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向我走来》 第1章 影隙微光 人生,仿佛一场在既定轨道上运行的默剧。脚本由看不见的手写下:家庭的期望是沉甸甸的、印着“安稳”与“出息”的印章,无声地压在我的背脊上;学校的法则是一张精密而冰冷的考卷,衡量着一切,包括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用以自保的“优秀”。空气中漂浮着无形的尺规,测量着你的言行,甚至你的沉默。老师的赞许背后,有时是另一种衡量,一种对“异类”的宽容里带着的审视。 我曾是浑浊水域里一只开朗的贝,那些暗流携来的尖锐碎屑早已磨薄了外壳,留下的不是珍珠,是稍大的动静就能让我瞬间紧闭的应激。如今,我学着用“正常”的钙质,一层层修补那些裂痕。 至于朋友,她们是我荒芜星系里唯二的星。其中一颗墨色的星,她的轨道与我交织得太紧,她的引力是强大的潮汐,拉扯着我,用近乎疼痛的依赖定义着我的存在,这扭曲的共生让我窒息,却也是我熟悉的、赖以生存的重力。而另一颗,是颗恒星,散发着我无法直视的灼热光源,她的善意直接而坦荡,反而照得我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这具习惯了阴影的躯体。 未来,是一片浓雾弥漫的未知海域,望不到灯塔。而青春期的萌动,像皮肤下暗生的、羞涩而困惑的藤蔓,尚未找到攀附的方向。 我本以为,生命就是将这一切沉默地背负,直至终局。直到那个转校生的出现,她像一道不合常理的数学解,带着全新的算法,悄无声息地,开始验算我这道无解的题。 九月的阳光,带着点黏腻的余热,透过高一(3)班的窗户,在我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晃眼的光斑。我习惯性地缩在靠窗的座位,仿佛这方寸之地是我与周围一切之间一道安全的缓冲带。 开学快两周了,教室里的面孔大多还是陌生的,那些课间的喧哗、走廊上的打闹,传进我耳朵里,总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听得见声响,却触不到里面的热闹。 我微微含着胸,不是驼背,更像是一种本能,把自己收拢起来,能少占一点地方是一点。 “年级第一”这个名头,像一件不合身却必须穿在身上的外套,“学习机器”的称呼更是从初中就跟到了这里。那些过去的窃窃私语和打量,像渗进骨子里的凉气,就算换了地方,也让我指尖发冷。我低头,用指尖划着课本边缘,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响起的上课铃上,而不是去感受那份挥之不去的格格不入。 班主任周文斌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教室里的嘈杂低了下去。但今天有点不一样,班主任身后跟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生。 “同学们,安静一下。”班主任拍了拍手,视线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这边,“介绍一位新同学,苏灵汐。她因为家里原因,从今天起转到我们班,希望大家能互相帮助。”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讲台。我也抬起头。 那是个很扎眼的女生。 个子很高,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蓝白校服,却显得特别挺拔。她的头发在室内光下是乌黑的,扎着个利落的半马尾,几缕刘海软软地搭在眉上。最特别的是她的表情,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让她那张好看的脸带上了点疏离的味道。 她的眼神很亮,像秋天的晴空,清透透地扫过全班,没什么情绪,就是看着。 “苏灵汐,你先坐江珩旁边吧。”班主任随手指向我旁边的空位,“江珩是学习委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我的心咯噔一下。 同桌?这个我特意留出来的空位,这个让我能喘口气的距离,就要没了? 一阵熟悉的紧张感攥住了我,手指不自觉地抠着书页边缘。初中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碎片又开始冒头,让我对任何打破现状的“靠近”都本能地警惕。 苏灵汐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就走了过来。她的步子很轻,却稳,放下那个看起来质感不错的浅灰色书包时,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她坐下时,一股极淡的、清冽的气息飘过来,像是雨后刚剪过的青草,又带了点说不清的、像旧书页的味道,跟教室里粉笔灰和汗味混在一起的空气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好,江珩同学。”她侧过脸来看我,声音不高,清清冷冷的,像小石子掉进泉水里,“以后请多指教。” 我张了张嘴,那个“你好”在喉咙里滚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只化成一点模糊的气音。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本来就整齐的桌面,脸上有点烧。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小会儿,那目光不像别人带着好奇或打量,也不像陈砚那样几乎能把我点燃的专注,倒更像是在……观察?这反而让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的东西我早就预习过了,心思就忍不住飘走。陈砚现在在对面楼的文科(2)班,不知道怎么样了。 想到陈砚,我心里会泛起一种奇怪的踏实感。从幼儿园起,她就像我的影子,几乎寸步不离。她对我有种超乎寻常的依赖,那种强烈的情感,像夏天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有时候甚至有点烫人。但我并不觉得窒息,反而……有点被需要的感觉。 在我那个爸妈注意力大多在年幼弟弟身上的家里,这种被一个人如此强烈地需要着、注视着,让我获得了一些微妙的满足。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可能不太一样,但我宁愿把它理解为一种极致的友谊。我是她世界里最重要的存在,这一点,让我在很多时候,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无足轻重。 “江珩同学。”清冷的声音把我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苏灵汐用指尖点了点练习册上的一道题,“这里,能麻烦你帮我讲讲吗?” 我愣了一下,看向那道题。是一道挺基础的三角函数题。以她能转学进来的水平,不应该不会。是教材不同吗?我没多想,可能是刚来不适应。一种“应该帮助同桌”的念头,加上一点不想让对方尴尬的心情,让我压下了那点疑惑。 “嗯,这道题……”我拿起笔,眼睛盯着题目,不敢看她。我讲得很慢,尽量把步骤拆清楚,还习惯性地多说了两种可能的思路。我一向这样,跟人讲题时,恨不得把知道的全倒出来,用这种知识的交换来填满对话,避免聊到别的。 讲完了,我习惯性地轻声问:“……这样明白了吗?” 没立刻听到回答。我抬起眼皮,却发现她没看题,而是在看我。那双清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脸,眼神里带着种纯粹的好奇,好像我是什么有趣的标本。这种直视让我心里猛地一跳,赶紧又低下头,耳朵根有点热。 “嗯,懂了。”她这才移开目光,声音还是平平的,“谢谢你,讲得很透彻。” 她的道谢很简单,但听起来挺真诚,让我绷着的弦松了一点点。可是,被她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的感觉,却像颗小石子扔进了我心里那潭死水,漾开了一圈圈看不见的波纹。 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她身上的那种安静,跟我想要隐藏自己的念头有点合拍;而她那种冷静的打量,又让我觉得,只是被看着,而不是被评判着。 下课铃响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立刻站起来,逃到走廊尽头或者图书馆去。 “江珩,”苏灵汐的声音又响起来,“下节物理课,听说教材版本不太一样,能借你的笔记看看吗?” 我身体僵了一下。又一个没法拒绝的请求。我默默地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物理笔记本。我的笔记记得极工整,条理分明,像另一种形式的盔甲,穿着它,能让我觉得踏实点。 她双手接过,说了声“谢谢”,就低头翻看起来。阳光照着她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她看得很认真,好像周围什么都打扰不到她。 就在那时,我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教室门口几个熟悉的身影——是初中那几个找过我麻烦的人。她们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目光扫来扫去,最后停在了我身上。 一瞬间,冰冷的恐惧像蛇一样窜上来,缠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那些难听的话、故意的碰撞、背后的指指点点,一下子全涌回脑子里。我的脸唰地白了,手指死死抠住桌子边,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窗外,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恶意的视线挡住。 恐惧像冷水一样浇透了我。我能听见自己心跳得像打鼓。 忽然,旁边的人站了起来。 是苏灵汐。 她合上笔记本,轻轻放回我桌角,动作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她步履从容地走到靠走廊的窗边,随意地倚着窗框,正好挡住了那些能看见我的角度。 她没回头,也没看门口,只是望着外面,用一种听起来挺轻松、甚至有点礼貌的语气开口问:“你们好呀,是在找谁吗?”她脸上还带着点浅浅的、却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门口那几个人明显愣住了,领头的那个脸上闪过一阵不耐烦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没好气地甩过来一句:“关你什么事儿!”说完就悻悻地拉着其他人快步走开了。 苏灵汐没再说话,也没看我,就那么靠在窗边,直到上课铃再次响起,她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 我怔怔地看着她坐下,心还在咚咚直跳,但那股冰冷的恐惧却因为她刚才那几句话、那个举动,散掉了大半。 她什么也没问我,什么也没多说,就用一种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方式,把那些让我发抖的东西隔开了。这种安静又有效的维护,是我从来没经历过的。跟陈砚那种带着痛苦和激烈、恨不得跟对方一起毁灭的保护不一样,苏灵汐的方式,更像是一堵突然出现的、光滑而坚固的墙,冷静地挡在了前面。 物理老师开始讲课了,教室恢复了秩序。可我的心却平静不下来。我偷偷用余光瞄着我的新同桌。苏灵汐正认真地听着课,侧脸线条清晰又冷静。 这个突然出现的转校生,像一道意义不明的光,悄无声息地照进了我习惯待着的阴影角落里。这个世界依然让我觉得不安,但苏灵汐的出现,却让我像一潭死水般的高中生活,悄悄地动了一下。 那圈涟漪很小,却真实地存在着。 放学铃声响起时,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忍不住想,也许这个高中,真的会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第2章 涟漪渐阔 物理老师的讲解声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公式和定律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身旁的苏灵汐。 她的笔记方式与我截然不同。 我习惯于工整、详尽地记录,仿佛将知识一丝不苟地誊抄下来,就能构筑起一份内心的秩序与安全。而苏灵汐,她只在活页纸的右侧大片区域活动,用各种我未曾见过的箭头、符号和精简到极致的关键词,构建出一张张疏密有致的思维网络。 那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钢笔在她指尖流畅移动,偶尔在某个节点停顿,标注一个极小的星号或问号,腕间那串细小的珍珠手链随之泛起柔和的光泽。 她听课的姿态放松却专注,背脊挺直,眼神清亮地看着黑板,偶尔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唇,像是在进行高速的内部运算。 这绝不是一个需要我来讲授基础三角函数的人。那个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 她之前的提问,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接近?这个想法让我心头莫名一滞,赶紧收回视线,强迫自己盯着课本,但铅字仿佛都活了过来,扭曲成她笔记上那些神秘的符号。她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是我?困惑和好奇像细小的藤蔓悄然滋生。 然而,奇怪的是,这种被细致观察、被主动靠近的感觉,并未引发我预想中的恐慌,反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安定。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冷静的陪伴,看着,却不带评判,更无侵略性。 下课铃解救了我涣散的注意力。我默默收拾好书本,随着人流走向食堂。无需犹豫,我知道夏知予一定已经占好了位置。 食堂里人声鼎沸,气味混杂。我端着沉甸甸的不锈钢餐盘,手指感受着金属传出的微热。餐盘被隔成几个格子,分装着不同的菜品。 我习惯性地看向打饭窗口,目光掠过那些忙碌的陌生身影,没有找到母亲。 