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城的东门处淌着一条河。
河名基逊,从伊甸园里流出,贯穿东城门,接着绕了个饱满的圆圈,游向整座天堂城。
路西法与加百列正站在河边。
加百列招了招手,只见一只小船慢悠悠浮出水面,积水沿着船边自动倾倒入河,他指着那船说:“基逊河连通伊甸园,原本是不会回流的,只有这艘船受父神庇佑,可以逆流而上,重返禁地。殿下只需坐上此船,它自会载您去您想去的地方。”
路西法颔首。远处,长久封闭的东城门缓缓升起了木闸,基逊河奔腾,两岸护送的贵族们站成了一片静默的白树林,神色各异地瞧着路西法登上小船。
小船周身闪过繁杂的金色咒文,摇摇晃晃朝东门外驶去。
河边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悄然将路西法的身影笼罩住了,贵族们于是收回眼神,有的正攥着袖口愤愤不平道:“他这是在警告我们!一个毁掉天国大门的罪人居然能拿到禁地的权柄?加百列大人真是糊涂!”
旁人一阵惊呼:“你疯了!那可是副君殿下,小心叫他听见了直接割掉你的脑袋!”说是这么说,可看这人四处乱瞟的眼神,显然也正怀着别样的心思。
加百列没空搭理这些不和谐的骚动,自打路西菲尔颁布集权律令开始,其余贵族与天国副君之间的针锋相对就没停过,他难得愁容满面地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电光交织的声音响起,雷米勒出现在他身旁。
“智者未测算出什么不好的征兆。”这位小个子的天使长低声道:“不过分身能承载的力量有限,拉结尔大人并不想因此轻易耗费一次登入神殿的机会。”
加百列眉间褶皱又深一层。
“殿下先前从没打听过伊甸园的任何消息,这次执意进入其中,或许仅是一次试探、又或许是对某些窥伺其权势者的敲打,也未必会与那讨人嫌扯上关系……”雷米勒说着,逐渐息了声。
加百列遥望着被浓雾遮住的东门,不自觉抿紧了唇。
“天父保佑,但愿是这样。”
……
路西法坐在船里,周围是密不透风的雾气。
水流声在他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偶尔几声嘹亮突兀的鸟鸣穿透迷雾,随即又被更加突兀地掐住了。
他隐隐察觉有泛着绿色的庞然大物从他头顶掠过,细密的呓语忽远忽近,什么东西正藏在暗处转着眼珠审视着他。路西法从小到大没受过如此大不敬的目光,当即抬手,一股强风顿时呼啸而过。基逊河不安地动荡起伏,浓雾立即四处逃窜,呓语消失不见,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小船已来到一片陌生的树林里。
河流两岸的巨木撑起碧绿色的天,纤细的树藤低垂,像是女神宫殿里摇摆的轻纱。鸟鸣声清晰可闻,小船缓缓停靠在岸,岸上,那块书写着“伊甸园”一词的石碑几乎要被绿植完全掩盖。
路西法踏出小船,远方好似晨曦的圣光将他铺呈在背后的黑色卷发染成了深棕色,过于浓郁的神圣气息让他颇感不适地偏了偏头。他伸出手,一抹浅金色的光团自他手心处升起,和远方的神域遥相呼应。
路西法顺着指引在林间不断穿梭,微风拖曳起他纯白的长袍,送来奶与蜜混合的鲜香——这是神域具象化时独有的味道,只见前方隐约现出一片奇异的树林,它们焦绿色的树干纠缠着向上伸展,像是涂了顶好的香膏,青色的果实躲藏在层层叠叠的叶间,挂满了整座枝头。
手中那抹光团忽得大炽,路西法明白这便是他要寻找的入口,他正要继续向前,突然,一句带着笑的男声自高处传入他的耳朵——
“嘿,大人,您不能再往前走了。”
猝不及防的声响落在杳无人迹的伊甸园里不亚于惊雷,路西法眉头一压,话音未落,他已收起光团朝那发声处瞥去。
圣光渗进巨木里,顺着挺直的树身一路攀延而上,勾勒出一个全身裹在轻制盔甲里的身影,这装扮奇特的人高坐在树杈间,两条长腿随意敞着,路西法扭头时,他也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对方。
说来也怪,林间一直响着的惹人烦躁的鸟鸣在这时却莫名奇妙止住了,好像此刻是个多么重要的场合似的,就连空中流淌的风也庄重地停滞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散在路西法身前。
他看这家伙一副相当悠闲的架势,显然已经在树上待了好一会儿——然而以堂堂天国副君的能力居然半点都没有察觉,他于是问:“不知阁下是?”
