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风回巢
八月初六。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熔金般的霞光洒在凤鸣宫层叠的琉璃瓦上,将飞檐翘角勾勒出温暖的光边。
已满十八岁的清漓驻足于朱漆宫门前,指尖轻轻抚过那对狮首衔环。铜环冰凉,斑驳的铜锈颗粒粗糙地摩擦着指腹。六岁那年,她曾踮着脚,努力想够到这威严的兽口。母后慕容婉吟笑着从身后将她抱起,温暖的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一同握住冰冷的铜环,声音柔得像春日的柳絮:“等我们漓儿及笄,母后便让人将这狮首换成展翅的凤凰,好不好?”言犹在耳,斯人已逝。狮首依旧,寒光凛凛,只是再无人将她温柔抱起。
“主子,”玲珑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轻轻唤回清漓的思绪,“陛下有旨,寝殿内一应陈设,皆按您幼年时的旧貌复原。连您儿时玩过的布老虎、小摇鼓,都还收在西墙角的紫檀顶柜里。”她眼眶微红,侧身推开沉重的殿门。
一股清冽而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殿内,鲛绡纱帐随风轻曳,如烟似雾。案几上,那尊母后惯用的白玉香炉正袅袅吐着青烟,气息悠长沉静,竟与十二年前分毫不差。清漓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熟悉的陈设,每一处都浸染着时光的印记。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窗棂一角——一张褪了色的红纸剪成的小马驹,歪歪斜斜地贴在不起眼的角落。马鬃飞扬的线条稚嫩笨拙,那是母后握着她的手,剪下的第一幅作品。岁月剥蚀了它的鲜红,却带不走那份笨拙的温暖。
“这里……”清漓喉间微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竟连这窗花都还留着……”
殿外廊下,玄衣的清尘抱剑而立,身影挺拔如松。闻言,他抬眼望向殿内那抹纤细的背影,低声道:“是慕容家主。每年开春,他都会遣心腹工匠入宫,细细查验修缮凤鸣宫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家主说……”他顿了顿,似觉失言,复又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脚下光洁却刻满岁月痕迹的青砖缝隙上,“说怕小小姐哪日回来了,看着陌生,认不得家。”
清漓指尖蓦地一颤,一股汹涌的酸涩直冲眼底。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触碰那窗花上模糊的马鬃。指尖尚未触及,那单薄脆弱的红纸竟“簌”地一声轻响,边缘的鬃毛悄然碎裂,化作几点细小的齑粉,飘落在窗棂的微尘里。原来这十二年隔绝山海、生死两茫的岁月里,外祖父慕容长钦的守护,早已如这宫中的沉水香、这窗角的旧窗花,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地渗透在每一寸光阴里,固执地维系着这座宫殿最后的温度,只为她归来时,还能嗅到一丝“家”的气息。
(二)姐妹交心
二更的梆子声悠远传来,余音在空旷的御花园中回荡。清漓屏退随从,只提了一盏素纱宫灯,独自踏着月色前行。清辉如水,洒在蜿蜒的石径和沉默的花木上,将影子拉得细长。临霞宫的飞檐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银辉,轮廓如一只蛰伏的兽,安静地蜷缩在夜色深处。
殿门虚掩,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清漓悄然推门而入,只见虞清漪身着素白寝衣,未簪钗环,跪坐在蒲团上,正对着一卷摊开的《地藏经》凝神抄写。烛火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在身后高大的博古架上,拉得伶仃而孤寂。墨迹未干,宣纸上正写到“母女缘浅”四字,那“浅”字的最后一笔,因手腕微颤而拖出一道突兀的墨痕,洇开一小片,仿佛一颗凝固的泪滴。
“姐姐?”虞清漪闻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慌忙起身,衣袖不慎带翻了笔洗,几点墨汁溅在素白的袖口,晕开几朵小小的墨梅。
清漓将宫灯轻轻放在经卷旁,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一角寒意。“夜凉了,抄经也需暖暖身子。”她解下腰间一个精巧的皮质酒囊,拔开塞子,一股清冽馥郁的桂花甜香顷刻间在室内弥漫开来。她斟满两盏琉璃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温润的光泽。
虞清漪怔怔地望着递到眼前的琉璃杯,杯壁冰凉,酒香暖人。她端起酒杯,指尖微微颤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良久,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啪嗒”一声坠入酒液中,漾开细微的涟漪。“这十年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像叹息,“这深宫寂寂,尚未有人……与我共饮过。”
几杯温酒下肚,暖意驱散了夜的寒凉,也悄然融化了心底的坚冰。虞清漪双颊染上淡淡的红晕,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琉璃杯沿,目光有些迷离地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声音低哑:“每年母后忌日,父皇都会独自在凤鸣宫坐上一整夜……我知道的。他看我的眼神……”她顿了顿,自嘲般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更令人心酸,“总像是透过我这张脸,在看什么……污秽的东西。”
“清漪!”清漓倏地伸手,用力握住妹妹冰凉微颤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坚定而有力,“看着我。”她迫使虞清漪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你是虞清漪,是父皇的女儿,是虞国的二公主!秦贵妃的罪孽,与你何干?你是干净的!比这深宫里的许多人,都要干净!”
