,我三岁开始练习,到下月就整整两年了。”苏景温道。 “少爷,我想看看您写的字,可以吗?”封寄道,“外面传言您写得一手好字,是神童。” “好呀。我可不是神童,聪明的小孩有很多,小寄哥哥就很聪明。”苏景温拉着封寄往自己卧房走。 或许是苏景温握住他的手太过温热,亦或许是新的冬衣保暖效果太好,封寄全身都热了起来,脸颊和耳朵尤甚,透着丝丝红晕。 苏景温的卧房比封寄住的屋子大一些,用屏风隔了一个里间出来,他日常练书法就在里间,老先生来府上指导他亦在此处。 “这些都是我这两年写的字,”苏景温从抽屉中取出一摞用线缝订的本子,放到封寄面前,“之前写得不好,最近几月开窍了,进步很多。” 本子扉页上写着日期,封寄先看了最早的一本,一页页轻轻翻着:“少爷,您之前写得很好啊。” 封寄一本一本看下去,频频称赞,听得苏景温直道耳朵要起茧了。 苏景温的字由青涩逐渐变成熟,由圆润逐渐变凌厉,现如今,已经隐隐有了自己的风格。封寄真心赞叹,欣羡不已。 “小寄哥哥,”苏景温问,“你习惯用哪只手写字?” “左手。”封寄道。 “幸好,”苏景温邀请道,“墨还未干,你要写几个字吗?” “我不识得多少字,写得不好。”封寄眉眼低垂。 “试一下。”苏景温收起自己那被装订成册的“书法进步史”,取出几张白纸放在桌面上,看着封寄的眼神满含期待,“小寄哥哥,自信一点。” 封寄稍顿,启唇:“好。” 他写的字笔画歪斜且折着细弯,让苏景温想到石子投入湖中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泛起的涟漪。 封寄石子用多了,再用笔有些生疏,持笔不稳。他没写几个字便停下了,身体有些僵硬,他不太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苏景温的脸色。 苏景温没有丝毫不悦,真诚道:“没事的,小寄哥哥,会越写越好的。” 鼓励的话语如温热泉水,浸润封寄的四肢百骸,又自眼眶溢出,滴在纸上,晕开未干的墨。原来做得不好可以得到鼓励,而不是一顿打骂。 跟妇人待久了,他已习惯谨小慎微的生活,以至于来到苏府后,他依旧畏手畏脚。这些仿佛刻入骨子,他一时无法改变。 由此,他面对苏家人的关照时,才会如此拘谨,不知如何应对。 “小寄哥哥?”苏景温察觉异样,轻柔擦干封寄脸上的泪痕,“没事的,先不写了,一会儿便能吃晚饭了。” “少爷,我不是不想写,”封寄压下哭腔,“我不想哭,我有点控制不住。” “不写了。”苏景温瞥了眼透着橘光的窗纸,收拾起桌面,“我们去院里看日落,今日有很多云,晚霞一定很美。明日我喊你同我一起练字。” “……好,少爷。”封寄埋头帮着收拾。 残阳如血,余霞成绮,天边的绚丽化作透金的橙色薄纱,将二人笼罩,同时为四周景物镀了层金光。 “好美。”封寄望天,眼中映着天边的斑斓。 多久没有如此轻快地赏一场晚霞,封寄记不清了。 他由衷地想,他该大方接受所有冥冥之中,学着适应苏家人对他的好,正如他欣然享受美丽晚霞。得了苏府的好,报答回去便是。 “是不是看着心情都变好了?”苏景温问。 “嗯。”封寄脸上漾开一抹笑容。 “那便好,我每次看到如此美丽的晚霞,心情都特别好。”苏景温放心了,“小寄哥哥,你过了很久苦日子,我希望你开心。” “少爷,”霞光藏住了封寄耳根泛出的绯红,“我亦希望你开心。” 晚膳,封寄不再紧绷着身体,没有逃下餐桌的想法了。他细心观察几人夹各道菜的频率,尽可能地将他们喜欢的菜肴夹进他们碗中。 饭桌上的话题同午时差不多,主要围绕着封寄,两个长辈问,他答。封寄不好提起别的,怀着心事,等饭后和苏夫人道了谢,感谢她的板栗糕。 苏夫人抿唇一笑,道以后再做些别的糕点给他尝尝。 