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失落尚未成型,侧后方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便撞了上来。我踉跄一下,餐盘里那只单独盛着紫菜蛋花汤的小碗剧烈晃动,汤汁险些泼洒出来。 “啧,走路不长眼啊?” 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熟悉的恶意。是她们。初中那伙人里的两个。撞我的那个挑衅地看着我,嘴角挂着讥笑。 我抿紧唇,垂下眼睑,盯着餐盘冰凉的金属边缘。沉默是唯一的盔甲。争吵只会满足她们,引来更多不堪。 她们见我不回应,觉得无趣,又讽刺了几句“学霸就这德行”,才大笑着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塞,端稳餐盘,转身。目光越过人群,很快锁定了角落靠窗的位置。 夏知予正站在椅子旁,用力朝我挥手,笑容灿烂得像能驱散一切阴霾。 我穿过拥挤的过道,走近了才看到,陈砚已经安静地坐在了我常坐的位子旁边,像一尊沉默的小小守护神。她的不锈钢餐盘里,一格是冒尖的白米饭,另一格里只有很少一点寡淡的炒青菜。那只小汤碗里,也只是清汤寡水。 “江珩,快来!今天有超棒的炸鸡排!” 夏知予伸出手朝我招手,她的马尾松散的绑着,洋溢着活力。她自己的餐盘里,主菜格中赫然放着两块金黄的鸡排。 我放下自己的餐盘——一格是清炒豆苗,一格是麻婆豆腐,盛主菜的那个大格子里被特意空出来打了一份红烧排骨。我拿起筷子,自然地拨了一大半到陈砚几乎空着的主菜格里。“砚砚,多吃点。”声音很轻,带着习惯性的小心。 陈砚抬起头,透过那副大大的深红色眼镜框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她没有立刻去夹排骨,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米饭和青菜在各自的格子里拨弄得更整齐,双手合十,极快极轻地默念了一句什么,这才开始小口进食。她和往常一样,对食物抱有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我和夏知予相视一笑,眼中流露出熟悉的温柔。 “砚砚吃饭的样子,总让人觉得食物好珍贵。” 夏知予声音放软,利落地将一块鸡排撕开,一半夹到我装豆苗的格子里,一半放到陈砚的餐盘边缘 “补充能量!江珩你也别老吃素!” “嗯,好。” 我们正边吃边谈论着上午各自经历的趣事,一个清冽而带着些许惊喜意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珩?好巧,你们也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见苏灵汐正端着不锈钢餐盘站在桌旁,盘中的格子分装着清蒸鱼块、西蓝花炒虾仁和米饭,搭配得精致均衡。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那原本墨黑的头发竟呈现出温暖的红棕色光泽。 她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一桌,最后落在我脸上,唇角扬起一个自然而友好的弧度。“这边好像没空位了,不介意我拼个桌吧?”她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我甚至听出来了一股她会认定我不会拒绝她的请求的意味。 夏知予已经热情地接话:“不介意!快请坐!你是江珩的新同桌吧?我叫夏知予,这是陈砚!” 苏灵汐道了谢,在我对面的空位坐下。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我们的餐盘,在陈砚那份依旧显得素净的格子和我拨过去的排骨上停留了一瞬,快得难以捕捉。 “食堂比我想象的还热闹。” 她语气轻松地解释着这场“偶遇”,目光却含笑看着我,“看来和你们同桌是件幸运的事。”这话带着一丝让我耳根微热的调侃。 陈砚在她坐下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沉默而直接地射向苏灵汐,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怯懦,只剩下清晰的审视和冰冷的警惕。她对苏灵汐的点头示意几乎微不可见,随即迅速低下头,但紧绷的肩线暴露了她全然的戒备。 午餐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微妙的气氛中进行。夏知予努力活跃气氛,询问苏灵汐是否适应新环境。苏灵汐礼貌应答,言辞得体,却总能巧妙避开过于私人的领域。 我注意到她吃饭速度其实不慢,但似乎为了不显突兀,刻意放慢了节奏。她大部分时间安静聆听,偶尔插话,点评精准。那双狐狸眼则像最精密的仪器,细致地扫描着我们的互动。 这时,陈砚默默地从自己盛青菜的格子里,夹了一小筷豆芽,放到了我的餐盘里,然后立刻低下头,耳根似乎有些泛红。她知道的,如果夹肉给我,我和知予都会生气。我愣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轻声说:“谢谢砚砚。”然后安静地吃掉了那筷子豆芽。这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关怀,是她表达亲近的方式。 夏知予看着我们,笑得更加灿烂:“看你们俩,真好。” 苏灵汐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端起汤碗,轻轻吹了吹气。 紫菜蛋花汤的热气飘到了她微翘的睫毛上,飘过了她平静如湖水般的双眸,蒙上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雾。 苏灵汐像是随口问道:“看你们这么默契,是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吧?” 夏知予立刻接过话头,绘声绘色讲起初中趣事,聪明地避开了我和陈砚经历过的阴霾。我配合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苏灵汐,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我看着眼前: 夏知予像太阳,散发光热;陈砚像缄默的精灵,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依赖;新加入的苏灵汐,则像一股冷静的山泉,带着自身的节奏漫溢而来,吸引着我,也似乎在不经意间冲刷着既定的边界。三种不同的温度包裹着我,心绪像被投入不同水层的鱼,感受着冷暖交汇的复杂波动。 下午的课程在心不在焉中过去。放学铃声响起。 我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些。刚走出教室,就看到了那个倚在墙边等待的纤细身影——陈砚,我那尊沉默的小小守护神,总是准时出现。 她默默走到我身边,低下头,伸出冰凉的小指,轻轻勾住了我。 这个从孩提时代延续至今的动作,像一种无声的契约。我也回勾住她。我们随着人流融入夕阳下的街道。 “今天历史课……”陈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傍晚的空气,开始分享琐碎。小指勾连的地方,传来令人安心的熟悉感。夕阳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 这份独占的静谧,是我世界的常数。 忽然,陈砚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勾着我的小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到发痛。她倏地停步,侧身挡在我前面,飞快转头,目光锐利如刀射向身后,声音带着被侵犯领地的尖锐警惕:“谁?!” 我吓了一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苏灵汐站在几步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夕阳勾勒着她的轮廓,长发泛着明显的红棕色光泽。 “是我,苏灵汐。” 她很快恢复镇定,唇角扬起礼貌的弧度,目光越过陈砚看我,“江珩,真巧。你们也从这边回家?” 我点头,喉咙发干。陈砚已抢先一步,语气生硬:“是又怎么样?” 苏灵汐仿佛没听出敌意,笑容依旧,自然走近一步:“那太巧了。我上周刚搬到前面的‘锦澜苑’,以后可以顺路走了。”她报出的高档小区名,确实顺路,理由无懈可击。 陈砚嘴唇抿成苍白的直线,眼神晦暗,却无法反驳。她只能更用力地勾紧我的小指。 “嗯,顺路。”我低声应道。 苏灵汐便顺势走到我另一侧,并肩而行。二人空间被彻底打破。 接下来的路程,气氛沉闷微妙。陈砚彻底,紧贴着我,几乎把我挤到路边。她不再说话,只用眼角余光冷冷扫视苏灵汐。而苏灵汐却从容不迫,主要和我交谈,从数学题聊到社团活动,语气轻松,甚至能指出路旁植物的名字花期。她仿佛完全感受不到陈砚的低气压。 我被迫夹在中间,左手是小指传来的、陈砚不安的紧握;右侧是苏灵汐清冽的嗓音和带笑的目光。割裂感强烈。一边是沉重熟悉令人窒息却安稳的羁绊;另一边是清新神秘充满吸引力却未知的靠近。 我们走到那座气派小区的路口,眼前是条没什么特别的分叉路,只是一边连着小区的石砖路,一边是外面的柏油路,踩上去的踏实感都不太一样。 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人生中的某一天会与这样的人接触吧。 他们对于我来说,太过耀眼,太过难以捉摸。 苏灵汐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们,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到了。明天见,江珩。”她又转向陈砚,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陈砚同学,明天见。” 直到她高挑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门禁后,陈砚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勾着我的手也放松了力道,但依旧没有松开。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无声的战争。 我用小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小指,似是一种安慰。 “我们走吧。”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委屈? 我点点头,任由她拉着我,继续走向我们那个老旧但熟悉的小区。夕阳将我们的影子重新重叠在一起,拉得很长很长。 手心里,陈砚的指尖依旧冰凉,但我的心情却无法像往常一样,随着这熟悉的牵手和归家的路途而彻底平静下来。 苏灵汐最后那个眼神,那句清晰的“明天见”,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水面上的涟漪已经渐渐平复,但我知道,深处的暗流已然被搅动。 走到我们家门口,和陈砚道别,看着她纤瘦的身影消失在敞开的,黢黑且伴随着些许酒气的大门里,我才转身,用钥匙打开门。 迎接我的是客厅里电视动画片的喧闹声。弟弟坐在地板上玩着积木,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带着日常的疲惫。 “回来啦?饭马上好。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她的问话带着公式化的关心,目光很快又转回灶台。 “还可以。”我低声应着,弯腰换鞋。 “你爸来电话了,说班上有学生问题目,晚点回来,让我们先吃。”母亲的声音混着炒菜的滋啦声传来。 这很平常,他总是更关心他的学生。 我“嗯”了一声,拎着书包钻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外面的嘈杂隔绝。 还好我们高中只有住宿生需要参加晚自习,走读生放学后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我坐在书桌前,并没有立刻拿出作业。白天的一幕幕像电影镜头般在脑海里回放:苏灵汐笔记上那些天书般的符号,她发梢在阳光下变幻的色彩,她挡在霸凌者方向的身影,午餐时她冷静审视的目光,陈砚夹来的那筷豆芽,放学路上她看似随意却步步为营的靠近…… 我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积了层薄灰的书桌面上,又划了一道。 一道新的、清晰的痕迹,与昨天那道平行。 苏灵汐的出现,不仅仅是一道痕迹。她更像是一个突然闯入的、强大的变量,带着自身的引力和轨迹,不由分说地挤进了我们三人之间那片看似稳固的宇宙,开始扰动既定的运行法则。 而这一切,才只是序幕。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的心却像被持续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正一圈接着一圈,无声地,却不可阻挡地,向更远处扩散开去。 第3章 中秋特辑[番外] 广寒宫阙,清冷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月华似水,静静流淌在孤寂的亭台楼阁之间,唯有那株巨大的桂树,在不知何处来的微风中,摇曳着疏落的影子,散发出幽缈的冷香。 嫦娥凭栏而立,素白的衣袂在氤氲的仙气中轻轻拂动。她凝望着那轮较人间所见更为硕大、也更为孤寂的明月,那双曾盛满温柔与人间烟火气的眼眸,如今只余下望不到尽头的寂寥,仿佛连时光都在她身周凝滞了。 “月宫清冷,岁月悠长。嫦娥立于这广寒之巅,方才惊觉,这长生不老的仙缘,原是她亲手选择的、永无止境的囚笼。” 一道清澈如山涧冷泉,却又带着洞穿时空般穿透力的天音,在无尽的寂静中缓缓响起。那声音不含悲喜,只是平静地叙述,每一个字却都仿佛能凝月华成霜,沉沉地坠落在聆听者的心头。 嫦娥的肩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无情的话语刺中了心底最深的隐痛。她缓缓低下头,视线仿佛穿透了缥缈的云层,落回了那片再也回不去的烟火人间。 也正在此时,一阵略显急促,甚至带着几分尘世风霜意味的脚步声,打破了月宫的永恒静谧。 身姿挺拔、眉宇间锁着深刻焦虑与痛楚的后羿,大步踏入了这片不应被凡人侵扰的仙境。他未曾更换裳服,依旧穿着那身略显粗粝的布衣,身上仿佛还带着下界奔波的尘土与汗水的气息。 “嫦娥!”