那人便答道:“我是驻守伊甸园的护卫,您可以叫我米迦勒。”接着,他又拿手指了指神域的方向,“那树林里关着个阴险狡诈的大魔,最擅长用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父神曾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接近他。”
路西法的目光从上至下将他筛了一遍。
伊甸园作为天国禁地,自然不只隐藏了神域入口这一个秘密,因此大多数时候,此处都是由父神直接掌管,在这种地方摆个守卫,简直比在天国副君亲自镇守的水晶墙前设支护卫队还要多此一举——何况加百列之前也没提过什么伊甸园守卫。
路西法几乎疑心对方是在诓骗自己了。同时,他瞧这守卫穿着一身压根不在规制内的轻甲、腰间捆了个大集会上淘来的劣质短刀、以及那见了高位者也不知道收敛的无礼态度,无比自然地品出一股年轻天使特有的、让他十分不能理解的天真与散慢——这恰好是路西法最不喜欢接触的一类人。
他于是没有搭理守卫的话,只是说道:“我是天国第二君王、神之右手、金星天领主、天使军团最高统帅路西菲尔,现有要务在身,一定会通过这片树林,请问阁下是要阻拦我么?”
……
守卫可能几百年没听过这么嚣张的解释,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路西法压低语气,没什么耐心地重复一遍:“我即将违规擅闯禁地,您是要阻拦我么?”
“……”盔甲挡着守卫的脸,因此看不出对方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您误会了,”他好半天才接道:“我刚才只是好意的提醒,完全没有阻止您通过的意思。”
说着,他大开眼界般咋咋舌,又瞧了一眼路西法腰间的“启明光”,自嘲似的嘟囔一句:“毕竟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路西法于是转身便走。
守卫浑像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圣光在两人之间打了道折,像条不由分说的切割线,如果没有意外,这大概会是高高在上的天国副君与禁地小守卫的唯一一次碰面,此后无论他们其中的谁如何叱咤风云,成为哪一界的领军人物,回忆往昔,都只能仅仅将彼此间的对话压缩在这匮乏的几分钟里——当然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假如没出意外的话。
“咚!!”
巨大的撞击声响彻伊甸园,鸟雀惊得飞起,米迦勒瞟去一眼,正见路西菲尔狠狠地一头撞在了一架透明的结界上,于是他珊珊来迟地补齐了之前嘟囔的后半句:“——但所幸它有。”
结界前的路西法捂着通红的额头。
可能由于力道过重,殿下的脑子一时竟没转过弯,他呆立了足足三秒,这才猛地回身,腰间银剑也嗡鸣着飞出剑鞘:“你敢戏弄我?!”
米迦勒连连摆手:“没有!当然没有!”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目前嚣张的姿态看上去过于缺乏说服力,忙把敞开的腿合拢,欲盖弥彰地挺直了腰杆:“……真的,见您第一面时我不就已经提醒过您了吗?——‘您不能再往前走——’”
话说一半,他倒吸一口凉气,迅速从树干上翻了下去。
路西菲尔殿下绝对是能动手便丝毫不多费口舌的典型,下一刻,只听那老树痛苦地呻吟一句,高大的身驱在银光中轰然倒塌,挂在枝条上的树滕摇摇晃晃缠成一团,砸碎了弥漫在伊甸园间的浓雾。
园外,晴朗的天突然布满阴云,雷暴翻覆其间,几乎将圣光都遮得暗了一层,路西法单手持剑,紫青电流在他身后张牙舞爪,“这笔账我先不急着和你算——还不将结界打开!”
紧接着,几道雷电照着米迦勒的头直直劈去,也不知路西法是要开结界还是开颅。米迦勒迅速闪身躲过,他飞快说道:“殿下,您应当能猜到这结界是父神专门留下的屏障——”电光置若罔闻地再度袭来,他猛地停口,撑起一枚火盾将其弹开,伊甸园的草地上登时卷起一片焦黑,米迦勒也被逼地退后两步,隐隐咬牙切齿:“……可您怎么不想想,我一个小小守卫,哪有能耐撼动天父的结界?”
路西法冰凉如刀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缓缓扯出一个冷笑,一词一顿道:“我不信。”
米迦勒:“……”
耶和华神亲自布下的结界足够抵挡世界上任何尖锐的进攻,为了不使留守此处的守卫变成只需负责耍嘴皮的白毛鸡,祂一定会额外给予他管辖结界的权柄——更何况,这结界表面附着的令天国副君都吃了大亏的“不可洞察”的禁制分明与米迦勒刚出现时一模一样!
