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棠记得,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早。
腊月二十三,小年,北京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意中。沈家宅邸的落地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将庭院里的枯枝假山染成素白。屋内暖气开得足,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冷。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我去。”沈清棠站在客厅中央,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划破了表面的平静。
她穿着件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沈母林玉臻坐在欧式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手中的茶盏冒着袅袅热气。“陈伯伯家的公子刚从剑桥回来,家世、样貌、能力,哪一点配不上你?吃个饭而已,又不是让你立刻嫁过去。”
“既然是这么好的资源,妈怎么不自己去?”沈清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沈清棠!”林玉臻“啪”地放下茶盏,茶水溅了出来,在昂贵的紫檀木茶几上留下深色水渍,“你就是这么跟你妈妈说话的?我们一年到头在外面奔波是为了谁?啊?现在不过是让你去见个人,你倒摆起架子来了!”
“为了谁?”沈清棠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难道不是为了你们自己那点事业版图,为了更多的钱,多到我们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她往前走了半步,目光扫过坐在旁边欲言又止的父亲沈明哲,最后定格在母亲脸上:“从小到大,我和哥哥就像你们摆在豪宅里的两件装饰品。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展示一下,不需要就丢给保姆。现在连我的婚姻也要变成你们交际的筹码?”
“混账东西!”林玉臻猛地站起身,扬手挥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响亮。
沈清棠偏着头,左脸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她没有动,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慢慢转回头,看着自己的母亲,轻轻笑了。
“打得好。”她说,“这一巴掌,总算让我觉得您像个亲妈了。”
楼梯转角处,沈砚秋停下了脚步。他回母校拿东西刚回家,肩上还落着未化的雪花。
看到客厅里的一幕,他眼神骤然冷了下去,依靠在楼梯口盯着母亲。
“清棠,少说两句。”沈明哲终于站起来,心疼地看着女儿脸上的红痕,又去拉妻子的手臂,“玉臻,孩子还小,有事好好说…”
“小?她都快二十了!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
“您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外公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了,我知道。”沈清棠接过话,语气平静得可怕,“可我不是您,也不想成为您。”
林玉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滚!你给我滚出去!”
沈清棠什么也没说,转身就经过楼梯时,她瞥见了站在阴影里的沈砚秋,兄妹俩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管。
玄关处,她随手抓起一件挂在衣架上的驼色大衣,连鞋子都没换,穿着拖鞋就推开了沉重的实木大门。
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影晃了晃,随即消失在门后。
“清棠!”沈明哲急着要追。
“让她走!我看她能硬气到几时!”林玉臻余怒未消,胸口剧烈起伏。
沈砚秋这时才从楼梯上走下来,声音听不出情绪:“妈,外面零下五度,她没穿外套,只穿了拖鞋。”
林玉臻一怔,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沈砚秋不再多言,拿起自己刚脱下的羽绒服,又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沈清棠的雪地靴,快步追了出去。
屋外的雪比看上去还要大。
沈清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花园的青石板上,拖鞋很快就被雪水浸透,刺骨的冷从脚底直窜上来。
她却感觉不到似的,继续往前走,任由雪花落在头发上、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滑落。
她其实没地方可去。
刚才不过是一时意气,此刻被冷风一吹,头脑反而清醒了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
那种熟悉的、仿佛整个人被掏空的感觉又来了,像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
“棠棠。”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沈清棠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沈砚秋快步走到她面前,先把雪地靴放下:“换上。”然后不容分说地将厚重的羽绒服裹在她身上,动作熟练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沈清棠低头看着他蹲下身,帮她把湿透的拖鞋脱掉,用手拍掉她脚上的雪水,再套上温暖干燥的雪地靴。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哥,”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是不是特别不懂事?”
