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路》 第1章 引子 “要我说,你真该出去看看。” 他抄着经文,不为所动。 “真的,今天可是个难得的机会!那家伙好不容易没待在神殿里,我们只需要……” 他皱起眉,像是嫌这声音聒噪,“不得对你的‘父’无礼。” “‘父’?”一团火焰猛地窜起,仿佛是在不屑地耸肩,“‘父’就是自打出生起便一直把你关在一个地方的人吗?我已经看厌你们这几张来来回回的脸了,我想出去。” “你需要成长。”他翻过一页经书,火焰估摸着他暗骂了一句“蠢东西”,“神殿里浓郁的圣洁之力是促成你力量形成的天然源泉,等你什么时候化出躯壳,你自然能离开这——”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前面那几个一样。”火焰拖着长调打断了他:“——可是你呢?” 他愣了愣,终于扭头给了对方一个正眼。 “你应该很久以前就存在了,比之前几个都要早,可我从没见你出去。”火焰忽明忽暗,“你不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吗?” 他这回沉默了许久,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奇异的笑:“我不需要,你明白吗,我是比你——比你们所有的都高贵得多的存在,我住在天的极处,我是世界的支撑,我没必要离开此地,因为我出生即已经站在你们耗尽毕生岁月要去追求的地方了。” “哇哦。”火焰无趣地蹦哒几下,“好吧,公主殿下,您听起来可真是厉害极了。” “世界支撑”的额头青筋乍现:“你再这么称呼我,我不介意把你撕成两半。” 对于一团经常散得四分五裂的火焰来讲,这句威胁显然过于苍白,“可别人也总喊你‘殿下’,包括那什么‘父’,凭什么只有我不能这么说?” 他瞪着火焰。羽毛笔要被他捏断了。 “啊,我知道了,你讨厌的是那句‘公主’。”火焰恍然大悟般亮了一瞬:“但你听我仔细分析——你长得漂亮,身份高贵,总被关在什么地方,还很听父亲的话——这不就是一位典型的公主吗?——何况我们这个种族也不是很在意性别。”见他扔下断成两截的羽毛笔愤而起身,火焰狡猾地转了个圈,“又或者,你可以让我出去见见真正的公主是什么模样。” 闻言,“公主殿下”恼怒的表情骤然淡了。 他没搭腔,重新坐下,断笔在他指尖复原,他近乎讥嘲地说:“这你就别想了。神殿时刻都在‘父亲’的注视之下,即便祂此刻不在神殿,神域的结界也不是你这种废物能破开的。” 火焰沉寂片刻,突地,它绕到他的边上,神神秘秘道:“可我发现了一个洞。” 他微顿,“这不可能。” “真的有!”火焰大呼冤枉,“我可以带你去看。” “这只是你想逃出神殿的把戏。” “我发誓,向至高天发誓。”火焰被他惹出了脾气,“如果我骗你,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离开神殿一步。” 天边几道意义不明的呓语传进殿里,默许了这条幼稚至极的言灵律令。 他抿了抿唇,将经书合上了,“带我去。” 洞就在神殿后方。他召来一叶小舟,小舟载他驶离了神殿座落的水域。水域下是星河,紫罗兰与嫣红交织的烟雾轻轻举着它们,被小舟拖曳出一条细长的痕迹。火焰缩在他的肩上。 离神殿越远,周围翻滚的乌云越浓,青紫色的雷电穿梭其中,偶尔有狂风呼啸,张牙舞爪地掀起一场暴动,那洞正悬挂在一片混乱中央,被漩涡缠绕着,其中是宁静得诡异的白色。 “我得立刻禀告‘父亲’。”他站在小舟上凝重道。 “嘿,别这么无聊。”火焰浮在他眼前,“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为什么我们不试着逃出去?” 他避而不答:“你怎么发现这个洞的?” “就在今早。”火焰微微舒展身子,有些洋洋得意,“你伟大的父离开了神殿,而你当时又恰好在教堂里祷告——其他那些长着四个翅膀的笨蛋们可看不住我。”他盯着火焰,火焰仍向他表着忠心:“本来那时我就可以离开,但我没有,我觉得我得带上你。” 他冷漠地回绝了对方:“我说过,我没必要离开——而且据我所知,‘父亲’设下的结界只有‘父亲’才能破解,这个洞也许只是祂用来教育你的陷阱。” “……好吧。”火焰飞低了,像是泄了气,“看来我只能自己走了。” 他说:“我会阻止你的。” “有必要吗?”火焰一瞬间冲到他面前,“按照你的逻辑,如果这个洞是那个白毛怪设的陷阱,我扑进去也只是自投罗网,如果不是,伟大的‘父’手眼通天……呃,我是说,全知全能,足够在我逃走前一刻拦下我,又或者,我的离去就是祂的安排,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你都没有阻拦我的理由。” “我……”他险些被火焰绕了进去,“看守你是我的职责之一。”他有点愠怒,“‘父亲’说过,我是殿下,总有一天要成为陛下。我必须担好我的责。连你这不会化形的废物都管不住,未来怎么掌控九环世界?——跟我回去。” “我不。”火焰猛地暴涨,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火光之中,“我不会回到那个金色的笼子里了。”一片好心喂了狗,火焰显然生气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出去,在笼子里,你永远都是最高等的,‘父亲’令所有人都臣服于你,只要你听话,祂迟早会让你成为此间的帝王——你不敢出去,你害怕离开笼子后会从天上摔下来,可我和你不同,我不在乎这些,所以——你就留在这里乖乖当只被养瘸了的鸟吧胆小鬼!” 四周雷暴的声势顿时翻了一倍,青紫色的闪电汇集成刀,狠狠劈在了火焰中人影的身上,人影还未来得及挣扎,已经散成了漫天的碎屑。整座空间都在震动,小舟被逼出裂缝,又自动愈合,水域下的星空不安地游荡。乌云谄媚地环绕着他,他看着四处逃窜的点点火星,冷声道:“是不是我对你宽容些,你就真以为可以在我面前随意放肆了?” 他一张手,雷电编织的巨网凌空甩开,将火星全部笼罩,他再次厉喝:“跟我回去!” 巨网越缩越小,火星不断向外挣动,他听见一声闷哼,眼见一个瘦了一圈的火苗就要在细密的网中成型。忽地,他猛然抬头,一颗小小的火星已趁他不注意钻进了天边白色的洞里。 网中的火苗瞬间消失,又在洞中重新燃烧起,最后聚拢成火焰的样子。 他于是收手,电网散开,青花四溅,“劈啪”声响作一团。 “你已经掌握了‘幻术’?你故意激怒我,是为了借我的力量将你送上洞口?” 火焰闪了闪,好似讪笑,“殿下心胸宽广,不会怪我,对吧?” 火焰已逃出洞外,他知道自己抓不回火焰了,便懒得搭理对方,此时状似心平气和的,倒总算有些年长者的气质了。 “你总是不听话。失去神殿的圣洁之力滋补,你明白你将遭遇什么吗?” “我说过,我不在乎。”火焰中又现出人形,“我只是想瞧瞧世界是否同书中描述的那样,想知道黑森林里的生命树怎么供养整个精灵族,想下潜至海洋之心听人鱼唱歌,想亲眼见见地狱里永不熄灭的审判火湖——” “你讲的这些,我在神殿里也能看到。”他打断了火焰可笑的理想,“这里是上帝的圣所,与绝对公正的至高天相连,可以容纳世界的一切,你渴望的所有事物都会在这里得到回应——这也是神域外那些卑劣的造物总前扑后继地希望爬来此地的原因。只有蠢货才会舍近求远。” “不,有一样东西是这里绝对没有的。” “什么?” “自由。” 他被呛住了,哑口无言,第一次感到无法招架。这是个他从未听过的词汇,他漫长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无法帮助他明白这词的含义,他近乎恼羞成怒,不肯认输般徒劳地重复着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火焰失去圣洁之力后即将得到的下场:“你在未成形阶段离开神殿,会因力量不足成为一片飘荡在世间的浮萍,忘记你的身份,浑浑噩噩,在命运的安排下忍受比你低等得多的生灵的轻贱……即便如此,你也要去追寻那所谓自由吗?” “是的。” “……为什么?”他仍不理解,“你很聪明,比我从前指导过的那些都要聪明,你会比他们更早凝成自己的躯壳,到那时,你依旧能探索那条名为自由的路。” “可等到那时候,你要怎么办呢?”火焰飞扬着,像是坐在秋千上的少年不停晃动着他的脚尖,“我想和你一起离开。我知道你从不违抗‘父亲’的命令,但你瞧,我——一个未来的六翼天使——竟然在没长成的时候就偷偷跑了出去,那么作为我的指引者兼守卫,你出来捉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世界上可再没有像我这样善解人意的朋友了。” 几缕悄悄埋伏在云雾里、由闪电组成的锁链愕然停在了洞的边缘。 他知道他应该在一瞬间之内将这个大大咧咧杵在洞口、不知尊卑的家伙绑回神域,他会告诉这优柔寡断的废物自己不需要什么朋友,随后让“父亲”将洞彻底堵上,他会等火焰凝聚出形体后将他——又或者是她送入天国,而自己则永远停留在世界的最顶端,聆听“父亲”的圣谕,等待着成为能掌控一切的君王。 可或许冥冥之中,他注定要因为“自由”这个词产生好奇——他的傲慢不允许他放任自己不理解的事物存在。于是当他站在金笼子的破洞前,决定踏上火焰为他铺的简陋得可笑的台阶时,命运注定与全知全能者的意志相悖,他注定会随着苦难与**扭曲而成的荆棘走上一条与他当初设想截然不同的路—— 智者的预言在此刻拉开序幕,阴谋打扮成巧合的模样奏响凯歌,地底的怪物放声大笑,遮住了白发人好似无悲无喜的眼,在祂耳边嘲讽地复述着世界上最本质的规律: 当一个新鲜事物降临于世时,他必将脱离其创造者的控制。 “要我说,你真该出去看看。” 开文PS(简介写不下了):cp路米路(攻受不定,角色卡里面攻受随便填的,大家随便磕,因为作者也没想好谁攻谁受。 本篇谨为纪念我充满幻想的童年,因此部分剧情设定沿用童年时的想法,确有不严谨之处,还望海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 第2章 副君 “地狱有大不祥山,血红。” “它孕育恶毒的火焰,它向天发出愤怒的咆哮。它在那海的边上。” “它是‘兽’的化身。” “圣父以光驱混沌,成世界,‘兽’屠杀万物,欲使世界归混沌。” “神于是发怒,降大罚,‘兽’乃至灭于地狱。” “它成大不祥山。” “世界万物接近死。” “神于是不喜悦。” ——《光明纪·神创世录》 ———————— 卫兵长艾弗里此时正站在天国的城墙边上。 墙外是圣光铺盖的天空,与天空相接的是一大片云海,有白雾凝成的鱼悠闲地潜游其间,偶尔吐出一口彩色的云气。浅黄与橘红相纠缠,在鱼群中央勾勒出一道光门,隐约能看见其中有条向下的、被雾气覆盖着的阶梯道路。 艾弗里的任务就是看守光门内这道“世界之梯”。 世界之梯由耶和华神亲自布下,连通除了流放地以外的八方世界,尽头自然而然地架在了天堂的界门处,只有礼拜日的朝拜典将近,为了迎接各地虔诚的信徒们,天国的大门才会随着阿卡夏鱼群一起出现在天堂第二境,他只需在此时盯紧这肆无忌惮敞着的入口,以防某些心怀不轨的恶徒借神的恩典趁机潜入有着数亿天使居住的圣城—— 不过这项任务一直被巡逻队员们私底下评为天堂史上最无厘头的规矩之一:自打九环世界落成的那天起,就从没有哪个种族敢在上帝家门口造次。 “我赌赢了兄弟!埃克森最终选择和雪莉在一起!” “哦我的上帝!怎么会?上次他明明和苏茜更要好!” “可怜的苏茜,你看,她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姑娘肯定伤心坏了。” 不远处,几个卫兵正对着光门前的三条阿卡夏鱼唏嘘不已——漫长的站岗时光足够让他们给那些天真无辜的生灵编出一整套爱恨情仇,艾弗里象征性地喊了一嗓子“肃静”,他直直站了片刻,又忍不住问:“凯瑞尔呢?已经到他换岗的时候了。” 卫兵们嘻嘻哈哈道:“副官大人去斯代拉广场看大集会的歌剧了,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 “大集会?”艾弗里眉头一皱,“他怎么跟那些下级天使都能厮混到一块儿去。” 士兵们安静了一瞬。 “可那歌剧真的很感人。”有人说,“长官,我真心建议您也去看看,说不定早就能追到隔壁的玫瑰团长了。” 巡逻队顿时哄笑成一团,艾弗里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攥紧了手中的长枪,打算给这些无礼的小子们一个教训,这时,一个小个子士兵阻止了惨剧的发生——他遥遥望着远处的世界之梯,结结巴巴地报告:“长、长官,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苏茜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艾弗里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苏茜”是那条“被抛弃”的阿卡夏鱼,他没好气地转头看去:“怎么,要我给这位伤心欲绝的姑娘派个医疗队吗——” 紧接着,他的话音猛得停住了。 云海里的精灵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有浮起,只剩下一条冷冷横在光门之下的、好似死不暝目的白团。黄与橘弥漫的雾气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刻在天使圣魂里的战斗本能压在艾弗里尖锐的神经上,他近乎惊慌地命令道:“快将海上的雾驱散!” 猛烈的风随即掀起,撕开云间的薄纱,不祥的猩红色埋在阿卡夏鱼密密麻麻的尸体下,逐渐显露出它们浑似浸在鲜血中的扭曲身影。一簇簇贪婪的目光对准了天堂城。 “上帝啊……” 巡逻队员们不约而同退后几步,剑与枪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 “……是恶灵!” 第一境,金星天。 路西法睁开眼。 古老的呢喃久违地萦绕在耳畔,他朝窗外看去,金星天独有的细碎银沙还在空中打着旋,红日与白月同时悬挂于天际两端,金黄与深蓝二色交融的边缘现出奇异的银光,正直直照耀着他所居住的宫殿。 他最忠实的管家道格斯守在他的座椅边,见他醒了,微微欠身:“殿下。” 路西法下意识皱眉——他罕见地做了梦,然而天使从不会做梦,他们只会不自觉地制造幻境,直到自己也沉溺其中——路西法不习惯在这时让人瞧见他心底的秘密,无论那人是否深得他信任,“今天是什么日子?” 管家迅速在脑海中盘算了一番,“回禀殿下,今日是朝拜典的前一天。” 路西法揉着眉心,“是大集会?” 管家一愣,“是的。”他没料到天国副君会在意这个——大集会只是天堂第二境的下级天使们自发举行的狂欢节,与天堂公认的智者拉结尔大人所推崇的《圣约》完全背道而驰,许多贵族都将其当作信仰不坚定的放纵行为而暗自鄙夷。道格斯一直以为天使长中只有玛门大人关注此事——毕竟当初正是狂欢娱乐所凝结出的巨大商机让这位富豪在元老会力排众议,最终奇迹般通过了大集会合法化的议案。 路西法没解释他有此一问的原因,银光透过窗棂映在他的脸上,显出大理石般冷漠的苍白。他叫管家为他取来外袍与长剑——袍子由星光织成,点缀着婉转的流苏,一层披着一层,繁复的流纹时浅时深,亮得盛气凌人;长剑是令九环世界震恐的“启明光”,剑鞘上嵌了七颗能量晶,金色暗纹由剑身攀至剑柄,环绕着顶端一块天星宝石。 他将这一身比公主出巡还华丽的衣装费劲地套在身上,不出意外地系错了三枚扣子、挂歪了肩上的流苏,还未等道格斯上前整理,他便习以为常地把三粒圆扣与缠成一团的金线从衣服上生生拽了下来,顷刻间,这些价格非凡的吊坠便化作金粉消散在空中。 管家无奈地停步,他呈上了叠放在盘中的披风与冠冕,路西法扯过深色披风,眼神在镶着红宝石的精致皇冠上停了一瞬,又毫不留恋地略过了。 他朝着大门走去,厢车停在门外,道格斯在他身后恭敬问道:“殿下,您要去何处?” “第二境出事了。”路西法踏入厢车,随后他伸手,微微挑起窗帘,“传我命令,所有天使长四分之一时刻后在小会议室召开二级会议。” 天堂第二境是天国主城所在地,由副君殿下亲自庇佑。道格斯并未质疑路西法的消息来源,他刚刚回了一句“遵从您的旨意”,一道刺耳的钟鸣猛地响彻整座金星天,细粹的银沙慌忙散开,红日与白月位置倒转,光影斑驳间,拉车的帕加索斯*长嘶一声,背上掀开两扇羽翼,领着车驾便腾空而去。 第二境,天堂城。 云海已被染成了血海,恶灵源源不断地从光门爬入天界,时不时有火球在恶灵中炸开,圣水不要钱似的向外泼洒。 城门处的结界被啃得“嗞嗞”作响,饶是如此措手不及,天使们依旧凭借着强大的战斗力将恶灵大军死死拦截在天堂城第一结界——水晶墙之外。神圣的金辉横扫而过,恶灵身上泛起被腐蚀的黑烟,艾弗里刚松一口气,便听慌乱的惊呼又再度响起:“我的天!那是什么?!” 他忙定睛一看,只见所有的恶灵都向着云海中央聚集,它们嚎叫着、扭曲着,层层叠叠地堆成一个庞大的怪物。怪物瞪着阴毒的眼,咧开嘴,血水自它的嘴角滑出,好似正冲巡逻队发出“嗬嗬”的大笑。 艾弗里立刻高举长枪,城墙上所有的炮口同时转向,朝着那怪物的头颅拼命集火。丑陋的肉块很快就被轰碎了,然而怪物并没有倒下,在它断裂的脖颈上,鲜红的茎条蠕动着,狰狞地勾勒出头颅的骨架,与此同时,怪物好似被激怒了,它发出无声的吼叫,抬腿向着天堂城的方向冲去,两只大手愤怒地拍击着城墙前的结界。结界顿时一震颤栗,刺耳的哀叫响起,几道裂缝开始在莹蓝色的曲面上蔓延。 “这家伙的愈合能力太强了。”艾弗里面色阴沉,“必须一击就将它彻底毁掉——加利文!将‘审判之轮’调来!” 却听加利文犹豫道:“……可长官,大集会还没结束……” 艾弗里呼吸一顿。 “审判之轮”作为巡逻队压箱底的武器,其力量足以在一瞬间移平五个街区,仅有二翼的下级天使无论如何也抗不住这样的毁灭性轰炸,但举行大集会的斯代拉广场距城门只有三百六十步的距离。 炮火透过莹蓝色结界映在卫兵长的脸上,明灭不定,他思考了不到五秒,咬牙切齿道:“通知凯瑞尔,让那开小差的混账别回来了,在最短时间内组织所有下级天使撤离!” “是!” 巨大的怪物狞笑着,圣光不断炸在它的身上,肉块愈合的速度越来越快,浓郁的血腥气几乎渗进了巡逻队的皮肤里。忽地,只见那怪物退后几步,它高高举起紧握的双拳,如重锤般狠狠砸在了早已千疮百孔的结界上! “咔嚓”。 一声玻璃破碎似的脆响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交织成网的缝隙爬满了水晶墙,几乎要捅破天穹。艾弗里脑中一片空白,僵硬地与怪物近在咫尺的巨眼对视。 ——下一秒,令人恐惧的气息拂过他的全身,他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刺眼的白刃从他身前劈过,怪物狰狞的面孔顷刻间淫没在光里,它挣扎着退后几步,连哀嚎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已被从上至下绞碎了。 轰鸣声后知后觉地响起,艾弗里的眼中不断有泪水涌出,他模糊地看见那道自天边斩来的剑气在将怪物轻而易举解决后仍不罢休,掀开层层厚重的雾气,一道天堑似的裂缝随着剑气黑黝黝地向外不断延伸,所经之处,云海断流,浓稠的白浪翻滚着,被迫簇拥那嚣张的光刃掠过一众阿卡夏鱼,毫不留情地撞在了远方悬浮的界门上! 整个天堂城都在颤栗,艾弗里瞬间跪倒在地,恶灵的惨叫他已听不见了,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他头痛欲裂,只见光门附近的空间被砍碎,正以一种极不协调的状态诡异地扭曲着,它疯狂闪烁了片刻,随后仓惶地消失在漫天云雾中。 ——天国封城。 好半天,艾弗里才堪堪恢复视觉与听觉。他狼狈地站起身。 