“如今,父皇膝下唯有你我二人,虞国也唯有你我两位公主。”清漓的声音清晰而郑重,每一个字都敲在清漪心上,“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承着一样的姓!记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旁人如何置喙,我姓虞,你亦姓虞!我们姐妹两人,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叮叮……”檐下悬挂的铜铃被夜风拂过,发出一串清脆空灵之声。这声音仿佛击溃了虞清漪苦苦支撑了十年的堤坝。她猛地伏倒在冰冷的案几上,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孤独、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化作无法抑制的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像一只受伤幼兽绝望的悲鸣。
清漓默默坐到她身边,伸出手,一下,一下,轻缓而坚定地拍抚着妹妹颤抖的脊背。掌心下是单薄瘦削的骨骼,承载了太多不属于她的沉重。她想起栖云谷中,鬼夫子望着药圃里一株被毒虫啃噬却顽强活着的药草时说过的话:“丫头,记住喽,仇恨这玩意儿,比最烈的鸩酒还毒三分。灌进仇敌嘴里,他痛七分,你自个儿的心肝脾肺肾,也得跟着烂掉三分。不值当,不值当啊!”
(三)父女夜谈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厚重。虞沐风端坐于宽大的紫檀龙案之后,正提笔批阅奏章。朱笔悬停,一滴浓墨悄然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个刺目的红点。
他抬起头。三年多未见的大女儿就立在龙案前不远处的光影里。十八岁的虞清漓身姿挺拔如修竹,一袭素雅的宫装,眉宇间褪去了江南烟雨的朦胧,沉淀下如塞外寒玉般的清冷与坚毅。殿内烛火通明,跳跃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恍惚间,竟与记忆中慕容婉吟少女时执剑立于栖云谷桃林中的模样重叠起来,那份骨子里的倔强与风华,一模一样。
“漓儿。”虞沐风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启的锈蚀剑匣。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为一句沉痛的叹息,“当年……是父皇无能,没能护住你们母女……”
“父皇守护的是虞国江山,是万千黎庶。”清漓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截断了帝王未尽的愧疚。她上前一步,双手将一份密封的军报稳稳呈上,“儿臣离京前,已截获越兮国与凌国三皇子凌云晨密谋签署的海运粮草协约抄本。楚瑾安狼子野心,以海运为饵,暗中勾结凌云晨,欲图不轨。此约一旦履行,越兮水师战船便可借运粮之名,自由出入凌国西海港,其祸甚于百万雄兵!儿臣以为,必须早做筹谋,断其爪牙!”
虞沐风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密报,并未立刻拆看,深沉的目光依旧落在女儿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你外祖父来信提及,”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你为自己取了表字——‘无垢’?”
