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来到地狱时依旧怒气未平。
因此即便地狱驻军统领一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也没使他的脸色好上半分。
他们此刻正站在天国驻军营地的大门前。
“……天父在上,殿下,我刚才向您汇报的都是实话,绝不敢有半点欺瞒。那日我全天在岗,眼睛一直盯着地狱之门,可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恶灵大军啊!”地狱的驻军统领略显肥胖——这对于拥有神赐予的完美身材的天使来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瞅着路西法的神情,从胸前掏出一片丝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何况要真如护卫队所说,恶灵军队数量达到百万之多,恐怕从集结到出征都要两三天的时间,这么大的动静,我们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依我看,这些恶灵一定是提前藏匿在不同的界门处,趁着朝拜日世界之梯开放,才悄悄从各界爬上天国……”
说到最后,这统领为了逃脱责问越扯越离谱,路西法索性直接打断他:“福音院发函后,你们没有探查地狱其他恶灵的异状?”
“当然探查了!”统领立刻强调,声音高得有些尖锐,他的眼珠不自觉四处打转:“自从收到天国受袭的消息开始,我们便一刻不停地搜查地狱剩余的恶灵,只是……只是不知为何……”
恶灵是地狱最常见、也最低等的魔物,它们没有灵智,只靠吞噬的本能驱使着游荡在偌大的地狱,百万的军队故然惊人,可这仅仅占据恶灵种族很小的一部分。
“不知为何……地狱其余的恶灵突然、突然都消失了啊!”
路西法的视线缓缓落在了统领身上。
地狱总是长年吹着闷热的风,可在此时那风却莫名凝滞了。统领原本打算辩解几句,但一对上路西法的眼神,浑身便控制不住地颤抖,两腿发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个词都吐不出,他只听见天国副君状似平和地问道:“您的意思是,遍布地狱七层的恶灵,您一个也找不到了?”
统领大张着嘴,全靠手边的银剑支撑才没摊软在地,闻言,他一个激灵,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句话来:“找得到!还找得到!监牢里还有两个我们以前抓捕的恶灵!”
路西法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敲击着腰间银剑的剑柄,直到统领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在敲击声中融化了,他才开口道:“将它们带上来。”
“是,是。”统领连忙点头,接着他向后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一个士兵便将一颗水晶球捧到路西法面前。
水晶球内,黑色与红色的雾气相互交织,偶尔在球面上闪过一个狰狞的面孔。路西法盯着困在球内的恶灵看了半晌,忽然抬手,一道灰雾从水晶球里飞出,在空中盘旋一阵,凝成了团状,随后路西法指向统领,灰雾便飞速撞入了统领体内,直把统领砸了个踉跄。
统领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嘴唇抖动两下,没敢说些什么,便听路西法道:“那灰雾是恶灵的力量之源,会帮助你感应其余恶灵的位置,三天之内,我要你将地狱消失的恶灵全部找出来。”
统领一愣,他那原本被按死的心思又悄悄活络起来:“那、那我现在便立刻带人寻找……”
“不。”路西法闻言瞥了统领一眼,“你随我同去永无城。”
几个士兵牵来一队帕加索斯,他在其中挑了匹最高大漂亮的翻身骑上。铁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此时即将跟随天国副君拜访龙族的士兵都已整装待发了。统领被天国副君那一眼看得胆战心惊,实在不愿侍奉这位喜怒无常的殿下,然而终究是没有拒绝的勇气,只得堆起笑脸应答。
……
如果给九环世界最奇怪诡异的地方排个名次的话,地狱将当仁不让居于榜首之位。
它是除去流放地之外唯一一个有生灵存活却没有明确主导政权的世界,它的上方包裹着烈火横流的熔岩天空,下方承接着可吞噬一切的冥海,四周边境遍布有黑黝黝的无底洞窟、通往所有黑暗生物的巢穴深渊,中间则嵌套着庞大却各自运转、互不干涉的七层牢狱。这七层狱共同围绕着血红色的炼狱山,每层都徘徊着从深渊爬出的鬼怪魔物,如二层狱死亡沼泽里的女妖、三层狱的铁刺森林,唯有地狱最底层常年遭受着冥海浪潮的腐蚀与炼狱山里残存怨念的侵扰,环境极其恶劣,只有神秘强大的龙族勉强存活在此。
帕加索斯们优雅地扇动翅膀,直直向着地狱黑暗的最深处一头扎去,巨大的炼狱山立在他们旁边,不知源头的呜咽声与尖笑声传来,仿佛有无数饱含恶意的视线从血色的山里刺在他们身上,可转头看去时,只能瞧见一个个被地狱热风长年侵蚀出的丑陋孔隙。
