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宫阙,清冷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月华似水,静静流淌在孤寂的亭台楼阁之间,唯有那株巨大的桂树,在不知何处来的微风中,摇曳着疏落的影子,散发出幽缈的冷香。
嫦娥凭栏而立,素白的衣袂在氤氲的仙气中轻轻拂动。她凝望着那轮较人间所见更为硕大、也更为孤寂的明月,那双曾盛满温柔与人间烟火气的眼眸,如今只余下望不到尽头的寂寥,仿佛连时光都在她身周凝滞了。
“月宫清冷,岁月悠长。嫦娥立于这广寒之巅,方才惊觉,这长生不老的仙缘,原是她亲手选择的、永无止境的囚笼。”
一道清澈如山涧冷泉,却又带着洞穿时空般穿透力的天音,在无尽的寂静中缓缓响起。那声音不含悲喜,只是平静地叙述,每一个字却都仿佛能凝月华成霜,沉沉地坠落在聆听者的心头。
嫦娥的肩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无情的话语刺中了心底最深的隐痛。她缓缓低下头,视线仿佛穿透了缥缈的云层,落回了那片再也回不去的烟火人间。
也正在此时,一阵略显急促,甚至带着几分尘世风霜意味的脚步声,打破了月宫的永恒静谧。
身姿挺拔、眉宇间锁着深刻焦虑与痛楚的后羿,大步踏入了这片不应被凡人侵扰的仙境。他未曾更换裳服,依旧穿着那身略显粗粝的布衣,身上仿佛还带着下界奔波的尘土与汗水的气息。
“嫦娥!”他唤道,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嫦娥蓦然转身,脸上写满了惊愕,以及一丝被撞破心事的慌乱。“你……你怎能至此?”她的声音空灵,却掩不住那丝颤抖。
“我为何不能至此?”后羿的情绪显然更为外放,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我为寻你,踏遍千山,闯过万险!你可知,自你离去,人间再无圆满!将那不死药给我!”
“后羿的目光如炬,燃烧着凡间最炽热也最绝望的火焰。他无法理解,为何曾经的深情,会换来永恒的别离。”
那冥冥之中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他汹涌的情感做着注脚。
嫦娥被他话语中的痛苦灼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广袖下的手紧紧攥住了冰凉的玉栏。“仙凡有别,你我……早已殊途。”她偏过头,避开他那几乎能将她融化的视线,声音愈发轻渺,“不死药……已与我一体,再无归还的可能。”
“我不信!”后羿低吼,那声音里带着英雄末路的悲怆,竟隐隐有了些哭腔,“你我夫妻情深,岂是一颗药丸便能尽数斩断?是你心变了,还是你甘愿囚于这清冷之地,也不愿再与我共度那有滋有味、有笑有泪的人间岁月?!”
他的质问,一声声,一句句,砸在空旷的月宫,也砸在嫦娥的心上。
嫦娥猛地转回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在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泫然欲滴。“你怎知我不愿?你怎知这长生……不是另一种煎熬!”她的话语带着泣音,那份强装的平静终于碎裂,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思念。
“决绝的话语背后,是比月宫寒冰更刺骨的思念。她亲手推开唯一的温暖,只为换取他长存于世的渺茫可能。命运的抉择,从不由人。”
宿命般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嫦娥所有伪装,将那份隐秘而伟大的牺牲**裸地呈现出来。
就在两人情绪最为激荡,目光紧紧纠缠,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诉说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桂树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滑出。他动作快如闪电,目标明确,直指嫦娥藏于袖中的那个锦囊!
“小心!”后羿反应极快,暴喝一声,下意识地便要将嫦娥护在身后。
然而,还是迟了一瞬。
那黑影——心怀叵测的逢蒙,脸上带着计谋得逞的狞笑,已将锦囊夺在手中!
“哈哈!不死灵药,是我的了!”他得意地狂笑,转身便欲遁走。
“放肆!”