破损的结界已自动愈合,隔开了满目疮痍的云海与城墙,圣光铺卷而下,天边破开一线,一驾马车正朝着那处驶离。 艾弗里与巡逻队员们一动不动地望了许久,不知是谁饱含敬畏地呢喃: “是……是路西菲尔殿下……” 第一境,金星天。 红日与白月又恢复了原样,银沙带懒洋洋飘荡在空中。马车降落在宫殿后花园,满园雪白色的枝干与其上点缀的散着莹光的天星石连成一片如梦似幻的星海。一座小凉亭立在星海中央,隐约能看见亭口提着橘色暖灯的天使雕像悲悯的脸。 路西法直直朝那亭子走去,萤火虫似的光团纷纷扰动,柔软的枝干倒向两边,温顺地让出一条路来。亭外天使像胸前嵌有小木架,他随意从木架上抽了本书,这才正式踏进亭子里。 凉亭四面透风,通体亮白,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红布铺卷其上,十二个高背座椅环绕着它,每个座椅顶端都悬着一块颜色各异的宝石。路西法坐入主座,随即,他头上的宝石发出刺眼的银光。 其余宝石紧接着依次亮起,每出现一道光,它所对应的座椅上便浮出一道或妖娆或魁梧的模糊人影。到最后,只剩路西法右手边一块黄色宝石毫无动静。 路西法瞟了眼那空空荡荡的位置,并未说什么。 短暂的沉寂后,一块墨绿色的宝石率先发话了:“不知在座各位是否都听闻了恶灵袭击天堂一事?” …… 满室皆静,只有斜对面一块橙色宝石敷衍地应了一声。 “……”墨绿色宝石显然对这反应有所不满,他那原本随意靠在椅背上的身影逐渐坐直,“好歹在开会,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话音刚落,他身旁的紫色宝石便嗤笑道:“你说的不是废话么?要不是知道此事,我们怎么会坐在这里?” “拜托,朋友,这只是语言的艺术。” “艺术就是千篇一律的开场白?” “两位,劳烦安静点吧。”对面的粉红色宝石下,一个额前围了条金链的人影口中发出尖锐的女声,“每次都用这些无聊的争论浪费所有人的时间,圣父教导的谦逊美德被你们扔进狗肚子里了吗?” “啊哈,真是不好意思了,这位‘谦逊有礼’的大人。”墨绿色宝石闻言又立刻调转炮口:“难得利维坦大人如此有时间观念,但如果下次您往脸上抹粉的动作能再利索些,那就再好不过了。” 粉红宝石所对的人影一僵,她放下手中的彩粉与镜子,额心处的吊坠晃动一瞬,她恶狠狠地说:“我抹个粉也没碍着谁的眼。别西卜大人好大的威风,是不是以后还得专门定个在你面前不能涂抹打扮的规矩啊?” 正在这时,园中的“星海”又是一阵哗动,凉亭门边的天使雕像缓缓提高了手中的灯,照亮来人纯黑色的衣袍。管家道格斯走进凉亭,他将一杯红茶摆在了路西法手边,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路西法正兴致缺缺地翻着手中的书,羊皮纸面被摩挲得起卷,他撩起眼看向陡然变得安静的圆桌,好像全然忽视了几人刚才一番唇枪舌战:“朝拜典将近,我强行关闭圣地大门,各地贵族如何反应?” 还能如何反应?没闹翻天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克制了! 天使长们想起那几乎堆积成山的文书,心头一紧——这便是他们放任别西卜、阿斯蒙蒂斯与利维坦肆无忌惮转移话题的原因。 自从上帝封闭了第七重天,朝拜典这几日几乎成为天堂唯一与外界直接连通的时刻,届时各国都将派使者前来祷告。路西法一声不吭劈碎了天国大门,先不说那些借此机会名为“讲经”、实则暗中发展自己势力的贵族们如何暴跳如雷,就连负责打理外事的福音院也忙得焦头烂额——福音院的统领者拉斐尔甚至没有出席会议。 然而着急归着急,要让这些家伙真去弹劾天国副君,那是谁也没有这个胆的——于是这些身负四翼的贵族们想出个绝妙的主意——就路西法从第二境返回第一境这不到一刻的功夫,他们已联名作了几大篇“建议书”,并拐弯抹角地摆在其他十二位天使长桌前。 天使长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私下里互相推托数次,打了一场又一场机锋,此刻终于将他们最初定好的人选顶了上去—— 只见路西法左手边的蓝色宝石干咳两声,随即说道:“殿下关闭‘世界之梯’是为了守护天国安宁,贵族们自然没什么好抱怨的——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恶灵一事,过去千百年里,它们从未对天国展开如此大规模的袭击,我们最好先探明恶灵能潜进天国入口的原因……” “——原因显而易见。”路西法打断他:“恶灵只在地狱徘徊,虽然圣地大门开启时,这些没有灵智的劣种也能循着本能爬上天国,但驻守在地狱的外驻队不可能不报备:因此不是外驻队出了问题,就是天国内有人心怀不轨——”他又瞟了眼身边的空位,接着对蓝宝石道:“既然拉斐尔抽不开身,这次我会亲自下往地狱,圣地的治理就麻烦加百列大人帮忙照看了。” 那蓝色宝石——加百列无话可说,天国副君与福音院“传喻者”是天国唯二有权处理外务的天使长,“……可‘世界之梯’已经关闭——”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您是打算进入伊甸园?” 伊甸园,又称“神的后花园”,位于第二境天堂城东部,是独属于上帝的领域。作为创世神域的一部分,伊甸园中心确实可以联通其余各界,只是天父曾明言规定:若无祂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踏足此地。 加百列不由正襟危坐:“……伊甸园的中心是天国禁地,这不是你我能作主的,我必须得请示父神——” “第七天封闭,我就是父神在此间的代行者。”路西法支着头,漆黑的卷发自他手间滑出,他缓缓扫视一圈圆桌边的十二个黑影,勾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低阶贵族不总想着要向外界‘传递圣音’么?我身居要位,总得为手下人分忧,可不能让他们等急了。” 会议厅中一片死寂。 弹劾文书上被涂得血红的“反对独裁”的字眼狠狠戳进加百列的脑仁里,小贵族们看不惯路西菲尔独揽大权、联名上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这些仅有四翼的天使们既然敢多次挑衅由上帝制定的等级权威,一定是有某位六翼天使长在其背后撑腰。加百列原以为路西菲尔不屑搭理这些勾心斗角,没想到对方竟敢以此为借口,直接染指神域的权柄。 ——这可不是什么安全的信号,加百列明显感觉诸位天使长的目光如同托负重任一般压在了他的肩上——包括之前互喷的那三位。他心里暗骂一句,硬着头皮说:“‘父亲’的光辉时刻照耀神域,如果没有祂的授权,即便是您也无法进入伊甸园。第七天虽已封闭,但父神已为‘智者’留下了神殿的钥匙,殿下不如与拉结尔大人一同请示父神,接着再做进一步打算……” “天国与地狱的时间流速本就不同,恐怕等不及来回奔波。”路西法将视线移到了最开始应声的橙色宝石上,“神殿的钥匙既然能连接神域,就也能打开伊甸园中心的大门,既然如此,何不将神殿钥匙暂时转交于我,由我直接——” “您是在开玩笑吗?”加百列面色一变,语气骤然凌厉:“神殿钥匙仅由父神亲赐,如果可以随意转交,第七天的封令还有什么意义?!” 路西法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那好,我不要神殿的钥匙。”他微偏着头,“我知道加百列大人常常私下探访伊甸园,您的倾慕者们为此还传过一阵子暧昧绯闻——您一定拥有可以开启所谓天国禁地的权限,这也是我召开此次会议的目的。我只想进入伊甸园,仅此而已,您允许吗,加百列大人?” 加百列哑然。路西菲尔作为天国副君,身份高贵,这话他是不能随便接的,“……殿下抬举我了,我也只能进入伊甸园的外围,与同神域连接的禁地核心仍隔着几重结界。”他缓缓靠在了椅背上,“只是此时恶灵突然入侵,圣地大门被封,也不知它们何时会卷土重来,眼下第二境的下级天使们正惶恐不安……殿下如果这时执意于伊甸园权柄,我虽无奈,但也实在不敢拒绝。” 亭内安静一瞬。路西法端起红茶,用指尖轻敲了两下杯壁:“加百列大人这是在弹劾我不顾天国安危,权欲熏心?” 蓝色宝石所对的身影难得丝毫未怵:“倘若殿下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不必多想。” 凉亭里的气氛陡然凝重,两人座椅靠背上的花纹蜿蜒扭曲,像是各自盘成了只巨大的眼,不肯让步般互相瞪视着。圆桌上的天使长们不由暗中佩服,有人甚至在桌下偷偷朝加百列竖了个拇指,只听路西菲尔冷声道:“您放心,等我进入伊甸园后,头等大事便是寻找通往下界的路,届时我会降至地狱最底层,拜访居住在永无城中的龙族,彻查恶灵异动的真相……”他再次扫视一圈,“——必定使最终结果令诸位满意。” 天国副君好不容易松口许下承诺,其它人也不好得寸进尺,纷纷歌颂起殿下仁义的美德。路西法将茶杯放回桌上,嗑出一声脆响,众人于是立刻安静,他不屑般扯扯嘴角,一抬手,干脆地结束了这次会议,所有发着光的宝石瞬间黯淡,十一个座椅上的人影全部消失。 帕加索斯:就是天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副君 第3章 初见 天堂城的东门处淌着一条河。 河名基逊,从伊甸园里流出,贯穿东城门,接着绕了个饱满的圆圈,游向整座天堂城。 路西法与加百列正站在河边。 加百列招了招手,只见一只小船慢悠悠浮出水面,积水沿着船边自动倾倒入河,他指着那船说:“基逊河连通伊甸园,原本是不会回流的,只有这艘船受父神庇佑,可以逆流而上,重返禁地。殿下只需坐上此船,它自会载您去您想去的地方。” 路西法颔首。远处,长久封闭的东城门缓缓升起了木闸,基逊河奔腾,两岸护送的贵族们站成了一片静默的白树林,神色各异地瞧着路西法登上小船。 小船周身闪过繁杂的金色咒文,摇摇晃晃朝东门外驶去。 河边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悄然将路西法的身影笼罩住了,贵族们于是收回眼神,有的正攥着袖口愤愤不平道:“他这是在警告我们!一个毁掉天国大门的罪人居然能拿到禁地的权柄?加百列大人真是糊涂!” 旁人一阵惊呼:“你疯了!那可是副君殿下,小心叫他听见了直接割掉你的脑袋!”说是这么说,可看这人四处乱瞟的眼神,显然也正怀着别样的心思。 加百列没空搭理这些不和谐的骚动,自打路西菲尔颁布集权律令开始,其余贵族与天国副君之间的针锋相对就没停过,他难得愁容满面地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电光交织的声音响起,雷米勒出现在他身旁。 “智者未测算出什么不好的征兆。”这位小个子的天使长低声道:“不过分身能承载的力量有限,拉结尔大人并不想因此轻易耗费一次登入神殿的机会。” 加百列眉间褶皱又深一层。 “殿下先前从没打听过伊甸园的任何消息,这次执意进入其中,或许仅是一次试探、又或许是对某些窥伺其权势者的敲打,也未必会与那讨人嫌扯上关系……”雷米勒说着,逐渐息了声。 加百列遥望着被浓雾遮住的东门,不自觉抿紧了唇。 “天父保佑,但愿是这样。” …… 路西法坐在船里,周围是密不透风的雾气。 水流声在他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偶尔几声嘹亮突兀的鸟鸣穿透迷雾,随即又被更加突兀地掐住了。 他隐隐察觉有泛着绿色的庞然大物从他头顶掠过,细密的呓语忽远忽近,什么东西正藏在暗处转着眼珠审视着他。路西法从小到大没受过如此大不敬的目光,当即抬手,一股强风顿时呼啸而过。基逊河不安地动荡起伏,浓雾立即四处逃窜,呓语消失不见,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小船已来到一片陌生的树林里。 河流两岸的巨木撑起碧绿色的天,纤细的树藤低垂,像是女神宫殿里摇摆的轻纱。鸟鸣声清晰可闻,小船缓缓停靠在岸,岸上,那块书写着“伊甸园”一词的石碑几乎要被绿植完全掩盖。 路西法踏出小船,远方好似晨曦的圣光将他铺呈在背后的黑色卷发染成了深棕色,过于浓郁的神圣气息让他颇感不适地偏了偏头。他伸出手,一抹浅金色的光团自他手心处升起,和远方的神域遥相呼应。 路西法顺着指引在林间不断穿梭,微风拖曳起他纯白的长袍,送来奶与蜜混合的鲜香——这是神域具象化时独有的味道,只见前方隐约现出一片奇异的树林,它们焦绿色的树干纠缠着向上伸展,像是涂了顶好的香膏,青色的果实躲藏在层层叠叠的叶间,挂满了整座枝头。 手中那抹光团忽得大炽,路西法明白这便是他要寻找的入口,他正要继续向前,突然,一句带着笑的男声自高处传入他的耳朵—— “嘿,大人,您不能再往前走了。” 猝不及防的声响落在杳无人迹的伊甸园里不亚于惊雷,路西法眉头一压,话音未落,他已收起光团朝那发声处瞥去。 圣光渗进巨木里,顺着挺直的树身一路攀延而上,勾勒出一个全身裹在轻制盔甲里的身影,这装扮奇特的人高坐在树杈间,两条长腿随意敞着,路西法扭头时,他也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对方。 说来也怪,林间一直响着的惹人烦躁的鸟鸣在这时却莫名奇妙止住了,好像此刻是个多么重要的场合似的,就连空中流淌的风也庄重地停滞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散在路西法身前。 他看这家伙一副相当悠闲的架势,显然已经在树上待了好一会儿——然而以堂堂天国副君的能力居然半点都没有察觉,他于是问:“不知阁下是?” 那人便答道:“我是驻守伊甸园的护卫,您可以叫我米迦勒。”接着,他又拿手指了指神域的方向,“那树林里关着个阴险狡诈的大魔,最擅长用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父神曾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接近他。” 路西法的目光从上至下将他筛了一遍。 伊甸园作为天国禁地,自然不只隐藏了神域入口这一个秘密,因此大多数时候,此处都是由父神直接掌管,在这种地方摆个守卫,简直比在天国副君亲自镇守的水晶墙前设支护卫队还要多此一举——何况加百列之前也没提过什么伊甸园守卫。 路西法几乎疑心对方是在诓骗自己了。同时,他瞧这守卫穿着一身压根不在规制内的轻甲、腰间捆了个大集会上淘来的劣质短刀、以及那见了高位者也不知道收敛的无礼态度,无比自然地品出一股年轻天使特有的、让他十分不能理解的天真与散慢——这恰好是路西法最不喜欢接触的一类人。 他于是没有搭理守卫的话,只是说道:“我是天国第二君王、神之右手、金星天领主、天使军团最高统帅路西菲尔,现有要务在身,一定会通过这片树林,请问阁下是要阻拦我么?” …… 守卫可能几百年没听过这么嚣张的解释,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路西法压低语气,没什么耐心地重复一遍:“我即将违规擅闯禁地,您是要阻拦我么?” “……”盔甲挡着守卫的脸,因此看不出对方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您误会了,”他好半天才接道:“我刚才只是好意的提醒,完全没有阻止您通过的意思。” 说着,他大开眼界般咋咋舌,又瞧了一眼路西法腰间的“启明光”,自嘲似的嘟囔一句:“毕竟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路西法于是转身便走。 守卫浑像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圣光在两人之间打了道折,像条不由分说的切割线,如果没有意外,这大概会是高高在上的天国副君与禁地小守卫的唯一一次碰面,此后无论他们其中的谁如何叱咤风云,成为哪一界的领军人物,回忆往昔,都只能仅仅将彼此间的对话压缩在这匮乏的几分钟里——当然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假如没出意外的话。 “咚!!” 巨大的撞击声响彻伊甸园,鸟雀惊得飞起,米迦勒瞟去一眼,正见路西菲尔狠狠地一头撞在了一架透明的结界上,于是他珊珊来迟地补齐了之前嘟囔的后半句:“——但所幸它有。” 结界前的路西法捂着通红的额头。 可能由于力道过重,殿下的脑子一时竟没转过弯,他呆立了足足三秒,这才猛地回身,腰间银剑也嗡鸣着飞出剑鞘:“你敢戏弄我?!” 米迦勒连连摆手:“没有!当然没有!”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目前嚣张的姿态看上去过于缺乏说服力,忙把敞开的腿合拢,欲盖弥彰地挺直了腰杆:“……真的,见您第一面时我不就已经提醒过您了吗?——‘您不能再往前走——’” 话说一半,他倒吸一口凉气,迅速从树干上翻了下去。 路西菲尔殿下绝对是能动手便丝毫不多费口舌的典型,下一刻,只听那老树痛苦地呻吟一句,高大的身驱在银光中轰然倒塌,挂在枝条上的树滕摇摇晃晃缠成一团,砸碎了弥漫在伊甸园间的浓雾。 园外,晴朗的天突然布满阴云,雷暴翻覆其间,几乎将圣光都遮得暗了一层,路西法单手持剑,紫青电流在他身后张牙舞爪,“这笔账我先不急着和你算——还不将结界打开!” 紧接着,几道雷电照着米迦勒的头直直劈去,也不知路西法是要开结界还是开颅。米迦勒迅速闪身躲过,他飞快说道:“殿下,您应当能猜到这结界是父神专门留下的屏障——”电光置若罔闻地再度袭来,他猛地停口,撑起一枚火盾将其弹开,伊甸园的草地上登时卷起一片焦黑,米迦勒也被逼地退后两步,隐隐咬牙切齿:“……可您怎么不想想,我一个小小守卫,哪有能耐撼动天父的结界?” 路西法冰凉如刀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缓缓扯出一个冷笑,一词一顿道:“我不信。” 米迦勒:“……” 耶和华神亲自布下的结界足够抵挡世界上任何尖锐的进攻,为了不使留守此处的守卫变成只需负责耍嘴皮的白毛鸡,祂一定会额外给予他管辖结界的权柄——更何况,这结界表面附着的令天国副君都吃了大亏的“不可洞察”的禁制分明与米迦勒刚出现时一模一样! 通天贯地的雷顺着林立的巨木编织成一座电笼,向着中心的伊甸园守卫挤压,米迦勒在心里“啧”了一声,他的身上浮起浅白色的柔光,一柄火红色的十字剑出现在他掌间。 “好吧,好吧,即使我真能打开这结界,您不觉得您进入神域的理由有点草率吗?”眼看细密的电笼就要收拢,米迦勒将剑掷向地面,光亮爆炸似的横扫而出,汹涌的烈焰顿时腾起,沿着埋藏在地下的树根爬回巨木上,将附在其上的雷电绞了个粉碎,“伊甸园是禁地,也要有点禁地的尊严,哪是说进就能进的地方?” 大概是天赋异禀,无论什么话进了米迦勒嘴里都无端生出股欠揍的味道,路西法绷紧嘴角,突地腾空飞起,四周漫延的闪电化作刺眼的星光,恐怖的银白浪潮浩浩荡荡从天边铺下,像是末日时的海啸一般瞬间淹没了大半个树林! 米迦勒立刻被强大的威压拘在原地,镶在他周身的柔光艰难抵御着银白的侵蚀,刺耳的轰鸣中,他隐约听见高空之上的天国副君笑意森然道: “说的是。阁下作为伊甸园的护卫恪尽职守至此,的确令人钦佩,那就看你能不能拦得下我了!” 这话一出,像是有双大手将天都摁了下来,顿时压弯了万亩巨木的腰,基逊河的水荡出河道,小船几欲倾覆,米迦勒周身的柔光消失,头盔直接被威压崩碎,火红的卷发飞扬出来,可面对天国副君嘲讽般的挑衅,这人非但不后退,他举起十字剑,孤注一掷地将全身的烈焰聚于剑尖。 那片令人心生绝望的银白浪潮正对着他,铺天盖地似乎要直接将他绞杀当场,理智在他耳边恐惧地尖叫。米迦勒眼底覆上火焰色,下一秒,他悍然将那理智一脚踹翻在地,双翅一展便胆大包天地挥剑迎击上去。 