他唤道,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嫦娥蓦然转身,脸上写满了惊愕,以及一丝被撞破心事的慌乱。“你……你怎能至此?”她的声音空灵,却掩不住那丝颤抖。 “我为何不能至此?”后羿的情绪显然更为外放,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我为寻你,踏遍千山,闯过万险!你可知,自你离去,人间再无圆满!将那不死药给我!” “后羿的目光如炬,燃烧着凡间最炽热也最绝望的火焰。他无法理解,为何曾经的深情,会换来永恒的别离。” 那冥冥之中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他汹涌的情感做着注脚。 嫦娥被他话语中的痛苦灼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广袖下的手紧紧攥住了冰凉的玉栏。“仙凡有别,你我……早已殊途。”她偏过头,避开他那几乎能将她融化的视线,声音愈发轻渺,“不死药……已与我一体,再无归还的可能。” “我不信!”后羿低吼,那声音里带着英雄末路的悲怆,竟隐隐有了些哭腔,“你我夫妻情深,岂是一颗药丸便能尽数斩断?是你心变了,还是你甘愿囚于这清冷之地,也不愿再与我共度那有滋有味、有笑有泪的人间岁月?!” 他的质问,一声声,一句句,砸在空旷的月宫,也砸在嫦娥的心上。 嫦娥猛地转回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在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泫然欲滴。“你怎知我不愿?你怎知这长生……不是另一种煎熬!”她的话语带着泣音,那份强装的平静终于碎裂,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思念。 “决绝的话语背后,是比月宫寒冰更刺骨的思念。她亲手推开唯一的温暖,只为换取他长存于世的渺茫可能。命运的抉择,从不由人。” 宿命般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嫦娥所有伪装,将那份隐秘而伟大的牺牲**裸地呈现出来。 就在两人情绪最为激荡,目光紧紧纠缠,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诉说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桂树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滑出。他动作快如闪电,目标明确,直指嫦娥藏于袖中的那个锦囊! “小心!”后羿反应极快,暴喝一声,下意识地便要将嫦娥护在身后。 然而,还是迟了一瞬。 那黑影——心怀叵测的逢蒙,脸上带着计谋得逞的狞笑,已将锦囊夺在手中! “哈哈!不死灵药,是我的了!”他得意地狂笑,转身便欲遁走。 “放肆!” 一声怒斥,蕴含着无上神威,自九天之上落下。整个月宫仿佛都为之一震。 周身环绕着祥光瑞霭,面容威严而慈悲的西王母,在两位仙娥的簇拥下,缓缓降临。她甚至未看逢蒙一眼,只目光平静地望向惊慌的嫦娥与愤怒的后羿。 逢蒙在她无上的神威面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脸上的狞笑也化为了极致的恐惧。 西王母的目光最终落在嫦娥身上,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怜悯。“痴儿,劫数如此,强求无益。”她的声音恢弘而温和,仿佛能安抚一切躁动,“你既已服下仙药,便是脱离了凡胎,尘缘种种,当如过眼云烟,散了吧。” 这番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击碎了嫦娥眼中最后一丝微光。她身体晃了晃,脸色变得比身上的月华丝绡还要苍白。 后羿死死地盯着西王母,又看向面如死灰的嫦娥,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那是一种明知不可为、无法为,却依旧不甘的极致痛苦。 西王母不再多言,袖袍轻轻一拂。 逢蒙与他手中的锦囊,便在一阵光华中被彻底封禁、带走,不知所踪。随后,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嫦娥与后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身影渐渐化作点点金光,消散于空中。 旷远的月宫,重归死寂。 只剩下这对曾经的恩爱夫妻,一个身已登仙,一个心在凡尘,隔着那道看似咫尺、实则已是天涯的鸿沟,默然相对。 嫦娥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极轻、极缓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吐出了两个字。 “……保重。”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毅然转身,不再回头。素白的身影融入那片清冷的月华与袅袅的仙气之中,仿佛本就属于这里,再也寻不到一丝人间痕迹。 后羿伸出的手,徒劳地停留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 “一轮明月,两处离索。从此之后,千秋万载,这广寒宫的孤寂,与人间的思念,将同时开始,永无止期。” 从九天之上传来的声音,为这场旷世的离别,烙下了最终的印记。 如同投入静湖的最后一颗石子,在空气中漾开一圈无形的涟漪,将旷古的寂寥与永恒的别离,温柔地包裹、封存。 余韵未绝。 啪。 一声孤零零的掌声,从寂静的深渊里挣脱出来,清脆,却带着些许迟疑,仿佛怕惊扰了这场太过真实的幻梦。 随即,这试探性的声响点燃了燎原之火。 哗————————! 汹涌的掌声如同决堤的春潮,猛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瞬间冲垮了那道由月光与悲伤构筑的无形壁垒。嘈杂的喝彩声、少年人毫不掩饰的赞叹与口哨声,混成一片温暖的声浪,将依旧沉浸在神话余韵中的空间,毫不留情地拉扯回人间的烟火里。 “江珩!太美了!” “夏知予,演得好啊!” 刺眼的白炽灯光也在这一刻骤然取代了清冷朦胧的月华,如同揭去一层唯美的薄纱,将一切秘密暴露无遗——绘着琼楼玉宇的厚重背景板静静矗立,那株散发着幽香的桂树原是纸板与塑料的造物,缭绕的“仙气”正从舞台边缘几台停止工作的机器旁不甘地散去。 “嫦娥”——江珩,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与喧嚣唤回了神思。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哀戚,如同被风吹散的雾霭,迅速消散,只余下一点恍惚的水光。她下意识地抬起广袖,遮挡了一下过于灼人的视线,那素白的袖口下,脸颊悄然晕开一抹真实的、无所适从的绯红。 而“后羿”——夏知予,几乎是在灯光大亮的瞬间就“活”了过来。她猛地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脸上悲怆与痛苦的神情一扫而空,转而咧开一个灿烂得近乎夸张的笑容,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欢快,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随即毫不客气地、一把揽住了身旁江珩的肩膀。 “搞定!完美收官!”她的声音清亮、蓬勃,充满了活力,与方才那个悲痛欲绝的英雄判若两人。 舞台瞬间变得鲜活而拥挤。“西王母”摘下了繁复的头饰,正笑着抹汗;“逢蒙”和几位“仙娥”也从两侧涌上,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神和轻松的嬉笑。古今混搭的戏服穿梭往来,刚才那个秩序井然、情感浓烈的神话世界悄然崩塌,被一片属于青春校园的、略带混乱的生机所取代。 也就在这时,陈砚从舞台的侧幕阴影里缓步走了出来。她的身形依旧有些单薄,手里紧紧攥着几页边缘已经卷曲的剧本。 她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舞台中央那个素白的身影上。直到看见江珩脸上那熟悉的、带着点茫然和羞怯的神情,而非剧本里的哀莫大于心死,她胸腔里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悄然落地。 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微光,在她唇角轻轻漾开。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苏灵汐从舞台另一侧的旁白席站起身。她放下手中那支黑色的、曾化作“天音”与“宿命”的麦克风,动作从容。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鼎沸的人声,不偏不倚,正正迎上了陈砚望过来的视线。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苏灵汐只是极其细微地挑了一下眉梢,唇角牵起一个清浅得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陈砚的目光微微闪烁,随即,下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点。 一次短暂的、无声的交汇。 在掌声、笑声和喧闹声的包裹下,这是一个只属于她们两人的,关于认可与默契的密语。 舞台正上方,一道鲜红的横幅终于在这片真实的喧嚣中,清晰地映入眼帘—— “育英实验中学‘月满人间,情系中华’中秋文艺汇演”。 神话在掌声中落幕。 而她们的故事,才刚刚揭开序章。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大课间的喧嚣充斥着整个教学楼,而位于文理科楼连接处的一楼门厅公告栏前,此刻正聚集着比平时更多的人群。 一张崭新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红色名单,被贴在最醒目的位置。顶端一行大字清晰地写着:"中秋晚会高一话剧《嫦娥奔月》参演人员名单"。 刚从操场训练回来的夏知予,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她好奇地停下脚步:"发生什么事了?"凭借174cm的身高优势,她轻松地越过人群的头顶看清了名单内容。 当"后羿——高一(5)班夏知予"这行字映入眼帘时,她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露出惊喜的笑容。 “好耶——” 与此同时,在二楼文科班的教室里,陈砚刚回到座位,语文老师便出现在门口:"陈砚,来办公室一下。"在堆满作业本的办公桌前,老师将话剧安排递给她,"中秋晚会的话剧《嫦娥奔月》,是年级的重要活动。你的文笔和共情能力是班里最出色的,年级组决定,由你来担任编剧。" 陈砚默默接过名单,目光垂下。当"江珩"、"夏知予",以及那个让她心情有些复杂的"苏灵汐"的名字依次撞入眼帘时,她捏着纸张边缘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一下。 一种熟悉的、混合着责任感与某种难以名状的微妙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不像主线中那般带着尖锐的刺痛感,更像是一缕微风吹过心湖,不可避免地泛起了涟漪。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头看向老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老师。我会尽力。" 而在三楼理科班的教室,苏灵汐趁着大课间去看了公告栏。她回到座位时,江珩正微微蹙着眉,指尖点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一道被她圈出的难题,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苏灵汐安静地坐下,没有立刻打扰。直到江珩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略显疲惫,轻轻活动了一下脖颈时,她才侧过身,用那特有的、清冽却并不冰冷的嗓音开了口。 "江珩。" "嗯?"江珩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抬起眼,目光里还带着一丝未能从数学世界里完全抽离的茫然。 苏灵汐的视线与她对接,语气平稳地告知:"话剧《嫦娥奔月》的参演名单,贴在了一楼公告栏。" 江珩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与她此刻的关联。 看着她这副模样,苏灵汐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更清晰地补充道:"你,和我,都在上面。"她略作停顿,给了对方一点反应时间,才继续道,"你饰演嫦娥。我负责旁白。"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珩那双椭圆的杏眼倏地睁圆了。握着自动铅笔的手明显一抖,笔尖"咔哒"一声在草稿纸上折断,留下一个突兀的小黑点。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肩膀微缩,脸上迅速漫开一层薄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尖。 "我、我演嫦娥?" 她小声地重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几乎是本能反应,她下意识地就想抓起桌上那本厚厚的习题集,把自己发烫的脸颊藏进去,只留下一双因为无措而快速眨动着的、浅棕色的眼睛,像极了在巢穴口被惊扰、随时准备缩回去的小动物。 苏灵汐安静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反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抹极淡的笑意无声地敛去。 午后的课程在粉笔与黑板摩擦的细响中缓缓流淌。 当放学的铃声终于划破傍晚的空气,陈砚仔细收好写满批注的剧本初稿,第一个走向多媒体教室。夕阳将走廊染成暖金色,她推开排练室的门时,里面还只有几位老师在整理道具。 她在第一排坐下,与负责剧本指导的老师低声讨论起初稿上的批注。 渐渐地,教室里开始零散地进来些其他被选中的同学——道具组的同学在后排清点材料,几位仙娥的扮演者在一旁轻声说笑。 "砚砚!"夏知予充满活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身朝气,几步就走到陈砚身边,双手亲昵地搭在陈砚肩上,带着不会让人不适的力道轻轻摇晃着,声音里满是雀跃:"太棒了!我们四个又要一起做点什么了!" 陈砚被她晃得微微前倾,脸上却不见恼意,只有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唇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待到江珩和苏灵汐并肩走进教室时,多媒体教室已经进了大半学生。 看到好友们,江珩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不自觉地绽开一个纯粹而开心的笑容。 然而,当她注意到教室里还有其他同学和老师投来的目光时,那份毫无防备的喜悦瞬间被惊醒,化作了赧然。 她白皙的脸颊浮起红晕,脚步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往身旁的苏灵汐身边靠了靠。 苏灵汐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最后落在陈砚和夏知予身上。她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朝她们轻轻颔首:"夏同学,陈同学。" 陈砚抬起头,对上苏灵汐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她注意到江珩正不自觉地往苏灵汐身边靠近,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好了,同学们都到齐了。"负责剧本指导的老师拍了拍手,"陈砚同学,先给大家讲讲剧本的整体构思吧。" 陈砚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中走上前去。苏灵汐已经在一旁安静地翻开笔记本,准备记录要点;夏知予朝她投来鼓励的眼神;而江珩则微微红着脸,眼神里带着一如既往的依赖与信任。 陈砚将笔记本在讲台上摊开,指尖触到冰凉的实物投影仪面板,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那手镌刻般秀丽工整、清晰易读的字迹连同密密麻麻的批注,被放大在多媒体屏幕上,每一个笔画都赏心悦目,却也无所遁形。 “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她的声音起初有些轻,但在安静的教室里依然清晰,“想在传统故事的基础上,突出嫦娥选择背后的矛盾感。”她开始讲述剧本的构思,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讲解完毕,负责老师环视教室,询问道:“陈砚同学的初稿大家已经看到了,对于剧本的构思和细节,有没有什么疑问,或者自己的想法需要补充修改?” 教室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 被抽签选来的同学们大多兴致不高,此刻只是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陈砚站在讲台旁,手指无意识地蜷缩,那份精心准备的热情仿佛被这无声的回应悄然浇熄了几分。 她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却恰好捕捉到后排,低头沉思的夏知予身旁,江珩正微微侧头,在苏灵汐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那一瞬间,陈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讲台的边缘——一种熟悉的、被排除在外的细微刺痛感悄然掠过心头,仿佛她们之间又形成了一个她无法介入的、无声的同盟。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坐在后排的苏灵汐举起了手,姿态从容。 “苏同学,请讲。”陈砚示意道,心下有些意外。 苏灵汐站起身,目光仍落在屏幕上某一处文字,声音清冽:“关于嫦娥服下灵药时的神态描写,这里如果用‘琉璃碎裂般的光泽’来形容她眼神的变化,从决绝到恍惚,会不会比‘永恒的怅然’更具画面感,也更贴切她瞬间的心境转折?” 陈砚怔住了。 苏灵汐指出的,正是她反复修改了三遍,却始终觉得差了点意思的地方。那个比喻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想要却未能言明的神髓。 先前那点莫名的芥蒂,在这精准无比的建议面前,顿时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了。 “……嗯。”陈砚轻轻点头,几乎是立刻接受了这个建议,“确实更好。” 苏灵汐朝她笑了笑,微微颔首,坐了回去。 这个开头仿佛打破了某种坚冰。 “我觉得这里特别棒!”夏知予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她眼睛发亮地指着屏幕上后羿追月的一段,“这里,要是能让我加个拉弓的动作,是不是更能体现后羿的不甘和决心?” 她说着就兴奋地比划起来,结果不小心碰到旁边的课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江珩被她吓得一颤,下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却又忍不住被夏知予活力满满的模样逗得抿嘴笑起来。 有了她们带头,其他原本沉默的同学也似乎被激发了灵感,开始三三两两地提出一些零散的想法,关于台词,关于背景,关于道具。 教室里逐渐响起低声讨论的嗡嗡声。 陈砚看着眼前这一幕:苏灵汐安静地坐着,目光仍若有所思地流连在屏幕的文本上;夏知予还在和旁边的同学兴奋地比划着射箭的姿势;江珩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眼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好,”她轻声应道,拿起笔在稿纸上迅速记下要点,“这些建议我都会考虑加进去。” 好的,这是根据您的要求,在排练段落中加入其他参与者描写的修改版本: “好,”她轻声应道,拿起笔在稿纸上迅速记下要点,“这些建议我都会考虑加进去。” 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暮色,排练室的灯光不知被谁按亮。原本空荡的教室此刻显得有些拥挤,负责不同任务的老师和同学们各自忙碌着。 三位负责老师——指导剧本的王老师、负责舞台调度的李老师,以及协调整体的张老师——时而低声交换意见,时而在本子上记录着。 扮演“仙娥”、“天兵天将”的同学们在另一侧练习走位和群戏动作,虽然台词不多,但神情认真。 还有五六位负责服化道的同学正挤在角落,被各种布料、半成品的纸质道具和颜料包围着。 他们大多是手工社团被临时征调来的,校领导只给一个星期的时间,只能利用白天大课间的三十分钟和放学后短暂的一小时来赶工。 此刻,有人正小心翼翼地给玉兔的耳朵上色,有人在反复调整“仙娥”们手持的宫灯造型,还有人在低声讨论如何用有限的材料让“桂树”看起来更逼真。 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忙碌,却也带着学生特有的、在有限条件下创造可能的专注。 四个少女的身影融入其中,被这片暖光和人声笼罩,在秋日的黄昏里投下交织的影子。 初次对词的环节,生涩与磕绊在所难免。江珩捧着剧本,站在临时划出的“月宫”区域,当需要念出那些饱含深情的台词时,她的声音便不自觉地低下去,眼神游移,不敢与对面的“后羿”夏知予对视,白皙的耳垂染上明显的绯色。 “江珩,”苏灵汐清冽的声音从旁白席传来,她并未抬头,目光仍落在自己的稿子上,只是平静地陈述,“情感是内在的支撑,但台词需要让最后一排的观众也听清。试着将气息沉下去,想象声音穿透这片‘月宫’的清冷。” 负责剧本的王老师在一旁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的指点总是这样,不带多余情绪,却精准地切中要害。江珩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时,声音果然清晰稳定了不少。 而夏知予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她的“后羿”充满了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力量感,念白慷慨激昂,动作大开大合,差点撞到一位扮演守宫天兵的同学。 “小予,停一下,”陈砚忍不住开口,笔尖轻轻点着剧本,同时负责舞台调度的李老师也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小予,后羿此刻是悲愤与急切交织,不是单纯的上阵杀敌,情绪层次可以更丰富些,动作也……稍微收敛一点,注意一下和其他角色的配合。” 她看着那位心有余悸的“天兵”,语气带着些许无奈。 夏知予“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朝那位同学道歉,挠了挠头:“哎呀,一不小心就投入过头了!我注意,我注意!” 陈砚的目光大多时候,总是无声地落在江珩身上。 看着她从最初的羞怯局促,到渐渐能流畅地念出台词,偶尔在苏灵汐的点拨或老师、甚至她自己的提醒下,眼中闪过领悟的微光。每当这时,陈砚心底便会泛起一丝微弱的、奇异的满足感,仿佛自己也参与了她这点滴的成长。 那份潜藏的、想要独占这份美好的意念,如同水底暗流,悄然涌动,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 苏灵汐则始终保持着一种游离之外的专注。 她对自己的旁白部分要求极为严苛,会反复调整语速、停顿和重音,寻找最能传达出“天音”宿命感与疏离感的语调。 偶尔,她也会对整体节奏提出一针见血的意见,连负责协调的张老师也会认真听取。 “这里,嫦娥与后羿的争执,节奏可以再拖慢一点。”她翻动着稿纸,声音冷静,“给观众留下情绪酝酿的空间。悲剧的美感,需要时间来沉淀。” 旁边几位扮演仙娥的同学也若有所思。 陈砚默然听着,虽然有时会觉得这种过于理性的剖析略微刺耳,但不得不承认,苏灵汐的建议往往能直指核心。 她沉默地点点头,在剧本上又添上一笔备注。 排练在磕磕绊绊中推进。有时,夏知予一个过于夸张的亮相会引得众人忍俊不禁,连一旁整理道具的同学和江珩都会捂住嘴,肩膀轻轻抖动;有时,一段主角与配角配合默契的对手戏结束后,空气中会弥漫开一种无需言说的欣然。 不知不觉间,一种微妙的平衡与默契,在四个性格迥异的少女之间,以及在她们与这个临时组成的剧组之间悄然滋生。 它建立在共同的目标之上,流淌在每一次台词的交锋、每一个眼神的传递,以及每一次熄灯后、借着窗外路灯与三两同伴结伴回家的简短交谈里。 直到汇演前最后一次彩排,陈砚站在台下阴影处,看着被灯光点亮的“月宫”,看着素衣如雪的江珩,看着英气勃勃的夏知予,听着耳边苏灵汐那仿佛能贯穿时空的旁白声,看着台上台下所有为此付出努力的身影。 她知道,那个只存在于她笔下的、孤寂千年的故事,即将被她们所有人共同赋予真实的血肉与温度。 暮色四合,礼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中秋晚会的热烈气氛如同暖流,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当厚重的绛紫色幕布最后一次缓缓合拢,将《嫦娥奔月》那凄美绝伦的尾声彻底掩藏其后时,更加汹涌澎湃的掌声与欢呼声,才仿佛惊醒了一般,轰然爆发,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 后台瞬间陷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混乱”。成功的喜悦像香槟的气泡,洋溢在每个参与者的脸上。扮演仙娥和天兵的同学们互相击掌,兴奋地议论着刚才台上某个瞬间的默契;负责服化道的同学们则长舒一口气,脸上带着疲惫而满足的笑容,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那些承载了他们无数心血的服饰与道具。 江珩被这热烈的氛围包裹着,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属于“嫦娥”的悲戚与空茫,却又被现实的欢欣冲击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夏知予已经利落地扯下了象征“后羿”英雄气概的额带,脸上因为兴奋和刚才卖力的演出泛着红晕,她一把拉住江珩微凉的手,眼睛亮晶晶的:“阿珩!我们成功了!你刚才真是太美了!” 她的声音响亮,带着毫无保留的赞叹。 苏灵汐不知何时也已走了过来,她已将麦克风交还,神情是惯常的平静,但那双清冷的眼眸在后台略显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也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稍外侧的位置,仿佛在确认这场集体努力的圆满收官。 陈砚是最后一个从舞台侧幕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的,与苏灵汐几乎并肩。她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份边缘已被翻得有些卷曲的剧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先是下意识地、近乎贪婪地投向被夏知予拉住的江珩,确认她安然无恙,且正被一种纯粹的快乐包围着。 直到那暖意融融的画面稍稍抚平了她心底因演出而紧绷的弦,她的视线才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般,自然地、带着一丝放松后的余裕,从江珩身上缓缓移开。 当陈砚收回目光时,不经意间,瞥见了身旁苏灵汐的侧脸——她也正望着江珩的方向,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眸里,此刻蕴着某种陈砚看不清也读不懂的、过于复杂的微光,并非单纯的欣赏,也非简单的兴趣,更像是一种……沉浸在某种思绪中的专注。 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陈砚的注视,苏灵汐倏地收回目光,转向陈砚时,脸上已挂上了那副陈砚见过的、无可挑剔的公式化微笑:“怎么了,陈砚同学?” 