通天贯地的雷顺着林立的巨木编织成一座电笼,向着中心的伊甸园守卫挤压,米迦勒在心里“啧”了一声,他的身上浮起浅白色的柔光,一柄火红色的十字剑出现在他掌间。
“好吧,好吧,即使我真能打开这结界,您不觉得您进入神域的理由有点草率吗?”眼看细密的电笼就要收拢,米迦勒将剑掷向地面,光亮爆炸似的横扫而出,汹涌的烈焰顿时腾起,沿着埋藏在地下的树根爬回巨木上,将附在其上的雷电绞了个粉碎,“伊甸园是禁地,也要有点禁地的尊严,哪是说进就能进的地方?”
大概是天赋异禀,无论什么话进了米迦勒嘴里都无端生出股欠揍的味道,路西法绷紧嘴角,突地腾空飞起,四周漫延的闪电化作刺眼的星光,恐怖的银白浪潮浩浩荡荡从天边铺下,像是末日时的海啸一般瞬间淹没了大半个树林!
米迦勒立刻被强大的威压拘在原地,镶在他周身的柔光艰难抵御着银白的侵蚀,刺耳的轰鸣中,他隐约听见高空之上的天国副君笑意森然道:
“说的是。阁下作为伊甸园的护卫恪尽职守至此,的确令人钦佩,那就看你能不能拦得下我了!”
这话一出,像是有双大手将天都摁了下来,顿时压弯了万亩巨木的腰,基逊河的水荡出河道,小船几欲倾覆,米迦勒周身的柔光消失,头盔直接被威压崩碎,火红的卷发飞扬出来,可面对天国副君嘲讽般的挑衅,这人非但不后退,他举起十字剑,孤注一掷地将全身的烈焰聚于剑尖。
那片令人心生绝望的银白浪潮正对着他,铺天盖地似乎要直接将他绞杀当场,理智在他耳边恐惧地尖叫。米迦勒眼底覆上火焰色,下一秒,他悍然将那理智一脚踹翻在地,双翅一展便胆大包天地挥剑迎击上去。
羽翼带起巨大的气流,将与浪潮短兵相接的火焰拖拽在身后,米迦勒好似一颗流星破开了浩瀚银光,直直撞向路西法。轻甲受不起这样的颠簸,被侵蚀得七零八落,天国副君锋利的眉眼却在火光交织间越来越清晰——
“叮”。
一声脆响,两人的剑就像他们彼此的命运那般□□在了一起。
却在这时,神域深处金光大放,路西法身边仍不断蚕食着伊甸园的星海顿时被融了个干干净净,一阵比方才两人对峙还要浩大辉宏数倍的敲钟声自神域中心响起,声波瞬间弹开了正抵着剑的二人,他们凌空稳住身形,各自落在了透明结界前。
钟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来自古老时光里的洪荒弥音,整个天国所有天使不论地位身份、不论正做何事,此刻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伊甸园深处,等待那钟声漫起的余波拂过他们的耳际。
“铛——”
“铛——“
“铛——”
敲钟声共响了十二下,米迦勒皱起眉,他下意识转头看路西法,才发现对方居然完全没有被神域的钟声吸引,反而一动不动打量着自己。
他立刻将眉心舒展了,做出一副好似无所谓的姿态。
从关着大魔的地方响起钟声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由于至高天法则的制约,耶和华神往往不能直接干预九环世界,因此当黑暗的力量即将苏醒时,祂会以敲钟的方式给予自己忠诚的信徒们警示。米迦勒暗中盘算着,还未来得及表示,对面的路西法倒是先开口了,他像是被米迦勒的红发灼了眼,微微偏过头去:“昨日地狱数万恶灵大军越过世界之梯杀上第二境,砸碎水晶墙,全城惶恐,我情急之下封锁天国大门,如今打算取道伊甸园下往地狱探明详情,阁下执意阻止我,是准备下次朝拜前为大集会上的下级天使收尸么?”
米迦勒惊奇地瞧着对方,简直不敢相信刚刚那句傲慢到没边的“看你能不能拦住我”与眼下这段解释能同时出于一人之口,但末了他还是顺着台阶下了一句:“您早这么说不行么,我看上去就那么蛮不讲理吗?”