羽翼带起巨大的气流,将与浪潮短兵相接的火焰拖拽在身后,米迦勒好似一颗流星破开了浩瀚银光,直直撞向路西法。轻甲受不起这样的颠簸,被侵蚀得七零八落,天国副君锋利的眉眼却在火光交织间越来越清晰—— “叮”。 一声脆响,两人的剑就像他们彼此的命运那般□□在了一起。 却在这时,神域深处金光大放,路西法身边仍不断蚕食着伊甸园的星海顿时被融了个干干净净,一阵比方才两人对峙还要浩大辉宏数倍的敲钟声自神域中心响起,声波瞬间弹开了正抵着剑的二人,他们凌空稳住身形,各自落在了透明结界前。 钟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来自古老时光里的洪荒弥音,整个天国所有天使不论地位身份、不论正做何事,此刻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伊甸园深处,等待那钟声漫起的余波拂过他们的耳际。 “铛——” “铛——“ “铛——” 敲钟声共响了十二下,米迦勒皱起眉,他下意识转头看路西法,才发现对方居然完全没有被神域的钟声吸引,反而一动不动打量着自己。 他立刻将眉心舒展了,做出一副好似无所谓的姿态。 从关着大魔的地方响起钟声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由于至高天法则的制约,耶和华神往往不能直接干预九环世界,因此当黑暗的力量即将苏醒时,祂会以敲钟的方式给予自己忠诚的信徒们警示。米迦勒暗中盘算着,还未来得及表示,对面的路西法倒是先开口了,他像是被米迦勒的红发灼了眼,微微偏过头去:“昨日地狱数万恶灵大军越过世界之梯杀上第二境,砸碎水晶墙,全城惶恐,我情急之下封锁天国大门,如今打算取道伊甸园下往地狱探明详情,阁下执意阻止我,是准备下次朝拜前为大集会上的下级天使收尸么?” 米迦勒惊奇地瞧着对方,简直不敢相信刚刚那句傲慢到没边的“看你能不能拦住我”与眼下这段解释能同时出于一人之口,但末了他还是顺着台阶下了一句:“您早这么说不行么,我看上去就那么蛮不讲理吗?” 路西法想起两个人初见时的场面,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米迦勒没管副君殿下为什么笑,他沉默着思索片刻,手指在腰间的短刀上轻轻摩挲几下,那几声钟鸣好似是对他的暗中催促一般,让米迦勒几乎以一种奇迹般的速度下定了决心。随即他轻念一句咒语,杵在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的结界上顿时被拉开了一道可由一人通过的缝隙。 “既然情势危急,我也就不坚持当什么不通情理的愣头鬼了。”米迦勒说完,终于转身对着这位比他官职高了几倍的大人行了一个正式的礼:“尊贵的副君殿下,请。” 路西法在结界被打开时便毫不犹豫穿行过去,叫米迦勒的礼直接行了个空,他正要走向神域深处,却听见伊甸园守卫又在后方高呼:“……殿下稍等!” 他微顿,回过头去,一阵强烈的光明气息猛然荡开,只见米迦勒的手中现出一粒金珠,“关押大魔方圆近千步内的植物已被异化,性情凶残,极其危险,这是我无意寻得的圣药,殿下若一时疏忽,可用此物疗伤。”他停了停,又道:“也算是为我之前的无礼行为作补偿了。” 路西法眼珠微抬,将视线从金珠移到了米迦勒脸上。 与那张讨人嫌的嘴截然相反的是,这家伙长了张十分讨喜的英俊面孔,一头番红的卷发耀眼得不可思议,眼尾微微下垂,天生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更别提他此时还笑着——这一笑可不得了,那张本就帅气的脸像是抹了层光,没有哪个姑娘不会在他的笑颜下羞红双颊。 金珠缓缓飞向了路西法。 ——自从瞥见米迦勒火焰般飞扬的发起,远古的记忆便猛地翻上他的心头,只是试探良久,他也没从这人身上找见任何一丝属于当初那片小火苗的气息。间隔的年岁太久,再深刻的执念也要被岁月的沙尘给移平、何况那些幼稚的争辩与路西法后来所经历的相比简直不值一哂,他早年间还惦记着要四处探寻自己童年玩伴的下落,等到如今已几乎将相关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可偏偏恰好此时,一个可疑人物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怼在了他的眼前:耶和华神与他熟识,加百列同他大概也交情匪浅——毕竟以加百列进入伊甸园的频率,不可能没见过所谓的伊甸园守卫,当初的缄默恐怕是刻意不想两人碰面。 殿下心思百转千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金珠飞到他的身前,浓郁的圣洁之力几乎要刺痛他的感官。 又是隔着一层破了个洞的结界,又是两人相对而立,只是没有了当初懵懂的少年。 路西法冷漠地想,耶和华神与他离心,加百列对他忌惮不已,自他执政到如今,见不惯他的人可以绕天堂城围一个圈,不知这从天而降的伊甸园守卫究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还是有心人在暗中故意布下的迷障呢? 他一反常态地接下金珠,将那并不会有什么用处的药丸直接含进嘴里,转身便走。 谁料那厢米迦勒又惊叫一声:“唉!等等!” 然而还是迟了,路西法已经一口咬了下去——随后,他猝不及防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半边脸。 结界外的米迦勒一脸要笑不笑,语速飞快道:“抱歉啊殿下、这金珠其实是圣女玛利亚脖子上的金珍珠,但您放心、就算是颗珍珠它也被圣光拂照过有益无害,我只想与您开个玩笑、原本以为您会直接把这玩意儿劈成渣没想到您这么实诚以及我还有要事向天父汇报先走一步有缘再见!” 他闭上结界,边说边退,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整个人已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了天边,只剩下被欺骗的天国副君孤单地捂着硌到的牙。 下一秒,好不容易恢复晴朗的伊甸园再次阴云密布,鸟雀四散而逃,乌云泛起可怖的猩红色,雷暴翻滚,像是凶兽在咆哮,接着又毫不留情压入伊甸园,原本还算平整的地面顿时鼓起一个又一个狰狞的小丘,群木摇晃着扭曲在了一起。路西法吐出那颗金珍珠,眼睛死死盯着米迦勒离开的方向,银剑嗡鸣,背后翅膀上的每寸羽毛都不自觉炸开,竟是打算不管不顾直接追上前去! 好在此时,神域深处又恰到好处地响起一声钟鸣,与之前大张旗鼓不同,这回的钟声音量极低,只蔓延到了伊甸园边界便未再响起,像是单独给某一人的劝诫。 路西法深吸一口气。他收起双翼,按下腰间还在躁动的“启明光”,静静立了半晌,可能是气糊涂了,嘴角竟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来。 此时伊甸园一片死寂,只听天国副君低沉的嗓音缓缓回荡,那声音轻柔又缠绵刻骨,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嚼烂了、死死揉碎在唇齿间—— “好啊,你给我等着,米、迦、勒!” 第4章 上帝 当然,伊甸园守卫大概是听不见这声呼唤了。 他沿着咒文迅速翻出那只可怜兮兮缩在基逊河岸边的小木船,一脚踩上船檐,在激荡的河流与天边声势越发浩大的电闪雷鸣中飞也似的滑进天堂城。 迷雾在他身后将伊甸园整个包卷进了另一个时空,无奈地独自承受天国副君的暴怒。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愉快地吹了个口哨,在他面前,天堂城东面高高围起的木闸仍留有一条小缝,也不知是谁那么贴心给他空的后门。 望不见尽头的河流像是银色的飘带,米迦勒脚尖轻轻一点,展开双翼,木船完成使命似的沉入水里,他顺着基逊河的河道向前飞去。 天国主城搭建在两道言灵律令之下:神说要此处容纳所有虔诚的信徒,因此天堂城的疆域无边无垠;神又说要让忠诚者不受到邪恶的侵害,因此环绕天堂城的水晶墙拔地而起——然而基于此规则,天堂东、西、南、北四城门之间几乎不可能相互联系,唯有亘古不变的河流可以穿过时空的枷锁,除了那些神通广大的天使长们,其余天使只有沿着蜿蜒在城内的长河,才能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 远处隐约可见中心区域内圣教堂巍峨似雪山的身影,金色的浅光盖在它雪白的肌肤上,像是披了层绵延千里的袈裟。 基逊河半途改道,所幸也成功将米迦勒送达至目的地,他跨过了圣教堂高数丈上的大门,此时朝拜礼刚刚结束,各礼拜堂的入口敞开着,无数天使披着白衣列队而出,由身穿黑袍的祭司带领,静默有序地踏出圣教堂。逆着洪流的米迦勒恰好与他们擦肩而过,一身破烂不堪的轻甲早在圣光普照下自动复原,不少年轻天使都偷偷打量他,他也不在意,沿着长廊慢慢悠悠地遛到了唱诗台附近。 唱诗台此刻灯火通明,悠扬婉转的乐声一阵阵飘出,教人不自觉联想起寂静森林里偶然洒下的一片月光,只是“清冷”了不到几秒钟,便被一声厉喝骤然打断了:“第三排!睡什么觉呢?!你以为我看不见吗?!——别左顾右盼的贝利尔,我说的就是你!” 米迦勒隐在两个廊柱的阴影间,远远望见一排排脑袋背对着他忘我地吟唱着,雷米勒站在高高的圣坛上,边挥舞着手臂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下面一众唱诗班成员。 他冲雷米勒招了招手,雷米勒很快发现了他,他愣怔一瞬,接着立刻对着下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令自己的副手接替指挥的位置,便飞下高台大步朝米迦勒走来。 坐席内的贝利尔见状不由欣喜,重新合上了眼,新上台的副手没有接替雷米勒的硬气,不敢公然得罪身负六翼、位高权重的天使长,只得让对方继续心安理得地睡着。 “你这时候不应该守着伊甸园吗?跑来圣教堂做什么。”雷米勒显然看见了贝利尔沉睡的“英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语毕,不等米迦勒回答,他又拉着对方迅速远离唱诗台,挑了一处僻静的空地,犹豫再三后,才压低声音问道:“我问你,你今日在伊甸园……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有啊。”米迦勒说:“天国副君路西菲尔嘛。” 雷米勒被对方浑不在意的语气惊得眉头一跳:“你怎么……加百列没叫你避着点人吗?!” “可他都直直往禁地中心走了,我好歹也挂了个伊甸园守卫的名,再不出面多少有点说不过去吧?”米迦勒有些怀疑地瞧着雷米勒的神情:“怎么着,我既没有偷情,路西菲尔也不是来捉奸的,我非躲着他做什么?” “慎言!!”雷米勒气得额角青筋乍现,四周花坛里的紫色马鞭草上顿时窜起一片闪电,又在圣光的安抚下转瞬恢复如初。 米迦勒心有余悸地瞥了眼坛里的电火花,丝毫不走心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好吧,我们不提这个——我找你来,是想你帮我把中厅的门打开。” 雷米勒瞪着他,奈何攻不破对方一张风雨不侵的笑脸,只得负气似的扭头就走。 米迦勒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走廊两侧,一座座天使雕像嵌在墙内,正持着庄严的神色注视两人。 中厅的大门立在圣教堂最中央,宽阔的走廊牵引着它,只见那门上刻着创世神劈开混沌创造九环世界的壮观场面,邪恶的混沌在利斧般的圣辉下四散而逃,众天使环绕着伟大的父,手中皆握着被金粉勾勒出的号角。 雷米勒抬手,大门上的禁制蛇一般钻入他的袖中,紧接着,浮雕里的天使动了起来,他们纷纷将号角举到嘴边,鼓起脸颊,随着“呜呜”两声,中厅的大门轰然打开。 金色的光倾泄而下,中厅之内,左右两列长椅夹着中间的红毯,齐齐整整向前方延伸。殿堂一眼望不到顶,圣光连接着两侧巨大的玻璃彩窗,以金红二色绘制着上帝与天使长们的各种光辉事迹。 两人顺着红毯朝前走去。长椅尽头,依稀可见一座护有围栏的平台高高架起,十四个炽天使座呈半圆弧状绕着一个讲台,台上摆着经书,极其雄伟的十字架立于其后,高大得像是撑起了整个中厅。 他们在平台前止步。雷米勒习惯性地对着十字架行了一礼,又转过头去,用与看唱诗班成员类似的“恨铁不成钢”眼神瞧着米迦勒:“事已至此,我再教训你也没什么用处了,不过……你没和副君殿下发生什么冲突吧?以殿下的脾性,应当也不屑于搭理你这副德行的天使。” 米迦勒正从腰间一个小空间袋里掏出一片羽毛,闻言不由自主咧开嘴——这是他心虚时的表现,然而没几个人能从他一片灿烂的脸上分辨出其是在心虚还是在真正喜悦——他捏着自己从大集会上淘来的空间袋说道:“殿下心胸宽广,大概不会将那小玩笑算作冲突的。” 雷米勒被“心胸宽广”这个怎么看怎么不与路西菲尔沾边的词语震得心惊肉跳,他胸中骤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只是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一道刺眼的光打断了——只见那巨人似的十字架头顶闪出耀眼的金色,接着一道光束直直照在了米迦勒掏出的羽毛上。 整个中厅都在震动,古老的颂唱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十字架从中间被圣光劈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扩越大,最后现出了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纯白色阶梯道路,羽毛飘在阶梯上,像是要引着米迦勒向前走。 ——这便是神殿的钥匙。第七天封闭时,上帝的宝座被隐藏在一片黑云与闪电中,只有手持钥匙的信徒才可叩开创世神殿紧闭的大门。 “砰”!! 一声巨响,中厅前后所有的门在一瞬间同时被粗暴地合上,雷米勒指着米迦勒,整个人像是要被火气架高一丈,手指不停颤抖,嘴张了又合,最终咆哮道:“你疯了吗?!这是创世神殿的钥匙!路西菲尔都在觊觎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这种场合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将它亮出来了?!” 接着他的手又指向了米迦勒腰间:“而且如此贵重的钥匙,你就把它放在这么、这么一个粗制滥造的——” 米迦勒一只手按着那空间袋,另一只手安抚似的捏了个清凉魔法给雷米勒降火:“哪里粗制滥造了?这可是由天使们纯手工编织而成,跟那些直接用法术生造出来的可不一样——以及,你刚刚忘了要称呼路西菲尔为殿下。” 雷米勒一时气得无以复加,“我当初就反对天父将这钥匙——”话说一半,他才想起上帝的决定不是他能妄议的,堪堪止住了话头,又深呼吸几次,勉强平复了心情。他来回踱步几次,转而语重心长道: “米迦勒,你自成年起便一直守在伊甸园,每礼拜来天堂城也只是为了参加大集会,你根本不了解天国高等天使之间盘根错节的势力纠葛。 “神殿的钥匙代表的不仅仅是一条通道,它有着更深层次的权势意义,目前炽天使中就我知道的也仅有三个拥有这把钥匙,并且除了拉结尔,没有人敢直接显露出自己是这钥匙的主人——即便拉结尔有胆量挑明此事,他后来也活成了天国所有高阶天使的标杆,每日需得格外谨言慎行、一刻不敢松弛,因身负预言之力将自己的真身封在南图书馆顶层一万六千年有余——至于你……” 他一时再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嘱托来,只好长叹一口气。 然而雷米勒自觉一番苦口婆心,殊不知由于个头较矮,自己又长了一张娃娃脸,在米迦勒眼里简直就像小孩学大人说话似的,他憋了半天没忍住,伸出手要去摸对方的头,被雷米勒愤怒地拨开了,“我成年这么久了,该有的分寸也都明白,哪用得着你这么操心。”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哪里有分寸。”雷米勒喝斥一句,他本想再问问与路西菲尔有关的事,可眼见米迦勒已经站在纯白阶梯上了,便嫌弃地挥挥手:“快上去吧,真希望父神能顺便治治你那张嘴。” 米迦勒闻言,状若听话地往上走了两步,又猛地回身,趁雷米勒没反应过来狠狠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接着他迅速将对方气急败坏的怒骂声抛在身后,乐不可支地向神殿奔去。 纯白的阶梯被浓云牢牢包裹着,圣光埋藏在其后忽隐忽现,那漂浮的羽毛一路向上,破开阴沉恐怖的雷电,遥远的圣歌越来越清晰,随后天光大亮,几个基路伯出现在阶梯两侧,微笑着迎接米迦勒。米迦勒冲他们打了个招呼,阶梯尽头,一座恢宏的神殿掩埋在云雾里,只留着一扇奇高无比的大门朝他敞开。 蔓延到整个天堂的圣光便从门里发散出来,米迦勒踏进神殿内,恰好有一群白鸽从他头顶飞过,只听一声喟叹似的问候从门中遥遥传出—— “米迦勒,你来了。” 神殿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两侧绵延的石柱好像撑在了天地两端,无处不在的金光铺就成一条圣路,直直引至神的宝座。那宝座被阶梯高架在半空中,周围电闪雷鸣,乌云与金光相互交织,几道橘红色的光自宝座后射出,像是上帝蓄势待发的火箭。一架天平远远挂在神座顶端,有个男子正背对米迦勒站在宝座前,身披白色亚麻编织而成的长袍,一头卷发雪白如羊毛,好似崖边的溪流般垂落至地面,直接铺盖了神座之下三级的台阶,好不夺目。 米迦勒果然被那耀眼的头发所吸引,表情奇怪地变幻了半天,直到男子略微偏头,他才后知后觉地向着那男子行礼:“天父。” 高台上的男子——耶和华徐徐转身,那长得有些离谱的白发也随着祂轻微摇晃,“我最乖巧懂事的孩子,你可知我召唤你来,所为何事?” 当祂说话时,那声音并非是从某一处响起,而是由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听上去温柔又坚定,莫名给人一种充满智慧又不容侵犯的……错觉。 米迦勒的眼神不停地往那头发上瞟,一边回答道:“我这三日将整个伊甸园探查了一圈,可以确定,封印大魔的结界确实被人破坏过了,一礼拜前,神域最中心处的结界裂了一条缝,但不到五秒就已经恢复原状。我认为大魔应当无法凭借此缝隙逃出生天,不过方圆九百三十步内的橄榄树受到魔气影响,异化严重……” “永远不要低估敌人的可怕。”耶和华下意识训导一句,随即,祂用脸上那慈祥到令人心底慎得慌的微笑继续发问:“伊甸园里的大魔关系到世界的安危,的确需要万分重视,但是……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还忘了些什么?” 大概是刚刚转身没转好,创世神过长的白发藕断丝连地缠在衣袍的下摆,看上去像是裹了一个奇怪的茧,米迦勒瞧着那“茧”,嘴里胡乱应付道:“……还有?”伊甸园守卫的正事实在乏善可陈,他努力回想了片刻:“……是和我的职务有关吗?” 耶和华:“有一定的关联。” “呃,那就是我前几个礼拜擅自离岗跑去大集会?还是上回偷拿了几颗分辨善恶树上的圣果?”说到最后,米迦勒那受到过度荼毒的眼睛实在忍不住了,“总不会是我过于尽忠职守,没来得及欣赏您古朴典雅的发型吧?” 耶和华看着他,“你知道吗?米迦勒。”祂背起双手,“一个人的形象有些时候能代表他的某种态度。” 米迦勒都快将那白发盯穿了也没能成功揣测出上帝的态度来。 “世界上最富有名望的艺术家曾说过,长发极容易增强一个人的威慑力——能拖到地上的那种尤甚。”