陈砚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那仿佛覆盖着一层薄冰的双眸,然后,抬起拿着剧本的手,用卷起的稿纸不轻不重地、恰好拍在苏灵汐半举着胳膊的上臂处。 “哼,” 陈砚浅浅地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妥协与警告的意味,“演得还不错嘛。暂且…认可你了。江珩的话,交给你一部分,我也不是不能放心。”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那层微笑的假面:“但是,别想着能把她完全从我身边带走。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洞察的笃定,“对着我们的时候,没必要每次都挂着这种笑容哦?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在笑吧。这一点,可瞒不过我。” 苏灵汐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滞了一瞬,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怔愣,仿佛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敲开了紧闭的门扉。 然而,那失态仅是刹那,几乎是本能地,更深的、用以防御的虚假笑意如同面具般迅速重新覆盖上来,她微微偏头,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陈砚看着她这近乎条件反射般的伪装,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还在装”几个字。“话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语气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不容置疑,“以后该怎么相处,怎么对待我们,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向前凑近了半步,仰头看着高挑的苏灵汐,语气忽然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像是献出珍宝般的郑重:“还有,江珩她……是个很单纯的人。”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苏灵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如果……如果你让她难过的话,我和小予,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陈砚说完,不再看她,转身朝着依旧沉浸在兴奋中的江珩和夏知予走去,背影带着一种卸下部分重担后的、罕见的轻松。 就在她转身,将苏灵汐完全置于视线盲区的刹那,苏灵汐脸上那维持了许久的、公式化的微笑,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目光沉默地追随着陈砚的背影,最终落在不远处那三个笑闹作一团的少女身上。 一种此前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眼神,在她清冷的眼底沉淀下来——那并非刻意营造的疏离,也非出于理性的审视,而是一种更为原始的、带着些许冰冷的孤独感,如同置身于喧嚣之外,静静凝视着橱窗内温暖灯火的行人。 那视线短暂地掠过夏知予灿烂的笑脸,在陈砚放松的肩线上停留一瞬,最后,如同被无形之物牵引,牢牢地、复杂地锁定了正被夏知予揽着肩膀、微微脸红却眉眼弯弯的江珩。 这抹异色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灯光投下的错觉。 随即,她眼帘微垂,再抬起时,周身那层无形的壁垒似乎又重新悄然筑起,只是那壁垒的厚度,仿佛与之前有了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同。 她迈开脚步,姿态依旧从容地向着那团温暖的光源走去。 喧嚣过后,人群渐渐散去。四人换回了日常的校服,并肩走在被皎洁月光笼罩的校园小径上。夜晚的空气清新微凉,与方才礼堂内的闷热嘈杂恍如隔世。 远处依稀还能听到晚会的余韵,近处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们偶尔响起的、放松的脚步声。 “饿死我啦!”夏知予揉着肚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刚才在后台紧张得什么都吃不下!我妈给我带了月饼,说是你们肯定也顾不上吃饭,走走走,我们去那边亭子里分了它!” 那是一个建在池塘边的六角小亭,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亭子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温柔。夏知予献宝似的打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四种不同馅料的月饼,小巧可爱,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喏,莲蓉蛋黄、豆沙、五仁,还有这个……嗯,好像是新式的流心奶黄!”她热情地分发给每人一个,“别客气,快尝尝!” 江珩小声道谢,接过一块豆沙的,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 苏灵汐选的则是那块流心奶黄,她吃相依旧斯文,但微微扬起的眉梢似乎也表示了对这味道的认可。 陈砚拿着那块象征“团圆”的莲蓉蛋黄月饼,却没有立刻吃。 她靠在冰凉的亭柱上,目光缓缓掠过身边三人—— 夏知予正豪迈地咬着五仁月饼,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演出时某个差点出糗的细节,引得江珩抿嘴轻笑;苏灵汐安静地品尝着月饼,偶尔,她的目光会不经意地落在一旁小口吃着月饼、脸颊微鼓的江珩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移开,看向亭外荡漾着月影的池水,眼神依旧难以捉摸。 一种奇异的、平静的暖流,悄然漫过陈砚的心田。没有尖锐的占有欲,没有灼人的嫉妒,也没有沉重的负担。 只有此刻,月光,池水,甜香的月饼,和身边这三个与她共同完成了一场盛大幻梦的同伴。 她低头,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月饼。莲蓉的细腻清甜与蛋黄的咸香丰腴在口中交融,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圆满滋味。 也许……这样的“团圆”,也很好。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真正意义上的、圆满无缺的明月。 月光温柔地洒落,笼罩着亭中的四个少女,也笼罩着她们脚下这条刚刚开始、尚不明朗,却似乎不再那么孤单的道路。 今夜,广寒宫的故事在掌声中落幕。 而属于她们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写下第一个温暖的注脚。 今年吃了麻辣小龙虾馅的月饼。 本篇是平行线,在这个时空里,她们不需要经历那些沉痛的过往,陈砚的疯狂与偏执也相对弱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中秋特辑 第4章 失衡的天平 窒息感是先于意识醒来的。 那六张脸,像被雨水打湿的劣质颜料画,模糊地混在一起,只剩下扭曲的恶意。 她们把我围在悬崖边,脚下的石头松动着往下掉,落进下面那片望不到底的、墨蓝色的海里。 风很大,带着咸腥味,呼呼地往我耳朵里灌,可还是能听见那个扎着低马尾的领头女生尖着嗓子喊:“装什么清高!” 然后,一股大力猛地从我背后袭来。 失重感瞬间抓住了我,心脏像要跳出嗓子眼。我一直往下掉,风刮得脸生疼。接着是刺骨的冷,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下子就没过了头顶,夺走了所有空气。 我拼命想划动手脚,想往上挣扎,可它们就像不是我自己的一样,沉得像灌满了铅,一动也动不了。眼前越来越黑,胸口被水压得生疼,脑子也开始迷糊,像墨汁滴进了清水里,慢慢化开,变淡。 就在最后一点意识快要消失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拼命抬起了右手,朝着海面上头那轮看着又远又冷、像个假太阳一样的光圈抓去……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撞,声音大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慢慢反应过来刚才那是梦。 又是那个梦。 那些模糊的脸和掉下去的感觉,像甩不掉的影子,总在我觉得稍微安稳一点的时候,又把我拖回那个冰冷的深渊里。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我才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洗脸,想把梦里那种粘乎乎的害怕和最后怎么都抓不到东西的无力感冲掉。 镜子里的我,脸色有点白,眼圈下面泛着淡淡的青黑。 走出房间,妈妈在厨房忙着做早饭,爸爸大概又早早去学校看学生早自习了。餐桌上放着温好的牛奶和包子。 “起来了?快点吃,别磨蹭晚了。” 妈妈头也没回,声音里带着早上惯有的忙碌和疲惫。 “嗯。” 我低低应了一声,坐下来小口吃着。家里日常的声音和味道,慢慢把噩梦剩下的那点影子赶走了,但也只是赶走了而已。 吃完早饭,拎起书包打开门,那个瘦瘦的身影果然已经安静地等在楼道里了。陈砚背着她那个有点旧的书包,低着头,晨光从楼道窗户照进来,在她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听到门响,她立刻抬起头,眼睛像能定位似的,一下子就看住了我。 “砚砚,早。”我向她展现一个浅浅的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点。 她没说话,只是走过来,伸出她总是有点凉的小指,轻轻勾住了我的。那点凉意,反而让我觉得踏实了点。 我们一起下楼,刚走到楼门口,就听见一个清亮亮的声音带着笑喊:“阿珩!砚砚!这儿呢!” 是夏知予。她扎着个精神十足的马尾,站在初升的太阳光里,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她几步跑过来,很自然地伸出手,想像以前一样去揉陈砚的头发,嘴里还笑着逗她:“我们砚砚今天怎么还是这么酷呀?” 陈砚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往我身边靠了靠,躲开了夏知予的手,但脸上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抿着嘴,耳朵尖有点泛红。 “小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算是抗议。 夏知予也不在意,哈哈一笑,转而看向我:“阿珩,你看她!走吧走吧,再磨蹭真要迟到了!” 看着夏知予灿烂的笑脸和陈砚那副想躲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心里那点因为噩梦带来的阴霾,好像也被冲淡了一些。我轻轻用肩膀碰了一下陈砚,低声说:“走了,砚砚。” 她这才轻轻“嗯”了一声,勾着我的小指,跟着我和知予一起汇入了清晨上学的人流里。 走在熟悉的路上,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夏知予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昨天篮球社的趣事,偶尔还会模仿一下老师上课的口头禅,逗得我忍不住弯起嘴角。陈砚比昨天我们和苏灵汐待在一起时话更多了,也更喜欢分享,平日里紧绷的肩膀线条也放松不少。偶尔夏知予说到特别好玩的地方,她会飞快地抬眼看我一下,眼神里带着一点点好奇,然后又迅速低下头,但我知道她也在听。 这段每天重复的路,因为身边这两个人,变得不那么难熬,甚至有了些许微弱的暖意。只是,那份藏在心底的、关于坠落和窒息的冰冷记忆,以及即将在学校里可能面对的新一天,都让我清楚地知道,这份清晨的短暂宁静,是多么脆弱。 上午第二节课后的休息时间,教室里的空气总算流动起来。我正对着上节课的物理公式出神,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班的后门口。是陈砚。她安静地站在走廊的光影交界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无声地落在我身上。 我站起身朝她走去,身旁却响起了苏灵汐清冽的声音:“江珩。”她手里拿着一张便签纸,“物理老师让现在去实验楼器材室拿下节课要用的示波器探头,我们一起去吧?”她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我的心微妙地悬了一下,下意识地先看向后门的陈砚。她显然看到了苏灵汐的靠近,原本带着些许期待和雀跃的眼神瞬间沉寂下去,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袖口。 “好。”我应了苏灵汐,然后快步走到后门对陈砚轻声解释:“砚砚,老师让我去帮忙拿点教具。你先回教室吧,下课人多。”陈砚抬起头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出这是玩笑话的证据,很显然她失败了,只能轻轻“嗯”了一声,默默转身消失在走廊的人潮里。 去实验楼的路上,苏灵汐步伐从容,偶尔会就物理课上的概念简短地说一两句见解。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应和着,脑海里却浮现陈砚刚才那个失落的眼神。苏灵汐的到来,似乎对陈砚有着非比寻常的影响。 下午最后一节数学课,老师在黑板的右下角写下了一道拓展思维的函数题。那道题像一座沉默的堡垒,散发着吸引我去攻克的磁场。我需要那样的时刻,全身心投入一个纯粹的逻辑世界。 下课铃响,我走出教室,看到陈砚和夏知予已经等在了后门。夏知予扎着利落的马尾,脸上洋溢着活力的笑容。 我走到她们面前:“今天数学老师留了道附加题,我想去图书馆查资料,可能要多待一会儿。你们先回去吧?” 夏知予爽快地说:“好啊,那你专心钻研!”她说着拉陈砚就要走。但陈砚站在原地没动。 