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军帐篷有限,作为唯二的两名女子,傅机的室友是长文公主李离芳。逼仄的帐篷内刚刚能放两张简易的行军床,傅机坐直了身子就能撞到顶上的油布。
李离芳迟迟不归,傅机喝过药,给她留了盏微弱的油灯便进入了梦乡。
北风呼啸了一夜,傅机在漏进来的风中辗转反侧,睡梦中似乎有人摸了摸她额头,又有一双冰冷的手给她灌下了满口的苦药。天微微亮起时,她猛地做起身,身侧的床上却并没有人。
李离芳已早早起身,去了中军帐中,查看这几日蓝启记录的案册,这是她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
人人都说,大周的长文公主运气真好。她生在了这样一个风气开明的年代,又碰巧搭上了舒太后这列顺风车,脚踩着皇帝上位,才能威吓朝野,盟友遍布四海八方。
李离芳从不否认自己的好运气。若是从头算起,她最应该感谢的是先帝。感谢他只生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和她这个过分要强的女儿,感谢他碌碌无为,还有个和他争了一辈子权力的皇后。
皇宫里布满了尔虞我诈,可当所有人都站在了她们的对立面,女人之间的联盟也可以固若金汤。李离芳从未掩饰过自己对权力的渴望,这在她看来并不是难以启齿的**。只有当她走上权力的巅峰,她才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但天底下的男人都不这么认为。
睡过一觉,李熙恢复了精神,如往常般第一个走进了中军帐内,当他看见主位上的李离芳时,他愣住了。
在李熙的孩童乃至少年时期,他从未将李离芳当成过自己的对手。尽管从很小的时候起,李离芳就表现出了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的兴趣爱好,比如说,她和朱微然一样,不爱脂粉,喜欢舞刀弄枪。但即便种种迹象表明了她的不同寻常,李熙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理所当然地觉得,等她俩长大,始终是要嫁人的。
在男人的眼里,嫁人似乎是女人一生的议题。她可以挑,可以换,可以早,可以迟,但她必须在有限的生命里,去极尽全力完成这个使命。所以当朱微然毅然决然地奔赴玉阙关之时,李熙觉得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她一年后就会回来的,可两年,三年……这已经是第七个年头!
“早啊,愣着做什么,随我一道去看看地形。”李离芳看见了他,盖上手中的文卷,起身伸了个懒腰。
李熙脸上牵出一个假笑:“早啊,公主起这么早,可真让人有压力呢。”
李离芳瞟了他一眼,从他身旁走过,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嗤笑道:“跟我装什么,不想笑就别笑。”
李熙的笑皲裂在空气中,但他还保持着涵养,即便此刻中军帐中已空无一人。
风雪已停,薄雾中,惊醒过来的傅机独自坐在溪流前的山石上,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气。
清澈的山泉水从山顶潺潺流下,所过之处皆是白茫茫的雪原。这感觉让她觉得久别重逢,她在栖凤城待得太久,以至于都忘了当天地被冰雪覆盖是什么模样。
过了片刻,睡了一个好觉的萧沔背着大刀,也从帐中走了出来。傅机想起他有早起练刀的习惯,果然见他挑了个地势平坦的偏僻处,褪去外氅,只露出里面干练的军装。
“大人,今天也练刀吗?”她轻声唤道。
“每天都练。”萧沔说罢,已一刀挥了出去。
傅机遂趴在山石上,津津有味看起来。
少倾,李离芳和李熙从大帐中走出来,冲着萧沔和傅机招了招手,待二人走到前面,她道:“趁着天还早,我们去黎阳镇看看情况。”
她看了一眼傅机,迟疑问:“你身体好了没?能不能去?”说罢笑着看了眼萧沔,打趣道,“听说你夜里起了高热,可把我们萧都统急死了。”
傅机心道,果然夜里还是药毒发作了,好在提前准备了药。她朝萧沔投去感激的一瞥,含羞带媚道:“多谢公主和萧大人,下官现在觉得好多了。”
萧沔身体站得笔直,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板着脸道:“若是身体不好就不要逞强,乖乖留在帐内休息才是。”
“我都好了。”傅机娇嗔一声,又朝着李离芳撒起娇来,“公主,我没事了,你让我去吧。”
李离芳本就不是柔弱之人,见此自然应允。
见三人如此热络,李熙瞥了傅机一眼,冷着脸道:“去黎阳镇要经过几道陡坡,这位傅大人若是身体不适,还是不要逞强的好。”
他言辞犀利,甚至带着一股莫名的火气,场面登时冷下来。李离芳啧了一声:“你和人小姑娘置什么气,多大人了,要不要脸。”
李熙的目光刺了一眼傅机,脸色转为淡漠:“我无所谓,只要没人拖后腿就行。”
萧沔站出来挡在傅机身前,漠然道:“梁王殿下放心,有我在呢。”
李熙见二人如此维护,冷哼一声,率先走出了营地。
黎阳镇坐落在阴渡山与天斗山之间的深谷之中。这里本是天斗山脚下延伸出的一片平地,很多年前上游的水道改道,湍急的水流冲垮了小镇与天斗山相连的地方,把这里变成了一座孤岛。后来朝廷出资在河道上修建了一座与阴渡山联通的石桥,恢复了小镇内外的交通。但就在前日,冰灾引起的山体滑坡冲毁了桥体。
四个人一边下山,李熙一边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情况。等到了山下,见湍急的河道有十几丈之宽,远处的黎阳镇裹在一层厚厚的迷雾中,李熙蹙眉道:“这几日下雨又下雪,山上的水积聚而下,致使水流变得极为湍急,人在水中根本无法站稳,更遑论过河了。”
李离芳指着河中央一座残破的石墩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桥墩。”
“桥墩为什么会在河中央,这里原先不是拱桥吗?”