沈砚秋系好鞋带,站起身,抬手拂去她发间的雪花。“不是。”他言简意赅,把自己的围巾也解下来,一圈圈绕在她脖子上,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他们一年就回来这么几天。”
“嗯。”
“我不该惹她生气。”
“是她不该打你。”沈砚秋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偏袒。
沈清棠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脚。
“想去哪儿?”沈砚秋问,“回家,还是出去走走?”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搞不清楚。
“给盛景打个电话吧,”沈砚秋建议,“去他诊所坐坐。或者叫上江既白、许尽欢,去老地方喝点东西。”
听到朋友们的名字,沈清棠的眼神才活泛了些。
她摸出手机,屏幕被冻得有些迟钝,先给许尽欢发了条信息:「欢欢,老地方,来陪我。」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沈砚秋:“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想去?”
“你不想去,就不去。”沈砚秋拉高了她羽绒服的领子,“没有为什么。”
这就是她哥哥。永远站在她这边,不问缘由,不论对错。
半小时后,他们坐在一家经常去的酒吧角落里。
窗外是冰封的湖面,雪花仍在飘洒,屋内暖气氤氲,音响里放着低缓的爵士乐。
许尽欢先到的,带着一身寒气,红色的羊绒围巾衬得她脸蛋红扑扑的。
她一屁股坐在沈清棠旁边,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了我的宝?大过年的不在家享受母爱,跑这儿来悲春伤秋?”
沈清棠把脑袋靠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别提了,刚进行完一场激烈的母女情深。”
“又跟你妈吵了?”许尽欢立刻了然,从包里摸出巧克力,剥开一颗塞到沈清棠嘴里,“尝尝,我妈妈客户送的,比利时空运,贵得要死,专治各种不开心。”
沈清棠嚼着巧克力,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心情似乎真的好了那么一点点。
这时,江既白也到了。他穿着黑色大衣,肩头落满雪花,手里却拎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纸袋,隐约能闻到食物的香气。
“路过‘八珍阁’,给你带了蟹黄小笼。”他把纸袋放在沈清棠和许尽欢面前,又对沈砚秋点了点头,“砚秋哥。”
沈砚秋微微颔首回应。
江既白脱下大衣,在沈清棠对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怎么了?”
沈清棠下意识摸了摸已经不太明显的指痕,扯扯嘴角:“没事,猫挠的。”
许尽欢“噗嗤”笑出声:“你们家什么时候养猫了?还是姓林名玉臻的猫?”
江既白没笑,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清棠,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眼睛此刻格外专注。“不想笑就别笑,”他说,“难看。”
沈清棠脸上的假笑僵住了,慢慢收敛起来。她低头打开纸袋,小笼包还温着。她夹起一个,小心咬破皮,吸掉里面鲜美的汤汁。
“我妈让我去相亲。”她突然说。
许尽欢正在喝果汁,差点呛到:“相亲?!你才多大?对方什么人啊,能入林阿姨的法眼?”
“陈伯伯的儿子,刚留洋回来,青年才俊。”沈清棠语气平淡,“我妈觉得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姻缘。”
“那你呢?怎么想?”江既白问。
“我?”沈清棠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我觉得恶心。”
她抬起眼,黑眸里没什么温度:“好像我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他们负责包装,然后找个合适的买主出手。感情?喜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
沈砚秋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此时将一杯热牛奶推到妹妹面前。“不想去就不去。”他重复了之前的话,“没人能逼你。”
“你妈那边…”许尽欢有些担忧。
“她不能拿我怎么样,”沈清棠扯了扯嘴角,“最多断我的零花钱,冻结我的卡。无所谓,我自己又不是赚不到。”
这话倒不是吹牛。沈清棠虽然还在读大学,但早在两年前就和许尽欢合伙开了一家小众设计工作室,凭借她们的人脉和眼光,生意相当不错,完全能支撑她优渥的生活。
这也是她敢和林玉臻叫板的底气之一。
“需要钱跟我说。”江既白淡淡道。
沈清棠终于笑了笑,这次是真心的:“知道啦,江少爷。需要的时候肯定狠狠宰你一刀。”
几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
沈清棠表面的情绪似乎平复了,又恢复了那副张扬恣意的模样,和许尽欢讨论着下一季要推出的设计系列,偶尔毒舌地吐槽几句最近遇到的奇葩客户。
但沈砚秋注意到,她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反复握紧又松开。那是她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趁许尽欢去洗手间,江既白接电话的间隙,沈砚秋低声问:“药带了吗?”
