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芷兰是在一阵浓郁的药香与某种清冽的、若有似无的男性气息交织中醒来的。
昨夜那碗“十全大补汤”带来的燥热与悸动,在她强行运转内力压制了大半夜后,终于渐渐平息,只余下些许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浮感。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的、被切割成细碎光斑的晨曦。
然后,她便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顾长渊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正侧卧着,以手支颐,静静地凝视着她。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苍白的肌肤。晨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削弱了几分病气,反倒衬得他五官愈发精致如玉,只是那眼神太过幽深,像是蕴藏着无尽漩涡的寒潭,让人望不到底,也猜不透情绪。
“夫人醒了?”他开口,嗓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沈芷兰心头莫名一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带着刚醒的惺忪:“夫君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坐起身,动作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他搁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那层薄茧在晨光下愈发清晰。
“是么?”顾长渊微微弯唇,笑意浅淡,“许是夫人带来的冲喜之效吧。”他也随之坐起,动作依旧缓慢,带着病人特有的滞涩感,但在沈芷兰敏锐的观察下,那细微动作间肌肉的牵动,却隐隐透着一股内敛的力量感。
冲喜?沈芷兰在心中冷笑,只怕是催命还差不多。
她不再多言,起身唤了丫鬟进来伺候梳洗。她只挑了件素雅的浅碧色衣裙,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支赤金步摇,权当是应景。
用早膳时,气氛依旧微妙。顾长渊吃得极少,几乎是数着米粒在进食,时不时掩唇低咳两声。沈芷兰则秉持着“乡下人”的实在,吃得津津有味,国公府的厨子手艺确实不凡。
“夫人胃口甚好。”顾长渊放下银箸,拿起一方雪白的帕子拭了拭嘴角,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芷兰咽下口中精致的蟹黄汤包,坦然道:“夫君有所不知,在乡下时,能吃上一顿饱饭便是天大的福气。如今既有了这般美味,自然不能浪费。”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目光清澈,“夫君也该多吃些,身子才能好得快。”
顾长渊眸光微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轻叹:“有心了。”
早膳后,按规矩,他们还需再去老太太院里晨昏定省。
路上,顾长渊依旧是那副风吹就倒的模样,需要沈芷兰虚扶着才能缓慢前行。经过昨日荷花塘边的事件,下人们看向这位新少夫人的眼神里,除了最初的惊讶,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与……同情?
沈芷兰浑不在意这些目光,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身侧这个“病弱”的夫君,以及这偌大国公府的布局上。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回廊曲折,看似富贵闲适,但某些角落一闪而过的精干护卫,以及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属于暗哨的独特气息,都让她明白,这国公府绝非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再次踏入老太太的松鹤堂,气氛比昨日更为肃穆几分。
老太太端坐上首,依旧是那副威严持重的模样,只是今日,她身边还坐了几位衣着华贵、珠光宝气的妇人,皆是顾家的族亲女眷。她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落在沈芷兰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轻蔑。
“孙儿(孙媳)给祖母请安。”顾长渊与沈芷兰齐齐行礼。
“起来吧。”老太太声音平淡,目光在沈芷兰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她发间那支赤金步摇时,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既入了我国公府的门,往后便是自家人。这位是你二婶婶,这位是三姑姑……”
沈芷兰依着指引,一一见礼,态度不卑不亢,礼仪虽不算顶顶标准,却也挑不出大错。
那位被称为二婶婶的圆脸妇人,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透着精明:“哟,这就是新进门的侄媳妇吧?果真生得标致。听说……昨日还将那不懂事的表侄儿给‘请’到荷花塘里醒神去了?”她话语带刺,看似玩笑,实则挑衅。
沈芷兰抬眼,迎上她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憨直”的笑容:“二婶婶谬赞了。标致不敢当,不过是父母所赐。至于表公子……是他自己脚下不稳落了水,我不过是恰好看见,喊了人来救他罢了。毕竟,夫君身子弱,若是被不懂事的人冲撞了,可如何是好?”她说着,还关切地看了一眼身旁又开始低咳的顾长渊。
一番话,既撇清了自己“悍妇”的嫌疑,又将矛头引回了那表公子不懂事,更彰显了自己对夫君的“维护”。
二婶婶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另一位三姑姑,颧骨略高,看着有些刻薄,此时也开了口,语气带着讥讽:“侄媳妇倒是伶牙俐齿。只是,这女子啊,终究要以柔顺为德,似你这般……力气惊人,昨日还抱着渊哥儿满院子走,传出去,只怕于我国公府声誉有碍,也于渊哥儿颜面有损呐。”
这话就说得相当不客气了,直接指责沈芷兰行为不端,有失妇德。
沈芷兰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委屈,看向老太太:“祖母,孙媳……孙媳昨日也是见夫君行走艰难,心中焦急,才会……才会出此下策。孙媳自幼在乡野长大,不懂京中这么多规矩,只知不能眼睁睁看着夫君受累受苦……若是因此坏了府中声誉,孙媳……孙媳甘愿受罚。”她说着,眼圈竟微微泛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演技比昨日在荷花塘边更为精湛。
顾长渊适时地重重咳嗽起来,气息急促,脸色愈发苍白,他伸手握住沈芷兰的手,指尖冰凉,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祖母……咳咳……不怪夫人……是孙儿无用……夫人她……一心为孙儿着想……”
老太太锐利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最终,沉声道:“好了!芷兰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慢慢教便是。她一心护着夫君,这份心意倒是难得。至于外人如何说,我国公府行事,何须看他人脸色!”