“轰隆——!”殿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撕开天幕,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将御书房映得亮如白昼,紧接着,震耳欲聋的惊雷滚滚而来,仿佛天神的怒吼。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琉璃窗棂上,噼啪作响,如同战鼓擂动。
一滴冰凉的雨水,顺着窗棂微小的缝隙溅入,不偏不倚,正落在清漓光洁的眉心。那一点微凉的湿意,恰似许多年前,母后为她点上的那枚象征平安的朱砂。
清漓抬眸,目光穿过跳跃的烛火,直视着龙椅上威严的父亲,眼神清澈而坚定,毫无畏惧:“是。无垢无尘。唯有心台明镜,纤尘不染,方能在这浊浪滔天的乱世棋局中……看得清,立得稳,走得远。”
虞沐风凝视着女儿眉心的那点水痕,仿佛看到了亡妻留在女儿身上的印记。他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你去见过清漪了?”
“是。”清漓坦然应答,“清漪已及笄,不再是懵懂孩童。儿臣告诉她,我姓虞,她也姓虞。我们都是父皇的女儿,虞国的公主。荣辱一体,血脉相连。”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虞沐风的目光扫过御案一角关于颢天国使团动向的密报,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击:“齐轩此番前来,携重礼,递国书,言辞恳切……其联姻之意,昭然若揭。你如何看?”
清漓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轻微的弧度,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颢天欲借联姻稳固北疆,牵制虞国,其谋在长远;虞国亦需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是敌是友,是战是和,非一纸婚约可定乾坤。为敌为友,联姻从来不是关键。”她微微一顿,目光如电,“关键在于,谁能在这棋局之中,执掌真正的‘风云’之力,令山河俯首,令强敌……不敢轻视!”
(四)疑云暗生
午后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透过虞国驿馆庭院中那株百年梧桐的繁茂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树上,凌云歌懒散地倚坐在一支粗大的枝丫上,月白的云纹锦袍被枝叶间漏下的光束映得流光溢彩。他垂眸看着树下正指挥侍从搬运贺礼忙得像一只小蜜蜂的妹妹凌芊芊。
“二哥!你快下来!”凌芊芊双手叉腰,仰着小脸,发间那支精巧的金蝶步摇随着她气鼓鼓的动作颤巍巍地晃着,“这可是百年老树,经不起你这般折腾!而且,万一你摔下来,母后定要剥了我的皮!”
凌云歌唇角微勾,一个利落的翻身,如落叶般轻盈落地,激起几点微尘。他指尖随意捻住一片飘落的枯黄梧桐叶,对着阳光细细端详叶脉的纹路,状似不经意地问:“听闻慕容太师那位藏了十二年的外孙女,昨日已风风光光地回宫了?”
话音未落,琅峰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廊柱阴影中闪出,双手奉上一卷细小的密函,低声道:“殿下明察。探子回报,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并非近日才寻回。慕容长钦一直将其藏匿于江南某处隐秘别院教养,直至其年满十八后,方于本月初携其一同来皇都,正式认祖归宗。”他略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另有一事蹊跷。颢天境内暗桩密报,四年前颢天与虞国北境爆发大疫时,慕容家曾派出一个化名‘叶岚’的少年医郎,力挽狂澜,消除疫灾,促成两国停战。据当时接触过的人描述,那叶岚的年纪,竟与这位刚回宫的清漓公主……颇为吻合。”
指间那片枯叶被骤然收紧的五指捏得粉碎,细碎的粉末从凌云歌指缝间簌簌飘落。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两年前凌国皇城医馆,铜镜中映照着那个为自己剜去腐肉、逼出蛇吻藤剧毒的“少年”,银狐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在跳跃的烛火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一年前越兮驿馆雨夜对弈,那虞国“少年医官”执起白子时那柔美的手指,那衣袖间露出的纤细皓腕,还有当时那握在自己掌心里的柔软手掌。
一丝了然的精光在凌云歌深邃的眸底掠过,快如闪电。他忽然展颜一笑,如云破月出,对着琅峰吩咐道:“去备一份厚礼。取库房里那株百年的老山参,再配上那匣贡品紫纹灵芝。咱们去趟慕容府,恭贺这位‘新’归家的虞国公主殿下。”