沈清棠怔了一下,点点头:“在包里。”
“晚上如果睡不着,给我打电话。”
“嗯。”
盛景是晚上九点多来的。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而锐利。
作为沈砚秋的大学同学,如今是颇有名气的心理医生,同时也是沈清棠的私人医生。
“哟,盛医生大驾光临,”沈清棠看到他,懒洋洋地抬了抬手,“来问诊啊?”
盛景也不生气,在她旁边坐下,打量了一下她的气色:“看起来精神不错,还能贫嘴。”
“那是,我可是打不死的小强。”
“小强可不会在冬天只穿拖鞋跑出门。”盛景慢条斯理地说,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推到沈清棠面前,“新的,睡前一颗。如果感觉特别不好,可以加半颗,但一天最多不能超过两颗。”
沈清棠看着那瓶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扬起,把药瓶收进包里:“知道了,盛医生。”
盛景看向沈砚秋:“聊过了?”
沈砚秋摇头:“她不想说,就不说。”
“好吧。”盛景也不强求,转而聊起一些轻松的话题。
快凌晨一点的时候,沈砚秋接到父亲的电话。挂断后,他对沈清棠说:“爸让我们回去,说妈气消了。”
沈清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不想回就不回,”沈砚秋立刻说,“去我公寓,或者回你那套房子。”
沈清棠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回去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站起身,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围巾重新围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走吧,哥。”
一行人走出酒吧。雪已经小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沈清棠和许尽欢、江既白道别,约好明天一起去工作室。
盛景临走前,又嘱咐了一句:“按时吃药,有任何不舒服,随时联系我。”
坐进沈砚秋的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沈清棠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雪夜景致,突然轻声说:
“哥,有时候我觉得,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在笑,一个在想……。”
沈砚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说。
车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声音和暖气出风的轻响。
回到家,客厅的灯还亮着。林玉臻和沈明哲都坐在沙发上,气氛有些凝滞。
看到他们进来,沈明哲立刻站起身:“回来啦?饿不饿?让厨房给你们做点夜宵?”
林玉臻没说话,目光落在沈清棠身上,带着几分复杂。
“不用了,爸,我们不饿。”沈砚秋代答。
沈清棠换好鞋,径直朝楼梯走去。
“棠棠。”林玉臻终于开口。
沈清棠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
“明天…陈家的饭局,我推了。”林玉臻的声音有些干涩,“你说得对,你还小,不着急。”
沈清棠沉默了几秒,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上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一切。沈清棠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从包里拿出盛景给的那瓶药,拧开,倒出好几颗白色的小药片,没有用水,直接干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蔓延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江既白发来的消息:「到家了?」
她回了个「嗯」。
很快,又一条消息跳出来,来自许尽欢:「宝贝,别忘了我们下周要去见那个难搞的客户,你得养精蓄锐,用你的天蝎毒舌打败他!」
后面跟了个夸张的加油表情包。
沈清棠看着屏幕,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庭院里的灯还亮着,照着皑皑白雪,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困意渐渐袭来。
她知道自己病了,病了很久。
但她不会认输。
她是沈清棠,是那个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的沈清棠。
父母不理解没关系,她有哥哥,有盛景,有许尽欢和江既白。
这就够了。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掩盖了所有痕迹,仿佛世界重新变得干净。
沈清棠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黑夜还很长,但天亮后,又是新的一天。
她总会撑过去的。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清晨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进卧室,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
沈清棠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精致的水晶吊灯。
她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瞳孔却异常清明,甚至有些过分锐利。
床头柜上,盛景给的那瓶白色小药片安静地立在那里。
她伸手拿过来,拧开瓶盖,将里面的药片尽数倒在掌心。
白色的、小小的药片,看起来人畜无害,却是维系她“正常”表象的锁链。
她盯着那些药片看了几秒,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然后,她赤脚下床,走到房间角落的垃圾桶旁,张开手。
药片簌簌落下,落入空空的垃圾桶底部,发出细微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洗漱,换衣。她选了一件正红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她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秾丽,却也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反差感。
她仔细地画了个妆,遮盖住眼下的疲惫,唇膏也是同样饱满的红色。
下楼时,家里静悄悄的。
保姆张妈正在餐厅摆放早餐,看到她,立刻露出笑容:“小姐起来了?先生太太一早就去机场了,说是广州那边有个紧急项目。”
沈清棠脚步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餐桌上摆着精致的早点,水晶虾饺,蟹黄烧麦,燕窝粥,都是她平时喜欢吃的。
沈砚秋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和一份财经报纸。
“哥,早。”沈清棠拉开椅子坐下。
沈砚秋从报纸上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
“早。”他放下报纸,“爸妈一早走了。”
“张妈说了。”沈清棠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里的燕窝粥,却没有吃的意思。
餐厅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触碗沿的清脆声响。
沈砚秋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多问。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突然,沈清棠放下了勺子。
陶瓷勺子落在骨瓷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她抬起头,看向沈砚秋,眼神空洞,却又像燃烧着某种看不见的火焰。
“哥,”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你说,这个家,像不像一个特别华丽的琉璃盏?”