一声怒斥,蕴含着无上神威,自九天之上落下。整个月宫仿佛都为之一震。
周身环绕着祥光瑞霭,面容威严而慈悲的西王母,在两位仙娥的簇拥下,缓缓降临。她甚至未看逢蒙一眼,只目光平静地望向惊慌的嫦娥与愤怒的后羿。
逢蒙在她无上的神威面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脸上的狞笑也化为了极致的恐惧。
西王母的目光最终落在嫦娥身上,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怜悯。“痴儿,劫数如此,强求无益。”她的声音恢弘而温和,仿佛能安抚一切躁动,“你既已服下仙药,便是脱离了凡胎,尘缘种种,当如过眼云烟,散了吧。”
这番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击碎了嫦娥眼中最后一丝微光。她身体晃了晃,脸色变得比身上的月华丝绡还要苍白。
后羿死死地盯着西王母,又看向面如死灰的嫦娥,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那是一种明知不可为、无法为,却依旧不甘的极致痛苦。
西王母不再多言,袖袍轻轻一拂。
逢蒙与他手中的锦囊,便在一阵光华中被彻底封禁、带走,不知所踪。随后,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嫦娥与后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身影渐渐化作点点金光,消散于空中。
旷远的月宫,重归死寂。
只剩下这对曾经的恩爱夫妻,一个身已登仙,一个心在凡尘,隔着那道看似咫尺、实则已是天涯的鸿沟,默然相对。
嫦娥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极轻、极缓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吐出了两个字。
“……保重。”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毅然转身,不再回头。素白的身影融入那片清冷的月华与袅袅的仙气之中,仿佛本就属于这里,再也寻不到一丝人间痕迹。
后羿伸出的手,徒劳地停留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
“一轮明月,两处离索。从此之后,千秋万载,这广寒宫的孤寂,与人间的思念,将同时开始,永无止期。”
从九天之上传来的声音,为这场旷世的离别,烙下了最终的印记。
如同投入静湖的最后一颗石子,在空气中漾开一圈无形的涟漪,将旷古的寂寥与永恒的别离,温柔地包裹、封存。
余韵未绝。
啪。
一声孤零零的掌声,从寂静的深渊里挣脱出来,清脆,却带着些许迟疑,仿佛怕惊扰了这场太过真实的幻梦。
随即,这试探性的声响点燃了燎原之火。
哗————————!
汹涌的掌声如同决堤的春潮,猛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瞬间冲垮了那道由月光与悲伤构筑的无形壁垒。嘈杂的喝彩声、少年人毫不掩饰的赞叹与口哨声,混成一片温暖的声浪,将依旧沉浸在神话余韵中的空间,毫不留情地拉扯回人间的烟火里。
“江珩!太美了!”
“夏知予,演得好啊!”
刺眼的白炽灯光也在这一刻骤然取代了清冷朦胧的月华,如同揭去一层唯美的薄纱,将一切秘密暴露无遗——绘着琼楼玉宇的厚重背景板静静矗立,那株散发着幽香的桂树原是纸板与塑料的造物,缭绕的“仙气”正从舞台边缘几台停止工作的机器旁不甘地散去。
“嫦娥”——江珩,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与喧嚣唤回了神思。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哀戚,如同被风吹散的雾霭,迅速消散,只余下一点恍惚的水光。她下意识地抬起广袖,遮挡了一下过于灼人的视线,那素白的袖口下,脸颊悄然晕开一抹真实的、无所适从的绯红。
而“后羿”——夏知予,几乎是在灯光大亮的瞬间就“活”了过来。她猛地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脸上悲怆与痛苦的神情一扫而空,转而咧开一个灿烂得近乎夸张的笑容,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欢快,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随即毫不客气地、一把揽住了身旁江珩的肩膀。
“搞定!完美收官!”她的声音清亮、蓬勃,充满了活力,与方才那个悲痛欲绝的英雄判若两人。
舞台瞬间变得鲜活而拥挤。“西王母”摘下了繁复的头饰,正笑着抹汗;“逢蒙”和几位“仙娥”也从两侧涌上,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神和轻松的嬉笑。古今混搭的戏服穿梭往来,刚才那个秩序井然、情感浓烈的神话世界悄然崩塌,被一片属于青春校园的、略带混乱的生机所取代。
也就在这时,陈砚从舞台的侧幕阴影里缓步走了出来。她的身形依旧有些单薄,手里紧紧攥着几页边缘已经卷曲的剧本。
她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舞台中央那个素白的身影上。直到看见江珩脸上那熟悉的、带着点茫然和羞怯的神情,而非剧本里的哀莫大于心死,她胸腔里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悄然落地。
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微光,在她唇角轻轻漾开。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苏灵汐从舞台另一侧的旁白席站起身。她放下手中那支黑色的、曾化作“天音”与“宿命”的麦克风,动作从容。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鼎沸的人声,不偏不倚,正正迎上了陈砚望过来的视线。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苏灵汐只是极其细微地挑了一下眉梢,唇角牵起一个清浅得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陈砚的目光微微闪烁,随即,下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点。