越靠近地狱深处,冥海散发出的浓重的血腥气就越清晰,渐渐地,四周回荡的尖笑与呜咽都被海浪的翻涌声吞没——那声音并非如在人鱼浅滩上所听到的那般缠绵浑厚,而是流露出一股麻木与冰冷的意味,“唰——唰——”的声响一次接着一次,细密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若是有谁常年居住在这附近,恐怕会不由生出自己的神志已弥散在冥海当中的错觉。
“殿下,那炼狱山脚下的……就是永无城了。”统领指着血红山脉下阴影处的一座城池,小心翼翼地说道。
陡峭的山崖探出冥海,其上覆盖着庞大的城堡群,凛冽如刀锋。
路西法率先降落在永无城大门前嶙峋的小道上。
作为唯一一个在地狱建起城邦的文明,龙族毫无疑问拥有得以自傲的底气,正如其门前荒废已久的小道一般——他们不欢迎任何来访者,也不认为自己有离开城池的必要——他们封闭得好似第七层狱本身。
然而同时,龙族也有着所有地狱生物的通病:不信仰上帝。因此,天国不少极端学者都不承认龙族是个独立于其他生灵之外的种族,只将其诽谤为有较高灵智的魔物,乃至在多次宣教未果后给他们起了一个极具侮辱性的称呼——
“恶魔”。
这是九环世界里第二个明确带有贬意的广为人知的别称,它甚至一度高频出现在了某些专业文献上,而在此时,其宿命般地恰好与第一个的拥有者面面相觑——
只见以“暴君”之称闻名四方的路西法微微抬手,一道与地狱氛围严重不符的银光瞬间飞出,击响了挂在“恶魔”都城大门上的残钟。
略微沉闷的钟鸣顿时回荡在整个地狱底层,几乎压过了冥海的浪潮声,紧接着,那泛着血腥气的海水像是被激怒了,竟一改原先规律死板的节奏,一波又一波猛烈汹涌地拍击着崖壁。
钟响三声之后,永无城终于被惊醒,好似一个老旧生锈的罗盘般“喀吱喀吱”转动起来,高大的城门豁开一条小缝,一队身披漆黑铠甲的士兵幽灵般从门缝中跃出,为首那人骑着匹地狱特产的骨马,森白的马蹄在红泥地上躁动地踏了几步,停在路西法面前。
两个迵异的马头相互打量,路西法微眯起眼,“暴君”的名号不容小觑,那领头的黑铠骑士犹豫片刻,还是翻身下马,对着天国副君行了一礼:“殿下。”
路西法这才施施然收回目光,他倒也不废话,只说:“前不久,百万恶灵于朝拜典之际攻上天堂城,迫使天国大门封闭,预兆极为不详,我因此特意前来拜访贵国,不知您可曾注意地狱最近发生了什么变故?”
“您是说,恶灵集军进攻了天国?”黑铠骑士闻言,惊讶地与他身后的士兵对视一眼,转而又问:“可据我等所知,恶灵是地狱最低级的魔物,以它们的神智,压根不会产生集结起来对其他种族发动进攻的意识。”
路西法道:“不止,依我在天堂城前所见,它们甚至学会了吞噬彼此以孕育更可怖的怪物。也正是由于这诸多反常,我才会亲自来向您请教。”
听到此处,黑铠骑士大概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微微挺直身子:“最近冥海的躁动确实频繁了些,只是……实不相瞒,我族久居于第七层狱,已与外界封闭亿万年,对于上层所经历的变动也不甚清楚,恐怕得先派人探查一番才能向您回复,但若非要说有什么的话……”他回想了片刻,“地狱边境最近不太安稳,您可以去那处瞧瞧。”
地狱边境是一条空间紊乱的环带,同时与七层狱相连,几乎没有一刻是安稳的。这条提醒实在是颇无必要,不过龙族本就消息闭塞,倒也不指望他们能提供些新思路——又或者说,龙族的态度本身就足够说明某种情形。路西法颌首道谢,眼看那骑士已重新上马,准备率众退回城池,就连身旁一直绷着根筋的驻军统领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突然,他脸色一变,好似察觉出什么,路西法立即甩袖挥手,那团先前融进统领身体里的“恶灵力量之源”便猛地窜到空中。
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中,只见一片诡异的银光在灰雾包裹中奋力挣扎着延伸,如同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找到故乡般迫不及待,渐渐地,那银光穿透灰雾,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放肆,最终凝成了一道指向标似的箭——
对准了永无城的方向。
……
路西法顺着银箭所指,朝那阴影中的大城微微偏过头。
他转着眼珠将首领及其身后的士兵重新打量一圈,眉锋微微上挑,五官几乎在一瞬间透出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锐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后颈处有一片鸡皮疙瘩不断地往外冒,“唰——”,他们眼睁睁看着天国副君拔出腰间的启明光,地狱熔岩天空下独有的暗红光线在那剑锋之上却反射出了恐怖的星辉。
紧接着,路西法低缓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地狱边境暂且无需担忧,我倒是很好奇,阁下身后的城里……藏了什么东西?”