沈砚秋眉头微蹙:“棠棠…”
他的话没能说完。
沈清棠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她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转身,不是走向门口,而是走向客厅。
下一秒,在沈砚秋和张妈惊愕的目光中,她伸手,狠狠地将玄关处那个半人高的清代青花瓷瓶推倒在地。
“哐当!”
巨大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别墅里炸开,瓷片四溅,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雪崩。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沈清棠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她冲进客厅,目光所及之处,一切精致昂贵的摆设都成了她发泄的目标。
“啪!”墙上挂着的抽象画被扯下来,画框玻璃碎了一地。
“哗啦!”博古架上的水晶摆件、象牙雕刻被扫落,碎裂声不绝于耳。
“砰!”茶几上的整套紫砂茶具被挥到地上,热水和茶叶泼洒开来,浸湿了昂贵的手工地毯。
她甚至徒手去掀那张沉重的餐桌边桌,因为力气不够,只是让它倾斜,上面的东西滚落一地,发出连绵的巨响。
她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疯狂地破坏着。动作迅疾而狠戾,仿佛不是在毁坏物品,而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红色的毛衣在满室狼藉中移动,像一簇跳动燃烧的、绝望的火焰。
张妈吓得脸色发白,站在餐厅门口,手足无措,嘴里喃喃着:“小姐…小姐你当心脚…”
沈砚秋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起身。
他没有试图立刻去阻拦她,也没有大声呵斥。他只是快步穿过满地狼藉,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片,目光始终紧紧跟随着那个疯狂的身影。
他看着她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看着她在碎片中行走,赤着的脚(她下楼没穿拖鞋)已经被细小的玻璃碴划破,留下点点猩红的血迹,她却浑然未觉。
当沈清棠喘着气,目光投向那个巨大的液晶电视时,沈砚秋终于动了。
他几个大步上前,在她抓起一个金属装饰品要砸向屏幕之前,从身后猛地抱住了她。
“够了,棠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手臂像铁箍一样将她紧紧圈住,限制了她所有的动作。
沈清棠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像一头被困住的幼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类似呜咽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哭喊。
“放开我!”她嘶哑着低吼。
“够了。”沈砚秋重复道,手臂收得更紧,将她整个人牢牢地禁锢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看着我。”
沈清棠挣扎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止。她脱力般地靠在他怀里,身体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而不稳。
满室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破坏气息。
沈砚秋低下头,能看到她通红的眼眶,和死死咬住的下唇,那上面已经留下了清晰的齿痕。她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别这样”。
他只是沉默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沈清棠没有反抗,顺从地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场耗尽全力的疯狂从未发生。
沈砚秋抱着她,步履稳健地踏上楼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脚上被划破的地方。他的背影挺拔,在满地的碎片和狼藉中,开辟出一条安静的道路。
张妈看着兄妹俩上楼的背影,捂着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流着泪收拾残局。
回到二楼的卧室,沈砚秋将沈清棠轻轻放在床上。
他转身去拿了医药箱,蹲在床边,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她的脚底被划了好几道口子,细小的玻璃碴嵌在皮肉里。