耶和华微微动了动腿,终于将自己成功从“茧”里拔了出来,祂努力使自己的嘴角上扬几分——虽然那使祂看上去像个要吃人的老妖精,“而众所周知我是个十分和蔼可亲的神,因此,一旦我需要展现出自己的威慑力,就说明我此时非常、非常的生气——米迦勒,你再好好想一想,最近——不久前——就刚刚,你到底干了件什么样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好事?” …… 都提醒到这个地步了,米迦勒就是脑子出了问题也能猜到对方在暗指什么事故,只是他实在不想就天国副君与上帝展开争论,于是嘴上仍故作无知地转移话题:“哦,看来您说的是我偷吃圣果那回了。” 耶和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真不能理解了!!是我给你安排的职位太清闲了?你没事招惹路西菲尔干什么?!伊甸园那么广阔的土地不够你发挥吗?!加百列和雷米勒两个活生生的炽天使轮着陪你折腾,我都偏袒着你没多说什么,怎么一下没看住,你就又给我捅出个篓子?!” 米迦勒微微偏过头,坚强地挺过这一番狂轰滥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神座周围的乌云都翻滚着涨宽两圈:“我这不是牢记您的嘱托,严禁任何可疑之人靠近关押大魔的囚笼么……何况我顶多也就和殿下打了一架,您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了?” 耶和华笑着问他:“顶多就是打了一架?” 米迦勒的嘴角又不自觉地往开咧:“……对。” 却听上帝的语气更加温柔:“那后面那颗金珍珠难道是喂进了我的嘴里?” 米迦勒:“……” 他这回彻底无可狡辩,眼珠转了几圈,索性小声嘀咕着说:“您不是说混沌侵袭伊甸园外围干扰了您的视线吗?我看您这洞察力也挺敏锐啊。” “你俩都快把伊甸园拆散架了,我就算失明也能被这动静惊得重见天日!”耶和华越说越火大,忍不住顺着阶梯向下走了两步,直到腿又被头发绊住才罢休,“不是,你以为我敲的那声钟是给你呐喊助威呢?!路西菲尔执政至今什么阅历?他在天国什么名声你不清楚?你才降世五百年,谁给你的自信使你觉得自己能是路西菲尔的对手?!我观测了亿万种结果可以让你不必与他产生过深的纠葛,你怎么偏偏——” 眼见耶和华一时“情难自禁”,米迦勒赶忙打断祂:“好的好的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和殿下之间的距离绝对不会少于一座天堂城——您前几日不是令我探查伊甸园大魔的封印吗?关于那条莫名出现的裂缝,我还有一些重大发现没给您上报完呢,您确定您不再听听?” 耶和华闻言冷笑两声:“怎么,连我都未曾看清那条裂缝的起因,你难道还比我更有能耐?——哎,这也难说,毕竟我可不敢随便招惹路西菲尔。” 米迦勒就当自己听见的是肯定的回答,“我自然没法观测出是谁破坏的封印,但是您瞧——”他又从自己腰间的小空间袋里摸出一样物件,“我在那附近搜查了整整三日,把每一片草丛都翻遍了,才终于发现了这一点点线索——当然,我这废物肯定是不能从中得出什么启发的,但是强大又仁善的父神您——一定能借此得知事情的真相。” 耶和华不为所动地睨着他,那物件便自动浮起,穿过圣光模糊的交界,颤颤巍巍地飘在上帝的眼前——只见那竟是一片羽毛,羽杆挺直,羽片细密光滑,呈漂亮的菱形状,若不是其通体漆黑,便和天使背后的羽毛一模一样了。 创世神的脸都要皱在一块了,仿佛这片黑羽是比伊甸园守卫更糟心的东西。衪沉默了一会儿,黑羽又自动消失在空中,祂便指着伊甸园守卫说:“米迦勒啊……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管教你。你最好祈祷——算了,祈祷也没用了,你——” 米迦勒直挺挺地站着,头颅低垂,如果忽略其随意打转的眼珠,倒真是一副甘愿认错的良好姿态。 所幸此刻,神殿的大门长叹一声,缓缓打开,避免了耶和华词穷的尴尬场面,一位全身包裹在白色斗篷中的天使走入殿内,与此同时,创世神满地乱爬的白发在一瞬间齐齐整整地收回到腰际,米迦勒见状也不装乖了,偏过头极小声地冲耶和华说:“哪来什么威慑力,其实您就是想留长发不小心留毁了吧。” 耶和华也极小声地回答他:“闭住你的嘴。” 进门的白袍天使像是完全没有发现神座上下的暗潮流涌,不紧不慢地走向神殿中央。他的整张脸几乎都被兜帽遮盖,可这似乎丝毫不影响他的视线,那天使在米迦勒身旁站定,温暖的圣光照在他身上,好像要将那洁白的身影穿透似的,莫名显得格外单薄。 他对着耶和华行了一礼。 耶和华只得暂时息怒,祂抽动几下嘴角,拼命做出一副温和博爱的神情:“拉结尔,我最富有智慧的孩子,是什么驱使你来到我的殿中?” 托雷米勒的福,米迦勒听到这名字后下意识仔细打量了一圈眼前这个天使,顿时明白那奇怪的单薄感从何而来——他的身体比正常人模糊几分,像是显影术幻化出的分身。 拉结尔并未立即回答耶和华的问题。正如许多博识的学者举止间总是不由自主带着一股清高的气质,天国的智者自然也不可免俗,他持着他特有的对其余“愚人”的怜悯神情回视米迦勒一番,也不知品鉴出了什么结果,随后才转头,慢条斯理地对耶和华说: “回禀天父,我听见了来自地底的痛苦哀嚎。” …… 耶和华笑容不改,“呃,这个‘地底的痛苦哀嚎’具体是指……?” 被对方那一眼“瞧”得莫名不舒服的米迦勒差点笑出声来。 拉结尔脸上不见半点尴尬——当然,就算真尴尬了也看不出什么端睨——他的任何动作都是又轻又缓,有条不紊的,因此十分自然地显露出一种一切都不出其预料之内的从容,他便凭借着这股不知源头的从容在神殿内一片柔和的氛围中淡定道: “今日金星时*,路西菲尔殿下拜访地狱龙族时不慎与永无城外守军发生冲突,天国驻地狱军统领调停未果,殿下已擅自对龙族发起进攻。驻军刚才来报,永无城守军节节败退,龙族都城将在-天之内被殿下攻破。” 说完,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骤然浮现的死寂,云淡风轻地补了最后一句: “诸天使长托我来请父神旨意,是否将路西菲尔殿下之举以‘侵略’论处,予以干涉?” 耶和华一时没有应答。 祂的头顶,那架挂在宝座上的天平突得向左一歪,托盘与底座相碰,发出“叮”的脆响。 第5章 龙族 路西法来到地狱时依旧怒气未平。 因此即便地狱驻军统领一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也没使他的脸色好上半分。 他们此刻正站在天国驻军营地的大门前。 “……天父在上,殿下,我刚才向您汇报的都是实话,绝不敢有半点欺瞒。那日我全天在岗,眼睛一直盯着地狱之门,可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恶灵大军啊!”地狱的驻军统领略显肥胖——这对于拥有神赐予的完美身材的天使来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瞅着路西法的神情,从胸前掏出一片丝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何况要真如护卫队所说,恶灵军队数量达到百万之多,恐怕从集结到出征都要两三天的时间,这么大的动静,我们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依我看,这些恶灵一定是提前藏匿在不同的界门处,趁着朝拜日世界之梯开放,才悄悄从各界爬上天国……” 说到最后,这统领为了逃脱责问越扯越离谱,路西法索性直接打断他:“福音院发函后,你们没有探查地狱其他恶灵的异状?” “当然探查了!”统领立刻强调,声音高得有些尖锐,他的眼珠不自觉四处打转:“自从收到天国受袭的消息开始,我们便一刻不停地搜查地狱剩余的恶灵,只是……只是不知为何……” 恶灵是地狱最常见、也最低等的魔物,它们没有灵智,只靠吞噬的本能驱使着游荡在偌大的地狱,百万的军队故然惊人,可这仅仅占据恶灵种族很小的一部分。 “不知为何……地狱其余的恶灵突然、突然都消失了啊!” 路西法的视线缓缓落在了统领身上。 地狱总是长年吹着闷热的风,可在此时那风却莫名凝滞了。统领原本打算辩解几句,但一对上路西法的眼神,浑身便控制不住地颤抖,两腿发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个词都吐不出,他只听见天国副君状似平和地问道:“您的意思是,遍布地狱七层的恶灵,您一个也找不到了?” 统领大张着嘴,全靠手边的银剑支撑才没摊软在地,闻言,他一个激灵,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句话来:“找得到!还找得到!监牢里还有两个我们以前抓捕的恶灵!” 路西法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敲击着腰间银剑的剑柄,直到统领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在敲击声中融化了,他才开口道:“将它们带上来。” “是,是。”统领连忙点头,接着他向后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一个士兵便将一颗水晶球捧到路西法面前。 水晶球内,黑色与红色的雾气相互交织,偶尔在球面上闪过一个狰狞的面孔。路西法盯着困在球内的恶灵看了半晌,忽然抬手,一道灰雾从水晶球里飞出,在空中盘旋一阵,凝成了团状,随后路西法指向统领,灰雾便飞速撞入了统领体内,直把统领砸了个踉跄。 统领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嘴唇抖动两下,没敢说些什么,便听路西法道:“那灰雾是恶灵的力量之源,会帮助你感应其余恶灵的位置,三天之内,我要你将地狱消失的恶灵全部找出来。” 统领一愣,他那原本被按死的心思又悄悄活络起来:“那、那我现在便立刻带人寻找……” “不。”路西法闻言瞥了统领一眼,“你随我同去永无城。” 几个士兵牵来一队帕加索斯,他在其中挑了匹最高大漂亮的翻身骑上。铁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此时即将跟随天国副君拜访龙族的士兵都已整装待发了。统领被天国副君那一眼看得胆战心惊,实在不愿侍奉这位喜怒无常的殿下,然而终究是没有拒绝的勇气,只得堆起笑脸应答。 …… 如果给九环世界最奇怪诡异的地方排个名次的话,地狱将当仁不让居于榜首之位。 它是除去流放地之外唯一一个有生灵存活却没有明确主导政权的世界,它的上方包裹着烈火横流的熔岩天空,下方承接着可吞噬一切的冥海,四周边境遍布有黑黝黝的无底洞窟、通往所有黑暗生物的巢穴深渊,中间则嵌套着庞大却各自运转、互不干涉的七层牢狱。这七层狱共同围绕着血红色的炼狱山,每层都徘徊着从深渊爬出的鬼怪魔物,如二层狱死亡沼泽里的女妖、三层狱的铁刺森林,唯有地狱最底层常年遭受着冥海浪潮的腐蚀与炼狱山里残存怨念的侵扰,环境极其恶劣,只有神秘强大的龙族勉强存活在此。 帕加索斯们优雅地扇动翅膀,直直向着地狱黑暗的最深处一头扎去,巨大的炼狱山立在他们旁边,不知源头的呜咽声与尖笑声传来,仿佛有无数饱含恶意的视线从血色的山里刺在他们身上,可转头看去时,只能瞧见一个个被地狱热风长年侵蚀出的丑陋孔隙。 越靠近地狱深处,冥海散发出的浓重的血腥气就越清晰,渐渐地,四周回荡的尖笑与呜咽都被海浪的翻涌声吞没——那声音并非如在人鱼浅滩上所听到的那般缠绵浑厚,而是流露出一股麻木与冰冷的意味,“唰——唰——”的声响一次接着一次,细密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若是有谁常年居住在这附近,恐怕会不由生出自己的神志已弥散在冥海当中的错觉。 “殿下,那炼狱山脚下的……就是永无城了。”统领指着血红山脉下阴影处的一座城池,小心翼翼地说道。 陡峭的山崖探出冥海,其上覆盖着庞大的城堡群,凛冽如刀锋。 路西法率先降落在永无城大门前嶙峋的小道上。 作为唯一一个在地狱建起城邦的文明,龙族毫无疑问拥有得以自傲的底气,正如其门前荒废已久的小道一般——他们不欢迎任何来访者,也不认为自己有离开城池的必要——他们封闭得好似第七层狱本身。 然而同时,龙族也有着所有地狱生物的通病:不信仰上帝。因此,天国不少极端学者都不承认龙族是个独立于其他生灵之外的种族,只将其诽谤为有较高灵智的魔物,乃至在多次宣教未果后给他们起了一个极具侮辱性的称呼—— “恶魔”。 这是九环世界里第二个明确带有贬意的广为人知的别称,它甚至一度高频出现在了某些专业文献上,而在此时,其宿命般地恰好与第一个的拥有者面面相觑—— 只见以“暴君”之称闻名四方的路西法微微抬手,一道与地狱氛围严重不符的银光瞬间飞出,击响了挂在“恶魔”都城大门上的残钟。 略微沉闷的钟鸣顿时回荡在整个地狱底层,几乎压过了冥海的浪潮声,紧接着,那泛着血腥气的海水像是被激怒了,竟一改原先规律死板的节奏,一波又一波猛烈汹涌地拍击着崖壁。 钟响三声之后,永无城终于被惊醒,好似一个老旧生锈的罗盘般“喀吱喀吱”转动起来,高大的城门豁开一条小缝,一队身披漆黑铠甲的士兵幽灵般从门缝中跃出,为首那人骑着匹地狱特产的骨马,森白的马蹄在红泥地上躁动地踏了几步,停在路西法面前。 两个迵异的马头相互打量,路西法微眯起眼,“暴君”的名号不容小觑,那领头的黑铠骑士犹豫片刻,还是翻身下马,对着天国副君行了一礼:“殿下。” 路西法这才施施然收回目光,他倒也不废话,只说:“前不久,百万恶灵于朝拜典之际攻上天堂城,迫使天国大门封闭,预兆极为不详,我因此特意前来拜访贵国,不知您可曾注意地狱最近发生了什么变故?” “您是说,恶灵集军进攻了天国?”黑铠骑士闻言,惊讶地与他身后的士兵对视一眼,转而又问:“可据我等所知,恶灵是地狱最低级的魔物,以它们的神智,压根不会产生集结起来对其他种族发动进攻的意识。” 路西法道:“不止,依我在天堂城前所见,它们甚至学会了吞噬彼此以孕育更可怖的怪物。也正是由于这诸多反常,我才会亲自来向您请教。” 听到此处,黑铠骑士大概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微微挺直身子:“最近冥海的躁动确实频繁了些,只是……实不相瞒,我族久居于第七层狱,已与外界封闭亿万年,对于上层所经历的变动也不甚清楚,恐怕得先派人探查一番才能向您回复,但若非要说有什么的话……”他回想了片刻,“地狱边境最近不太安稳,您可以去那处瞧瞧。” 地狱边境是一条空间紊乱的环带,同时与七层狱相连,几乎没有一刻是安稳的。这条提醒实在是颇无必要,不过龙族本就消息闭塞,倒也不指望他们能提供些新思路——又或者说,龙族的态度本身就足够说明某种情形。路西法颌首道谢,眼看那骑士已重新上马,准备率众退回城池,就连身旁一直绷着根筋的驻军统领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突然,他脸色一变,好似察觉出什么,路西法立即甩袖挥手,那团先前融进统领身体里的“恶灵力量之源”便猛地窜到空中。 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中,只见一片诡异的银光在灰雾包裹中奋力挣扎着延伸,如同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找到故乡般迫不及待,渐渐地,那银光穿透灰雾,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放肆,最终凝成了一道指向标似的箭—— 对准了永无城的方向。 …… 路西法顺着银箭所指,朝那阴影中的大城微微偏过头。 他转着眼珠将首领及其身后的士兵重新打量一圈,眉锋微微上挑,五官几乎在一瞬间透出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锐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后颈处有一片鸡皮疙瘩不断地往外冒,“唰——”,他们眼睁睁看着天国副君拔出腰间的启明光,地狱熔岩天空下独有的暗红光线在那剑锋之上却反射出了恐怖的星辉。 紧接着,路西法低缓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地狱边境暂且无需担忧,我倒是很好奇,阁下身后的城里……藏了什么东西?” 黑铠骑士虽不明白那闪闪发光的箭有何深意,但还是察觉出了周围陡然剑拔驽张的气氛。他警惕地盯着路西法,一边对后方的士兵们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一边皱着眉询问:“路西菲尔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关于恶灵的讨论过于仓促,恐怕无法达成我的目的。”路西法的嘴角咧起一个尖锐的孤度,“我希望能入城与城主一同探查地狱的异变,彻底解决恶灵之祸,想必您应当不会拒绝吧?” “抱歉,殿下。”黑铠骑士拉紧骨马脖颈上锁链一般的缰绳,语气逐渐多了几分敌对与强硬,“永无城从不欢迎外族的客人。” 路西法笑了一声,原本指着地面的银剑猛然划向黑铠骑士面门,顿时,倒吸凉气与刀剑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直到这时,驻军统领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他慌忙扑到路西法马前:“殿下!请您三思啊!!永无城不过区区弹丸之地,一共也藏不下多少个恶灵,即便有,恐怕也只是捉拿来关在牢里的!龙族是地狱唯一符合律令的政权,这一时不察,可是无故侵略他国的重罪啊殿下!” ——倘若两国交战,天国必要调动地狱驻军处所有的档案,到那时他玩忽职守做的假案可就藏不住了!想到此处,统领更加坚定了自己反对路西菲尔的决心,他状似犹犹豫豫地说:“况且您这利用恶灵本源之力寻找恶灵的法子,我也是头一回见——殿下,我当然没有质疑您的意思,只是您瞧,地狱对我族本就有其特殊的界限压制,更别说此时我们离炼狱山这么近——据说此处发生什么诡异现象都不稀奇——呃,您会不会一不小心,这个,找错了?” 待到统领小心翼翼吐出最后一个词时,黑铠骑士也借统领的话猜出了那灰雾的用途,他连连冷笑,索性撕破脸皮道:“可真是叫我长了见识。恶灵……恶灵不过是被‘兽’入侵世界时溢散出的气息所污染了的怪物,它的本源之力就是混沌之力,难道说天国副君堂堂一位大天使长,竟然能操控混沌之力不成? “地狱之门的钥匙本就握在你们天使手里,恶灵怎么爬上的天堂你们竟不清楚么?!我看你这耶和华座下的走狗,寻找恶灵是假,意图践踏我族尊严是真!” 路西法没有应答,他只是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着驻军统领——自离开天国以来,他已经看了统领很多回,可没有哪一回如这次一样怪异。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我难道什么时候给了你我很好说话的错觉吗?” 话音刚落,路西法已然掀起羽翼,越过骑士身后黑压压的军队,向着永无城的大门便一剑劈出! 与那睥睨的银色剑光相比,永无城守军们由愤怒向慌张转变的表情好似都成了慢动作,也就是他们刚刚抬起头的功夫,一道剑气已经斩在了毫无防备的黑城上! 整座黑铁堡垒不由自主的开始颤动,黑色的石灰顺着城墙滚落,永无城坚硬的大门发出痛苦的呻l吟,等到银光消失后,那城门连带两边的城墙上已经攀爬了一条狭长而狰狞的疤。 