一次短暂的、无声的交汇。
在掌声、笑声和喧闹声的包裹下,这是一个只属于她们两人的,关于认可与默契的密语。
舞台正上方,一道鲜红的横幅终于在这片真实的喧嚣中,清晰地映入眼帘——
“育英实验中学‘月满人间,情系中华’中秋文艺汇演”。
神话在掌声中落幕。
而她们的故事,才刚刚揭开序章。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大课间的喧嚣充斥着整个教学楼,而位于文理科楼连接处的一楼门厅公告栏前,此刻正聚集着比平时更多的人群。
一张崭新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红色名单,被贴在最醒目的位置。顶端一行大字清晰地写着:"中秋晚会高一话剧《嫦娥奔月》参演人员名单"。
刚从操场训练回来的夏知予,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她好奇地停下脚步:"发生什么事了?"凭借174cm的身高优势,她轻松地越过人群的头顶看清了名单内容。
当"后羿——高一(5)班夏知予"这行字映入眼帘时,她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露出惊喜的笑容。
“好耶——”
与此同时,在二楼文科班的教室里,陈砚刚回到座位,语文老师便出现在门口:"陈砚,来办公室一下。"在堆满作业本的办公桌前,老师将话剧安排递给她,"中秋晚会的话剧《嫦娥奔月》,是年级的重要活动。你的文笔和共情能力是班里最出色的,年级组决定,由你来担任编剧。"
陈砚默默接过名单,目光垂下。当"江珩"、"夏知予",以及那个让她心情有些复杂的"苏灵汐"的名字依次撞入眼帘时,她捏着纸张边缘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一下。
一种熟悉的、混合着责任感与某种难以名状的微妙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不像主线中那般带着尖锐的刺痛感,更像是一缕微风吹过心湖,不可避免地泛起了涟漪。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头看向老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老师。我会尽力。"
而在三楼理科班的教室,苏灵汐趁着大课间去看了公告栏。她回到座位时,江珩正微微蹙着眉,指尖点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一道被她圈出的难题,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苏灵汐安静地坐下,没有立刻打扰。直到江珩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略显疲惫,轻轻活动了一下脖颈时,她才侧过身,用那特有的、清冽却并不冰冷的嗓音开了口。
"江珩。"
"嗯?"江珩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抬起眼,目光里还带着一丝未能从数学世界里完全抽离的茫然。
苏灵汐的视线与她对接,语气平稳地告知:"话剧《嫦娥奔月》的参演名单,贴在了一楼公告栏。"
江珩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与她此刻的关联。
看着她这副模样,苏灵汐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更清晰地补充道:"你,和我,都在上面。"她略作停顿,给了对方一点反应时间,才继续道,"你饰演嫦娥。我负责旁白。"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珩那双椭圆的杏眼倏地睁圆了。握着自动铅笔的手明显一抖,笔尖"咔哒"一声在草稿纸上折断,留下一个突兀的小黑点。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肩膀微缩,脸上迅速漫开一层薄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尖。
"我、我演嫦娥?"
她小声地重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几乎是本能反应,她下意识地就想抓起桌上那本厚厚的习题集,把自己发烫的脸颊藏进去,只留下一双因为无措而快速眨动着的、浅棕色的眼睛,像极了在巢穴口被惊扰、随时准备缩回去的小动物。
苏灵汐安静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反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抹极淡的笑意无声地敛去。
午后的课程在粉笔与黑板摩擦的细响中缓缓流淌。
当放学的铃声终于划破傍晚的空气,陈砚仔细收好写满批注的剧本初稿,第一个走向多媒体教室。夕阳将走廊染成暖金色,她推开排练室的门时,里面还只有几位老师在整理道具。
她在第一排坐下,与负责剧本指导的老师低声讨论起初稿上的批注。
渐渐地,教室里开始零散地进来些其他被选中的同学——道具组的同学在后排清点材料,几位仙娥的扮演者在一旁轻声说笑。
"砚砚!"夏知予充满活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身朝气,几步就走到陈砚身边,双手亲昵地搭在陈砚肩上,带着不会让人不适的力道轻轻摇晃着,声音里满是雀跃:"太棒了!我们四个又要一起做点什么了!"