路西法想起两个人初见时的场面,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米迦勒没管副君殿下为什么笑,他沉默着思索片刻,手指在腰间的短刀上轻轻摩挲几下,那几声钟鸣好似是对他的暗中催促一般,让米迦勒几乎以一种奇迹般的速度下定了决心。随即他轻念一句咒语,杵在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的结界上顿时被拉开了一道可由一人通过的缝隙。
“既然情势危急,我也就不坚持当什么不通情理的愣头鬼了。”米迦勒说完,终于转身对着这位比他官职高了几倍的大人行了一个正式的礼:“尊贵的副君殿下,请。”
路西法在结界被打开时便毫不犹豫穿行过去,叫米迦勒的礼直接行了个空,他正要走向神域深处,却听见伊甸园守卫又在后方高呼:“……殿下稍等!”
他微顿,回过头去,一阵强烈的光明气息猛然荡开,只见米迦勒的手中现出一粒金珠,“关押大魔方圆近千步内的植物已被异化,性情凶残,极其危险,这是我无意寻得的圣药,殿下若一时疏忽,可用此物疗伤。”他停了停,又道:“也算是为我之前的无礼行为作补偿了。”
路西法眼珠微抬,将视线从金珠移到了米迦勒脸上。
与那张讨人嫌的嘴截然相反的是,这家伙长了张十分讨喜的英俊面孔,一头番红的卷发耀眼得不可思议,眼尾微微下垂,天生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更别提他此时还笑着——这一笑可不得了,那张本就帅气的脸像是抹了层光,没有哪个姑娘不会在他的笑颜下羞红双颊。
金珠缓缓飞向了路西法。
——自从瞥见米迦勒火焰般飞扬的发起,远古的记忆便猛地翻上他的心头,只是试探良久,他也没从这人身上找见任何一丝属于当初那片小火苗的气息。间隔的年岁太久,再深刻的执念也要被岁月的沙尘给移平、何况那些幼稚的争辩与路西法后来所经历的相比简直不值一哂,他早年间还惦记着要四处探寻自己童年玩伴的下落,等到如今已几乎将相关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可偏偏恰好此时,一个可疑人物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怼在了他的眼前:耶和华神与他熟识,加百列同他大概也交情匪浅——毕竟以加百列进入伊甸园的频率,不可能没见过所谓的伊甸园守卫,当初的缄默恐怕是刻意不想两人碰面。
殿下心思百转千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金珠飞到他的身前,浓郁的圣洁之力几乎要刺痛他的感官。
又是隔着一层破了个洞的结界,又是两人相对而立,只是没有了当初懵懂的少年。
路西法冷漠地想,耶和华神与他离心,加百列对他忌惮不已,自他执政到如今,见不惯他的人可以绕天堂城围一个圈,不知这从天而降的伊甸园守卫究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还是有心人在暗中故意布下的迷障呢?
他一反常态地接下金珠,将那并不会有什么用处的药丸直接含进嘴里,转身便走。
谁料那厢米迦勒又惊叫一声:“唉!等等!”
然而还是迟了,路西法已经一口咬了下去——随后,他猝不及防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半边脸。
结界外的米迦勒一脸要笑不笑,语速飞快道:“抱歉啊殿下、这金珠其实是圣女玛利亚脖子上的金珍珠,但您放心、就算是颗珍珠它也被圣光拂照过有益无害,我只想与您开个玩笑、原本以为您会直接把这玩意儿劈成渣没想到您这么实诚以及我还有要事向天父汇报先走一步有缘再见!”
他闭上结界,边说边退,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整个人已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了天边,只剩下被欺骗的天国副君孤单地捂着硌到的牙。
下一秒,好不容易恢复晴朗的伊甸园再次阴云密布,鸟雀四散而逃,乌云泛起可怖的猩红色,雷暴翻滚,像是凶兽在咆哮,接着又毫不留情压入伊甸园,原本还算平整的地面顿时鼓起一个又一个狰狞的小丘,群木摇晃着扭曲在了一起。路西法吐出那颗金珍珠,眼睛死死盯着米迦勒离开的方向,银剑嗡鸣,背后翅膀上的每寸羽毛都不自觉炸开,竟是打算不管不顾直接追上前去!
好在此时,神域深处又恰到好处地响起一声钟鸣,与之前大张旗鼓不同,这回的钟声音量极低,只蔓延到了伊甸园边界便未再响起,像是单独给某一人的劝诫。
路西法深吸一口气。他收起双翼,按下腰间还在躁动的“启明光”,静静立了半晌,可能是气糊涂了,嘴角竟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来。
此时伊甸园一片死寂,只听天国副君低沉的嗓音缓缓回荡,那声音轻柔又缠绵刻骨,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嚼烂了、死死揉碎在唇齿间——
“好啊,你给我等着,米、迦、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