她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很大,伸出手轻轻勾住了我的小指,指尖冰凉:“……要很久吗?”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不舍。 我心里一软,放柔声音:“题目有点难。秋天天黑的快,你一个人等我会担心。跟知予一起回去,好不好?我保证做完就回家。”夏知予也揽住陈砚的肩膀轻声劝着。陈砚的目光在我们脸上逡巡,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小声说:“那……你早点回来。” 看着她们离开,我才转身走向图书馆。图书馆的静谧拥有抚平焦躁的魔力,它像一条温暖的河,将心头的喧嚣轻轻带走,只留下翻页的细响和纸张的清香,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找回内心的安定与力量。 当我沉浸在数学世界里时,苏灵汐的声音再次响起:“一起看看?”她自然地在我身旁坐下,寥寥数语就为我指明了方向。那种智力上被深刻理解的共鸣感,像一道光照亮了迷雾。 当难题的轮廓变得清晰,窗外已是霞光满天。苏灵汐收拾东西时,状似无意地在一张小猫便利贴上写下一串数字,轻轻推到了我面前:“我的联系方式,以后如果遇到有趣的题目,可以一起讨论。不是学习上的事情也可以。” 我看着那串数字,小心地将便利贴夹进笔记本内页。 “待会儿我还有事,可能得你自己回去了。” 苏灵汐早已收拾好,她靠在一旁的书架上把玩着自己的发尾,慵懒的像一只猫。我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透过头发,悄悄观察她。 “啊,嗯。那……再,再见。” 其实我有些没意料到她还会想跟我一起回家,在进行短暂的道别后,我有些狼狈地逃离她的目光所及之处。 我没有选择把夹着便利贴的笔记本放入书包,而是想着在路上好好观察一下。 攥着夹了便利贴的笔记本走出图书馆时,霞光已揉成细碎的金箔,轻轻贴在沿街梧桐的叶尖上。晚风裹着傍晚特有的温软吹过来,带着街角面包店飘出的焦糖香,把发梢都烘得暖融融的。 “原来和能跟上我思路的人交流,是那么开心的一件事……” 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记本内页,能隐约触到便利贴边角的弧度。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像融化的奶糖淌在路面,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落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窸窣声里,总忍不住想起那张印着小猫的纸,和上面一串让心跳慢半拍的数字——连回家的路,都好像比往常多了点甜丝丝的盼头。 然而这份轻快的心情,在走到我家楼下时凝固了。陈砚抱着书包,蜷缩在楼道口的阴影里 “砚砚?”我心头一紧快步上前,“你怎么没回去?”她抬起头,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又大又空,伸出手用力勾住了我的小指,指尖冰得吓人。“我……我不放心。” 看着她这副模样,白天所有的轻松感都化为了愧疚。我把她拥入怀,一遍遍地对她道歉,直到她那小小的身躯不再发抖,回抱我为止。我拉起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一边上楼一边柔声说着学校的趣事:“今天语文课代表念作文时差点咬到舌头;英语老师给我们展示了一篇得奖的英语作文,我觉得那篇写得没有你的好,字也没有你的好看……听说下周要举办毛笔书法展了,你想去看吗?” 她沉默地听着,紧紧依偎着我,对我的话句句有回应,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回到家,应付完母亲公式化的问候和弟弟的吵闹,我逃也似的钻回自己的房间。关紧房门,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我拿出笔记本看着那张便利贴,打开略微有些破旧的手机,登录社交软件输入那串号码——她的头像是一片深邃的梵高星空,昵称只有一个简单的“.”。发送好友申请后,系统几乎下一秒就提示“已通过验证”。 她通过的速度快得让我心头一震,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拿远些,紧跟着闭紧了眼——连屏幕都不敢多看一眼。约莫一两秒过去,才偷偷掀开眼缝,小心翼翼往屏幕上瞟。 对话框空荡荡的,我正犹豫着该说什么,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安全到家了?”附带了一个看上去很蓬松的小猫的微笑表情。 “嗯,到了。” 我回复道,手指有些僵硬。 “今天那道题,最后一步的表述或许可以更精炼一些。” 她紧接着发来了一张图片,是那道数学题最终证明的优化版本,字迹清晰漂亮。 我看着屏幕上的文字,白天在图书馆里那种思维碰撞的火花似乎又重新闪烁起来。我们隔着屏幕又简短地交流了几句关于题目的话。 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对知识的纯粹探讨,但这种连接感却如此真切地存在着。 我放下手机,目光落在书桌面上那两道清晰的划痕上。一道属于昨日初遇的波澜,一道属于今日深交的印记。 苏灵汐的出现,像一颗精准计算过的砝码,不由分说地落在了我内心那座原本只为陈砚倾斜的天秤一端。此刻,天秤正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吱呀声,摇摆不定。我站在这失衡的支点上,一边是沉重而熟悉的依赖,一边是清新而充满吸引的未知,脚下是虚空般的迷茫。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而我心中的波澜,却比夜色更深,更难以平息。 第5章 星轨脱离时 睡眠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暗流涌动的记忆。我再次从那个下坠的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敲击。窗外天色灰蒙,房间里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指尖下意识地向枕头边摸索,触到了手机冰凉的外壳。屏幕亮起,没有新消息。这个认知带来一丝奇异的空落,仿佛和某个刚刚建立起来的世界断了线。 昨晚图书馆里,苏灵汐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她那句清冷的“以后如果遇到有趣的题目,可以一起讨论。不是学习上的事情也可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而陈砚最后那个含着泪、带着委屈的眼神,则是另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 洗漱,换衣,动作机械。打开房门,那个纤瘦的身影果然已经立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像一株依门而生的植物。 陈砚抬起头,浓密刘海下的眼睛像两潭深水,无声地望过来。她没说话,只是默默伸出冰凉的小指,勾住了我的。力道比平时要紧些,透着一股不安。 “砚砚,早上好。”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常。 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问:“阿珩,你昨晚……没睡好?”她的敏锐总是让我无所遁形。 “还好,可能是写题太入迷了。”我含糊地应着,避开了她的注视。 我们一起下楼,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走到楼门口,夏知予像一阵带着阳光气息的风冲了过来。 “阿珩!砚砚!早上好呀!”她笑容灿烂,但目光在我们俩脸上扫过时,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哇,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昨晚一起做贼去啦?”她故作夸张地凑近,看看我,又看看陈砚,“阿珩是不是又偷偷熬夜看星星了?砚砚你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穿少了?”她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用手包住陈砚勾着我的那只手,试图给她一点暖意。 陈砚微微缩了一下,但没有挣脱,只是低下头,耳根泛红。我看着夏知予努力活跃气氛的样子,心里那份因为撒谎和对陈砚愧疚而产生的沉重感,似乎被冲淡了一点点。 去学校的路上,夏知予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昨天的趣事,试图驱散我们之间的低气压。我偶尔应和几句,陈砚则始终沉默。小指上传来的力道时紧时松,像她起伏不定的心绪。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苏灵汐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 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线条交错,像一张无形的网。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题目上。当老师询问思路时,我几乎和苏灵汐同时举起了手。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认可的光芒。 讲解时,我发现自己的思路和她在某个关键点上不谋而合。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拿起笔,在草稿纸的角落飞快地写下一个更简洁的辅助线添加方式,然后极其自然地将纸轻轻推向我的方向。那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刻意,只有一种智力上的默契。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愉悦感涌上心头。不同于来自家庭的期望,也不同于陈砚那种令人窒息的依赖,这是一种建立在平等和能力认可之上的共鸣。 我忍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她正专注地看着黑板,侧脸线条清晰冷静,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挺翘的鼻梁上投下细小的高光。 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宁很快被一种莫名的注视感打断。我下意识地望向教室后门的窗户,那里空无一人。 但我几乎能想象出陈砚可能站在那里的样子——透过玻璃,死死地盯着我和苏灵汐的方向,眼神里混合着被抛弃的恐惧和灼人的嫉妒。 她以前就常这样,像个沉默的守望者。我甚至能感觉到,如果夏知予也在附近,陈砚可能会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不让情绪失控,她是在乎夏知予的,不想让夏知予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 课间,夏知予果然溜到我们班门口,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又急切地说:“阿珩!我刚刚好像看到砚砚在文科楼那边往这边看,眼神吓死人了!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她的脸上写满了真实的担忧。 我心里一沉,努力挤出稍微自然些的笑容道:“没,没什么,可能就是……有点误会。” 夏知予皱着眉:“你可别骗我。砚砚那个样子……我看了都心疼。阿珩,你有事别憋着,跟我们说啊。”她的“我们”,包括了我和陈砚,一如既往地试图把我们三个紧紧捆在一起。 食堂里喧闹依旧,但我们这一桌的气压低得吓人。陈砚几乎没动筷子,只是用筷子机械地戳着碗里的米饭,头埋得很低。她只有在心情极度不好的时候会对食物做出这样“大不敬”的行为。 苏灵汐坐在我的对面,姿态优雅地吃着饭,神情平静,仿佛周遭的暗流与她无关。这种平静,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压力。 突然,陈砚从自己餐盘里,夹了一小筷她几乎没动的清炒豆芽,放到了我和夏知予的餐盘里。动作带着一股倔强的意味。然后,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直勾勾地看向苏灵汐。似是对主权的宣泄,又像是对这头突然闯入自己领地的神秘物发泄不满。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灵汐放下筷子,用餐巾纸轻轻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迎上去,却是对着我说话,声音清晰得不带一丝波澜:“江珩,不合适的给予和过度索取,本质都是关系的消耗。你觉得呢?”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开了所有伪装。陈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眼看就要爆发。 “哎呀!今天的冬瓜汤真好喝!”夏知予猛地提高音量,几乎是同时,她“不小心”把汤勺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立刻弯腰去捡,趁机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提醒。捡起勺子后,她立刻笑着给陈砚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砚砚,这个红烧肉炒得可嫩了,你尝尝!多吃点肉对身体好!”又转头对苏灵汐说,“苏同学,你别光吃饭,也喝点汤呀!” 但紧绷的气氛并未缓解。夏知予看着陈砚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苏灵汐无动于衷的平静,咬了咬牙,突然站起身,拉住陈砚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砚砚,走,陪我去买瓶酸奶!