夜深人静,隔壁灯火尚未熄灭,窗纸透着昏黄光亮。 封寄擦完了药,躺在床上准备歇息了。他抬起双臂,双手四指并拢,拇指交叉相扣,墙面上映出展翅的小鸟略显虚幻的影子。 小鸟扇动翅膀,飞上房梁,逐渐远去,消失在封寄的视野中。 手臂自然落下,唇角不可抑制地扬起,他双臂交叉,弓身抱着自己,喉间溢出几声轻笑,躺好阖眸,眼角倏然多了几丝凉意。 身旁不再躺着妇人,房间里亦不存在被绑住手腕的孩童,他“飞”走了,再不会回去了。封寄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睡意渐浓,他渐渐沉入梦乡。 第4章 暂歇 翌日,早膳过后,封寄在苏景温的卧房与他一同练字。 他们并排坐在书案一侧。苏景温临摹老先生的书法作品。封寄借用了苏景温的字册,挑着简单的字写,主要练习将笔拿稳。 封寄写得缓慢而认真,一个字一直写到自己满意才去写下一个,直至将整页纸铺满。 他停笔,视线移到自己右侧的苏景温身上,瞳子骤然放大了些,开口磕巴一下:“少爷,您写完了啊。” 苏景温正托腮盯着他练字的纸,不知看了多久,他竟未能觉察。离家在外这几年,封寄从未如此专注地做一件事。 苏景温抬眸迎上封寄的目光,身子坐正了些:“嗯,写完了。” 他又扫了眼封寄的练字纸:“小寄哥哥,你进步好大。” “谢少爷夸奖。其实没有多大,写得快了肯定就丑了,还要勤加练习。”封寄垂首盯着案上的纸。 进步是有一些的,他把字写端正了,乍一看尚可,细观一笔一划问题可就多了。而他写好就练下一个,不知还能不能写出个同样好的字来。 “那你今后每日都同我一起练字吧,可以吗,小寄哥哥?”苏景温询问。 封寄不假思索:“可以。” 员外和夫人没有为他安排事情做,没有让他签卖身契,更不消说告知他做下人的规矩,只让他陪着苏景温。 这“贴身护卫”一职,想来是苏员外为哄他安心留在府上的随口一言罢了。 他昨日有些焦急,未思量苏员外所言究竟,便一口答应下来,事后再想,这实在太艰巨的差事,苏员外想必不会真心想将此职位交予他。 可无论如何,既然应下,就要尽力做好。 玩伴易做,护卫难当。以他这副瘦弱身子,或许还不如少爷能打。封寄暗下决心,要强身,成为能够保护少爷的人,即使少爷身边不缺人保护。 不知苏府的人多久才能寻到他的家人,他又能在苏府留多久,总归不是多长的时日。兴许待他离府那日,他都没有护住少爷的本事。 不过,每日变强一点点好过一直毫无变化,万一……不能想,少爷平安顺遂、无灾无难才是最好。 纸上的墨干透,他们一同收拾书案。苏景温将今日的练习与先前的放在一起,拼凑自己下一册《书法进步史》,封寄写的那张被他一起放进柜子抽屉里留存。 “我带你去认识一下府上的人,他们都很好,认识后可以一起玩。”苏景温目光熠熠,朝封寄伸手邀请。 封寄愣神一瞬,把左手搭了上去:“好,多谢少爷。” “屋内燃着炭火啊,小寄哥哥,怎么你的手这么冰?”苏景温扫了一眼炭盆,歪头疑惑,另一只手覆上封寄手背,搓了搓,为他暖手,“你若冷要同我说呀。” “我不冷,少爷。”封寄盯着苏景温手背上那点晃动的青色,“我向来手足寒凉,夏日亦是如此。” “再去找府医瞧瞧吧,”苏景温提议,“李伯伯医术精湛,应当能为你调理好。” 昨日,三人把封寄带到府医那里,员外和夫人便将苏景温叫到屋外讲话了,他出来时只见苏景温在门外等。 他体弱血虚,偶尔晕眩,手足寒凉与此有很大关系,府医打算为他抓一副滋补身体的药,每日煎服,直至他的症状改善。 封寄婉拒了。他不想给府医添麻烦,不愿再踏苏府一份情。不过是身子弱了些,想来不是多大的毛病,他勤加锻炼便好。 对于不知他身体详细情况的苏景温,封寄道:“昨日不是看过府医了么,我身体无碍。” 