沈砚秋用镊子,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将那些碎片清理出来,然后用碘伏消毒,贴上创可贴。他的动作始终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整个过程,沈清棠一直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言不发。
处理完伤口,沈砚秋收拾好医药箱,在床边坐下。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过了很久,沈清棠才缓缓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
“哥,我把药扔了。”
沈砚秋看着她,目光深沉:“嗯。”
“我不想吃了。”
“好。”
“我是不是又犯病了?”她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自我厌弃。
沈砚秋伸手,理了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你只是太累了。”他说。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与楼下那片狼藉仿佛是两个世界。
沈清棠重新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风暴似乎暂时过去了。
沈清棠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像是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时梦时醒。
但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午后的阳光已经变得柔和,房间里暖洋洋的,之前那种撕扯着她五脏六腑的狂躁和空虚,奇迹般地退潮了,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她坐起身,脚底传来细微的刺痛感,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低头看了看被妥善包扎好的双脚,她眼神微动,没说什么。
起床,洗漱。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明,甚至带上了几分属于沈清棠的、特有的锐利和冷淡。
她换了一身舒适的浅灰色羊绒套装,长发随意披散着,遮掩了部分侧脸的轮廓。
下楼时,一楼已经恢复了整洁。破碎的瓷片、狼藉的杂物都消失了,地毯也被清理过,甚至换上了一块颜色相近的备用毯子。只有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属于清洁剂的淡淡气味,暗示着这里曾经历过一场风暴。
张妈正在厨房忙碌,听到脚步声,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的笑容:“小姐醒了?饿不饿?饭菜都热着呢。”
沈清棠停下脚步,看向张妈,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却足够礼貌的歉意:“张妈,给您添麻烦了。”
她的声音温和,语气真诚,与几个小时前那个疯狂砸东西的女孩判若两人。
张妈显然习惯了这种转变,连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小姐没事就好。快坐下吃饭吧,少爷吩咐做了你爱吃的清蒸东星斑和上汤芦笋。”
沈清棠点点头,走到餐厅坐下。
饭菜很快摆上桌,精致可口。
沈清棠安静地吃着,动作优雅,细嚼慢咽。她吃得不多,但每样都尝了一些,并且对张妈的努力表示了认可:“鱼很鲜,芦笋火候正好,谢谢张妈。”
张妈看着她此刻温顺有礼的样子,心里又是宽慰又是酸楚。她在这家工作十几年,几乎是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多少知道些内情。
先生太太常年不在家,少爷性子冷,小姐看着张扬,其实心里比谁都苦。那“抑郁症”她不太懂,但她知道,小姐不是故意要发脾气砸东西,她是病了,控制不住。病情稳定的时候,小姐其实是对谁都很有礼貌、很慷慨的好孩子。
吃过饭,沈清棠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一只体型优美、毛色黑白的边境牧羊犬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腿。这是她的狗,叫“闪电”,极其聪明,也极其敏感,似乎总能察觉到主人情绪的变化。
沈清棠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柔和,她伸手揉了揉闪电的脑袋,轻声说:“闷了吧?带你出去走走。”
她起身,对张妈说:“张妈,我带闪电出去逛逛,可能晚点回来。”
“哎,好,小姐出去散散心也好。”张妈连忙应着,“外面冷,多穿点。”
沈清棠点点头,去衣帽间拿了一件长款羽绒服穿上,又给闪电套上牵引绳。
偌大的家,在父母匆匆来去之后,显得更加空荡。
过年期间,到处都是团聚的气氛,反而让她无处可去。工作室放假,许尽欢回了老家,江既白似乎也有家族聚会。购物,成了消磨时间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她牵着闪电,走出了沉闷得令人窒息的豪宅。