“是拱桥。但是这里河道宽,到了雨季水流汹涌,当年桥梁施工的时候工人就在河中央打下了这个桥墩,以作支撑之用。”
雾气渐渐散去,河对岸走来几个人,朝他们挥手高喊,但是水流声太大根本听不清,几个人又悻悻离开了。
李熙失望道:“那应该是镇上的里长,可惜水流声太大,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若是镇上的情况良好,他也不至于这么急。”李离芳望着对岸沉思片刻,道,“不能再等了,今日必须想办法过河。”
李熙没有搭腔。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想做成此事。在此之前,他尝试过下河,但湍急的水流瞬间就把人击倒,他也尝试过几个士兵手拉手互相支撑,但也没用,只要下了河,任何东西都无法在这样的激流中稳稳站立。
此刻他倒要看看,被满朝文武夸赞的李离芳,要怎样做这件事。
李离芳走到岸边,尝试着将手伸入急流之中,河水冰冷刺骨,奔腾着从她掌心穿过。
李熙心道,你也不过如此。
萧沔走上前,望着河水蹙眉:“公主,让我来试试。”
李离芳颔首,只道了声小心,便退了开来。萧沔走到坍塌的石桥边,两手抱住石墩,一脚踏入了急流之中。
案上几人看着这一幕,各怀心思。只见萧沔双手用足了力,稳稳吸在石墩上,咬牙又踏入了另一只脚,然后深吸一口气,向前迈进一步。巨大的推力下,他的双脚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硕大的汗珠。
李熙无声地瞥了眼傅机,二人目光交汇之间,浮起同一个念头:若是萧沔没抓住,被水冲走……
“好了,不要试了,你快上来!”李离芳大喝一声,尚在强撑的萧沔如遭当头棒喝,立刻回过神来,用尽全力提起脚侧躺回岸边,心头一阵后怕。
“看来即便是萧都统,也没法在这激流之中前行。”只听高处传来一声叹息,原来是蓝启领着大部队赶到。
蓝启身后,站着肖仲卿、柳宗年、沈华君等人,众人神色沉沉,似乎都在沉思着过河之法。
很快一群人走下来,站在河岸前望着湍急的水流发愁。对岸又走来几人,等了一会见这边毫无动作,又摇着头走了。
李离芳望向肖仲卿:“肖大人,你可有应对之法?”
肖仲卿望着完全被冲毁的桥,委婉道:“回公主,这搭建桥梁并非一日可成,眼下情况紧急,我们还得想想别的办法才是。”
李离芳叹息一声,向身后朗声道:“诸位大人可有什么对策,大家尽管畅所欲言,无需在意对错。”
一片安静中,沈华君迟疑道:“公主殿下,下官一个想法,不知……”
“你说。”
“下官是想,既然人无法穿行,是否可以将巨石滚入河中,铺成一条石头路过河。”
众人陷入沉思,似乎在思考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半晌蓝启道:“这个办法倒是可以试一试,只不过,要去哪里找这样的巨石,又怎么运过来呢。”
蓝启的担忧正中李离芳的下怀,山路本就难行,若是巨石砸伤了人,反而雪上加霜。可若一时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铤而走险。
李离芳咬咬牙:“诸位还有别的办法吗?”
沉默半晌,一道文静的声音道:“公主殿下,是否可以考虑搭一座木桥?”
众人循声望去,见出声的竟是沉默了一路的新任太后宣抚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