(五)登门求证
慕容府邸沐浴在午后慵懒的暖阳里。青瓦白墙古朴厚重,攀援的凌霄花开得正盛,一簇簇橙红的花朵如瀑布般从高耸的影壁上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朱漆大门前,凌云歌一袭月白云纹锦袍,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琅峰手捧两只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鎏金礼盒,恭谨立于其后。他上前,轻叩门环上那对威严的铜兽衔环。
“叩、叩、叩……”清脆的叩击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几道黑影鸣叫着掠入澄澈的蓝天。
守门的仆役开了一条门缝,问清来人,便跑着进去通报。须臾,厚重的朱门“吱呀”一声大开,精神矍铄的老管家福伯躬身迎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凌二殿下大驾光临,慕容府蓬荜生辉。老爷已在听雨轩恭候,请随老奴来。”他侧身引路,带着二人穿过三重垂花门。庭院深深,一株金黄色的参天古银杏亭亭如盖,微风过处,叶影婆娑,沙沙作响。
听雨轩临水而建,窗外翠竹掩映,流水潺潺。轩内,慕容长钦身着玄色广袖常服,正凝神于一方紫檀木棋盘。他捻起一枚黑玉棋子,“嗒”地一声脆响,稳稳落于星位。
“老夫这棋盘,年前特意命人取了腊月梅蕊上的初雪细细擦洗过。”慕容长钦捋了捋银白的胡须,抬眼看向进门的凌云歌,目光睿智而深远,“雪水清冽,最是涤荡尘嚣,正宜杀伐博弈。今年头一遭启用,倒让殿下赶上了,缘分。”
凌云歌粲然一笑,撩袍在慕容长钦对面落座。他信手拈起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指腹感受着那温凉的触感,同样“嗒”地一声,棋子精准地叩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之位。“能得慕容家主亲手赐教,晚辈不胜荣幸。”他目光扫过棋盘,语带深意,“只是不知家主这雪水洗的,是这方寸棋枰,还是……这天下棋局?”
慕容长钦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呵呵一笑,枯瘦的手指又拈起一枚黑子:“老夫能洗的,自然是这看得见、摸得着的棋盘棋子。至于这纵横十九道上的棋局如何洗牌,如何落子……”黑子落下,截断白棋一条小龙的去路,“那就要看执棋之人的心胸、眼光和手段了。”
凌云歌指尖掠过温润的棋罐,拈起一枚白子,对着窗外透入的光线细细端详,仿佛在鉴赏稀世美玉。棋子光洁莹润,内里似乎隐隐流动着极细微的珊瑚色纹路。“听闻慕容家新得了一批南海砗磲,此物性寒,研磨成粉掺入棋子,可避百毒?”他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锁慕容长钦的神情。
慕容长钦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凌云歌,眼底笑意更深:“殿下今日刚抵达皇城,驿馆未暖,便风尘仆仆亲临寒舍,想必不单单是为了陪老夫手谈一局,品评这棋子材质吧?”
“家主明鉴。”凌云歌顺势将白子落下,月白的衣袖拂过紫檀案几,带起一阵清雅的松柏淡香,“晚辈只是着实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外孙女,值得慕容家主苦心孤诣,藏匿于江南烟雨之中整整十二载?更值得您以古稀之年,不辞辛劳远赴京都,接下这太师重任?”他的目光坦诚而锐利,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
慕容长钦捋须而笑,眼中精光流转,如同老狐:“老夫那外孙女啊,旁的或许平平,唯独一样本事尚可入眼——最擅这‘移花接木’、‘借力打力’之道。”他忽然抬手推开临水的雕花长窗,一股裹挟着竹叶清香的微风涌入,卷起案几上几片零落的凌霄花瓣,“譬如……”他拈起一片嫣红的花瓣,指尖轻弹,花瓣随风飘向窗外池塘,“将越兮国视若命脉的海运图,悄无声息地,变成悬在定安王楚舒言头顶的……催命符。”
“哦?”凌云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如此说来,四年前北疆瘟疫肆虐,那个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促成虞颢停战三年的慕容家‘叶岚’,是否也如您这外孙女一般,治病救人是表,安定边陲才是里?”他紧盯着慕容长钦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慕容长钦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眼底的深意更浓。他慢悠悠地捻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着,声音平缓:“殿下心中,怕是早已有了七八分答案,又何须再向老夫求证?这世上的因缘际会、真相谜局,三分靠天意铺排,剩下的七分……”黑子“嗒”地一声落于棋盘要害,发出清脆的定音,“端看各人的慧眼、胆识,以及……是否肯伸出手,去拨开那层迷雾了。”