陈砚被她晃得微微前倾,脸上却不见恼意,只有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唇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待到江珩和苏灵汐并肩走进教室时,多媒体教室已经进了大半学生。
看到好友们,江珩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不自觉地绽开一个纯粹而开心的笑容。
然而,当她注意到教室里还有其他同学和老师投来的目光时,那份毫无防备的喜悦瞬间被惊醒,化作了赧然。
她白皙的脸颊浮起红晕,脚步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往身旁的苏灵汐身边靠了靠。
苏灵汐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最后落在陈砚和夏知予身上。她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朝她们轻轻颔首:"夏同学,陈同学。"
陈砚抬起头,对上苏灵汐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她注意到江珩正不自觉地往苏灵汐身边靠近,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好了,同学们都到齐了。"负责剧本指导的老师拍了拍手,"陈砚同学,先给大家讲讲剧本的整体构思吧。"
陈砚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中走上前去。苏灵汐已经在一旁安静地翻开笔记本,准备记录要点;夏知予朝她投来鼓励的眼神;而江珩则微微红着脸,眼神里带着一如既往的依赖与信任。
陈砚将笔记本在讲台上摊开,指尖触到冰凉的实物投影仪面板,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那手镌刻般秀丽工整、清晰易读的字迹连同密密麻麻的批注,被放大在多媒体屏幕上,每一个笔画都赏心悦目,却也无所遁形。
“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她的声音起初有些轻,但在安静的教室里依然清晰,“想在传统故事的基础上,突出嫦娥选择背后的矛盾感。”她开始讲述剧本的构思,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讲解完毕,负责老师环视教室,询问道:“陈砚同学的初稿大家已经看到了,对于剧本的构思和细节,有没有什么疑问,或者自己的想法需要补充修改?”
教室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
被抽签选来的同学们大多兴致不高,此刻只是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陈砚站在讲台旁,手指无意识地蜷缩,那份精心准备的热情仿佛被这无声的回应悄然浇熄了几分。
她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却恰好捕捉到后排,低头沉思的夏知予身旁,江珩正微微侧头,在苏灵汐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那一瞬间,陈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讲台的边缘——一种熟悉的、被排除在外的细微刺痛感悄然掠过心头,仿佛她们之间又形成了一个她无法介入的、无声的同盟。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坐在后排的苏灵汐举起了手,姿态从容。
“苏同学,请讲。”陈砚示意道,心下有些意外。
苏灵汐站起身,目光仍落在屏幕上某一处文字,声音清冽:“关于嫦娥服下灵药时的神态描写,这里如果用‘琉璃碎裂般的光泽’来形容她眼神的变化,从决绝到恍惚,会不会比‘永恒的怅然’更具画面感,也更贴切她瞬间的心境转折?”
陈砚怔住了。
苏灵汐指出的,正是她反复修改了三遍,却始终觉得差了点意思的地方。那个比喻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想要却未能言明的神髓。
先前那点莫名的芥蒂,在这精准无比的建议面前,顿时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了。
“……嗯。”陈砚轻轻点头,几乎是立刻接受了这个建议,“确实更好。”
苏灵汐朝她笑了笑,微微颔首,坐了回去。
这个开头仿佛打破了某种坚冰。
“我觉得这里特别棒!”夏知予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她眼睛发亮地指着屏幕上后羿追月的一段,“这里,要是能让我加个拉弓的动作,是不是更能体现后羿的不甘和决心?”