她这话一出,二婶婶和三姑姑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言。
老太太又看向沈芷兰,语气缓和了些:“你既嫁了进来,往后便要多学着些。渊儿身子不好,你需悉心照料。若能早日为我国公府开枝散叶,便是大功一件。”
又来了。沈芷兰心中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一片恭顺羞涩:“孙媳谨记祖母教诲。”
从松鹤堂出来,沈芷兰扶着顾长渊,慢慢往回走。
“方才……多谢夫人为为夫解围。”顾长渊声音低低地传来。
沈芷兰侧头看他,他微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脆弱又无害。
“夫君言重了,你我夫妻一体,自当相互维护。”她语气平淡,心中却暗忖,这男人演戏的功夫,只怕不比她差。方才在堂上,他那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以及握住她手时,那看似无力实则隐含力道的指尖,都透着矛盾。
回到他们居住的“墨韵堂”,顾长渊以需要静养为由,去了书房。
沈芷兰乐得清静,回到内室,屏退了丫鬟,独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思绪却飘远了。
昨夜那碗汤……还有顾长渊看似病弱实则疑点重重的身体……这国公府内暗藏的护卫……以及那些族亲看似关心实则各怀鬼胎的嘴脸……
这一切,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而她,已然身处网中。
她必须尽快摸清这潭水到底有多深,更要尽快找到那个“常胜将军”,完成刺杀任务,拿到解药。
“常胜将军……”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号。据阁中情报,此人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常年戴着半张银色面具,鲜少以真面目示人,据说是因为早年战场上伤了面容。他麾下的“玄甲军”更是令蛮族闻风丧胆。
这样一个身处权力与武力巅峰的人物,为何会成为“影阁”的目标?阁主又为何非要借她之手来行刺?仅仅是因为她拥有了“国公府世子夫人”这个方便接近权贵圈层的身份吗?
总觉得,背后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而且,不知为何,每次想到这位“常胜将军”,她心底总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异样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与这个名字,或者与戴着银色面具的人,有过某种交集。
是错觉吗?
她甩了甩头,将这股莫名的思绪抛开。当务之急,是找到目标,并制定周密的刺杀计划。
傍晚时分,昨日送汤的那个婆子,又准时出现在了墨韵堂,手里依旧端着那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散发着浓郁药味和异样香气的汤汁。
“世子,少夫人,老太太吩咐,这补汤需得连饮七日,固本培元。”婆子笑容可掬,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沈芷兰看着那两碗汤汁,胃里一阵翻涌。昨夜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这汤,绝对有问题!绝非普通的补药那么简单。
她看向顾长渊。
顾长渊坐在桌边,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那汤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抬眸,对上沈芷兰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浅笑:“祖母一番心意,不好推辞。”
说着,他率先端起了碗。
沈芷兰心中警铃大作。他明明知道这汤有问题,为何还要喝?是迫于老太太的压力?还是……另有图谋?
眼见顾长渊已经将碗凑到唇边,沈芷兰心念电转。她不能喝!昨夜是猝不及防,今日既已知晓,绝不能再中招。
就在顾长渊即将饮下那汤汁的瞬间,沈芷兰忽然“哎呦”一声,身子一歪,仿佛脚下不稳,整个人朝着顾长渊的方向倒去,手臂“恰好”撞在了他端碗的手肘上。
“啪嚓——”
瓷碗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深褐色的汤汁四溅开来,染脏了顾长渊月白色的衣摆和下摆。
“夫君!对不住!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沈芷兰慌忙站直身体,脸上满是“惊慌”和“愧疚”,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要去替他擦拭。
顾长渊垂眸看着自己衣摆上的污渍,又抬眼看向沈芷兰,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玩味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抬手,轻轻挡开沈芷兰伸过来的手,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纵容:“无妨,不过是一件衣裳。夫人没伤着吧?”
“我没事,我没事,只是可惜了祖母赏的汤……”沈芷兰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依旧一副懊恼不已的模样。
那婆子脸色变了变,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碗和泼洒的汤汁,又看看沈芷兰那“无辜”的脸,最终只得强笑道:“少夫人也是无心之失,老奴……老奴这就回去向老太太禀明,再重新熬一碗来。”
“有劳妈妈了。”顾长渊微微颔首。
婆子躬身退下,临走前,那眼神复杂地又在沈芷兰身上转了一圈。
屋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沈芷兰拍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幸好没烫着夫君……”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夫人的身手……倒是敏捷。”
沈芷兰心中猛地一凛。
他果然在怀疑!
她立刻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关:“乡下人嘛,干活干惯了,手脚是利索些。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差点又摔一跤。”她故意揉了揉自己的脚踝,做出扭到的样子。
顾长渊没有再追问,只是那目光,依旧如同深潭,让她感觉有些无所遁形。
他站起身,淡淡道:“衣裳脏了,为夫去换一件。夫人也早些歇息吧。”
看着他转入内室的背影,沈芷兰脸上的“憨笑”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这个男人,太危险了。
他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永远不知道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暗流与秘密。
而自己,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引起了这口“古井”的注意。
今夜,必须更加小心。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天际被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国公府的夜晚,似乎总是格外漫长,也格外……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