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酒楼轮廓在渐散的雾中若隐若现,歪斜的招牌上,历经风雨侵蚀,还能勉强辨认出醉仙楼三个褪色剥落的大字。
曾严顺着宁辰清的视线望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解释道:“那处原是码头最热闹的一家酒楼,可惜几年前,楼里一位正当红的舞娘意外坠亡,翻阅旧日卷宗,记载是失足跌落。”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凝重:“后来,夜巡的更夫总说看见有红衣身影在空无一人的楼顶徘徊。闹鬼的传闻愈演愈烈,不过半年,这醉仙楼就彻底关了张,荒废至今。”
“是吗。”
宁辰清凝视着那黑黝黝的窗口,喃喃低语。
说罢,他不再多言,径直在前面带路,领着几人来到了醉仙楼紧闭的大门前。他抬手,用力推开那扇布满灰尘与蛛网的沉重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声响中,大门洞开,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陈年积尘的呛人气息,混杂着木头腐朽的霉味。
酒楼内部更是杂乱不堪。
积满厚厚灰尘的桌椅东倒西歪,曾经装饰华丽的纱幔如今已成蛛网缠绕的灰黑破布,无力地垂落着。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堂那面斑驳不堪的墙壁,一个不知如何形成、边缘参差不齐的巨大破洞贯穿其中。
曾严见状,正要迈步踏入,裴念却忽然抬手拦在了他身前:“县令大人,请留步。”
她神色严肃,看了眼幽深的酒楼内部,“里面的怨气,比我们想象中要重得多。若真遇到什么凶险变故,我们几人需全力应对,恐怕无暇分心护您周全。”
“为了您的安危着想,不如您就在外面等候消息?”
曾严身旁的黑衣侍卫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低声劝道:“大人,里面情况不明,凶吉未卜,要不我们还是先按他们说的,在外?”
曾严怒目瞪了那黑衣侍卫一眼。
恰在此时,外面的雨水似是应和着紧张的气氛,骤然转急。
先前细密的雨丝化作豆大的水珠,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水珠从屋檐的缺口处串串滴落,连成一片水帘,在地面上敲击出焦灼而不安的节奏。
沉默,在愈发急促的雨声中蔓延开来。
曾严站在门口,目光深沉地望向酒楼内那片未知权衡着。
良久,他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此案牵扯甚广,本官奉旨彻查,所有线索必须亲眼过目。”
曾严又看向宁辰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更何况,诸位虽身为天元宗高徒,终究是置身于朝堂之外的人。有些事情,还需本官亲自用这双眼睛去分辨。”
忽然,二楼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边响起,像是有人,在寂静中轻轻推开了某扇久闭的房门。
那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所有人瞬间绷紧了脊背,几名黑衣侍卫更是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声音在死寂的酒楼前厅里显得清晰刺耳。
“那东西知道我们来了。”
宁辰清语速快而冷静,眸光锐利地望向上方幽暗的楼梯口。
他不再犹豫,依旧率先迈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
陈旧的木阶立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边缘,在这空荡死寂的酒楼里回荡得格外瘆人。
裴念跟在他身后,能清晰听到身后那些侍卫们因紧张而略显紊乱的呼吸声,以及刀柄偶尔磕碰到木制扶手的细微动静。
“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哦。”
她忽然幽幽开口,声音在楼梯间轻轻回荡,带着戏谑。
“胡说什么!”
为首的侍卫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梗着脖子反驳,试图维持威严,“我们身手好得很!自当与县令大人同进退!只是很少接触这等鬼魅之事,有些陌生而已!”
他话音未落,手中的佩刀便当啷一声,不慎撞上了旁边的栏杆。
几人脸上闪过一丝窘迫,硬是挺直了腰板跟了上去,只是脚步声比起之前,愈发显得凌乱心虚,上楼时甚至差点撞到默默跟在后面的夜巧灵与裴逸。
二楼的光景与楼下截然不同。
幽深的长廊向前延伸,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一扇扇雕花包厢门,原本朱红的漆面已褪成一种暗淡的血色。
走廊尽头隐没在黑暗里,望不到边际。
最诡异的是,明明荒废多年,空气中却诡异地浮动着一种若有似无、甜腻而陈旧的胭脂香气,就好像昔日的繁华与脂粉气被时光封存,至今未曾完全散去。
吱——
正中央的一扇包厢门,毫无征兆地自行开启了一掌宽的缝隙,露出内里更为浓重的黑暗,如同一张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口。
曾严望着那扇无风自开的包厢门,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紧绷:“那鬼魅莫非就在里面?”
宁辰清并未被那扇门吸引,他冷静地扫视四周,随即摇头道:“是陷阱。意在引人入内。”
他说着,果断转身,伸手推开了中央包厢隔壁的那扇门。
这间厢房因一侧窗户大开而显得比走廊通透许多,只是窗外的天色与水色依旧阴郁得令人不安,灰蒙蒙地压在水面上。
裴念迅速从怀中取出几支特制的红烛,将其点燃。
稳定的烛光驱散了些许黑暗,也映照出墙角一扇极为隐蔽、被厚重帷幔半掩着的小窗。
她上前透过那扇小窗破裂的窗纸朝外望去,竟能清晰地望见酒楼后院之中,一口黑黝黝的枯井,静静地卧在荒草丛中。
“过来。”
宁辰清生硬的呼唤让裴念暗自撇了撇嘴,不用猜也知道是喊她的。
她依言走近,只见少年正将一碗刚刚调好的朱砂水推到她面前,语气带着惯有的挑剔:“傀儡符,会画么?”