她说着就兴奋地比划起来,结果不小心碰到旁边的课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江珩被她吓得一颤,下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却又忍不住被夏知予活力满满的模样逗得抿嘴笑起来。
有了她们带头,其他原本沉默的同学也似乎被激发了灵感,开始三三两两地提出一些零散的想法,关于台词,关于背景,关于道具。
教室里逐渐响起低声讨论的嗡嗡声。
陈砚看着眼前这一幕:苏灵汐安静地坐着,目光仍若有所思地流连在屏幕的文本上;夏知予还在和旁边的同学兴奋地比划着射箭的姿势;江珩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眼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好,”她轻声应道,拿起笔在稿纸上迅速记下要点,“这些建议我都会考虑加进去。”
好的,这是根据您的要求,在排练段落中加入其他参与者描写的修改版本:
“好,”她轻声应道,拿起笔在稿纸上迅速记下要点,“这些建议我都会考虑加进去。”
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暮色,排练室的灯光不知被谁按亮。原本空荡的教室此刻显得有些拥挤,负责不同任务的老师和同学们各自忙碌着。
三位负责老师——指导剧本的王老师、负责舞台调度的李老师,以及协调整体的张老师——时而低声交换意见,时而在本子上记录着。
扮演“仙娥”、“天兵天将”的同学们在另一侧练习走位和群戏动作,虽然台词不多,但神情认真。
还有五六位负责服化道的同学正挤在角落,被各种布料、半成品的纸质道具和颜料包围着。
他们大多是手工社团被临时征调来的,校领导只给一个星期的时间,只能利用白天大课间的三十分钟和放学后短暂的一小时来赶工。
此刻,有人正小心翼翼地给玉兔的耳朵上色,有人在反复调整“仙娥”们手持的宫灯造型,还有人在低声讨论如何用有限的材料让“桂树”看起来更逼真。
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忙碌,却也带着学生特有的、在有限条件下创造可能的专注。
四个少女的身影融入其中,被这片暖光和人声笼罩,在秋日的黄昏里投下交织的影子。
初次对词的环节,生涩与磕绊在所难免。江珩捧着剧本,站在临时划出的“月宫”区域,当需要念出那些饱含深情的台词时,她的声音便不自觉地低下去,眼神游移,不敢与对面的“后羿”夏知予对视,白皙的耳垂染上明显的绯色。
“江珩,”苏灵汐清冽的声音从旁白席传来,她并未抬头,目光仍落在自己的稿子上,只是平静地陈述,“情感是内在的支撑,但台词需要让最后一排的观众也听清。试着将气息沉下去,想象声音穿透这片‘月宫’的清冷。” 负责剧本的王老师在一旁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的指点总是这样,不带多余情绪,却精准地切中要害。江珩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时,声音果然清晰稳定了不少。
而夏知予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她的“后羿”充满了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力量感,念白慷慨激昂,动作大开大合,差点撞到一位扮演守宫天兵的同学。
“小予,停一下,”陈砚忍不住开口,笔尖轻轻点着剧本,同时负责舞台调度的李老师也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小予,后羿此刻是悲愤与急切交织,不是单纯的上阵杀敌,情绪层次可以更丰富些,动作也……稍微收敛一点,注意一下和其他角色的配合。”
她看着那位心有余悸的“天兵”,语气带着些许无奈。
夏知予“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朝那位同学道歉,挠了挠头:“哎呀,一不小心就投入过头了!我注意,我注意!”
