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机要去一趟山茶小院。
昨日宫里,人多口杂,傅大海有话也不好多说。她一下马,便见院子开着门,一个小太监站在门口,见她回来,笑道:“傅大人,总管已等你多时了。”
傅机的神色已完全沉下来,她瞥了一眼小太监白净的面庞,淡淡道:“还未恭喜逐公公,如今已在太后身边站定了脚跟。”
逐凤微微翘起嘴角,那双丹凤眼眯起来,一向恭顺的眼底露出一点锋芒,他缓缓道:“同喜同喜。傅大人,总管可在里面久候了,你可小心些。”
傅机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逐凤这个人,在她心里可远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谦卑纯良。
她深吸一口气,便往屋里走去。进到屋内,首先便闻到一阵浓烈的沉香味,她立即头疼了起来。云雾之间,傅大海靠坐在首位上,翘着兰花指翻着手里厚厚的账簿,傅然跪在地上,低眉顺耳地替他捏着脚。
傅机连忙走上前跪拜。傅大海却并未立即理会她,继续翻着手里的簿子,直到最后一页,他才低头尖着嗓音道:“去岁庄上和铺子的岁收比前年又少了一层,傅然,老夫这些年把这些庶务交给你打理,你却是越管越乱!”
傅然听罢,慌慌张张跪倒在地,颤声哀求:“然儿无用,让义父失望了,请义父责罚。”
傅大海瞥了一眼亦跪在地上的傅机,眼中精光闪过,他扬眉沉沉问道:“傅机,你觉得该如何?”
傅然匍匐着向她投来一眼,那眼里是让她忍耐,让她顺服。
傅机当然明白,傅大海做这一切不过是在敲山震虎。她深吸一口气,道:“义父,这几年天灾不少,田庄上收成减少也在预料之中。我听闻,城外的田庄,很多甚至颗粒无收。至于铺子,去岁傅然又在上下城各增开了一所首饰铺子,所以开销才大了些,等到来年这银子就能都赚回来了……”
她还未说完,傅大海便扬手将账簿狠狠摔在她的额角,傅机只来得及闭上眼,便听上首傅大海咆哮的声音差点刺破她的耳膜:“你的意思是,傅然做的很好了!”
傅机的额头突突地疼,即便傅然朝她不断地摇头乞求,她依然坚持道:“是,机儿觉得傅然做的很好。”
傅大海嗖地站起来,瞪着眼珠子指着二人唾沫横飞地骂道:“够了!你们别以为老夫不会做生意。我告诉你们,若是让我发现你们在账上做猫腻,老夫扒了你们的皮!”
傅然把头磕得砰砰响,垂泣道:“义父,然儿绝不敢欺瞒义父!”
眼看着她的额头磕的一片红,傅大海似乎才平息了几分怒气。他又转头将目光射向傅机,眼中杀意一闪而过:“还有你。重建南衙镇抚司是何等大事,你昨日为何不和我商议一下,就贸然答应了太后!”
傅机跪在堂中,抬起头目视着他,不慌不忙答道:“事从权宜,机儿总不能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咱们先把这个差事接过来,南衙镇抚司握在我们父女手中,自然比交给别人更放心呐。”
傅大海看着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哦,这么说,你是一心为了老夫咯?”