我突然超级想喝那个黄桃味的!” 陈砚僵持着不动,夏知予几乎是用上了力气,半拖半拽地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一边还对我和苏灵汐挤出一个笑:“你们慢慢吃,我们马上回来!”强行将陈砚带离了这个即将爆炸的战场。 我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随即又被巨大的难堪淹没。餐盘里多出来的豆芽,像是一种无声的谴责。 苏灵汐看着我,淡淡地说:“你似乎总在勉强自己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但你不是粘合剂,江珩。”说完,她端起餐盘,也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喧闹的食堂中央,感觉自己像个孤岛。 放学铃声像赦免令,又像审判钟。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心里乱成一团。苏灵汐走过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学校对面新开了一家书店,听说进了不少数学竞赛和天体物理方面的书,要去看看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天体物理……那是我藏在心底,几乎不敢触碰的词。我下意识地看向后门,陈砚和夏知予已经等在那里了。陈砚的目光像黏在我身上,充满了乞求和不安。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她们,喉咙发干。“砚砚,知予,”我艰难地开口,“今天……我得去帮老师整理物理实验室的器材,可能很晚……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陈砚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那种破碎的、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锥心的痛楚:“阿珩……你为了她……骗我。” 说完,她猛地甩开我下意识想去拉她的手,转身就跑,瘦弱的背影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夏知予惊呼一声“砚砚!”,焦急地看了我一眼,追了上去。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和苏灵汐在书店的时光,是这一天唯一的喘息。当我在书架角落找到那本《大众天文学》时,几乎雀跃。苏灵汐拿起另一本《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淡淡地说:“看来我们兴趣相近。” 结账时,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书,随口问:“想过以后学这个?”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嗯,比……当老师有意思。” 她若有所思:“星辰的运行,的确比教案更吸引人。” 这句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被各种期望压得密不透风的心房。然而,这光亮是短暂的。 回到家,母亲正围着围裙,追着喂弟弟吃饭,额上带着汗珠。看到我,只是匆匆一句:“回来啦?饭在桌上。”便又去忙了。我默默放下书包。母亲习惯性地过来帮我整理,拿起书包时,那本崭新的《大众天文学》滑了出来。 母亲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拿起书翻了两下,语气带着不满:“又乱花钱买这些没用的书?看这些星星月亮能当饭吃?”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生活的疲惫,“你爸一天到晚就知道忙他那些学生,家里的事一点也不操心……你弟弟眼看就要上幼儿园了,到处都要用钱。你就不能实际点?将来像你爸一样当个老师,安安稳稳的,多好!别整天想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的话语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缠绕。 那种“为你好”的禁锢,对我梦想的轻蔑,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窒息。我没有争辩,只是沉默地夺回那本书,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冲回自己的房间,将母亲的唠叨和弟弟的哭闹重重地关在门外。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我瘫坐在书桌前,抱着那本天文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白天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滚:陈砚绝望的眼泪,苏灵汐冷静的话语,母亲不满的抱怨……我觉得自己像被撕扯成了好几片。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是夏知予。 “阿珩!你到家了吗?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担忧,“砚砚她跑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哭得喘不上气,我怎么敲门她都不开!阿珩,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我握着听筒,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阿珩,”夏知予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肯定也很难受。砚砚她……是太在乎你了,在乎得……可能方式有点让人喘不过气。但是,我们三个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有什么事,说开了好不好?我看着你们这样,心里特别不好受。” 夏知予的话像暖流,稍稍融化了我心头的冰层。但我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哑声说:“知予,谢谢……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累。” “那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明天……明天我再找砚砚聊聊。”夏知予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房间重回死寂。而此刻,在江珩家的对面,陈砚正蜷缩在自己家充满霉味和杂物的小房间里。窗外邻居的争吵声隐隐传来,她却像听不见。她紧紧抱着一条旧围巾,那是江珩初中时用过的,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熟悉的气息,这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和氧气。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绝望。“阿珩是我的……是我唯一干净的东西……”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那个苏灵汐……她凭什么?她看阿珩的眼神,像在解剖一只蝴蝶的标本……她根本不懂阿珩对我有多重要!” 她想起夏知予阳光般的笑容,想起她总是努力调和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愧疚。“小予是肯定站在我这边的……可是……没有人能代替阿珩。没有了阿珩,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那个念头再次疯狂滋长:“如果阿珩被她抢走……如果连阿珩都不要我了……” 黑暗中,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扭曲而坚定,一个清晰又可怕的计划在脑中成形:“要是苏灵汐消失就好了……只要没有她……一切就能回到从前……阿珩就会只看着我一个人了……”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那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地叫嚣着。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吞噬着所有的星光与希望。 第6章 无声的审判 九月的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叶间隙筛落下来,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草木微凉与暖阳干燥的气息,那是长假前夕独有的味道——一种躁动与慵懒并存的期待感,像无声的音符,漂浮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教室里的气氛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弛。课间,已经有同学在低声交换着假期的计划,旅行、回家、或是干脆睡上几天。这种普遍的轻松感,却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我隔绝在外。我的内心,并未因即将到来的七天闲暇而感到半分雀跃,反而被一种更沉重的、近乎窒息的预感所笼罩。 自从那天在书店门口对陈砚撒下那个拙劣的谎言,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表面上看,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 陈砚不再提起那件事,依旧会在清晨的楼道里等我,依旧会沉默地走在我身边,偶尔,甚至会在夏知予叽叽喳喳说笑时,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她看起来……正常得过分。 然而,正是这种“正常”,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压抑得令人心慌的平静。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裂痕,并非消失,而是被她用惊人的意志力强行掩盖了起来,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一触即碎的痂。 而苏灵汐,这个突然闯入我世界的变量,在过去的一周里,已然成为了一个稳定的存在。放学后同走一段路,似乎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我们的话题大多围绕着数学定理、物理公式或是偶尔提及的星空。那种智力上平等交流、彼此理解的共鸣感,像暗夜里悄然滋长的藤蔓,无声地缠绕着我,带来一种令我既迷恋又惶恐的慰藉。 我贪恋这份清醒的共鸣,它让我感觉自己不再只是一台“学习机器”,而是一个思想被看见、被尊重的独立个体。 但我无法忽略的是,每当苏灵汐在场时,陈砚那种近乎完美的“正常”面具下,所泄露出的细微裂痕。那不是在食堂里刻意拨来的豆芽,也不是言语上的冲突,而是一种更隐晦、更深入骨髓的紧绷。 她会在我和苏灵汐讨论问题时,将头埋得更低,筷子无意识地在米饭里戳出细密的孔洞;她会在我对苏灵汐的某个观点表示赞同时,握住水杯的指节微微泛白。 这些细微的变化,大大咧咧的夏知予或许未曾察觉,她仍在努力扮演着粘合剂的角色,用她的阳光试图驱散我们之间若有若无的低气压。 但苏灵汐……我相信,她一定看得清清楚楚。她那双向来冷静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眼睛,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陈砚平静表象下那汹涌的暗流,以及我在这三角关系中笨拙的挣扎与无法言说的负罪感。她近乎了如指掌,却从不点破,只是偶尔在我看向她时,回以一个极淡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那眼神让我无所遁形,又奇异地让我感到一种不被评判的宽容。 明天就是长假了。七天,漫长的七天。我不知道这表面的平静,是否还能维持下去。看着窗外明媚的秋光,我的心却像坠着一块浸透了水的巨石,沉向未知的、昏暗的深渊。 指尖下的盒装牛奶还带着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余温,塑料膜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洇湿了我的指腹。我站在门内,深呼吸,像要奔赴一场无声的审判。门外,对门传来细微的响动,还有陈砚母亲那压低了的、带着疲惫的叮嘱声。 就是现在。我拧动门把,刻意让开门的声音显得轻快一些。 门外的情景让我的心猛地一沉。对门虚掩着,陈砚的母亲——那位曾经眉眼温婉的阿姨,正半弯着腰,轻轻将陈砚往外推。阿姨今天穿了件高领的薄毛衣,试图遮盖什么,但侧过脸时,下颌处一道不太自然的红痕还是若隐若现。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倦怠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担忧。“……听话,砚砚,去上学,什么都别想。”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门缝里,那股熟悉的、混合了廉价酒精、不清爽的空气和淡淡中药味的复杂气息更浓烈地扑面而来,无声地诉说着门内那个空间的压抑。阿姨看见我,像是松了口气,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无力:“小珩啊……砚砚她……就麻烦你了。” “阿姨放心。”我低声应着,喉咙有些发紧。 目光转向陈砚。她低着头,浓密的刘海几乎完全遮住了眼睛,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苍白的瓷娃娃,静静地立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对我和她母亲的对话毫无反应。 