黑铠骑士虽不明白那闪闪发光的箭有何深意,但还是察觉出了周围陡然剑拔驽张的气氛。他警惕地盯着路西法,一边对后方的士兵们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一边皱着眉询问:“路西菲尔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关于恶灵的讨论过于仓促,恐怕无法达成我的目的。”路西法的嘴角咧起一个尖锐的孤度,“我希望能入城与城主一同探查地狱的异变,彻底解决恶灵之祸,想必您应当不会拒绝吧?”
“抱歉,殿下。”黑铠骑士拉紧骨马脖颈上锁链一般的缰绳,语气逐渐多了几分敌对与强硬,“永无城从不欢迎外族的客人。”
路西法笑了一声,原本指着地面的银剑猛然划向黑铠骑士面门,顿时,倒吸凉气与刀剑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直到这时,驻军统领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他慌忙扑到路西法马前:“殿下!请您三思啊!!永无城不过区区弹丸之地,一共也藏不下多少个恶灵,即便有,恐怕也只是捉拿来关在牢里的!龙族是地狱唯一符合律令的政权,这一时不察,可是无故侵略他国的重罪啊殿下!”
——倘若两国交战,天国必要调动地狱驻军处所有的档案,到那时他玩忽职守做的假案可就藏不住了!想到此处,统领更加坚定了自己反对路西菲尔的决心,他状似犹犹豫豫地说:“况且您这利用恶灵本源之力寻找恶灵的法子,我也是头一回见——殿下,我当然没有质疑您的意思,只是您瞧,地狱对我族本就有其特殊的界限压制,更别说此时我们离炼狱山这么近——据说此处发生什么诡异现象都不稀奇——呃,您会不会一不小心,这个,找错了?”
待到统领小心翼翼吐出最后一个词时,黑铠骑士也借统领的话猜出了那灰雾的用途,他连连冷笑,索性撕破脸皮道:“可真是叫我长了见识。恶灵……恶灵不过是被‘兽’入侵世界时溢散出的气息所污染了的怪物,它的本源之力就是混沌之力,难道说天国副君堂堂一位大天使长,竟然能操控混沌之力不成?
“地狱之门的钥匙本就握在你们天使手里,恶灵怎么爬上的天堂你们竟不清楚么?!我看你这耶和华座下的走狗,寻找恶灵是假,意图践踏我族尊严是真!”
路西法没有应答,他只是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着驻军统领——自离开天国以来,他已经看了统领很多回,可没有哪一回如这次一样怪异。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我难道什么时候给了你我很好说话的错觉吗?”
话音刚落,路西法已然掀起羽翼,越过骑士身后黑压压的军队,向着永无城的大门便一剑劈出!
与那睥睨的银色剑光相比,永无城守军们由愤怒向慌张转变的表情好似都成了慢动作,也就是他们刚刚抬起头的功夫,一道剑气已经斩在了毫无防备的黑城上!
整座黑铁堡垒不由自主的开始颤动,黑色的石灰顺着城墙滚落,永无城坚硬的大门发出痛苦的呻l吟,等到银光消失后,那城门连带两边的城墙上已经攀爬了一条狭长而狰狞的疤。
黑铠骑士不顾四周响起的惊呼声,立刻向后呼喊:“快将护城结界打开!”
接着,他握紧手中的剑,咬咬牙向路西法袭去。
永无城的中央束起一道光,随后那光向着四面八方撑开,一片淡红色薄膜架在了堡垒上空,薄膜的最中央镶着一颗金黄硕大的蛇瞳,此刻正冷冷地盯着路西法。
路西法一个抬手便将黑铠骑士手中的剑挑飞,那骑士赶忙后退,背后张开了一对龙翼,瞬间同路西法拉开了距离,与此同时,护城结界上的竖瞳微微将眼眯起,隐约可听一声低沉磅礴的龙吟传来,巨大的威压顿时扣在路西法的背脊上,想将他从空中按进地里。
原本打算追击黑铠骑士的路西法身形一滞,未加理会周围海潮般向他涌来的龙族士兵,他回过头对着那竖瞳一指,一道惊雷穿过翻滚着的熔岩天空,直接劈在了金黄的竖瞳上!