傅机面上不露半点波澜:“自然如此,傅机受义父多年教诲,一心只想着如何能为义父谋得更多的权势,再别无他想了。”
她说完这句,室内陷入了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傅大海从嗓子里冒出两声怪异的笑声,这笑声冲破了屋内的凝滞和肃杀,他后退一步,大笑着落座,抬起一只手,仿佛施舍般居高临下道:“傅然,快起来吧,你,你也起来,是为父错怪你们了。”
傅机和傅然低着头站起来,嘴上只说不敢。傅然又走上前,端起茶壶给他添满了茶,恭敬道:“义父喝茶。”
傅大海喝过茶,眉眼终于舒展开来,望着二人的神色也和悦了起来:“你们二人,都是为父精心栽培的好女儿,为父对你们严厉些,可都是为了你们好啊。”
“是,女儿知道。”傅机与傅然齐声答道。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好像方才的怒骂杀意都不曾发生过。傅大海又恩威并施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因要回宫里当差便没有多留,由二人送出门,逐凤领着人跟着,又往朱雀宫而去。
进了宫,傅大海自去太后身边伺候。逐凤回了太监所,招来钦蓝,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各自忙去不提。
却说山茶小院中,自傅大海离去后,傅机与傅然终是松了口气。傅然本已做好了傅机又要匆匆离去的准备,不料傅机看了她和小院一眼,却道:“奔波了几日累的很,我们一起吃会茶。”
傅然欢喜极了,她哎了一声,连忙端来茶和亲手做的点心。茶是上好的云雾,院子里现成的躺椅和石桌,面前就是一丛盛开的山茶,是当年搬来这里时傅机亲手种下的。
“那账簿,真的没问题吗?”傅机吃着茶问。
傅然低垂的眉眼掀开来,看起来文气的面庞上露出两抹爽利的笑容:“怎么可能。老东西只想让我给他赚钱,却一毛不拔。我只是拿我该拿的。”
傅机颔首,只嘱咐道:“你做小心些,别让他看出来。”
傅然点点头,半晌眸光望到远处:“这些日子我也在想,若是没有傅大海,我们的日子该有多好。”
傅机去拿点心的手顿了顿。她是半路被傅大海买来做义女的,傅然却不同,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傅大海收作了义女,这么多年生活在他的淫威下,从来不知反抗。今日能说出这番话,让傅机大为吃惊。
“会很好。”傅机肯定道,冷清的眼里也浮起了几分暖意,“等这些事都过去了,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傅然脸上露出一抹怅然的笑,她是孤儿,无亲无故,这些年来,身边也只有傅机一个人陪着她,便道:“我在栖凤城待了一辈子了,能去哪里呀。左不过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呗。”
傅机想起逐鹿城的风雪,顿了顿道:“怎么会呢?你这样聪明会做生意,东皇城就很好。那里是陪都,其繁华程度不逊于栖凤城,却没有栖凤城这样森严的规矩。你若不想做生意,可以去云梦,那里可以看千波万泽,烟雨山川。你甚至可以回一趟幽云十三城,走一遍你出生的地方。当然若是这些你都不喜欢,想跟着我,我求之不得呢!”
傅然往嘴里塞进去一块蜜糖,甜蜜在她的口中化开,与傅机好斗激进的性格不同,对于傅然来说,这样宁静惬意的午后,身边坐着最亲近的人,这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了。
二人闲聊说了许多话,等到日头偏西,有人在门前敲了三下门,那是傅机与周显德约定好的暗号,傅机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
傅然依依不舍地送她到门口,傅机虽然留恋,但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院。她不知道,这会是她与傅然的最后一面。
出了门,钻进一辆平头马车,周显德果然已在车内等着她。白胖的男人胡子邋渣,看起来风尘仆仆,开门见山道:“傅姑娘,你要的人我已接进城了。”
傅机瞬间抓紧了手心,她脱口而出道:“这么快。”
周显德愣了愣,当日他家破人亡,傅机给了他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让他去楚南接人,但现如今听她的意思,竟好像计划有变。周显德迟疑道:“若是你觉得时机未到,我就先让他们住下来,等你的消息再行动。”
傅机回过神,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沉了沉心神,“你先带我见见他们。”
“是。”周显德说罢,走出车厢,挥起马鞭猛地一甩,马车缓缓离开山茶小院,往下城区偏僻的角落而去。
到了地方,周显德带路,二人钻进了一个胡同里,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小院。院子里的木桌前,坐着一对父女,他们身上都穿着破旧的棉衣,男的三十左右,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文秀书生,女孩只有五六岁,头上梳着双髻,稚嫩的脸庞能看出几分英气。
傅机走进院内,那个父亲连忙将女儿拉起来局促地站到一边。傅机的目光落在女孩与长文公主别无二致的脸上,叹道:“像,这也太像了,这天底下居然真的有毫无血缘关系却如此之相像的两个人,梁王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那父亲的脸赤红着,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带着几分羞愧,他仰头望着傅机,眼眶红得仿佛滴血:“梁王答应过我,只要我们父女替你们做成了此事,他就会替孩子他娘报仇雪恨!”
傅机的目光终于从女孩的脸上移开,看着面前带着满腔纠结愤恨的男人。两年前,李熙路过楚南,偶然间搭救了这一对父女,发现这个女孩与长文公主李离芳有七八分像。他写信给傅机后,二人紧锣密鼓制定出了一个针对李离芳的计划。近年来关于李离芳在楚南有个私生女的流言也是他们有意传出来的。可真到了如今,这个计划即将收尾的时候,傅机的心底竟莫名地闪过了一丝犹豫。
她对李离芳的恨意,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褪去。傅机心底的动摇来自于,短暂的相处过后,她渐渐意识到,李离芳比李熙,更适合做一个君王。
“傅姑娘……”
周显德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望着周显德不知所措的目光,傅机意识到自己的犹豫只会坏了事,连忙定住心神,沉声道:“按计划,明天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