我走上前,将手里那盒温热的牛奶递到她眼前,吸管已经体贴地插好。“砚砚,早上好,给你。”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甚至带着一点刻意的轻松。 没有回应。 她的手垂在身侧,连指尖都没有动一下。牛奶盒表面的水珠汇聚,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的一声。 我有些无措,试图找些话来说:“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没那么凉了……”话说出口,才觉得在这沉闷的楼道里显得多么空洞和可笑。 我的声音孤单地回荡着,然后被寂静吞噬。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她。我想用身体的接触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告诉她我还在。 在我的手臂环住她肩膀的瞬间,我似乎感觉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惊扰,又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可能是我抱得太突然了吧。她并没有明显的抗拒,但整个身体依旧是僵硬的,像一块怎么也无法捂暖的寒冰,没有任何回馈。 这个认知让我的愧疚感有增无减。我僵在原地,抱着这个冰冷而疏离的身体,之前的决心和准备好的说辞都显得苍白可笑。 补偿?我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无法传递出丝毫暖意。 我缓缓松开她,看到她依旧低垂着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多心。 那盒牛奶,还尴尬地握在我另一只手里,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 “我们……走吧。”我干涩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去学校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默。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出楼道就下意识地寻找并勾住我的小指。而是默默地跟在我身侧半步之后,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我想起夏知予,那个总是像小太阳一样驱散阴霾的女孩,今天因为篮球社的晨训要提前到校,此刻大概已经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了。她的缺席,让这条原本三人同行、偶尔充满欢声笑语的路,变得格外空旷和冰冷。 我手中的牛奶,最终和我渐渐冰凉的心一样,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函数图像的变化,那些曾经能让我迅速沉静下来的曲线和公式,此刻却像纠缠在一起的乱麻,怎么也无法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试图穿透理科楼的墙壁,望向对面那座安静的文科楼。砚砚现在在做什么?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趴着吗?夏知予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一上午都趴着,谁叫都不理……”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她独自蜷缩在课桌后,用沉默和隔绝筑起一座堡垒,将所有的伤害和不安都锁在里面,也包括我带来的那一份。 这种想象让我的胃部一阵紧缩。 课间,我正对着窗外发呆,一个身影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 是苏灵汐。 她并没有看我,而是将一本摊开的物理竞赛题集推到我面前,指尖点在其中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题目上。 “这道题的第二种解法,边界条件似乎有些争议,”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就像在谈论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你怎么看?” 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题目上。这是我们之间熟悉的交流模式,用理性的探讨来填补可能存在的尴尬或沉默。我仔细看着题目,试图跟上她的思路。然而,今天我的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运转得异常缓慢。 “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思维一片混乱,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分析。挫败感涌上心头。 苏灵汐侧过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清冷的眼睛似乎洞悉了一切,但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点破我的不在状态,或者追问缘由。 她只是极轻地合上了题集,淡淡地说:“可能题目本身表述不够严谨。下次找些更经典的例题讨论。” 她的话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谅,为我此刻的失常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这种体贴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她一定什么都明白,明白我的心神不宁源于何处,明白我此刻的挣扎和愧疚。 但她选择沉默,选择用这种方式维护我脆弱的自尊,或者说,她不屑于介入这种在她看来或许有些“低效”的情感纠葛。这种清晰的边界感,让我感激,又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 午休的食堂依旧喧闹,但我们这一桌的气压却低得惊人。 陈砚依旧只打了少量的素菜,默默地吃着。我看着她餐盘里寡淡的食物,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早上那个失败的拥抱和那盒没送出去的牛奶,一种补偿的心理再次驱使着我。我鼓起勇气,夹了一块自己餐盘里的红烧排骨,想要放到她的碗里。 就在我的筷子即将触碰到她的碗沿时,她的左手手臂非常轻微地顿了一下,连带着她正在夹菜的左手也停滞了半秒。这个动作极其细微,短暂得几乎无法捕捉,但她整个人的线条似乎在那一刻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并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拒绝那块排骨,只是任由它落在自己的米饭上,然后继续小口地、机械地进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我却无法忽视那瞬间的凝滞。 是因为我的靠近让她不适吗?还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左臂上方,被校服外套遮掩的地方。 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吗? “食不言,寝不语。”坐在对面的苏灵汐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她用餐巾纸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扫过我和陈砚,最后落在我脸上,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过度关注,有时反而是种负担。” 我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她又一次精准地看穿了我的意图,并且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指出其中的不妥。我像是在舞台上拙劣表演的小丑,而她是台下唯一清醒的观众。我讪讪地收回目光,埋头吃着自己的饭,食不知味。 夏知予似乎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努力想活跃一下。她笑着对陈砚说:“砚砚,明天就放假啦!七天呢,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们可以一起去图书馆,或者去公园逛逛?” 陈砚抬起头,对夏知予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又低下了头。那个笑容短暂得像从未出现过,却比任何哭泣都更让夏知予担心。 “砚砚……”夏知予还想说什么,但看着陈砚明显拒绝交流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担忧。我避开了她的目光。 下午的时光在一种煎熬般的缓慢中流逝。放学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必须今天和砚砚谈谈,必须在长假开始前,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僵局。我不能让这种状态持续整整七天。 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几乎是跑着冲向了文科楼。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混合着紧张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也许,只要我主动开口,诚恳地道歉,我们之间就能有所转机? 然而,当我气喘吁吁地冲到陈砚的班级门口时,映入眼帘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座位。她走了。 在我到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陈砚啊?一下课就走了,很快,叫她好像都没听见。” 她同班同学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火苗。 失落和恐慌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她连一个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了吗? “阿珩!”夏知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显而易见的焦急,“怎么样?找到砚砚了吗?” 我摇了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缓缓用双臂环抱住自己,习惯性的想要蹲下。 “别急别急,”夏知予拉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去找找?或者我陪你回家?说不定她只是先回去了?” 就在这时,苏灵汐也从不远处走来。她看着我和夏知予,神情自若地说:“我今晚需要去书店查一些竞赛资料,可能会很晚,就不和你们同路了。” 她的理由无懈可击,表情也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我却从她那淡然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意味——她在给我空间,让我去处理自己的“麻烦”。这种心照不宣的“体贴”,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复杂的压力。 我谢绝了夏知予的好意。“不用了,小予,我自己回去就好。也许……她真的已经回家了。”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需要独自面对和消化这混乱的一切。 夏知予担忧地看着我,但是此时此刻,她的确再也做不了,也做不到什么。 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假前夕的街道似乎比往常更加热闹,充满了欢快的气氛,但这份热闹却与我内心的冰冷和孤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所有细节:陈砚死寂般的沉默、那细微的肢体僵硬、苏灵汐冷静的点拨、以及此刻寻而不见的落空……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心神恍惚地走到了单元楼门口。老旧声控灯因为我的脚步声而亮起,发出昏黄而不稳定的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就在我准备踏上台阶时,一个身影从楼角最深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拦在了我的面前。 是陈砚。 她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久到周身似乎都沾染了夜晚的寒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种死寂的平静,比任何愤怒或哭泣都更让我感到心悸。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我,像是两口干涸的深井,里面没有任何光亮。 她抬起头,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收缩,聚焦在我的脸上,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她自己的: “你和苏灵汐,在一起了很多天,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