黑铠骑士不顾四周响起的惊呼声,立刻向后呼喊:“快将护城结界打开!” 接着,他握紧手中的剑,咬咬牙向路西法袭去。 永无城的中央束起一道光,随后那光向着四面八方撑开,一片淡红色薄膜架在了堡垒上空,薄膜的最中央镶着一颗金黄硕大的蛇瞳,此刻正冷冷地盯着路西法。 路西法一个抬手便将黑铠骑士手中的剑挑飞,那骑士赶忙后退,背后张开了一对龙翼,瞬间同路西法拉开了距离,与此同时,护城结界上的竖瞳微微将眼眯起,隐约可听一声低沉磅礴的龙吟传来,巨大的威压顿时扣在路西法的背脊上,想将他从空中按进地里。 原本打算追击黑铠骑士的路西法身形一滞,未加理会周围海潮般向他涌来的龙族士兵,他回过头对着那竖瞳一指,一道惊雷穿过翻滚着的熔岩天空,直接劈在了金黄的竖瞳上! 一时雷电嘶吼的“嗞嗞”声不绝于耳,蛇瞳被刺得猛然闭上眼,紧接着,路西法将手中银剑悬在眼前,指尖轻弹剑柄,启明星刺眼的光辉顿时爆出,将所有杀向他的士兵一同横扫出去! 永无城门前,随天国副君而来的驻军与平日里一向养尊处优帕加索斯们不知所措地缩在一起,看着空中的战局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一个驻军忍着仿佛要钻入脑壳里的轰鸣声摸到统领旁边:“长官,我们现在怎么办?” 统领的脸被银光映得煞白,闻言,他扭过头,嘴唇抖动几下,“快……快……” “什么?” “快上报天国!!” 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光几乎与统领撕心裂肺的声音同时落下,永无城被笼罩在青紫色的闪电之下,守军们扇着巨大的翅翼,层层叠叠地将路西法重新包围起来,他们双手抬起,口中念念有词,猩红的光芒自他们掌间浮现,逐渐连成一个巨大的阵,要将路西法锁在中央! 山崖下,浩荡的冥海被这一连串的攻击惹得怒不可遏,那承载着未知意志的巨浪接连翻涌起来,对着崖壁疯狂挤压数下后,散发着浓重血气的海水掀起一道通天巨幕,狂躁的影子几乎占据了半个第七层狱,直到快要触及了那沸腾的熔岩天空,才不甘不愿地翻身而下,整个扑向了炼狱山脚下孤岛一样的永无城。 路西法将银剑重新握在手里,此时,仿佛是从同族的咒语中得到了鼓舞,群雷环饲下的竖瞳重新睁开眼,拼着被击伤也要使路西法定住一瞬,就是这一瞬,龙族守军手中的猩红光芒扩大数倍,纷纷汇集到了路西法的上方,盘旋交织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如同火漆印章般的红柱,逆五芒星印在柱底一闪而过,红柱的阴影将路西法完全吞噬在内,眼看那恐怖的血印飞速旋转着便要把他碾压成碎末! 电光火石间,天国副君手持银剑向天指去,细瘦的剑身上游过了一层鎏金暗纹。 那暗纹崩裂开。 一束破晓之光霎时从地底最深处起,势不可挡地照穿整座地狱七层!血印顷刻便被绞碎,猩红的水幕中央被光撕开一个大洞,惨叫着跌回海里,那光直直扎进熔岩天空,高热的岩浆一片一片炸出金红的花,地狱所有的魔物此时都不由自主转头,眯着眼去望那亮白的光柱: 地狱二层,正在捕猎的女妖们纷纷遮住眼,呲着尖利的牙不满地怪叫一声,随后钻进了恶臭无比的沼泽深处;三层的铁刺森林,浑身长满眼睛的怪物正四处逃窜,时不时撞到钢叉一般的树上,被捅个对穿;第五层狱的大平原上,所有无底洞窟都不约而同地避开光柱,向着边境退去——一时间,群魔避退,整个地狱亮如白昼。连那高大的、仿佛不可撼动的炼狱山都受其影响,地震似的颤抖,笑声与哭声都转为愤怒凄厉的尖叫,一阵阵黑雾从山体上密密麻麻的孔隙中飘出—— 启明光“出鞘”! 那率领着龙族守军的黑铠骑士顿时脸色骤变,立即不顾仪态地扯着嗓子喊道:“回防结界!!快!!!” 最后那个代表着“快”的词被喊得破了音。 不怪他如此惊慌,此处的“出鞘”并非指刀剑离开鞘体,而是剑上作为压制的禁令被彻底抹除。上回启明光“出鞘”时,连耶和华亲手开辟的天国大门都被砍碎,至于这回—— 白光之下,龙族守军的阵型顿时被击得七零八落,却还在拼命向着那黑铁堡垒靠拢。冰冷的剑锋直指永无城,结界上的竖瞳虽然被光刺得闭住了眼,可显然仍是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浑圆的眼珠在粗糙的眼皮下不安地转动着。 浩大的轰鸣声一阵接过一阵,眼看古老的城池便要在银光中湮没—— 第6章 定罪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浅金色的圣光铺洒而下,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永无城上方,手持火焰之剑抵住了路西法剑锋上的银辉。启明光来势汹汹,这人又抵挡得仓促,化解不了此剑震天撼地的力量,为免永无城直接受此攻击,他只得匆匆结了个法印,将这股剑势全都引向自己,于是下一秒,他整个人便被银辉撞进了身后血红的炼狱山中。 “轰——!” 碎石滚落,那山上孔隙里飘出来的黑雾下意识便想侵入他的身体,然而俱被其周身金色的光芒所阻挡,不由悻悻地环绕在他左右。 路西法认出了那把剑,他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一眼还未反应过来的龙族守军,将嗡鸣着的启明光又重新插回腰间。在他身后,一队天使披着福音院特有的绘着镶金十字架的长袍边向他行礼,边担忧地朝着炼狱山上望去。 黑雾逐渐消散,一个后脑束着长辫的天使从被砸出的洞里走了出来,明明刚受到启明光巨大的冲击,这天使却丝毫不见狼狈,纯白的衣袍与黄色的披肩挂得整整齐齐,甚至连同那亚麻色的头发都扎得一丝不苟。他张开双翼飞到路西法身前,左手扶右胸道:“路西菲尔殿下。” 路西法勉为其难地扯了扯嘴角,冲他点头示意,“拉斐尔大人不必多礼。” 两人降落至地面。 福音院管辖所有的外地驻军,一见拉斐尔,驻军统领顿觉这一路以来的担惊受怕都有了着落,忙跌跌撞撞地扑到他面前:“大人啊!您可算是来了!” 拉斐尔面容清俊,长了一副天生温和的好人相,即便见了统领涕泪俱下的模样也没生什么火气,只是微笑着问他:“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统领忙不迭道:“我们领命来拜访龙族,原本一切妥当,只是不知为何,路西菲尔殿下突然便要进城……”说到此处,这惯于偷奸耍滑的天使浑身一个激灵,赶忙偷偷瞧了路西法好几眼,又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给足了众人想象的空间。 路西菲尔凶名在外,福音院的几个随员果然被误导,不由斜着眼睛窃窃私语起来,唯独拉斐尔面上不见任何波澜,只是转头看向路西法:“殿下?” 路西法从鼻腔里压出几声笑,所有的窃窃私语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驻军统领更是直接“扑通”跪倒在地,他也懒得解释,便道:“就当是他说的那样吧。” 拉斐尔沉默半晌,随即颔首:“好的,我明白了。” …… 只凭统领那说一半藏一半的话,您明白什么了? 在场所有福音院的天使及驻军都不由自主瞟向拉斐尔。就连驻军统领本人也是心中一跳,他下意识地打量起拉斐尔的表情,可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像是在那张平静的脸上失效了一样,察觉不到半点端倪。 拉斐尔又转身向着此时已重整阵型、异常戒备的永无城守军走去,黑铠骑士横剑在前,与龙族的士兵们一同静默无声地瞪着他,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敌意的目光,站在守军十几步外朝骑士躹了一躬,随后在胸前划一个十字,“天父耶和华在上,我谨承天国旨意诚挚地向您致歉,此次冲突确是因我等鲁莽而起,所造成的一切损失都将由天国赔偿,只是恶灵一事关乎地狱安危,希望您能原谅我等情急之下所犯的罪孽。” “请恕我无法遵从您的意志,拉斐尔大人。”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数位守军之后响起,只见永无城漆黑的大门重新打开,一个身披红袍的男子在护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的前方,士兵们纷纷让出一条道路,不自觉恭敬地压低身子,那男子从他们之中走过,与状若谦逊的拉斐尔遥遥相对。 拉斐尔到底常年处理外事,认出了这名男子的身份,他微微低头道:“洛兹城主。” 九环世界中不少人都对于这位传说中带领着龙族在地狱最险恶的环境中搭建出一座坚硬堡垒的领袖抱有好奇与猜测,敌视他们的人认为永无城城主是个身材佝偻的巫师,又或者是长着三头六臂的怪物;钦佩他们的人认为城主是个英俊勇猛的战士,又或者是如人鱼族与精灵族的首领一般强大优雅的女王。可事实上,洛兹与这些描述都不沾边。 他的身材并不健壮,而是略偏细瘦,裹在厚重的暗红色法袍里,像是个营养不良的魔法见习生;他的面容也并不出色,颧骨上均匀地分布着几个小雀斑,直直透着一股腼腆内向的气质。龙族天性喜爱金银珠宝,可他身上却不见任何闪闪发光的配饰,唯一叫人注目的可能便是那双眼睛,像是糅杂了太多的岁月,凝结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偏执,使得无人敢轻易地与他对视。他缓缓道: “诸位大人一个照面便几乎攻破我的城门,又差点毁了我的护城结界,我自然是没有实力阻拦各位,只是我城中的民众没有阁下的神力,如今个个惶恐不安,要让他们原谅诸位,恐怕有些强人所难吧。” 面对这番冷嘲热讽,拉斐尔丝毫不见窘迫,他先是说了一句“万分抱歉”,接着话锋一转:“我知晓我等罪行不容轻易宽恕,如果您愿意接受天国的补偿,请允许我入城向您的民众亲自谢罪。” 这话的意思是,你若不允我入城,天国的赔偿也就作废了吗? 专业的外交长官果然不同凡响。福音院众人连同驻军不由肃然起敬,就连洛兹也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看上去温和有礼的拉斐尔居然能吐出这般无耻的言论,随后他才冷冷地说:“拉斐尔大人,希望您能理解,我作为一城之主,需得保护自己的子民远离伤害他们的灾厄之源。耶和华虚伪的补偿我们不需要,假如阁下真的抱有歉意,那么便请回吧,永无城永远不会宽恕创世神的信徒。” 闻言,拉斐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微笑着道:“好的,我明白了。” …… 您又明白什么了!? 这回除了路西法以外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拉斐尔,洛兹闭了口,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拉斐尔像是已习惯了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神色如常地请示路西法,在得到天国副君对此无可无不可的回应后,他拜别了洛兹城主,随后同路西法率众渡过死灵之海,穿过了地狱的大门。 天界光门已被耶和华重新架起,几人回到天堂城,此刻的城内是一片奔忙的景象,启明光二度“出鞘”在九环世界范围内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天国副君一剑灭一城的可怕力量曾经是不少政权领主挥之不去的噩梦,他们当初借着朝拜礼奔上天堂城,哭着喊着才求来了启明光剑上的一道禁令,没想到这条锁链如今越来越不牢固,眼见永无城的前车之鉴,领主们立马防患于未然地行动起来—— 天国大门刚刚打开,以精灵王为首的各族已连发数封信函,希望天国能彻底挟制路西菲尔这一威力巨大的杀器,同时也准备借龙族一事为“饱受惊吓”的自己换更多好处,他们美其名曰: “永无城藏在地狱最底下,思来想去,除了不信仰上帝之外,实在没有得罪天堂的机会。殿下说攻打便攻打,我们也不敢提什么意见,只能更虔诚地向耶和华神祈祷,可整日心惊胆战的,唯恐哪天副君殿下又不高兴了,我们稀里糊涂就被灭了族……您这要我们怎么活呢?” 其中,精灵王更是对天国驻军制度进行了一番明褒暗贬的分析,其他种族虽然不如黑森林这般明显,对待驻军的态度也变得若即若离,格外暧昧。福音院为此急得堪比热锅上的蚂蚁,此刻见了拉斐尔,一个个如获大赦,不一会儿,有个天使便飞到拉斐尔身前小声说了几句,拉斐尔点头,随后对路西法道:“殿下,其余天使长已在圣厅等候多时了。” 圣厅,全名第九环天至高神圣大会议厅,位于天堂城西域,是天国元老们进行重大决议的智慧殿堂,如今对众天使影响致深的《圣约》《圣律》两大典籍便出产于此地,因此即便它外表上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没有人敢小瞧这里。 厅内,十字架形的荧光石围了墙壁一圈,整座会议厅亮得藏不下一丝阴影,长长的会议桌上方,十三个炽天使浮雕呈螺旋状由下至上排列着飘浮在空中,姿态各异,活灵活现,都向着最顶端那和煦的圣光奔去,相比之下,会议桌两端座椅内的天使长们神情便过于僵硬,他们的视线在仍空着的三个座位——治愈之座、副君宝座以及与其相临的神座间来回打转,整个圣厅的气氛凝重得像是要举行葬礼一般。 这时,圣厅的大门猛地打开,终于破了一室的静谧,路西法走了进来,慢条斯理地登上了自己的宝座。众人的目光瞬间便聚集在了他的身上,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各自散开。 紧随路西法之后的拉斐尔则在治愈之座前站定,他取出一张羊皮纸,对着各位天国元老们缓声道:“今日金星时,路西菲尔殿下拜访龙族时与其发生激烈冲突,为平息龙族怒火,我等已与其定下互不侵犯的协约。依我方才在地狱所见,殿下进攻永无城确有其事,然而地狱冥海频频异动,经我试探,龙族对于入城一事过度敏感,似乎有所隐瞒。眼下其余各族人心惶惶、急需安抚,而我等对于恶灵得以越过天门的缘由依然一无所知,因此,本次会议便需得讨论如何对地狱异常再度探访,以及——” “是否要如诸族所愿,将路西菲尔殿下以侵略别国罪论处?” 路西法面色不改。一时桌上无人应答,会议厅内一片死寂。 座椅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盯着拉斐尔,心说:这个狡猾的家伙,好话坏话都让他说遍了,真是哪边也不得罪。 如果真准备审判天国副君,当时在场的驻军应该被一个不差的带进厅里来作人证,可偏偏拉斐尔将他们全都留在了地狱,刚刚那番话看似公平公正,已然无声向副君卖了个好。 天国的政局向来是表面风平浪静,底下缠成一团:外族的权贵与天国的小贵族眉来眼去,天国的小贵族们又和更高阶层的元老相勾连,高阶层的元老再塔上身居要位的天使长,其中的关系捋也捋不清,最终的矛头倒是挺殊途同归——一致同意遏制路西菲尔独揽大权。 其余天使长夹在路西菲尔与贵族们之间苦不堪言,偏向哪个也不是,犹豫了半天,会议厅里才终于有个人站出来:“我以为,殿下的举动确实过于鲁莽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包括路西法,那人被天国副君瞧得喉间一哽,但还是坚定地说完了自己的意见:“龙族久久避世,从未与其它种族发生纠纷,如果无缘无故便施以征伐,恐怕不仅难以服众,更是辜负了天父仁善之名。即便殿下有所发现,也应先上报天国,由元老会共同商议。” 是雷米勒。 众天使暗道果然。雷米勒是一个身高与情商成正比、与脾气成反比的神奇人物,明明放着更轻松的“如何再度探访地狱”的话题,他却偏要直接和路西菲尔硬碰硬。 路西法单手撑着头,还没回应,斜对角“疾病之座”上的别西卜倒先笑眯眯地发声了:“雷米勒大人的意思是……同意给殿下定罪?” 雷米勒虽然情商略低,但好歹也在天国复杂的政局里浸淫多年,没有贸然回复:“我只是说,殿下此举确实有错,至于是否能达到论罪的地步还未可知。” 别西卜撇撇嘴,这时,他对面的加百列斟酌着开口:“我以为纵使要定罪,侵略罪也罪名过重,不应将殿下按此罪论处。” 众天使看向他,他说:“殿下之举虽说激进,但龙族并未因此有任何人员减损,殿下也未曾踏进永无城一步,与《圣律》所记载的罪行要求相差甚远。如此草率定罪,多少有点小题大做了。何况伊甸园圣钟昨日刚刚敲响,混沌之力恐要复苏,如今实在不是助长内斗风气的好时机。” 别西卜无声“喔”了一句,转转眼珠,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您的意思是随便找个无伤大雅的罪名?可那些来讨说法的各族首领怎么交代?要是殿下没有伤筋动骨,他们不得直接把福音院给掀了?” 闻言,加百列语塞,一双风流多情的眼下意识瞟向拉斐尔。 拉斐尔朝他笑笑,没有搭腔。 会议桌上沉寂几秒。 “财富之座”上的玛门摸着胸口的钱袋,“我已经私下联系过矮人族的行商,据说他们国王的意思是,如果不制裁路西菲尔殿下,便要与精灵族联手抵制天国的驻军。” “智者”拉结尔——更准确地说,是拉结尔的分身道:“下院贵族投票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实名投票无罪占优,匿名投票有罪占优,《圣律》规定,此种情形,应按匿名投票结果为准。” “既然如此,那就定罪呗。” …… 阿斯蒙蒂斯话音刚落,便发现所有人都一动不动瞧着他,愣是把他鸡皮疙瘩都盯出来了,“怎么了?你们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众天使于是不再搭理这个把脑子都用在跟美人搭讪上的家伙。坐在他旁边的贝利尔眯着眼睛,眼看就要一头昏睡过去,突然补了一句:“殿下是我们的君主,一帮下等外族说处置就处置,是不是也太给他们面子了?” “慎言!”掌管惩戒的雷米勒一听这话便要吹胡子瞪眼,“你还想因为歧视外族被押在圣教堂的忏悔室里思过吗?!” 贝利尔不等他说完,立刻两眼一闭,一副“我睡着了,我听不见”的模样。 雷米勒顿时一股气憋在喉咙里,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那厢的利维坦道:“哎,先别着急,贝利尔话虽难听了点,但说得有道理啊。殿下是天国最强大的兵刃,难道我们要因为外人的几句话便折损自己手中的利剑吗?长此以往,天国威严何在?” 玛门轻声说:“别忘了,我们托拉结尔大人请示天父时,父神只下令阻止殿下,却没说之后该如何处制,这便是要我们自行决定的意思。可天父无所不知,怎会猜不出我们如今窘迫的局面?依我看,父神是准备将此事轻拿轻放了。” 闻言,加百列象征性地教训一句:“莫要妄自惴测天父的旨意。”只是从他那平淡的语气里实在是听不出什么斥责的意味。 阿斯蒙蒂斯左看一圈,右看一圈,依旧没搞明白有什么值得众人意味深长的,于是大大咧咧地说:“那还讨论什么?就当无罪咯。” …… 玛门没忍住,转头问他:“你是不是今早喝酒喝多了?” “……”阿斯蒙蒂斯对着众天使无语的眼神悲愤道:“不是,你们怎么这么多毛病?说有罪也不对,说无罪也不对,那你们是要怎样!?” “监察之座”上的拉贵尔大约是看不下去了,他温声说道:“诸位,定罪与否,归根结底还是应以《圣律》为准,眼下关键的是路西菲尔殿下所为是否有正当的理由。我以为,以殿下的品德向来不会做出无事生非之举,不知我是否能请教殿下,您当初为何突然进攻永无城?” 虽然众天使对于“向来不会无事生非”这一句持怀疑态度,但“神之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纷纷跟着他转头朝路西法看去。 路西法自会议开始后便没有说一句话,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看戏看得意犹未尽,这时见所有人看向他,他也不回答,反而偏过头去问那与他同样静默的拉斐尔:“地狱驻军统领好不容易找见的那几个恶灵呢?” 