二楼的书房里,沈砚秋和盛景站在窗前,刚好能看到沈清棠牵着狗,身影逐渐消失在庭院尽头。她走得不快,背影挺直,在冬日萧索的景色里,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带着一股倔强。
“她把药扔了。”沈砚秋转过身,靠在窗边,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道。
盛景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脸上并不意外:“我猜到了。早上给她药的时候,她那个眼神就不对。”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是一种……带着恨意的顺从。”
“早上下去吃饭,看起来很正常,甚至为砸东西跟张妈道了歉。”沈砚秋继续说,语气里听不出是欣慰还是担忧。
“典型的代偿行为。”盛景走到沙发边坐下,语气专业而冷静,“在经历剧烈的情绪爆发后,部分患者会进入一个短暂的‘平静期’,表现得异常理智、礼貌,甚至自我批判。这未必是好转,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力竭’和自我保护。她道歉,可能源于事后的羞愧,也可能是一种……试图重新控制局面的努力,用‘礼貌’来掩盖内心的混乱和失控感。”
沈砚秋沉默着,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递给盛景一杯。他不需要盛景用太多专业术语解释,他亲眼见过太多次妹妹在这种状态间切换。
“她把药扔了,意味着她拒绝这种‘被控制’的感觉。哪怕药物在某种程度上能帮助她,但她更厌恶那种‘需要靠药物才能维持正常’的无力感。”盛景抿了一口酒,继续分析,“清棠的核心问题,除了生理性的抑郁倾向,更在于强烈的失控感和被遗弃感。父母的长期缺席,尤其是那种用物质补偿代替情感陪伴的方式,让她从根本上缺乏安全感。她表现出来的强势、狠辣、睚眦必报,某种程度上都是她构筑起来保护自己的堡垒。而抑郁发作时的失控,以及事后对这种失控的羞耻,又会不断侵蚀这座堡垒。”
沈砚秋晃动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痕迹。“我知道。”他声音低沉,“她只是……太要强了。”
“不是要强,砚秋。”盛景看向他,目光锐利,“是脆弱。因为她内心太脆弱,所以才需要用那么坚硬的外壳来武装自己。她对付外界伤害的方式是攻击,是报复,但面对来自家庭的、尤其是母亲的伤害,她的攻击性是向内的一种,也就是自我毁灭。砸东西,是一种向外的宣泄,但本质上,她伤害的是她自己,比如赤脚踩在碎片上,比如拒绝药物治疗。”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接下来怎么办?”沈砚秋问。在关于妹妹病情的问题上,他完全信任盛景的专业判断。
“暂时不用强行让她服药,那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观察几天,看她情绪波动的周期和强度。”盛景沉吟道,“重要的是陪伴和稳定的环境。让她感觉到,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有人在她身边,不会离开。你做得很好。”
沈砚秋没说话,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
他知道陪伴很重要。但他也知道,有些伤痕,是陪伴也无法完全抹平的。他能接住坠落的她,却无法驱散导致她不断坠落的那个深渊。
“她去找江既白或者许尽欢的时候,状态会好很多。”沈砚秋陈述着一个事实。
“朋友,尤其是能让她感到轻松、无需伪装的朋友,是重要的支持系统。但无法替代核心家庭关系的影响。”盛景客观地说,“尤其是和父母的关系,那是她很多情绪问题的根源。”
沈砚秋看向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一片璀璨,却不知道哪一盏灯下,是他妹妹暂时可以安放身心的角落。
“看着她点,”盛景最后嘱咐道,“这种‘平静期’有时是暴风雨的前兆。如果她出现持续失眠、拒绝交流、或者行为再次异常,立刻联系我。”
“嗯。”沈砚秋低低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渐浓的夜色,看到那个牵着狗、在繁华商场里漫无目的游荡的孤单身影。
冬日的商场,暖意融融,灯火璀璨,洋溢着浓厚的年节气氛。沈清棠牵着威风漂亮的边牧“闪电”,漫步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她身姿挺拔,容貌昳丽,加上身边那只聪明机警的狗狗,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然而,她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她的购物并非漫无目的,更像是一场精心规划、用以填补内心空洞的仪式。
她先走进一家知名的羊绒品牌店。导购小姐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沈清棠看似随意却质感极佳的衣着上扫过,态度愈发恭敬。
“把那条驼色的羊绒围巾拿给我看看。”沈清棠的声音平和,带着天然的疏离感,却不失礼貌。
导购依言取出。沈清棠仔细摸了摸厚度和手感,点点头:“包起来吧,送给长辈,颜色很合适。”这是给张妈的。张妈照顾他们多年,颈椎不好,冬天怕风,一条温暖柔软的羊绒围巾正实用。