一时雷电嘶吼的“嗞嗞”声不绝于耳,蛇瞳被刺得猛然闭上眼,紧接着,路西法将手中银剑悬在眼前,指尖轻弹剑柄,启明星刺眼的光辉顿时爆出,将所有杀向他的士兵一同横扫出去!
永无城门前,随天国副君而来的驻军与平日里一向养尊处优帕加索斯们不知所措地缩在一起,看着空中的战局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一个驻军忍着仿佛要钻入脑壳里的轰鸣声摸到统领旁边:“长官,我们现在怎么办?”
统领的脸被银光映得煞白,闻言,他扭过头,嘴唇抖动几下,“快……快……”
“什么?”
“快上报天国!!”
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光几乎与统领撕心裂肺的声音同时落下,永无城被笼罩在青紫色的闪电之下,守军们扇着巨大的翅翼,层层叠叠地将路西法重新包围起来,他们双手抬起,口中念念有词,猩红的光芒自他们掌间浮现,逐渐连成一个巨大的阵,要将路西法锁在中央!
山崖下,浩荡的冥海被这一连串的攻击惹得怒不可遏,那承载着未知意志的巨浪接连翻涌起来,对着崖壁疯狂挤压数下后,散发着浓重血气的海水掀起一道通天巨幕,狂躁的影子几乎占据了半个第七层狱,直到快要触及了那沸腾的熔岩天空,才不甘不愿地翻身而下,整个扑向了炼狱山脚下孤岛一样的永无城。
路西法将银剑重新握在手里,此时,仿佛是从同族的咒语中得到了鼓舞,群雷环饲下的竖瞳重新睁开眼,拼着被击伤也要使路西法定住一瞬,就是这一瞬,龙族守军手中的猩红光芒扩大数倍,纷纷汇集到了路西法的上方,盘旋交织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如同火漆印章般的红柱,逆五芒星印在柱底一闪而过,红柱的阴影将路西法完全吞噬在内,眼看那恐怖的血印飞速旋转着便要把他碾压成碎末!
电光火石间,天国副君手持银剑向天指去,细瘦的剑身上游过了一层鎏金暗纹。
那暗纹崩裂开。
一束破晓之光霎时从地底最深处起,势不可挡地照穿整座地狱七层!血印顷刻便被绞碎,猩红的水幕中央被光撕开一个大洞,惨叫着跌回海里,那光直直扎进熔岩天空,高热的岩浆一片一片炸出金红的花,地狱所有的魔物此时都不由自主转头,眯着眼去望那亮白的光柱:
地狱二层,正在捕猎的女妖们纷纷遮住眼,呲着尖利的牙不满地怪叫一声,随后钻进了恶臭无比的沼泽深处;三层的铁刺森林,浑身长满眼睛的怪物正四处逃窜,时不时撞到钢叉一般的树上,被捅个对穿;第五层狱的大平原上,所有无底洞窟都不约而同地避开光柱,向着边境退去——一时间,群魔避退,整个地狱亮如白昼。连那高大的、仿佛不可撼动的炼狱山都受其影响,地震似的颤抖,笑声与哭声都转为愤怒凄厉的尖叫,一阵阵黑雾从山体上密密麻麻的孔隙中飘出——
启明光“出鞘”!
那率领着龙族守军的黑铠骑士顿时脸色骤变,立即不顾仪态地扯着嗓子喊道:“回防结界!!快!!!”
最后那个代表着“快”的词被喊得破了音。
不怪他如此惊慌,此处的“出鞘”并非指刀剑离开鞘体,而是剑上作为压制的禁令被彻底抹除。上回启明光“出鞘”时,连耶和华亲手开辟的天国大门都被砍碎,至于这回——
白光之下,龙族守军的阵型顿时被击得七零八落,却还在拼命向着那黑铁堡垒靠拢。冰冷的剑锋直指永无城,结界上的竖瞳虽然被光刺得闭住了眼,可显然仍是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浑圆的眼珠在粗糙的眼皮下不安地转动着。
浩大的轰鸣声一阵接过一阵,眼看古老的城池便要在银光中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