拉斐尔说:“已全部押入天国。” “唔?”路西法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回殿下,这是父神的旨意。” 闻言,天国副君挑起眉,眼珠微向下转,像是在无声嘲讽什么一般。接着他好似终于想起了拉贵尔的问题,这才慢悠悠地撑直了身,对着满厅或满眼忧愁或心怀鬼胎的天使长们,以一种“今天下午茶吃什么口味“的语气随意说:“此事不必再议了。” “我认罪。” “什么?!” 猝不及防喊出这声的是阿斯蒙蒂斯——看来他也并不像自己之前表现的那么无知,但现在天使长们无暇关心他,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正以一种震惊——或者说是惊恐的表情注视着路西菲尔,仿佛他刚才说的是比世界末日更可怕的事,然而这激得人脑浆沸腾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们听见路西法说:“进攻永无城确实是我一时冲动之下所犯的罪行,无可抵赖,我甘愿领罚。从明日起,我将禁足于第一境金星天之内,自罚停职八百年,以此作为警示,至于天国副君之权,则暂由加百列大人代为掌管。” 加百列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脸色铁青,他下意识道:“殿下您不可——” “冲动”一词还没出口,路西法已抬手打断他,“散会吧。” 雷米勒“腾”地站起:“殿下,这不合规矩!停职八百年的惩戒前所未有,您的行为根本无需——” “刚才我说,明日起我才会停职。”路西法抬起眼不耐烦地瞥着他,“现在我说,散会。” 会议厅内鸦雀无声。 路西法起身便走。拉斐尔看了眼羊皮纸上“再度探访地狱”的议题,又看了眼周围或站或坐恍如定格的身影,知道剩下这条大概也无人在意了。 天国副君禁足停职的消息在九环世界轰起轩然大波。 可能是胜利来得太过突然,各界首领与小贵族们反而患得患失,不到一刻,打探消息的书信飞了有八百多条,加百列宫殿的殿门几乎要被踏平,堂堂“神之左手”被逼到躲进伊甸园里避难,其他天使长也没好到哪去,纷纷缩在第一境闭门不出,直到金星天封闭,拂晓星辰的光辉被云雾掩埋,众人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天国四翼贵族们因此狠狠地风光了一把,各方势力互相庆贺,载歌载舞,眼看其火热的氛围简直要与赞美父神的朝拜礼相比肩——直到天堂大门关闭,这场闹剧才算是暂时平息。 此刻,黑森林的生命树底,清澈的湖泊卷起一片片涟漪,朦胧的夜晚将它染成了深沉的蔚蓝色,湖边隐约有精灵在唱着幽幽的哀歌,一名女子正斜靠在生命树古老而粗壮的根系上,她的白裙浸到了湖泊里,像是月光编织成的纱,浅金色的发慵懒地垂在她的脑后,一只萤火虫亲吻她光踝的脚背,映出雪一样的纯洁。笔尖在她眼眸中跳动着——她在写一封信。 一只小船从岸边驶来,倒映在湖中的树影随着船的轨迹划出一道道诡异的波纹。小船停在生命树旁,船上的精灵对着那女子行礼:“陛下,矮人王已向天国的玛门大人修书,准备重新归附于天国,恐怕不会再参与我们的联盟。” “矮人见利忘义,目光短浅,我早会料到有这一天。”精灵王手中的笔微微停顿,她思索片刻,又接着写了下去,“天国不会允许我们独立生存,驻军的数量想必还要增加,可我们不会一辈子做他人的拥虿。路西菲尔的让步只是一个开始——” 信件到达了尾声,她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奥薇尔?谷多”,随后她把那信卷成一个长条,接着伸出手,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从生命树繁茂的枝叶中滑翔而下,叼走了奥薇尔手中的信,又盘旋着飞上高空。 奥薇尔凝望着它,淡淡地说:“——而我们最忠实的盟友,在地下。” 大鸟飞离了黑森林所在的幽暗狭谷。不久后,它穿过了炽热的云雾,一座孤伶伶立在荒野上的奇怪的黑色巨门出现在它面前。大鸟从那门中穿过,下一个瞬间,天空翻滚的岩浆让它不安地向低处落去,它的下方,地狱边境游荡的幽灵投来了森冷的目光。 几个天国驻军正照例进行着每日的巡逻。 “你们听说了吗?路西菲尔殿下当真要被停职了。” “据传那金星天要足足被封八百年呢!” “可依我所见,这显然是不公平的。那日我跟着殿下一同去了第七层,分明见着那些从恶灵身体里取出来的东西对永无城有反应,可是统领——” “嘘!你不要命了吗?!现在贵族们都已经疯了,你还敢给殿下打抱不平?!” 黑鸟掠过了他们的头顶,朝着炼狱山飞去。它经过空寂一片的死亡沼泽,避开了铁刺森林上挂着的腐肉,它越飞越低,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在它的脊骨上。 终于,黑鸟支撑不住地惨叫一声,在冥海一波又一波死寂的涛声中,它被压在了永无城门前猩红的泥地里,挣扎着动弹不得。 一只纤瘦的手抽出了黑鸟口中的信。 第7章 暗潮 天国副君停职的第一日。 高高的拱顶上嵌着创世壁画,深红的帷帐沉甸甸地垂在四周,大殿中央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摊开的经书正无风自动——这里是路西法度过了整个天真无忧时代的地方。 此刻,他向着前方微微欠身,“天父。” 天父站在宫殿与走廊相接的门前,浑身裹在光里,看不分明,“路西菲尔,你可是在因自己所承受的偏见心生怨怼?” 路西法说:“我并未有过这种想法。” 既然没赌气,那你提出停职八百年这种堪称无理取闹的要求做什么?耶和华这般想着,祂说:“我记得,你以前从不说违心的话。” 路西法说:“我现在也没有。” 耶和华于是不知该说什么了。宫殿里一时安静。 许久后,祂才长叹一声,“路西菲尔啊,你毫无疑问是最令我得意的孩子,我不会眼见你担无理的罪名却不闻不问,只是如今混沌的势力逐渐壮大,你也察觉了,地底的居民已受其侵蚀,还有更多看不见的阴影躲藏在九环世界的夹缝中……” 创世神实际上很少在私下里说这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路西法若有所觉地抬眼,只见耶和华依旧裹在光里,声音也不见起伏,可他仍是敏锐地发现了对方语气里的迟疑。 他听见创世神又说:“我会为你开辟出一条道路,路西菲尔,当所有人都以为启明星的光辉已然黯淡之时,我将使你从这条道路重返永无城。至高天视你为祂的宠儿,冥海亦不会对你横加阻拦,你既为明亮之星,早晨之子,龙族藏匿的阴谋将被你揭开,混沌邪恶的计划将在你的手中终结……你会亲手洗刷自己所遭遇的不公。” 圣光几乎遍布了神域的每一个角落,唯有此座宫殿不知是何原因,比别处要昏暗许多,由此显出一分渺远与陈旧的气息来。浅色的金辉透过窗棂,将路西法儿时抄录经书的木桌拓在宫殿正中央,洁白的卧铺摊在桌下,仿佛截留了它的主人所有过去的岁月。 天国所有的天使在觐见父神时都会被召去神座所在的大殿,然而路西法从年幼到成熟,与耶和华所有单独的对话都发生在这座偏远的屋子里——就像是在所有天使的印象中,天父永远是活泼且亲和的,可唯独在他面前,耶和华始终都只展示自己冷淡与疏离的一面。他曾经绞尽脑汁地去猜测这份特殊的待遇究竟是神对他的厌恶还是对他的偏爱。 路西法将自己的思绪从那自动翻页的经书上收了回来,正要应答,忽然,某个聒噪的声音顺着回忆闯入他的脑海,像是点燃了他的神经,他停顿了几秒,猛地灵光一现。 路西法重新抬起头直视着耶和华,脑中的火焰好似闪在了他的眼底。他说道:“天父,我无比荣幸能得到您的信任,只是碍于自己生性鲁莽冲动,若只有我一人进入永无城,我恐自己再次犯下大错。因此我希望您能允许我挑选一名随从,同我一起完成这项使命。” “哦?”耶和华心中猛地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而祂的预感常常又十分准确,祂不动声色地问:“你想挑选谁作为你的随从?” 路西法缓缓勾起唇,露出了自他进入这座宫殿后的第一个表情。 天国副君停职的第二日。 “你觉得……路西菲尔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听到那个敏感的名字,加百列差点惊得从分辨善恶树底下飞起来——不到一天半的时间,这个词语在他耳边响起的次数已经可以比肩“圣哉”了,“你没事问这个干什么?殿下又不会和你有什么瓜葛。” 说完,加百列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仰头看向坐在树上的米迦勒,“等等,雷米勒说路西菲尔离开天国的那日正好碰见了你,你没做出什么令殿下印象异常深刻的事吧?” “……”米迦勒含糊地应了几声,“……这不是最近殿下停职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么,我就是好奇,想起来你似乎挺了解殿下的,随便问一问而已。” “我了解他?你听谁胡说的。”加百列苦笑着说:“这世上除了天父,恐怕便没人敢声称自己了解路西菲尔了。” 米迦勒知道对方准备侃侃而谈了,立刻挺直腰身坐好——他算准了加百列近日被突如其来的副君职权压得喘不过气,正急需找个树洞来倾诉。果然,只见加百列沉吟片刻,接着道:“……你记得三百多年前的黑森林内乱吗?” 三百多年前,米迦勒还在天国的顶级学府圣斯弗凯瑞学院里混得风生水起,整日以与古板威严的祭司们斗智斗勇为乐,即便如此,他也对这场震惊九环世界的精灵族内斗有所耳闻—— 精灵族诞生在黑森林的第一万八千一百四十一个年头,奥薇尔的妹妹卡洛伊?谷多发动宫廷政变,将当时怀有身孕的精灵王囚禁在生命树底,随后下令销毁幽谷里所有的耶和华神像,自封为生命女神,并要求黑森林所有的种族往后都向她朝拜。 这是自九环世界建立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带有宗教意味的叛乱,而此次政权更迭最骇人听闻的地方在于:卡洛依挡住了耶和华六天的视线——此处的“六天”还只是以天国的时间计算,由于各界时间流速不同,天国的六天相当于黑森林的三个月——直到第七天天堂的朝拜典举行,精灵族使者无故缺席,耶和华一语道破黑森林隐藏的秘密,天国随即出兵,这才把被关在生命树下的精灵王与出生不久的公主解救出来。至此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再度发生,福音院才开始在各个世界增派天国的驻军。 不过加百列讲述的,是这之后发生的事。 “……叛乱失败后,卡洛伊率领着残余的叛军逃入地狱第四层。那时的熔岩天空极度危险,经常不稳定地落下一些岩浆块,圣廷最高会议决定,由殿下与我亲自带军远征地狱,捉拿叛党。只是地狱第四层是一片由乱石组成的不断变化的迷宫,地狱的红光照得一切都模糊不清,精灵族又最擅藏匿,我们将那迷宫围住,一刻不停地搜寻了七天,也才抓住了一个叛军,本打算让那叛军给我们带路,可谁知——” 谁知那叛军心有不忿,被拉到阵前时,对着众天使及天国副君便是一阵辱骂,倘若换作旁人,为了大局可能也就忍了,但偏偏他遇见的是路西菲尔。 “殿下一剑便斩掉了那精灵的头颅。由于此次卡洛伊六日渎神的影响极为恶劣,圣廷下令两周之内要将叛军全部抓获,眼看时限已经过半,唯一的希望还被砍没了,不少士兵因此躁动不安,可殿下却一点都不着急,他派人把守好第四层狱的出口,随后告诉我,他准备将整个第四层乱石群强行轰平。 “当时我以为他疯了,地狱黑暗元素肆虐,天使在这种环境中本就受压制,我们的火力也不够炸完整个乱石群,更何况第四层狱的石头是活着的,拥有躲避攻击的意识,一通炮轰下去未必能炸碎什么东西,可殿下从不理会别人的意见。 “第一天轰炸,我们炸掉了迷宫的外围,一半的地狱都被染成了金黄色,所有的乱石都往中间缩去,我们对叛军的搜寻变得更加困难;第二天轰炸,几乎用掉了我们三分之二的火力,由于圣光在地狱无法补充,我们没有武器的支撑,也不敢单独在随时都可能坠落的岩浆块下搜捕叛军;第三天轰炸——” “卡洛伊主动跑出来投降了。” 米迦勒听得入神,途中顺手就把分辨善恶树枝桠上的“禁果”捞下来塞在了嘴里啃。此时他模模糊糊地问:“是那些活着的石头把她出卖了吗?” “这是一部分原因。”加百列有些欣慰地点点头,“迷宫里的乱石们为了避免自己被炸碎,不断地将卡洛伊和她的军队往边境驱赶,同时,卡洛伊眼见轰炸的区域一日日向自己靠近,第四层狱的出口还被堵死了,她不知道天国的军队剩下多少火力,看着殿下肆意挥霍圣光弹的嚣张姿态,最终还是没敢豪赌一把。 “——这或许便是路西菲尔作为天国副君与我等普通天使长之间的差距:尽管他的某些举动瞧上去再不可理喻,可那也是经过其充分的深思熟虑、并且最终必然会达成其目的……” “‘普通的天使长?’”米迦勒怪异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您的身份好像是神之左手、月球天领主、唯一可以与路西菲尔分庭抗礼的奇迹大天使吧?您不知道有时过度的谦虚就是一种欠揍吗?” 加百列没好气地揉着眉心,“分庭抗礼又能怎样?我现在除了被顶在与路西菲尔对峙的第一线上,实在没能看出来这些称呼有什么作用,就像路西菲尔将他的职权交给我,可你见我真敢用吗?天国副君主动停职,依我看更像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小贵族们经此一役狂妄自大——毕竟连路西菲尔都让步了,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如今不少元老都受其挑衅,我估计,离他们自取灭亡的时候也不远了。” 米迦勒若有所思地吃完了一整颗禁果,他听见加百列又说:“你问我路西菲尔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时也总结不出来,想来想去,大概便是……出乎意料吧。” 伊甸园守卫不由感慨地“啧啧”两声,怪不得奇迹大天使长能以风流倜傥之名冠绝天国,倾慕者多得可以装满一个圣教堂——就连路西菲尔这种傲慢又喜怒无常的性格,也能被他安上个好听的词汇。如此想着,米迦勒问道:“最近你怎么不往拉斐尔大人那边去了?整天来我这里躲什么,难道凭您的优势还没能拿下福音院冷美人的芳心?” 闻言,加百列牙疼似的咧咧嘴,一看就是被说中心事,“你这刚成年的小鬼少来琢磨这些——别转移话题,你好端端地打听路西菲尔干什么?不要用好奇心那一套来蒙我。” 米迦勒想说自己已经成年两百岁了,可这话越思索越像个小孩子在发牢骚,何况两百年与加百列那久得不可思议的年纪对比实在有点惨烈,他于是随口糊弄过去:“急什么,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这回他确实没说错,过了不到两天,不止加百列知道了,整个天堂都知道了。 天国副君停职的第三日。 浩浩荡荡的马车队挤满了整座东域,金子与宝石的光辉闪耀得能晃瞎人的眼。那条流向伊甸园的基逊河上,巨大的闸门再次高高地拉起,小木船被一箱箱珠宝硬生生撑宽两圈。 平时略显冷清的天堂城东域此刻异常拥挤,所有居住在此的天使无论高低贵贱,都不约而同伸长脖子,打量街上那望不见头尾的车队。东域的圣罗斯酒馆,客人们边举着杯子,边指着门外此起彼伏的珍珠玛瑙评头论足,阿斯蒙蒂斯握着一瓶矮人族特产的烈性巴洛特尔兰从一群面颊微醺的女郎间走过,偶尔和其中几个调笑几句,接着他举起酒瓶猛灌一口,晃晃悠悠地靠在了酒馆的柜台前。 玛门正站在那里算账。各种钱币在他手指间钉铛作响,随后化成一串串数字落在了他手边厚厚的账本上。那钱币滚动得眼花缭乱,账本也翻得飞快,等到阿斯蒙蒂斯来了,他眼皮也不抬地点了点柜桌,“有五个姑娘走的时候说你付全款。” 阿斯蒙蒂斯大度地将一整袋金币放在了桌上,随后他指着门外道:“路西菲尔不是已经停职了吗?他这是又要干什么?” “殿下只是停职,又不是入狱了。”玛门被他嘴里的酒气熏得嫌恶地皱紧了眉,但看在那袋金币的份上,他还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你没听说吗,伊甸园里有个守卫,不知怎么得了殿下的青眼,殿下正拿出他的诚意,准备将那守卫招至麾下呢。” 阿斯蒙蒂斯望了望源源不断送上前的车队,摸着下巴说:“这诚意可真够可怕的。伊甸园还有守卫?哪个派系的,我怎么不知道?” 圣罗斯酒馆旁不远处就是基逊河的河道,再往前走是东城门。拥有伊甸园外围权柄的加百列站在门边,可能一开始还试图阻拦,现在已经没脾气了,脸黑如锅底地看着木船将珠宝一趟又一趟地载往伊甸园。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玛门的目光从加百列身上收回来,经过门外的玛瑙时恋恋不舍地停了一瞬,“伊甸园的守卫守的是神的后花园,怎么可能有派系?” 阿斯蒙蒂斯摇着酒瓶,圣光在宝石上反射成刺,几乎戳痛了他的眼晴,他嘟囔着说:“收个扈从而已,殿下疯了吗,天使军团出征都弄不出这么大的阵仗。” 玛门算钱的动作微顿,过了许久,他才有些神神秘秘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 “什么?” “《神创世录》中有段记载,天父开辟九环世界后,召来了十三个炽天使,以其不同属性的圣魂平衡世界,又赐予其强大的力量和六扇羽翼来压制混沌,但……你不觉得奇怪么?”玛门轻声道:“平衡平衡,数量一致才好平衡,可十三实在不是一个方便平衡的数……更何况,十三这个数字极为不祥,圣教堂为了避讳还特地多安了一把炽天使座,以父神的英明无论如何也不会留这样的疏漏……因此,有人猜测,父神当初创造的炽天使其实有十四个。 “大约两百年前,圣斯弗凯瑞学院一名军官横空出世,生平第一场战役仅花了五天便将令地狱驻军头疼了两百年的深渊魔蛛驱赶至地狱边境,当时在场的一名士兵失态地称其作战‘宛若天父降临’,于是从那时起,天国便有了一个传闻——” 阿斯蒙蒂斯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甚至放下了手中的酒瓶。 “那位被称为‘似神者’的将领——也是如今的伊甸园守卫,名唤米迦勒——便是父神暗中所造的第十四个炽天使。” 几乎是同一时刻,第七天的神殿里,传闻中的“似神者”站在神殿中央,如同上回一般看似老实地低着头。耶和华坐在神的御座上,以一种格外郁闷的表情盯着他。“神之友”拉贵尔守在耶和华身旁,正为创世神一颗一颗地剥着葡萄。 无形的沙漏在众人的头顶转过一圈,耶和华最先深吸一口气。祂问米迦勒:“事到如今,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说?” 米迦勒眼珠一转。 “伊甸园外围几乎被黄金和宝石铺满了,根本没处落脚。”他说:“您能允许我在您的神域里住几天吗?” 耶和华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作为高于世界之上的神,祂头一回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是如此鲜活,颅腔仿佛要炸掉了一般,在一层薄薄的阻隔下,火热的心脏起伏是那样的剧烈,剧烈到好似要脱离祂的胸膛,随后直直扑到下方那人的脸上—— “你还有脸提这个?!要不是你当初犯的那个浑,路西菲尔至于对你印象深刻到这个地步、连秘密潜入永无城都不忘带上你?!要不是因为我拒绝了他,他又怎么会使出直接邀你成为他的扈从这种损招?!你可知他昨日甚至同我说,为表诚意、在你答应他的邀请前他不会离开天国一步——你怎么……你怎么就……” 祂指着米迦勒,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在拉贵尔的葡萄已经剥完,祂胡乱捏了几颗塞进嘴里,总算努力地平复了心情。