苏景温顿了顿,思索片刻道:“我们跑着去,跑一跑就暖了。” “好。”封寄应道。 苏景温和封寄在府内跑开了,沐浴着金色的日光。 封寄跟着苏景温一起打招呼,努力记下自己见到的每一张脸,半个多时辰,把府内的人认了个七七八八,遇见不忙的还聊了会儿。 他身子暖了,连带着手脚都暖起来,气色好了一些。 苏景温出了一身薄汗,进屋便脱下外衣。封寄拿帕子带走他额间鬓角的潮意,心里暖盈盈的。 二人歇息片刻,苏夫人携香兰敲门进屋。香兰提着食盒,从中取出一碟坚果放在桌上。苏夫人与他们闲谈几句,把封寄单独叫到他的卧房讲话。 屋内木桌靠墙,东西向,与床斜对,两侧各置一木椅,苏夫人在离门远的东边木椅坐下。 香兰从食盒中取出另一碟坚果,放于桌面,端出一盏苏夫人常喝的养生热茶,放到她左手边,而后转身离开,关上房门,到外面候着。 封寄看到这一叠去壳的坚果,惊诧目光铺在苏夫人身上,还未发问,苏夫人便开口:“适量吃些坚果对身体有益,府内的人都有份。” “多谢夫人。”封寄认人时,知晓了员外和夫人为他们分发坚果之事,府里人都有份是真的,但去了壳的,只他们两个孩子有。封寄暗暗记下苏家待他的好。 见封寄还站着,苏夫人示意他坐到另一把椅子上,问道:“小寄,我听说你想与府中护卫一同操练?” 面对苏夫人,封寄无法做到同苏景温一起时那般放松,他绷直身子,答:“是,夫人。” 他方才看到府中护卫在操练,提出自己想与他们一同练,为首的那位却道要征得夫人或员外同意才行,没想到苏夫人这么快便得知了消息。 “为何?”苏夫人柔声道。 “我太弱了,无法保护少爷。”封寄说着,垂下眸子。 “你呀,”苏夫人弯弯眼睛,浅笑出声,目光柔和,“身上这股倔劲儿倒和景温有些相像。” 她正色:“你是聪明孩子,想必能猜到我们并未将你视作下人。” 能在牙婆身边伪装三载,沉心静气,伺机而动,一口气逃离,为自己寻到安身之处,并拉其他孩子一把。 这样的封寄是何等心细机敏,坚毅良善?在苏府吃的第一顿饭上,他就应对此有所察了。 苏夫人隐有预感,这孩子日后定不是平庸之辈。 “我明白。”封寄如实道。 “好。”苏夫人了然,“操练筋骨对你有益,但护卫的操练于你着实费劲,你注意着身体自己练,或者与景温多玩闹会儿,亦有锻炼身体的效用。 “你年纪尚小,要做的是学习与玩耍,报恩就留给长大,如何?” 封寄将这番话听进心里。确实,他现在太弱,该以何报恩呢?要先长成能够报恩的样子才行。太过心急,也许会闯祸,毕竟他很多事情都做不好。 “我晓得了,夫人。”他语声淡然,透着丝丝无力。 苏夫人啜了口茶,继续道:“你与景温相处得怎样?” “甚好。”封寄眼眸亮了亮,“少爷待我很好,我很喜欢少爷。” 苏夫人启唇:“与苏家交好的几家,孩子都要及冠了,景温和他们玩不到一起。他出门不多,年后才会进书院学习,缺少交友的机缘。虽有我们和府里人陪着,但他总归有些孤独。” 苏景温是苏夫人费尽心力,求了数载才怀上的孩子。 苏夫人身体有疾,不易受孕。早些年,她瞒着苏员外,对生子之事向来都道不愿。苏员外对她疼爱有加,亦不曾问。 为受孕,苏夫人尝试了不少偏方,但均无作用。 一次,苏夫人不慎受骗,购了假药,连续服用导致气虚体弱、满身病气,这才被苏员外觉察,对自家夫人是又疼又怨。 因实在拗不过夫人,待她调理好身子,苏员外亲自陪她到处求医问药,又去寺庙烧香拜佛。 二人坚持下,苏夫人才终在不惑之年有了孩子。 她的目光从茶盏上移开,抬眸与封寄视线相对:“如今有你这个玩伴,他应该会开心许多。” “我会好好陪着少爷的。”封寄承诺。 “嗯。你若是有需求,直接告诉景温就好,或者告诉蝶儿和小风,景温一直是由他们照看的。”