凌云歌指尖捻着的白子几不可察地一顿,心中顿时了然。
“老爷,”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棋局与言语上的交锋,“颢天大皇子齐轩殿下到访。”
话音未落,一道挺拔如苍松的身影已大步流星跨入听雨轩。齐轩一身墨蓝色劲装骑服,衬得肩宽腰窄,英气勃勃。腰间悬着一枚狰狞的狼首玉佩,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发出铿锵的轻响。他目光锐利,先是对慕容长钦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却不失一国皇子的轩昂气度:“慕容家主!四年前北疆大疫,生灵涂炭,幸得家主暗中筹谋,调拨粮草药材,更竭力促成虞颢停战,使我颢天黎民得以喘息,国力得以恢复。此恩此德,齐轩与颢天举国上下,铭感五内,没齿难忘!”说罢,他朝身后一挥手,随行侍卫立刻恭敬地捧上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锦盒。盒盖开启,寒气微溢,两株通体雪白、瓣如冰晶、须似银丝的极品雪莲静静躺在柔软的丝绒之中,灵气逼人。
慕容长钦放下手中棋子,捻须微笑,目光掠过锦盒,温声说道:“大皇子言重了。老夫不过是在商言商,顺水推舟罢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看似专注棋盘实则凝神细听的凌云歌,“真正于水火之中救下颢天万千百姓,于剑拔弩张之际为两国斡旋出三年太平的,是那位少年医郎‘叶岚’公子。老夫,岂敢贪天之功?”
齐轩闻言,眸中瞬间迸发出炽热的光芒,急切地上前半步:“家主所言极是!在下正欲请教,当年长亭一别,叶公子与鬼夫子夫妇飘然而去,如神隐仙踪。齐轩多方探访,始终杳无音信。不知家主可知晓叶公子如今……”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迫切与期待。
“咳咳咳!”一旁的凌云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被茶水呛到,握着茶杯的手腕一抖,宽大的月白袖口“不经意”地拂过棋盘!哗啦一阵乱响,方才还杀气凛然的棋局瞬间被搅得一片狼藉,黑白棋子滚落一地。
“哎呀!”凌云歌状似懊恼地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目光却锐利地投向齐轩,“大皇子恕罪!失礼了。只是……听闻颢天境内尚有流民未能妥善安置,几大部落为水源草场摩擦不断。大皇子身为储君,日理万机,竟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千里迢迢来寻一个萍水相逢的‘故人’?”他语带调侃,眼神却隐含锋芒,“既然遍寻不着,或许……是那位叶公子本就不愿再被打扰呢?”
慕容长钦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凌云歌微微泛红的耳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慢悠悠地捋着胡须,看向一脸错愕与不甘的齐轩,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道:“这个叶岚师从鬼夫子……和鬼夫子一样……行踪向来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夫……亦是有心无力,难觅其踪啊!”他故意拖长语调,眼角的余光扫过凌云歌瞬间捏紧的指节,那骨节已然泛白。
待齐轩带着满腹失落悻悻离去后,听雨轩内只剩下棋盘凌乱的脆响。慕容长钦这才转向凌云歌,笑眯眯地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满意,仿佛在欣赏一块上好的璞玉。
“老夫此番北上,带了几坛江南特产的‘十里香’陈醋。”慕容长钦捋着胡须,笑得像只偷吃了蜜糖的老狐狸,“那醋味儿啊,醇厚绵长,后劲十足。稍后让福伯取一坛上好的,给殿下带回驿馆尝尝鲜,既开胃,又醒神!”
凌云歌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热了起来,耳根更是发烫,他强自镇定地别开眼,盯着地上散落的棋子,声音带着一丝窘迫:“家主说笑了。晚辈只是……只是不喜齐轩来搅了这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