耶和华在神座上换了个坐姿,祂对米迦勒极尽和蔼地说:“来,孩子,我们好好谈一谈。” “你到底为什么故意挑衅路西菲尔?” 米迦勒顿时忆起自己儿时违规犯纪后,加百列作为他明面上的“教父”被祭司们哭着求着拽来学院的日子,他下意识回避道:“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到这地步了,再追究它的原因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这很有必要。”耶和华转着手中的葡萄,“我需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决定了今后我如何处理你与路西菲尔之间的其他关系。” 米迦勒说:“诱使那件事发生的条件有很多,比如那天森林里的阳光、基逊河水的流向、我在回到伊甸园之前吃了几块麦饼等等,太复杂了,我很难给您总结出什么来。” 耶和华只是无言地盯着他。 良久,还是米迦勒率先败下阵——这很正常,没人能在创世神的眼神中保留什么秘密。他说:“好吧。您知道的,我从小性格就有点毛病:倘若有谁反复教训我不能做哪些事、却又不和我解释原因,我便总会脑子蒙了油一般想着和他唱反调试试——我在伊甸园待了已有二百二十年,这还是加百列头一回明确叮嘱我教我躲着什么人,可等我问他时他又闭口不答了,因此他越是半吞半吐、我便越想瞧瞧那天国副君究竟是个怎样的角色——说实话,如果不是您及时把我召来神殿,我这时可能已经坐上通往金星天的车驾了。” 接着他看了眼拉贵尔,又说道:“我也知道你们私下计划着什么:你们打算让拉贵尔大人名义上收我为扈从,这样依照程序路西菲尔殿下便不能再邀请我了,但我不认同你们这么做:一来现在的局面都是我自己惹的祸,拉贵尔大人与此事完全无关、怎能无故受此牵连?二来以我旺盛的好奇心,我之后很可能会找其他机会继续接触副君殿下,这主意也顶不了多久的功夫——” 拉贵尔听到这里不由失笑,“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温柔地说。 “米迦勒啊……”耶和华这时已经气过劲了,祂头疼地揉着额角,想开口说什么,可好像又被某种无形的法则制约,于是只能尽力斟酌着词句:“加百列不会害你,我也是同样。路西菲尔心思之深远非你能想象,与他少发生一些纠葛,你也能少经历点没必要的波折——多打听他的事在这阶段对你并无好处,你将来和他注定会走上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米迦勒仍是直直地站着。圣光融着他火红的发,他脸上那常常挂着的笑容此时消失了,于是双颊便显出了青年特有的锋利又英俊的线条。 他先是对拉贵尔认真地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接着他又对耶和华道: “会不会走上同一条路,不得先走过才能知道吗?” 神殿的大门开启又合上。 米迦勒的离开像是带走了殿里唯一的火,创世神的周身顿时冷得惊人,祂放下撑在额边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神殿大门上的浮雕。 拉贵尔将身子微微伏低了,他轻声劝道:“如今混沌确要复苏,伊甸园中关押的大魔不知去向,米迦勒大人是您最信任的天使,这时前往地狱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御座顶端古怪的天平此时仍歪斜着,耶和华缓缓靠在了御座的椅背上,“路西菲尔故意提出八百年的期限,又把加百列扣在天国,就是知道如今我可信可用的天使不多,要处理地狱的浑水鞭长莫及,因此潜入永无城解决恶灵之祸的选择唯有他一个——他进入永无城必有其他目的。” 拉贵尔道:“听说地狱驻军统领是使殿下蒙受无故侵略罪的原凶之一,以殿下眼里不容沙的品性,恐怕不会使他继续留在统领的位置,殿下主动请缨,大概是想亲自料理此事。” “我想不只是如此。”拉贵尔性格温吞,说话总是委婉过头,好在耶和华早已习惯,“米迦勒……自他两百年前引起混沌警觉后,我强行封印了他的能力,压住他的锋芒,他虽然从不向我抱怨,但从他最近惹事的频率看,确实是闲不住了。我原本想让他在伊甸园里安安心心过上一段时日,却忘了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安分。” 拉贵尔低着眉头道:“当年米迦勒大人才刚刚成年,还不足以抵抗混沌的侵袭,若不是您将他的力量封印,米迦勒大人早已成为一切邪恶势力妄图吞噬的对象。” 耶和华暗叹一口气:“可如果我没有过度遮蔽他,他又怎会在如今面对路西菲尔时没有一点自保之法?” 拉贵尔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什么,他略微愕然地抬起头。 只见那创世神微眯起眼:“战争很快便会开始,世界的失衡将因此加剧……事已至此,审判火湖的权柄已无隐藏的必要。” “——该是‘弥赛亚’诞生的时候了。” 第8章 再见 天国副君停职的第四日。 米迦勒第一次来到据传最有权势者居住的“胜利”金星天,看什么都新奇。他先是盯着空中同时出现的太阳和月亮瞧了很久,随后又远远打量着日月交界处庄严而古板的宫殿,在路过宫殿的后花园时,他甚至试图摘下一颗星海里的“星星”——当然,天星石的枝干比他想象中的要坚硬——直到路西菲尔的管家道格斯打断他:“米迦勒大人,请随我来。” 米迦勒于是停止了摧残那雪白的树枝,转头冲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好的。” 道格斯并没有注意到米迦勒的异样,事实上,即便路西菲尔已经停职,可在许多人的心中他依旧是天国除神之外最强大、最有威望的君主,将要面觐路西菲尔的人,没有哪个不会因为激动而做出一些奇怪之举。 然而米迦勒激动的原因与他想象中的完全相反。 自米迦勒拥有记忆起,他几乎没有踏出过天堂一步——两百年前的那场战役让他浅淡地接触了一瞬外界的气息,从那以后,即便是地狱最狰狞恐怖的熔岩天空翻滚着的爆裂声,他也只能在梦里回忆。因此,当米迦勒听到耶和华愁眉苦脸地向他宣布路西菲尔的要求时,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对即将被报复的担忧,而是一个可以令他再度离开伊甸园的绝妙时机。 米迦勒几乎是兴高采烈地随着道格斯来到了宫殿后方的一座山脚下,他可能即将面对的路西菲尔的怒火只在他心底翻了个小小的水花——只见那山高耸陡峭,一棱一角好似都被世间最深沉的恶意用利斧劈断过,可那山体仍直得像柄长枪,一路通往了高天之上再不可见的地方。 “大人,这便是座落于金星天的创世山——这世上的第一座孤峰。路西菲尔殿下正在山顶等您。” 米迦勒望着被云雾遮蔽的山顶,跃跃欲试地伸开翅膀,他刚向道格斯道谢,准备朝上飞去,便见对方又拦住了他:“大人请稍等,您还需再签一份契约——您知道的,殿下这回的行程需对全天国保密。” 说着,他拿出了一份羊皮纸,其上契约专用的金光盈盈闪烁。 米迦勒从耶和华的嘴里大约听闻了此事,天国贵族间各个派系的牵联一向复杂,他也就理解地将那羊皮纸接过,随意扫视一番。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眉毛便不由怪异地扬了起来。 ——原因无他,这份表面简朴至极的契约简直处处都是陷阱,字里行间写满了下马威般的不怀好意。 耶和华最终确实答应了令米迦勒为路西法临时的随从,同时顺便替他拒绝了成为天国副君扈从的邀请,天堂城东域的运宝船也心照不宣地撤了出来,可仅按这羊皮纸上所写的一条:“随从不得拒绝其主的任何命令”,如果路西菲尔借此规定出尔反尔,米迦勒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他眼珠微转一圈,将羊皮纸又塞了回去:“我再和殿下商量商量。” “可是……”道格斯为难地抓着契约,却见米迦勒冲他摆摆手,随后羽翼大张向着创世山的山顶飞去。 越靠近创世山顶,红日与白月的影子就越清晰,两个光源散出的金色与蓝色泾渭分明,而创世山便是分开昼夜的那把利剑。米迦勒穿过重重迷雾时,路西法正背对着他站在创世山巅的一座圆形石台前,天与地的距离在此刻骤然缩小,使他乍一看就像是在同时反抗两方的挤压似的。 “你似乎并未签下那份契约?” 米迦勒降落在路西菲尔身后,闻言还没等他回复些什么,便听对方似笑非笑道:“虽然不太明白你有什么资格拒绝我的要求,但蔑视上级,玩忽职守……这就是‘神之左手’亲自教导出的‘似神者’?” 他忍不住暗自感概,不愧是位高权重的天国副君,不到两日的时间已经把他那乏善可陈的经历翻了个一清二楚。米迦勒咧开嘴,看似恭敬地说:“殿下,您误会了,我并非是要拒绝您。” 路西法朝他微偏过头。 “羊皮契约是天国等级最低的契约之一,破解的方法已经流传了数十个,以此立约未免太没有诚意。”米迦勒指了指天的方向,“殿下若是执意如此,我愿按羊皮纸上的内容向至高天发誓。” 向至高天发誓是天国乃至九环世界内级别最高的誓约,此誓一旦灵验双方再无反悔的可能,违者则将据誓约内容遭至高天数倍反噬,只是至高天与耶和华的精神紧密相联,一旦被人触动,必会引起上帝的察觉。 路西法从鼻腔底挤出一声笑——由于声音太轻,听不出那是嗤笑还是普通的愉悦,他转过身来:“你倒是挺会耍小聪明。”与此同时,他将出现在他掌间的羊皮契约一点一点撕碎,接着道:“看来我强行令阁下屈任我的随从,阁下虽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略有不快吧。” ——怎么可能,他简直满意极了。虽然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可瞧见路西菲尔眼底的一片森冷,米迦勒还是选择遵从对方的心意,摆出了一副强颜欢笑的表情:“殿下,您说笑了。” 路西法显然不打算同伊甸园守卫说笑,他随意抬手,一个礼盒就出现在米迦勒面前,“不过既然如今你跟随着我,不管是永远还是临时,我必定不至于亏待你。这盒中之物便当我赠与你的见面礼,也算作是给你的补偿了。” “补偿”这词一出,顿时令米迦勒心中一凛——他当初就是用同样的说辞诓骗天国副君的。他瞧着那盒子,红丝绒布裹着的外表镶着精致的银边,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华丽的陷阱。 米迦勒不禁有些踌躇,正考虑要不要拒绝,便听路西法又道:“由于时间紧迫,这是我耗费巨资,请了矮人族三十二位大师不眠不休、共同构思打造了三日才成型的首饰,自我降生以来,还从未如此用心为谁准备过礼物,阁下应当不会嫌弃吧?” “……哈哈。”这话一出,米迦勒不接也得接了,他越发认定这盒内有鬼,犹豫再三,才慢慢地掀开那盒盖。 宝石耀眼的光辉在下一刻扑面而来,米迦勒一时睁不开眼,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已经变得珠光宝气的伊甸园,等他好不容易适应了这光,再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所有准备好的恭维之词都卡在嗓子眼里,一句也挤不出来—— 只见那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条金链,两边缠着柔软的流苏,正中央是一个由翡翠与宝石组成的、臃肿得令人发指的倒三角,其中,五颜六色的宝石如同彩虹发了癫一般正群魔乱舞,倒三角的外围镶了一圈米迦勒刚刚在宫殿后花园还想摘下的天星石,它们共同围绕着三角中心的一颗朴素得不由自惭形愧又眼熟得该死的金珍珠。 怪不得需要三十二个工匠构思三天,就这种空前绝后的审美要求,恐怕熬白了不少大师的头发。 米迦勒无言以对的神情显然深深地取悦了路西法,他说:“怎么,你不喜欢?” “……”米迦勒不理解这种明知故问的意义何在,他艰难地说道:“殿下,您的审美可真是独具一格。” 路西法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温和道:“既然没有不喜欢,那就戴上吧。” …… 在此之前,米迦勒设想过无数路西菲尔可能刁难他的场面,有阴阳怪气动辄打骂的,有面上云淡风轻暗中狠下绊子的,但大约是因为平日与米迦勒相处的都是耶和华加百列之流,令他几乎没有什么得罪权贵的惶恐,所以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路西菲尔的报复来临时,会是这么的……幼稚。 米迦勒看着盒中的金链深吸一口气,却意外地没有感到什么难堪——他以前总是被身边各种天使长们当做孩子,此时一经对比,顿时察觉出了自己的成熟。他自然而然地准备将那链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等等。”却听路西法不怀好意地打断他:“你戴错了。这是发箍,往头上戴的。” …… 米迦勒迅速收回刚才那并未觉得难堪的想法。 他直直地盯着那华丽的倒三角:“殿下,您在开玩笑吧?这三角都有我脑袋一半大了。” 路西法只是说:“能戴上的。” “何况您看,它周围的天星石还在发光。”米迦勒将那发箍转了一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是要‘偷偷地’潜入永无城,您不觉得我顶着这个东西有点太阻碍我们的计划了吗?” 路西法道:“龙族本就偏爱闪闪发光的宝石,你戴上这个,反而能更轻易地融入他们。” “即便偏爱宝石,可人家的脑子总是正常的吧?” 大概是有些不耐烦了,路西法的音调逐渐放冷:“这么说,您是不喜欢我的这件礼物了?” “这件礼物”的意思是,可能还会有下一件? 米迦勒暗暗猜测,接下来的礼物恐怕不会这么“友好”,他干脆转移话题:“殿下,此事不如之后再议——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也是时候该启程了吧?” “什么时候启程由我说了算。”路西法盯着他:“你先将这发箍戴上。” “不是,我——”米迦勒拎着那条发箍,他此时莫名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好像他们两个能因这个话题吵到地老天荒,“是我刚刚没表达明白吗?这个挂饰上端到下端的距离简直就是我的眼睛到下巴之间的距离——这已经不是我会不会因此出丑的问题了殿下,我根本就戴不上它!” “能戴上的。”路西法一边的眉头微微往下一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动作大概率代表了天国副君正极度不高兴,“这是我第二次重复这句话了,米迦勒。” “……”米迦勒简直要气乐了,他生平第一次经历如此郁闷又莫名其妙的时刻,突然便体会到了加百列等人面对他时的痛苦,“好。”他说:“既然您非说能戴上,我也就不反驳您了——” 接着,他破罐子破摔地将那金链在脑后系上,“您自己看看这——咦?” 米迦勒话还没说完,硕大的倒三角在触碰到他额头时便已瞬间向中心收缩聚拢,其上点缀的宝石翡翠揉合在一起,显得壮观又瑰丽。外围的天星石互相融合,在米迦勒的眉心包出了一个精致的、不可思议的七芒星形状。一颗金珍珠正藏在图案正中间,像是白银花瓣掩盖下的娇嫩的蕊。 米迦勒懵然地抬手触摸他眉心那几乎包容了世间所有光华的七芒星挂饰,他见路西菲尔眼带讥嘲地说:“我说过,这是我予你的见面礼物,你以为我让你戴上它是要干什么?” 伊甸园守卫尴尬地笑了两声,路西法不再理会他,转头大步走向前方白色的圆形平台。米迦勒立刻主动跟在他身后。 天国副君的披风飘舞在空中,像是面桀骜的旗。米迦勒差点被那“旗”糊了一脸,他心中暗道自己愚蠢:路西菲尔日理万机,每天与之周旋的不是这界的统领就是那界的贵族,哪有时间计较伊甸园守卫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都怪耶和华一惊一乍,害得他一见天国副君就精神紧张。 白色的圆形平台微微倾斜着,其上刻着远古的含义未知的图案。几个残缺的柱子立在平台周围,台下的青草野花顺着柱子向上生长攀缘,高空中的阳光与月光同时投下,在白色平台上拉出了缓慢而悠长的影子。 圆形平台之后是一处断崖,断崖下方是晦暗不清的云雾,一个漩涡似的洞口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白色包裹中,乌云翻搅着卷起了阵阵红雾,明亮的火光于雾间偶尔闪烁,尖利的笑声与哭泣声从漩涡最深处隐隐传来,与圣洁的天堂分外格格不入。 路西法没有丝毫犹豫,从平台上一跃而下落入那翻卷的漩涡中,米迦勒紧随其后。然而就在他穿过那层层叠叠的洞口、地狱炎热的风都拍击在他身上时,他才猛地想到: ——路西菲尔的礼物本质明明很正常,他却偏要人家将那发箍的外表做成惊悚得仿佛要挑战灵魂极限的模样,还一句话也不解释,这不就是在故意恐吓他么? …… 地狱有座血红色的山。 山是由“兽”的尸体化成的。相传很久以前,世界一片混沌,伟大的父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架起了第一座大陆。衪于此处创造了亘古不变的时光,创造了广阔的天空与汹涌的波涛,也创造了在其间肆意生长的鲜活生灵们。 光明的大陆逐渐变得兴盛繁荣。然而,余下的混沌却顺着世界的骨骼沉淀在了大陆最深处——冥海之畔。 在那里,它形成了“兽”。 此“兽”否认神的威能,否认世界存在的意义,它疯狂地杀灭着所有的生灵,想要使这片大陆重新被黑暗笼罩。 无数的鲜血就此涌流,直到冥海都被染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兽”才被神怒降下的惩罚钉死在冥海边上,而在此时,世界原有的生灵也被屠戮殆尽,混沌的气息肆虐,大陆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罪恶之地。 神伤心极了。 于是祂在原大陆之上新建了八个环世界压制“兽”的怨恨,又召来天使作为与祂共同对抗混沌的信徒,最后,祂为这新世界创造了一个守护者。 “兽”生前暴虐,死后化成的山也不得安息:有时,它浑身充斥着烈火,火焰从孔隙中喷发而出,远远看去像是个冷酷的幽灵;有时,它向着天空发出怒吼,磅礴的黑雾汹涌而出,将周围的生灵吞噬得无影无踪。原初的大陆在这山的影响下逐渐成了一座阴暗扭曲的牢狱。 而在此刻,遥远的高空之上,守护者轻轻掀开了自己漂亮的羽睫。 群星因他失色,至高天为他欢呼,他降临在了光明与黑夜相接的创世山上。世界匍匐在他的脚下,宇宙在他的指尖颤动,他投出的视线如同破晓的利刃一般锋锐——他强大英俊得好似“完美”这个词本身。 后来,人们将那山称为“炼狱山”。 再后来,人们将守护者称为“路西菲尔”。 从创世山顶落下后,路西法与米迦勒两人直接出现在了炼狱山上方。 这贯穿了整座地狱的山峰即便从高处看依旧庞大无比,丑陋孔隙森冷的视线朝他们扫去,山内的黑雾好似察觉出了宿敌的气息,一股一股地向外膨胀。 地狱七层空间紊乱,若想从顶层顺利抵达最深处,必须以炼狱山内部为通道。两人从山顶的一处洞窟进入炼狱山中,黑雾顿时四散开来,又贪婪地逡巡在他们周围。 山洞内的石道恍若一堆庞杂的血管,散发着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潮湿与阴冷的气息。从外部隔着很远便能听到的尖笑与哭泣声这时反而不见踪影,山里是死亡一样的寂静。黑雾遮住了本就不是十分明亮的光,一时间,洞内只有米迦勒额头处的天星石微微发亮。 