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寒露。
深秋的太原府,寒气宛如细密毒针,扎进人的骨头缝里。天色阴沉得如同泼了浓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街上的人三三两两,无所事事斜靠在城墙下;几辆人力黄包车碾过厚重的黄土路,留下一溜尘土,有气无力升腾起来再垂头丧气跌落路面,尘归尘、土归土。不一会,天渐渐暗了下来,远处钟楼街的煤油汽灯在冬夜里摇曳,一明一暗更显得尘世诡异。
省立师范学堂的宿舍里,几位学生围坐在油灯下,低声宣读着誓言,窗外寒风卷着零星雪花拍打着窗棂,像在为他们的秘密仪式伴奏。
刘志同(刘赤)攥着那张印着镰刀锤头的入团志愿书,手指在“誓死为**奋斗”的字样上反复摩挲。胸口那枚团徽,隔着薄薄的衣衫,冰冷坚硬地抵着皮肉。刘志同颤抖着伸出手,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冷和棱角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他闭上眼,黑暗中却全是那片刺目的红和那双凝固的望着天空的眼睛。
省委指示“在晋西南设立农运试点”,刘赤化名“火生”。有事就在丰源塬张家祠堂前左石狮耳挂红布,将有人接应。
“赤子,你真要回那穷塬?”同窗王飞拍着他的肩膀,眼里满是不舍,“留在省城能做更多事。”
刘志同把志愿书藏进棉衣夹层,眼神亮得惊人:“星火要落在干柴上才能燎原。丰源塬的百姓苦太久了,该让他们看看新世道的光亮。”他想起父亲背上的鞭痕,想起塬下那些饿得浮肿的乡亲,拳头在袖管里攥得僵硬。
闷热的夜刘赤辗转难眠:第一次在山大学堂旧礼堂听到《国际歌》;第一次在学长的引导下宣誓......身上流淌的血液像洪流一样铿锵。
几天后,一辆颠簸的骡车在通往丰源塬的黄土道上吱呀作响。
刘志同蜷缩在车尾,裹着一件更显破旧的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他的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与离开家乡时那个只知埋头苦读、偶尔望向天空带着点书卷气的迷茫青年,已然迥然不同。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近乎燃烧后的灰烬般的冷硬,以及一种被深深压抑、却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炽热。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过道路两旁秋收后空旷萧索的田野,扫过远处村落低矮的轮廓;此时的刘赤像一头经历过围捕、重返熟悉领地的幼狼。
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身剧烈地一晃。刘志同下意识地护紧了怀里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还有几本被伪装过的薄册子,以及那枚已被他体温捂得不再冰冷的团徽。它沉甸甸的,带着太原城小巷深处那无法磨灭的血与铁的气息。
腊月里的丰源塬,积雪没到膝盖。
刘志同推开刘家窑的木门时,刘满仓正蹲在灶台前咳嗽,见儿子回来,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光来。“赤子,念成书了?”
“爹,我学了能让穷人过好日子的法子。”刘志同解开包袱,露出几本油印的小册子,“咱们要成立赤卫队,跟那些地主老财斗。”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父子俩的脸,窑洞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却吹不灭这窑洞里的星星之火。
在刘家沟后山最深处一个隐秘的山坳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枯黄的蒿草被踩倒了一大片,十几条精壮的汉子围拢在一起。他们大多穿着破旧的夹袄,脸上刻着风霜和劳苦的痕迹,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刘志同站在一块稍高的岩石上,手里没有书本,只有一把从镇上铁匠铺买来的、尚未开刃的厚背砍刀。
“栓柱!腰再沉下去点!脚跟要稳!”刘志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山坳里激起回响;
“石头!你那胳膊是面条吗?用力!劈下去要有风声!”他跳下岩石,走到一个正笨拙地挥舞木棍练习劈砍动作的青年身边,手把手地纠正着他的姿势,“记住!出手要快!要狠!对着要害!咱们练的不是花架子,是保命、是拼命的真本事!”
他环视着眼前这群由佃户、长工、走投无路的穷苦人组成的队伍,他们动作生疏,气喘吁吁,甚至有人脸上带着茫然。但刘志同看到了更多:栓柱背上鞭痕未愈却咬牙坚持的狠劲;二愣子眼中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勇;石头沉默寡言下憋着的一股子复仇的怒火…这些,都是火种。
“兄弟们!”刘志同提高了声音,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张面孔,“阎锡山闭关锁国政策只是为了自己,外省火车要想进入山西,得提前更换火车轮,这样不担心别人与他抗争......县衙的心都是黑的,只想着一心搜刮民财,他们拿枪指着咱们的脑门,要榨干咱们最后一点骨血!咱们怎么办?是跪着等死,还是——”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把沉重的砍刀,刀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冷光,“攥紧家伙,跟他们拼了!让他们知道,泥腿子急了,也能咬下他们一块肉来!”
“拼了!”栓柱第一个嘶吼出声,脖子上青筋暴起。
“跟他们拼了!”石头沉闷地应和,手中的木棍狠狠砸向地面。
“拼了!拼了!”吼声由零散到汇聚,如同沉闷的滚雷,在山坳里炸开,带着原始而决绝的力量,震得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好!”刘志同眼中寒光一闪,胸中压抑的烈火被这吼声彻底点燃,“从今儿起,咱们这支保命护家的队伍,就叫——‘丰源赤卫队’!”
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