陈砚的目光大多时候,总是无声地落在江珩身上。
看着她从最初的羞怯局促,到渐渐能流畅地念出台词,偶尔在苏灵汐的点拨或老师、甚至她自己的提醒下,眼中闪过领悟的微光。每当这时,陈砚心底便会泛起一丝微弱的、奇异的满足感,仿佛自己也参与了她这点滴的成长。
那份潜藏的、想要独占这份美好的意念,如同水底暗流,悄然涌动,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
苏灵汐则始终保持着一种游离之外的专注。
她对自己的旁白部分要求极为严苛,会反复调整语速、停顿和重音,寻找最能传达出“天音”宿命感与疏离感的语调。
偶尔,她也会对整体节奏提出一针见血的意见,连负责协调的张老师也会认真听取。
“这里,嫦娥与后羿的争执,节奏可以再拖慢一点。”她翻动着稿纸,声音冷静,“给观众留下情绪酝酿的空间。悲剧的美感,需要时间来沉淀。” 旁边几位扮演仙娥的同学也若有所思。
陈砚默然听着,虽然有时会觉得这种过于理性的剖析略微刺耳,但不得不承认,苏灵汐的建议往往能直指核心。
她沉默地点点头,在剧本上又添上一笔备注。
排练在磕磕绊绊中推进。有时,夏知予一个过于夸张的亮相会引得众人忍俊不禁,连一旁整理道具的同学和江珩都会捂住嘴,肩膀轻轻抖动;有时,一段主角与配角配合默契的对手戏结束后,空气中会弥漫开一种无需言说的欣然。
不知不觉间,一种微妙的平衡与默契,在四个性格迥异的少女之间,以及在她们与这个临时组成的剧组之间悄然滋生。
它建立在共同的目标之上,流淌在每一次台词的交锋、每一个眼神的传递,以及每一次熄灯后、借着窗外路灯与三两同伴结伴回家的简短交谈里。
直到汇演前最后一次彩排,陈砚站在台下阴影处,看着被灯光点亮的“月宫”,看着素衣如雪的江珩,看着英气勃勃的夏知予,听着耳边苏灵汐那仿佛能贯穿时空的旁白声,看着台上台下所有为此付出努力的身影。
她知道,那个只存在于她笔下的、孤寂千年的故事,即将被她们所有人共同赋予真实的血肉与温度。
暮色四合,礼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中秋晚会的热烈气氛如同暖流,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当厚重的绛紫色幕布最后一次缓缓合拢,将《嫦娥奔月》那凄美绝伦的尾声彻底掩藏其后时,更加汹涌澎湃的掌声与欢呼声,才仿佛惊醒了一般,轰然爆发,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
后台瞬间陷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混乱”。成功的喜悦像香槟的气泡,洋溢在每个参与者的脸上。扮演仙娥和天兵的同学们互相击掌,兴奋地议论着刚才台上某个瞬间的默契;负责服化道的同学们则长舒一口气,脸上带着疲惫而满足的笑容,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那些承载了他们无数心血的服饰与道具。
江珩被这热烈的氛围包裹着,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属于“嫦娥”的悲戚与空茫,却又被现实的欢欣冲击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夏知予已经利落地扯下了象征“后羿”英雄气概的额带,脸上因为兴奋和刚才卖力的演出泛着红晕,她一把拉住江珩微凉的手,眼睛亮晶晶的:“阿珩!我们成功了!你刚才真是太美了!” 她的声音响亮,带着毫无保留的赞叹。
苏灵汐不知何时也已走了过来,她已将麦克风交还,神情是惯常的平静,但那双清冷的眼眸在后台略显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也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稍外侧的位置,仿佛在确认这场集体努力的圆满收官。
陈砚是最后一个从舞台侧幕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的,与苏灵汐几乎并肩。她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份边缘已被翻得有些卷曲的剧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先是下意识地、近乎贪婪地投向被夏知予拉住的江珩,确认她安然无恙,且正被一种纯粹的快乐包围着。
直到那暖意融融的画面稍稍抚平了她心底因演出而紧绷的弦,她的视线才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般,自然地、带着一丝放松后的余裕,从江珩身上缓缓移开。
当陈砚收回目光时,不经意间,瞥见了身旁苏灵汐的侧脸——她也正望着江珩的方向,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眸里,此刻蕴着某种陈砚看不清也读不懂的、过于复杂的微光,并非单纯的欣赏,也非简单的兴趣,更像是一种……沉浸在某种思绪中的专注。
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陈砚的注视,苏灵汐倏地收回目光,转向陈砚时,脸上已挂上了那副陈砚见过的、无可挑剔的公式化微笑:“怎么了,陈砚同学?”