他感觉自己正随着路西法一同向下走去——也不明白天国副君是怎么在一片漆黑中辩明方向的。米迦勒转头打量那些黑雾,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发现黑雾中有很多张脸正冷冷地盯着他看。 米迦勒一时兴起,伸出手想去碰那些脸,然而那脸却突地消散了,等他缩回手时才重新凝聚。他略不甘心,好似安分地走了片刻,等到那些脸凑到他身前,突然一把握住了一只。那张脸在他手中被捏碎,像雾一样散开,随后发出了一声怪叫。 怪叫之后,像是捅了马蜂窝,周遭所有的脸都张开嘴,发出若有似无的低吟,眼看着有向大合唱演变的趋势,米迦勒嫌弃地挥开他们,再一抬头,才发现前方的路西菲尔已经远得要看不见了,他连忙跟到对方身后,问道:“殿下,我们为什么不联系地狱驻军,反而先往炼狱山里走呢?” 地狱驻军手握地狱之门的钥匙,那是除却炼狱山之外另一个可以连接各层狱的通路,却要比炼狱山安全得多。 那厢路西法闻言道:“你若想把自己洗刷干净直接送进龙族嘴里,大可去外驻军队驻地试试。” “……啊?”米迦勒反应了一秒钟才听出这话的意思,“您的意思是地狱驻军与龙族暗中勾结?这您怎么知道的?” 路西法懒得解释,只冲后摆摆手示意他安静,接着继续往下走。 可偏偏米迦勒停不下嘴,他皱了下眉,仿佛颇感忧虑地思索了半晌,又忍不住在路西法后方说:“殿下,我刚刚好像发现一个被严重遗漏的问题:我连咱们要去永无城做什么都不知道呢。” 不等路西菲尔回答——可能觉得等了也白等,他又问: “话说回来,您第一次拜访龙族时究竟为什么执意要入城?总不会真是因为心情不好吧?以及数量百万的恶灵大军,要想从地狱爬上天国最短也需十五日,可朝拜典一礼拜一次,我们以前开启天梯时也从没发现上面有恶灵啊?何况这些恶灵虽来得突然,却也没教天国伤筋动骨、不出三刻便被解决干净了,倘若它们是自发聚在一起的倒还可以解释,但假如其背后有人操纵,对方演这么一出不反而使恶灵的异常暴露了么?” “殿下?您听得到我在说什么吗?殿下?” “啧,这炼狱山里果然危险至极,就连天国副君竟都不慎中招变聋了!” 路西法猛地停步。 他转头道:“米迦勒,你想死吗?” 米迦勒见他阴沉的脸色,表面乖巧地闭上了口。 路西法说:“再听见你有一句废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呃。”米迦勒从喉咙里迟疑地挤出一声,“我可不可以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路西法没有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米迦勒就当对方是同意了,他说:“您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却坚决要我来做您的随从,是为了将我摆在一旁观赏的吗?” …… 一片诡异的沉默。 事实上,路西法在米迦勒问出第二个问题时便意识到了两人碰面已有小半天,可正事只字未提,对话仅限于绊嘴,他刚想开口,米迦勒的下一个问题又插了进来,惹得他心头火起,造成了如今这个尴尬的局面。 他是希望米迦勒能接着不守规矩一回,打破眼前的僵局,然而米迦勒不知是不是天生就要和他的希望背道而驰,此刻竟真的老老实实一句话也不再说。于是这片诡异的沉默只好继续延续下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不知有多久,可能确实是周遭太过安静,突然,一阵轻微的金器碰撞声从未知的黑暗中传来。那略显尖细的响声一下连着一下,偶尔消失在黑雾中,偶尔又击打得格外清晰。 米迦勒这回终于开口了,他小声道:“殿下,您有没有听见——” 路西法飞快地朝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又指了指他的额头。 米迦勒额前的发箍立刻不亮了,两人瞬间遁入黑暗之中。 他们顺着声音的方向悄悄向前摸索,不知拐进了多少条石道,突得,前方闪过一片橘红色的火光。二人对视一眼,朝那火光处悄悄靠近。 那石道的尽头是一堵墙壁,壁上有一道微小的孔隙,火光正是从那里映出来。路西法在那墙壁上随意画了个圈,顿时,墙后的场景便在圈中显现出来—— 只见岩壁之后是一座宽阔得令人不自觉屏起呼吸的矿洞,火把嵌在四周的岩壁上,照得整个矿洞像是个巨大的熔炉,偶尔有水滴自上跌落,砸进火把里,溅起一阵光斑。旷洞底下是数十个浑身裹在银色盔甲里的士兵,正拿着手中的镐一下下挖掘着山壁上一种暗红色的奇怪物质,金器碰撞声便由此传出。 两人仔细观察一阵,发现这些士兵的分工异常明确,有统领指挥的,有采矿掘矿的,有负责搬运的……以上种种,充分说明了这群挖矿的士兵同属于某个结构分明的体系,然而地狱魔物被混沌侵染,通常不会拥有如此清晰的神智,千百年来,整座地狱符合这支挖矿队特征的只有一个种族—— 正是居住在永无城中的龙。 第9章 矿洞 “他们这是在挖什么?” 两人隐藏在石道中,米迦勒悄声问道。 路西法仍是不回答,他便转着眼珠,打量着整个矿洞。 矿洞的出口在东南角,隐约可见有几个士兵把守在那,一辆辆矿车正从那里运入运出,车上的暗红色物质微微反着光。 路西法挥挥手,那圈消失了,接着他周身空间诡异地扭曲一瞬,下一秒,他已出现在了矿洞上空。下方的龙族士兵来来往往,却好似同时瞎了眼一般,没有一个朝路西法投去目光。 又过了几秒钟,米迦勒也进入矿洞内,“殿下,您每回行动前能稍微告知一声吗,不然我这随从做得多没意义啊?” 路西法将矿车上的一块暗红色物质引到空中,同样没被任何人察觉,而那奇怪的矿石看似坚硬,拿到近处看,才发现它软得令人作呕,散发着一股股的腥味,隐隐还有液体在其间流动,米迦勒凑到前来:“这东西……怎么有点像块腐烂了的肉?” 路西法终于开了口:“你不记得炼狱山原本是什么了?” “您是说……他们在挖‘兽’的尸体?”米迦勒难以置信地看着下方努力挥舞着铁镐的士兵,“先不提他们怎么有胆子在炼狱山这种鬼地方开矿洞、并且直接肆无忌惮地亵渎人家主人尸体的……他们要这些肉块有什么用?” “兽”死后,它的身体里除了残余的混沌之力,也就剩下些死而未僵的怨魂,这两种无论哪个都不是有助于九环世界生灵存活的东西。 那暗红色的“腐肉”曝露于空中没多久,表面已经浮现出一个个黑色的斑点。路西法动动手指,那肉块化成了灰,他降落在地面,随着矿车一同向矿洞出口走去。 米迦勒习以为常地跟在他身后,同时分析着: “殿下拜访龙族是为了彻查恶灵之祸,最终却和城外守卫起了冲突,根据加百列从福音院打听回的消息,地狱恶灵最大的异常便是它们都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时您突然执意要入城,很可能就是发现了永无城中存在恶灵留下的痕迹;如今距离您拜访龙族已有四日,地狱更是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然而您却半点不心急,说明那痕迹必然无法被轻易销毁——因此,龙族掩藏的秘密很有可能就是恶灵本身,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在城中寻找被他们藏匿的恶灵。 “驻军统领大约是当时除您之外最了解事件经过的天使,可他报回天堂城的讯息却是‘殿下无故对永无城发起进攻’。我两百年前曾见过地狱驻军统领一面,印象中那是个老奸巨滑之徒,以当时那位统领的作风而言,实在没有胆子、也没有必要得罪您这样一位天国副君——毕竟他往后如何,只是您一句话的事,就算您最后真的因此有什么损失,处置他也不费吹灰之力。可统领最终禀明上级时却选择了最不利于您的结果,这说明,假如他向福音院表示支持您入城,下场可能会更惨。 “至于百万的恶灵大军要到达天国需在天梯上攀爬十五日,即便地狱驻军装聋作哑,这个痕迹也是无法掩盖的,然而天国从头到尾没有发现半点端倪——以上种种只能说明天国之内同样有人心怀鬼胎,这也是殿下此次行程需对全天国保密的原因。” “只是殿下,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路西法听着米迦勒的分析,虽在某些细节上还显得较为稚嫩,但好歹也将真相挖了个**不离十了,他的心情难得舒缓几分,“什么?” 米迦勒道:“圣廷的天使长们肯定比我英明,这些结论连我都能猜出一二,想必人家也清楚您的罪名是无稽之谈,为什么还需为此事专门开个会来议定呢?” 闻言,路西法转头,以一种惊奇又包含着好笑的眼神瞧着他,过了许久,他才说:“看来这些年,耶和华和加百列还真是将你护得密不透风。” 这眼神米迦勒已太熟悉了——从前加百列和雷米勒每每觉得他做了些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时就会这么看他,他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憋闷的感觉,嘴角挂着的笑意也变淡了,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了不悦的神情,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天国副君对父神相当不敬的称呼。 只是路西法绝不会照顾他的情绪,接着道:“非常时期,有些事情是不论对错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顺着蜿蜒的石道一路向下,矿车滴溜溜地向前滚动着,越过一个又一个手持长枪的卫兵,隐约可见一道坚硬的铁门屹立在尽头,两边卫兵举着的火把忽明忽暗,将那铁门上的浮雕映得像个恶鬼。 矿车停在铁门前,接受卫兵对它的审查,一道逆五芒星咒在空中浮现,两人站得稍微远了些,不久,尽头那道铁门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有暗红的光从缝隙里溢出,像是无数火焰在其中燃烧。米迦勒神情郁郁地看着那光,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浑身的血液也不自觉地加速涌流,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路西法察觉出他的异常,随口问了一句:“怎么?” “……没事。”米迦勒勉强地咧了咧嘴,那阵心悸的后遗症还未结束,再加上心情本就低落,他的脸色一时苍白得吓人,“我只是莫名觉得……” 他盯着那条缝隙,好像缝隙的另一边也有人正这么盯着他。 “……那门后面肯定很热。” 米迦勒话音刚落,像是无意间念出了什么咒语,整座炼狱山忽得剧烈震动起来,甬道上方的碎石劈头盖脸地往下砸。地心深处像是有一头巨兽骤然苏醒,仰着脖子发出了震天的咆哮,巨大的吼叫声撞击在炼狱山内部狭窄的甬道内,偶尔还有金器拉扯的刺耳的轰鸣,两者相加,几乎震得人头晕眼花。 说来也怪,遇到此等突发情况,铁门两边的守卫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往门里钻,而是将那门一把合上,接着朝石道里的各个卫兵大声呼喊道:“炼狱山‘复苏’了!!快向矿洞撤退!!” 他们奔跑的方向正好堵着路西法与米迦勒,为了避免暴露,两人只好随着他们一边躲避上方砸下来的碎石,一边往矿洞的方向退去,期间,米迦勒听见有个士兵嘀咕着说:“距离‘复苏期’不是还早着么,怎么突然又出事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与他们狭路相逢,炼狱山的吼声一阵高过一阵,四周岩壁上的裂隙越来越密集,山里的黑雾从各个孔隙间钻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矿洞里的火光在前方显现,一道一道灰黑色的咒语如蛇般爬满了洞中鲜红的墙壁,艰难地抵御着外部的震动,此时已有不少的龙族聚集在矿洞中,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向这支挖矿小队的队长。 那队长神色凝重,盯着东南方黑黝黝的出口说:“都警惕些,一切才刚刚开始。”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下一刻,恐怖的吟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矿洞外的石道顿时如同波涛一般此起彼伏,随后,那蜿蜒的甬道违反了一切所能想到的规律,两边的岩壁时不时毫无征兆地夹在一起,接着再从下至上翻转出去,石块摩擦的声音沙哑又凄厉,米迦勒与路西法身后的几个士兵突地被卷入石道,一声未吭得便不见了踪影,两人飞速移至矿洞前,眼看米迦勒的一只脚都踏进了那熔炉似的洞里—— 就在这时,漫天乱窜的黑雾突然聚集在了一起,雾中的人脸齐齐转头,对准米迦勒狰狞地放声尖叫。矿洞里,不少龙族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得满地打滚,而直受这股声浪的米迦勒登时顿在原地、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这次它不仅仅只刺激一瞬,而是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圆形角斗场里斗兽时激烈得仿佛永不停歇的战鼓。米迦勒浑身的血液都在鼓声中沸腾,他显然没有料到之前被捏碎的脸还有这样的报复手段,一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灰不溜秋的脸们逐渐重合成了一张,那巨大的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是……下个……站在水边的……么?” 米迦勒在这样的注视下几乎控制不住地要张开双翼,天使自降生起便刻在圣魂里的战斗本能对着他的大脑疯狂叫嚣,仿佛在痛斥他这两百年的虚度光阴,他的眸中不由自主地燃起烈火。然而紧接着,那张巨脸被一道银光打散了,米迦勒转头,看见了路西法紧抿着的单薄的唇。 可惜,天国副君的动作仍是晚了一步。 原本天衣无缝的幻象出现了裂痕,龙族们被这景象骇到,惊疑不定地盯着矿洞出口的阴影,那小队长厉喝一声:“谁藏在那儿?!” 米迦勒的情绪大起大落,还没等他回神,忽然只觉后腰一股大力传来,他踉跄着向前扑出几步,已被路西法一脚直接踹进了火光之下。 米迦勒:“……” 士兵们与他面面相觑。然而米迦勒那洁白的皮肤以及微微立起的尖耳实在太有标志性,叫小队长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天使?!” 米迦勒刚刚经历了一系列措不及防的变故,大脑此时一片混乱,可他的反应真是快得让人咋舌,加百列曾给他分享的福音院卷宗飞速在他眼前闪过,他立刻在对方攻击之前大喊—— “等等!我是代表天国来谈赔偿的!” 洞内所有士兵都是一愣,那小队长下意识问一句:“什么赔偿?”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其中一个龙族士兵已经握在手里的通讯石骤然爆开,刺眼的银光泼洒而出,直冲洞顶,嵌在岩壁上的火把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那蛇一般的灰黑色的咒语痛苦地扭动着,眨眼间便在银光中消失了个一干二净。接着,一股恐怖的力量从矿洞上方挤压而来,瞬间将整个矿洞挤碎,米迦勒撑开一顶结界挡住上方的巨石,同时也用相同的结界将几个士兵拘在了原地。 龙族们又惊又怒,直到如今被彻底困住了才察觉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瞪着米迦勒:“你到底要干——” 话还没说完,一块石板轰然砸下,彻底将几个士兵们封死在结界里。路西法从那石板之上缓缓降落,横冲直撞的山石在他周围柔得像块丝绸一样,反而显得诡异,他接着一挥手,从矿洞通向铁门的石道像纸折的一般被强行撑开,可随后,那铁门上隐隐出现了一个竖瞳的轮廓,路西法皱着眉将手攥住,那条被强行撑开的路顿时又重新被石头们堵得死紧。 米迦勒问道:“我们不直接过去吗?” 路西法冷笑着说:“你可以试试。” “……”米迦勒明白刚才一连串的变动恐怕打乱了天国副君的计划,又惹得这位祖宗不高兴了,可炼狱山突然坍塌也不能算他的错,他捂着自己的后腰道:“殿下,您好歹让我知道我这一脚挨得值不值吧?” “永无城戒严了,天使的幻术在那只眼睛下将会暴露无疑。”路西法瞥了他一眼,看出米迦勒的心不在焉,他原本以为对方会询问和那张巨脸相关的问题,却不料这人思考了一会儿,忽地从自己腰间简陋得可怜的空间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随后道:“哎,刚巧,我曾在大集会上寻见一种有化形功效的药水——这矿洞里所产的物质过于奇特,岩壁上还有专门的咒语保护,说明这洞对龙族极为重要,如今就算坍塌了,龙族也一定会派人来挖掘,我们不如用这方法借机混入永无城内。” 路西法心想倒是小瞧这守卫的承受能力了,他招了招手,那化形药水飞到了他面前,只是观察了许久,路西法不由露出些嫌弃的神色来—— 这药水由各种低等材料调制而成,水中漂浮着各种棉絮状的杂质,与天国高阶贵族们常用的那些截然不同,充满了浓浓的“大集会”特色:包含着下级天使惊人的智慧,却缺少足够的精致。他立刻便想将那药水退回去,那厢米迦勒毫无所觉地说:“这药水的魔力最短也能坚持一个月,最关键的是,它不会产生任何的魔力波动,我亲自实验过,这药水幻出的形甚至能瞒过加百列的眼睛——” 他再抬头,才看见天国副君那抗拒的神情,不由无语,在心里狠狠批驳了一番路西菲尔的事多后,他说:“……殿下,您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 路西菲尔转身要往炼狱山深处走,他便继续道:“传说有不知哪个种族的两个人同时向一位公主示爱,他们其中一个是英俊优雅却无甚作为的贵族,另一个则是身份低微却勇猛果断的平民,公主殿下最终选择了和贵族在一起,然而遗憾的是,贵族的无能最终使公主度过了不幸的一生,而另一个平民却通过自己的努力……” 米迦勒大概只是随口挑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谁料“公主殿下”一词由眼前这披着火焰一般的人吐出、时隔多年在这片阴暗封闭的环境中无比突然地刺中了路西法的神经,某一瞬间,他恍惚着又回到了那个跳跃着圣光与火苗的宫殿,石桌上的经书不停翻动,路西**怔几秒,直到米迦勒又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 他的面色骤然冰冷下来。 “你那挤满废活的嘴是不懂什么叫安静么?谁给你的胆量敢将我比作公主的?”天国副君回过身,他语气未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仔细观察、才发现那“启明光”已在他腰间微微突出剑鞘,好似漆黑的毒蛇瞪圆了眼正弓起身子吐信、要将米迦勒从头至尾剐上一遍:“又或者——是有谁教你这么说的?” “啊?”米迦勒一愣,“我——我没比作什么啊?这个故事只是一个意在告诫人们不要仅仅注重表面的寓言——”大约是天国副君的气势过于恐怖,连带着伊甸园守卫也不由小心翼翼:“您怎么会觉得我是在将您比喻成公主?” …… 又一阵诡异的沉默。 在米迦勒惊奇又带着点惊悚的目光中,路西法一把攥住那瓶化形药水,随后猛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