苏夫人又啜了口茶,换上严肃神色,“有一点你要牢记,景温畏惧黑暗。” 封寄倏然想起昨夜,隔壁灯光久久不灭,原来是苏景温怕黑,要点灯而眠。 “不要让他一个人待在暗处。”苏夫人道。 “我记住了。”封寄道。 妇人被下了通缉令,仅仅两日,便被官府抓捕归案。由于受不住酷刑,她将一直以来与自己交接的那位同伙供出。 被她略卖的孩童已有一位顺利归家。 官府的人询问游医的事,妇人道时间太久,她早已忘却,还道她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封寄留在身边,以及信了游医的鬼话。 这些都是苏员外告知封寄的。 恶人受到制裁,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这让他的心情明媚起来。 封寄同苏景温一起练了些时日的字,笔持稳了,字写正了,除此之外,他还新识许多字,背下几首诗词。 苏府三餐有时,膳食调和,加之封寄日日晨兴到府内外院奔跑练身,他面上一改初入府中的苍白,添了几分血色。他的手已好全,身上淤青消下去大半,体重还涨了两斤。 做好苏景温的玩伴,于封寄而言,是一份令他轻松愉悦的简单职务。 陪少爷写字作画,偶尔和他到集市闲逛,饭后一起在府中散步消食,走到清心湖边顺便看看锦鲤。 府里下人把手上的事情做完,空闲了,众人会凑在一起踢蹴鞠、抽陀螺,有时员外和夫人会参与其中。 封寄就在这一日日的闲适生活中等待着家人的消息。 门板响起“叩叩”两声,男人热络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小景温!叔父进来了。” “好!”门未锁,苏景温应了一声,撂笔,起身到门口迎接。 封寄随之起身,隔着屏风,隐约见一高挑人影推门而入。他快走几步,伴在苏景温身旁。 苏景温的叔父,亦是小苏员外十二岁的胞弟。他夏日到江南赏景,偶遇一位绝色美人,为她留在南方至今。 一月以前,苏府收到他寄来的信件。他于信中言:腊月中旬归家过年节。 今日已是腊月十八。 “叔父。”苏景温仰首喊人。 来人素色外袍上绣有金纹,简款发冠绕着金丝,低调中透出奢华。他长相斯文儒雅,一双浅眸隐隐发着邪气,皮肤苍白,气质阴柔。 封寄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第5章 朋友 苏二爷俯身,欲摸苏景温的头,可突然身形一顿,似是忆起了什么,已经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拐弯,放了下去。 苏景温正直直注视着他,眸中多了些警惕。 苏二爷轻咳一声,道:“一别半载,小景温又长高了,这模样愈发漂亮,不知长大后会得多少女子芳心啊。” “叔父说笑了。”苏景温移开目光,请苏二爷进屋。 苏二爷注意到封寄,别有意味地盯着他,发问:“这位是……” “我朋友,封寄,这些时日暂住府上。”苏景温答。 封寄眸子微颤,忍不住瞧了苏景温一眼,心尖发痒,好似被羽毛蹭了下。 同乡玩伴们的声音样貌早已随岁月远去,在漫长的、孤独的漂泊生活之后,封寄有了一个新的玩伴。 如今,这个新的玩伴拿他当朋友。 他与苏景温身份悬殊。封寄预想过,他爹娘来接他那日,定会带着酬金与谢礼,苏府的恩报了,他与苏景温,与苏家人的缘分便到此为止了。苏景温会有新的玩伴,或许会将他淡忘。 他们两家相隔甚远,如若不是他被妇人带走,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和苏景温产生交集。 