接着,她转向一家小众设计师品牌的饰品柜。她记得许尽欢最近迷上了复古胸针,手指轻轻点过玻璃柜台,选中了一枚造型别致、镶嵌着绿松石的羽毛胸针。“这个,麻烦包得精致些。”她甚至细心叮嘱了包装纸的颜色,要配尽欢那条墨绿色的丝绒长裙。
给江既白的是一支限量版的钢笔。那家伙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唯独对书写工具有些挑剔的偏好。沈清棠记得他上次随口提过一句喜欢某个德系品牌的握感。
为自己的哥哥沈砚秋挑选礼物,她花费的时间最长。在一家低调奢华的男士用品店,她徘徊许久,最终选了一对铂金袖扣,设计极其简洁,只在边缘有细微的、冷冽的棱角,像极了沈砚秋本人。内敛,坚硬,却为她保留着所有的柔软。
甚至,她也没有忘记盛景。在一家高端家居店,她买了一个造型优雅的香薰扩散器,和几支有安神效果的香薰精油。“就当是……诊金的一部分。”她对自己轻声说,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
最后,她走进一家高端宠物用品店。看着兴奋摇尾巴的闪电,她眼里才流露出些许真实的暖意。她给它买了一个新的、皮质项圈,一个会自动出水的智能饮水碗,还有一大堆它爱吃的零食和玩具。“你也辛苦了,陪我。”她蹲下身,揉了揉闪电的脑袋,狗狗立刻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购物袋越来越多,她干脆让店家直接把部分东西送到家里。手里只提着几个轻便的袋子,她牵着狗,走向商场一层的咖啡饮品区。
“你好,”她对着饮品店的工作人员,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明媚的笑容,“麻烦给我200杯你们的热门款奶茶,分给今天还在辛苦工作的商场工作人员,比如保洁阿姨、安保大哥,还有你们店里的员工。剩下的,如果有路人需要,也可以免费领取。”她沈清棠的爱心也是限量的。
她拿出卡,利落地付了账,语气温和地补充:“辛苦了,新年快乐。”
工作人员愣住了,随即是受宠若惊的感谢。很快,消息在商场底层的工作人员间传开,大家纷纷过来领取这意外的冬日暖饮,看向沈清棠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感激。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人们脸上惊喜的笑容,亦或者是鄙夷,她始终微微笑着。阳光透过商场的玻璃穹顶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精致完美的侧影。她漂亮,富有,慷慨,有礼貌,甚至对宠物都充满爱心。在所有人眼中,她几乎是完美的化身,一个值得深交、光芒四射的朋友。
没有人会把她和几个小时前那个在豪宅里疯狂砸碎一切、赤脚踩在玻璃碴上的女孩联系起来。
她成功地,再次为自己披上了一层无懈可击的华丽外衣。
提着给身边人的礼物,沈清棠牵着闪电,走出了商场。寒风拂面,吹散了她脸上营业性的笑容,只剩下淡淡的疲惫。
她坐进等候的车里靠在柔软的后座座椅上,她闭上眼睛。购物带来的短暂填充感正在迅速消退,那种熟悉的、无所依凭的空虚感,正悄无声息地重新蔓延上来。
她买了很多礼物,试图用物质去维系和表达情感,试图用对陌生人的慷慨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试图用这身华丽的外壳,牢牢锁住那个在黑暗中挣扎嘶吼的灵魂。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看似温暖的一切,不过是在冰面上燃起的篝火,看似热烈,却无法真正驱散心底的严寒。
车子平稳地驶向那个华丽的“琉璃盏”。她攥紧了手中的礼物袋,指节微微发白。
座驾驶回沈家宅邸时,夜幕已然低垂。别墅灯火通明,在冬日荒芜的庭院中,像一座孤悬的岛屿。
沈清棠牵着闪电走进门,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
客厅里,沈砚秋和盛景还在,似乎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她回来,便停下了话头。
“回来了。”沈砚秋站起身,目光在她脸上和手中提着的几个袋子上扫过,语气平淡。
“嗯。”沈清棠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是那种过度使用后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她先将给闪电买的新项圈和玩具拿出来,狗狗兴奋地围着她转圈。她蹲下身,耐心地给它换上新的项圈,揉了揉它的脖颈,“去吧,自己玩会儿。”
然后,她才走向客厅里的两个男人。
“哥,给你的。”她将那个装着铂金袖扣的深蓝色丝绒盒子递给沈砚秋,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随手带回了什么东西。
沈砚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那对设计冷峻的袖扣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他合上盒子,看向她:“谢谢。”