陈砚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那仿佛覆盖着一层薄冰的双眸,然后,抬起拿着剧本的手,用卷起的稿纸不轻不重地、恰好拍在苏灵汐半举着胳膊的上臂处。
“哼,” 陈砚浅浅地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妥协与警告的意味,“演得还不错嘛。暂且…认可你了。江珩的话,交给你一部分,我也不是不能放心。”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那层微笑的假面:“但是,别想着能把她完全从我身边带走。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洞察的笃定,“对着我们的时候,没必要每次都挂着这种笑容哦?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在笑吧。这一点,可瞒不过我。”
苏灵汐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滞了一瞬,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怔愣,仿佛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敲开了紧闭的门扉。
然而,那失态仅是刹那,几乎是本能地,更深的、用以防御的虚假笑意如同面具般迅速重新覆盖上来,她微微偏头,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陈砚看着她这近乎条件反射般的伪装,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还在装”几个字。“话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语气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不容置疑,“以后该怎么相处,怎么对待我们,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向前凑近了半步,仰头看着高挑的苏灵汐,语气忽然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像是献出珍宝般的郑重:“还有,江珩她……是个很单纯的人。”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苏灵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如果……如果你让她难过的话,我和小予,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陈砚说完,不再看她,转身朝着依旧沉浸在兴奋中的江珩和夏知予走去,背影带着一种卸下部分重担后的、罕见的轻松。
就在她转身,将苏灵汐完全置于视线盲区的刹那,苏灵汐脸上那维持了许久的、公式化的微笑,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目光沉默地追随着陈砚的背影,最终落在不远处那三个笑闹作一团的少女身上。
一种此前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眼神,在她清冷的眼底沉淀下来——那并非刻意营造的疏离,也非出于理性的审视,而是一种更为原始的、带着些许冰冷的孤独感,如同置身于喧嚣之外,静静凝视着橱窗内温暖灯火的行人。
那视线短暂地掠过夏知予灿烂的笑脸,在陈砚放松的肩线上停留一瞬,最后,如同被无形之物牵引,牢牢地、复杂地锁定了正被夏知予揽着肩膀、微微脸红却眉眼弯弯的江珩。
这抹异色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灯光投下的错觉。
随即,她眼帘微垂,再抬起时,周身那层无形的壁垒似乎又重新悄然筑起,只是那壁垒的厚度,仿佛与之前有了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同。
她迈开脚步,姿态依旧从容地向着那团温暖的光源走去。
喧嚣过后,人群渐渐散去。四人换回了日常的校服,并肩走在被皎洁月光笼罩的校园小径上。夜晚的空气清新微凉,与方才礼堂内的闷热嘈杂恍如隔世。
远处依稀还能听到晚会的余韵,近处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们偶尔响起的、放松的脚步声。
“饿死我啦!”夏知予揉着肚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刚才在后台紧张得什么都吃不下!我妈给我带了月饼,说是你们肯定也顾不上吃饭,走走走,我们去那边亭子里分了它!”
那是一个建在池塘边的六角小亭,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亭子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温柔。夏知予献宝似的打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四种不同馅料的月饼,小巧可爱,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喏,莲蓉蛋黄、豆沙、五仁,还有这个……嗯,好像是新式的流心奶黄!”她热情地分发给每人一个,“别客气,快尝尝!”
江珩小声道谢,接过一块豆沙的,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
苏灵汐选的则是那块流心奶黄,她吃相依旧斯文,但微微扬起的眉梢似乎也表示了对这味道的认可。
陈砚拿着那块象征“团圆”的莲蓉蛋黄月饼,却没有立刻吃。
她靠在冰凉的亭柱上,目光缓缓掠过身边三人——
夏知予正豪迈地咬着五仁月饼,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演出时某个差点出糗的细节,引得江珩抿嘴轻笑;苏灵汐安静地品尝着月饼,偶尔,她的目光会不经意地落在一旁小口吃着月饼、脸颊微鼓的江珩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移开,看向亭外荡漾着月影的池水,眼神依旧难以捉摸。
一种奇异的、平静的暖流,悄然漫过陈砚的心田。没有尖锐的占有欲,没有灼人的嫉妒,也没有沉重的负担。
只有此刻,月光,池水,甜香的月饼,和身边这三个与她共同完成了一场盛大幻梦的同伴。
她低头,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月饼。莲蓉的细腻清甜与蛋黄的咸香丰腴在口中交融,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圆满滋味。
也许……这样的“团圆”,也很好。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真正意义上的、圆满无缺的明月。
月光温柔地洒落,笼罩着亭中的四个少女,也笼罩着她们脚下这条刚刚开始、尚不明朗,却似乎不再那么孤单的道路。
今夜,广寒宫的故事在掌声中落幕。
而属于她们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写下第一个温暖的注脚。
今年吃了麻辣小龙虾馅的月饼。
本篇是平行线,在这个时空里,她们不需要经历那些沉痛的过往,陈砚的疯狂与偏执也相对弱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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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秋特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