如今却不同了,朋友间的羁绊较玩伴深得多,他有了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 这意味着,他离府后仍能和苏景温凭书信往来,思念彼此时可以到对方家里拜访。他们能够互相分享喜悦与苦痛,快乐与哀愁。 同自己喜欢的人成为朋友,总让人感到悦然满足,第一个朋友尤甚。 这些思绪在封寄脑中迅速闪过,顶着上方不可忽略的侵袭视线,他不自觉收了唇边刚刚出现的一点笑意,身子有些发僵,垂眼低眉作揖道:“见过苏二爷。” “诶,既是小景温的朋友,还行礼作甚,免了免了。”苏二爷挥袖,抬指勾起封寄的下巴,啧啧点评,“这小脸,俊。” 苏二爷突如其来的近身让封寄惊得失神,一时仿若石化般无法动弹,他反应过来苏二爷对他做了何事之后,对方已经把手移开了。 他心底顿生不适,忘了回话,不过很快,便被苏景温拉到一旁。 “叔父,您先坐吧。”苏景温上前半步,请苏二爷落座,侧首同封寄讲:“小寄哥哥,劳烦你出去找蝶儿姐姐沏壶普洱送来。” “不必了,”苏二爷接着苏景温的话音出言,“小景温真贴心啊,还记得我的喜好,不枉我刚入府就来找你。” “这个时辰……你应该还在练字吧?接着练,我去找你爹娘。”苏二爷说罢,拉开门出去了。 卧房内寂静无声,两个人僵站着,默契地听苏二爷渐远的脚步。 脚步声尽,苏景温似是松了口气般轻叹一声:“我不喜叔父。他有些烦,知道我不喜他的亲近,依旧不顾我的意愿,常常摸我头,我向爹娘告了三次状他才罢休。” 苏景温往里间走:“小寄哥哥,叔父冒犯到你了吧。” 封寄跟在苏景温身后,听他语气笃定,问:“少爷为何这样认为?” “我猜的。”苏景温的指尖搭上书案边沿,缓慢往里侧移,“先前和府里人一同玩耍时,你尽量避着他们的接触,我曾经就是如你那般避着叔父的亲近。” 他坐于凳上,抬眸望向封寄:“如今和府里的人熟悉了,你就自在得多。叔父于你是生人,那个如此亲昵的举动应会让你很不舒服。” “少爷……”封寄五指收拢,攥起袖口,“您说的没错。” 他心中霎时浮现出一个天平,一端放着苏景温对他的关心,另一端悬着一团轻飘飘的白雾。显而易见,苏景温的关心份量更重,封寄茫然地不知自己可以给苏景温多少回报。 这份友谊于他而言格外珍重,他能做的,只有真心对待。 愣神间,他听苏景温说:“小寄哥哥,不要怕他,不喜欢就躲开,躲不开就找我和爹娘,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书房外,一位下人“叩叩叩”敲响了房门,报信:“员外,二爷回府了。” 苏员外正欣赏着他的藏画,闻言一顿,正要回话,却听一道耳熟的语声,透着埋怨:“就你话多。” 出自他那不让人省心的弟弟之口。 “去去去。”苏二爷将报信的下人扒拉到一旁,推门而入,可惜道:“我这个做弟弟的本想给兄长一个惊喜,奈何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一步。” 苏员外眼皮一跳,放下画卷,望向来人,淡声道:“回来了,连夜赶路?” “是。”苏二爷扯了个贴墙放置的凳子,隔着书案,与苏员外对坐,“美人生病,我不去照看不妥,耽搁了一阵子。快马加鞭,昼夜不停,这才没误了我信中写的日子。” “你晚些回来也无妨。”苏员外卷着画,不在意道。 “诶,兄长,你这话多伤人心,说得像多不希望我回来似的。”苏二爷抱臂幽怨道。 瞧见画上立在枝头嬉戏的几只黄鹂,苏二爷抬手止了自己兄长收画的动作,那点似真似假的不满一扫而空,往前凑了凑:“兄长,你这幅画不错,可否送我?” “撒手。”苏员外抬眸,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你向来不喜这些,如今怎么来了兴致?” “美人喜欢。”