“盛景哥,”她又转向盛景,递上那个装着香薰机和精品的纸袋,“这个…放诊所或者家里应该都可以,助眠的。”
盛景有些意外,推了推眼镜,接过袋子,温和地笑了笑:“破费了,清棠。我很喜欢。”
“张妈,”沈清棠提高声音,唤来在厨房忙碌的保姆,把那个羊绒围巾的礼盒递过去,“天冷,围着暖和些。”
张妈受宠若惊,连连道谢,眼眶都有些发红:“小姐您太客气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沈清棠浅浅一笑,那笑容礼貌而疏离,带着完成某项任务后的轻松感。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餐厅:“吃饭吧,我有点饿了。”
晚餐很安静。
沈清棠吃得不多,但很认真,偶尔会礼貌性地回应张妈夹来的菜,或者回答沈砚秋一两个关于购物是否顺利的简单问题。她表现得无可挑剔,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优雅的机器娃娃。
盛景默默观察着她。她此刻的平静,与他专业判断中的“代偿期”高度吻合。
过于正常,反而显得不正常。她似乎在用这种“正常”的行为,拼命地向自己、也向他人证明着什么。
证明她很好,证明她可以控制自己,证明她值得被爱,或者,仅仅是证明她“存在”着。
饭后,沈清棠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我上楼休息一下。”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餐厅,步伐平稳,背影挺直。
沈砚秋和盛景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沈清棠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床头一盏暖黄色的壁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房间,将奢华冰冷的家具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假象。
她走到衣帽间,换下了外出的一身衣服,穿上了一件丝质的白色睡袍,睡袍的带子松松地系着,露出纤细的锁骨。
然后,她走到了房间一角,那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前。
琴盖被缓缓掀开,黑白琴键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微凉的琴键,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她在琴凳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即将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深吸一口气,她的手指落了下去。
没有预兆,没有试探,一段极其悲哀、缓慢的旋律流淌了出来。
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Nocturne in C-sharp minor, Op. posth.)。
音符像是凝结的泪珠,一颗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曲调中弥漫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忧伤,无尽的思念与孤独在指尖缠绕、弥漫。她弹得很稳,技术无可挑剔,每一个强弱,每一个停顿,都精准地传达着乐曲本身的悲怆。
但这悲怆,经由她的指尖,似乎又被赋予了更深一层的、属于她个人的绝望。那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郁,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生命本身的疲惫与哀恸。
琴声透过隔音良好的房门,隐隐约约地传到楼下。
客厅里,沈砚秋端着水杯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望向二楼的方向,眼神深沉如夜。
他不懂音乐,但他能听懂这琴声里的东西,那是他妹妹无法用语言诉说的,最深沉的痛苦。
盛景也静静地听着,眉头微蹙。作为医生,他更清楚地知道,音乐有时是患者情绪的宣泄口,尤其是对于像沈清棠这样抗拒直接沟通的患者。
这悲哀的琴声,远比她白天的疯狂砸东西,或者傍晚时分礼貌得体的购物赠礼,来得更真实,也更让人心惊。
这证明,那层看似坚固的“平静”外壳之下,汹涌的暗流从未停歇。
楼上的琴声还在继续,如泣如诉,回荡在空旷而华丽的别墅里,像一个美丽而哀伤的幽灵,徘徊不去,诉说着无人能懂的寂寞与伤痛。
沈砚秋放下水杯,走到楼梯口,倚着栏杆,沉默地向上望着。他没有上去打扰,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哨兵,守护着妹妹那片被悲伤浸透的、无人可以靠近的领地。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是苍白的。
他只能这样陪着,用沉默告诉她。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