苏二爷收手,眼底藏着几分悻悻,扯了一张笑面,“好哥哥,你送我呗,就当助我一臂之力。待我与美人结亲,生个大侄子逗你开心,亦可与小景温作伴啊。” “画你就别想了,我不可能给。”苏员外不由分说。 几载前,他花高价买来这幅《黄鹂戏》,喜欢得紧,时不时翻开欣赏。作画的人已不在世上,更显画的珍贵。 苏员外将卷好的画放进木匣,拧眉道:“至于美人……是你夏日遇到那位?” “正是,我此生非她不娶。”苏二爷正色。 苏员外冷笑一声:“此美人非彼美人吧。你就知道美人,整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不学无术,不管家业。你还不如一个小孩儿悟性高。” “苏府这不是有你吗,我还用做什么?享福就好。兄长您忙,我先告辞。”苏二爷见势不利,没有继续待着挨骂的喜好,脚底抹油般离开书房。 苏员外在“嘭”一下关门声后深深叹了口气。 苏二爷的住处已被打扫过,他随身带回的包裹被下人送回了他的屋子。舟车劳顿,他又和身在膳房的苏夫人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卧房睡一觉。 途中,他见两位扫院下人闲谈,提到苏景温的朋友,兴起,在暗处听了会儿。 “……忧心小寄。”一位道。 “是啊。”另一位环顾四周,悄声道,“二爷好美色,又喜撩逗亲近孩童,难免冒犯到小寄,先前便一直缠着少爷。” “他是可怜孩子,好不容易逃到府上,有个归处,现下爹娘尚未寻到,可不能让他在府上再受了欺负。”这位也低声。 “待见到他时,我和他说一声,叫他最近不要与少爷分开了。二爷没胆子对少爷做过分之事,有少爷护着会好一些。” “对对,这个法子好。” 苏二爷耳力尚佳,凝神静听,将他们的话尽数接收,唇角不自觉勾起,浅褐色眸子在眼眶中转了一转,不作声地离去。 封寄在晚膳时辰才再次见到苏二爷。他称赶路疲惫,睡了一个白日,此时身上的阴邪之气散了大半。 尽管如此,封寄对苏二爷的警惕与防备却较早晨时强得多,只因李言洪对他说的一些话。 他们练字结束后,苏景温到膳房同苏夫人学做糕点。 封寄对此兴趣不大,加之他认为自己第一次做一定很差劲,便没去添乱,转而在府里沐浴着温暖日光悠闲散步。 路过凉亭,封寄见李言洪坐在里面,用手肘拄着石桌,托腮,眼神放空,不知因何事出神。 李言洪向来一副阳光开朗知心大哥哥的模样,现下的状态倒是少见。 他另一只手中把玩着一只墨绿竹笛,笛子在他指尖旋绕,青色的笛穗时不时轻抽着笛管,发出不大的响声。 封寄走近,李言洪听到脚步声抬眸,与他视线相撞,怀着心事的面上立刻雾散云开。李言洪向他招手:“正想你呢,小寄,快过来坐,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洪哥?”封寄坐到他身旁。 李言洪抬首向四周张望一番,无人。他弯下腰,向封寄招了下手,示意封寄再凑近些。封寄不明所以地照做。 两人弓着背,挨得极近,封寄小声道:“这么神秘?” “隔墙有耳啊,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李言洪话中透着无可奈何,“这事已经被人家拿钱封口了,我得小心别被正主听进耳朵里。” 李言洪不是会故意泄露他人秘密之人,他必定有不得不说的缘由。 封寄缓缓点头,点第二下时不小心与李言洪的头磕在一起,被他轻轻揉了一下脑袋。 李言洪将竹笛横于二人之间,手指摩梭着笛上的纹路,佯装与他讲解竹笛上某处难以发现的小机关,悄声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