那上扬的尾音里,毫不掩饰地透出明显的怀疑。
裴念一把接过朱砂碗,答得斩钉截铁,试图用气势弥补可能存在的技术差距:“会!”
“总算有你会的了。”
宁辰清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认可,随即不再多言,取出裁剪好的黄纸,手指灵活地开始折叠纸人雏形。
这句话让裴念差点捏碎手中的朱砂碗,她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还是盘腿坐下,蘸取浓稠的朱砂,在地板上开始勾画,每一笔都灌注心神。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曾严站在门口处,看着他们默契的配合,忍不住出声提问。他的眼神深处,审视多于好奇。
“以纸人为眼,探路。”
夜巧灵温声解释道,手中也没闲着,帮忙准备着其他材料“虽然对方也用过类似的纸人术法,但眼下,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有效、最直接的探查方式。”
曾严等人局促地站在屋内狭小的空间里,这位素来雷厉风行、处事果决的人,面对这些术法准备,此刻竟也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无措:“那可有需要我等协助之处?”
突然,楼下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桌椅被狠狠掀翻!
紧接着,一阵阴风从门缝卷入,竟将宁辰清手边那碗刚刚调好的朱砂水啪地打翻在地,浓稠的红色液体瞬间在地板上洇开。
房间内的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宁辰清眉头紧锁。
裴逸察觉到他们的不自在,从袖中取出几支备用的红烛与朱砂,抛给宁辰清。
他眸光微动,与宁辰清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阵法或许会出现不稳的情况,需要加以稳固。我们去一楼找些碗盏来,以便稍后定位鬼魅气息,布设阵法。”
说罢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曾严向前迈出一步,他死死盯着那摊如同血迹的朱砂,深吸一口气,脸上最后一丝犹豫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务实的决断。
“且慢!”他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楼下异动如此之大,恐是调虎离山。道长需在此主持,不容有失。楼下之事,交由本官一起处置如何?”
裴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地说:“有劳。”
“理应如此。”
说罢,曾严利落地一挥手,带着侍卫转身便走,步伐果断,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裴念若无其事地说道:“从他们刚才在码头对付那些水鬼的身手来看,这几个侍卫的身份,恐怕没那么简单。”
宁辰清侧耳倾听着那渐远直至消逝的杂乱脚步声,突然以他惯常近乎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身手利落,倒不像是普通侍卫。”
“这位县令大人,身边倒是带了群得力干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还是先把他们支开为好,倒也落得个清净。”
他灵活地将手中的黄纸折出一道清晰的衣褶。
裴念正全神贯注勾画的手闻声猛地一抖,蘸饱的朱砂立刻在即将完成的边缘划出一道歪斜刺目的红痕。
她倏地抬头看向身旁那神色自若的少年道士,见他依旧低垂着眼眸,专注于手中的纸人,只是唇角微微上扬。
很快,楼下的打斗声、呵斥声交织传来,清晰可闻。
在这背景音下,宁辰清与裴念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几分。
再然后,没过多久,就听见脚步声再次响起。
只见裴逸和夜巧灵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曾严和那几名侍卫,几人手里或多或少都端着些寻来的、落满灰尘的碗碟。
只是有几人的脸色比下去时更加苍白,衣袍上也沾了些不知在哪蹭到的灰渍,模样略显狼狈地回来了。
不过好在过程虽有波折,结果还算顺利。
他们将找来的碗碟按照特定方位摆放在刚刚画好的阵法节点上。
接着,只见宁辰清手握那精心折好的黄纸小人,手指在红烛火焰上极快地点过,借助符纸引火,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他随即将纸人轻轻放置在阵法最中央。
裴念、裴逸、夜巧灵三人立刻端坐于阵法另外三个方向,屏息凝神。
在众人专注的注视下,纸人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孩,迈开僵硬的步伐,坚定不移地朝着走廊尽头那扇自行开启了一道缝隙的包厢走去。
就在纸人身影没入那片门后浓重黑暗的一瞬间。
“喵——!”
一声凄厉尖锐、好似能刺破耳膜的猫叫,毫无预兆地、突兀地响起。
“什么动静?”曾严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警惕地看向周围。
他话音刚落,众人所在厢房内,那扇靠墙摆放的、绘着模糊花鸟的破旧屏风之后。
一道快如闪电的黑色猫影嗖地一闪而过,只留下一道残影和几乎微不可闻的落地声。
还未等众人从这突如其来的闪现中反应过来,紧接着,靠近走廊的窗上,那层积满灰尘的窗纸之外。
又一道清晰的、弓着背的猫影轮廓,以极快的速度无声地走过,在红烛的光线下投下转瞬即逝的诡异剪影。
几乎在同一时间,头顶上方的天花板隔层里,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急促的奔跑脚步声。
那声音杂乱而响亮,有什么东西正在楼上的空房间里疯狂地来回窜动,踩得陈旧的地板吱呀作响。
三者几乎同时发生,不等众人反应,屋内所有红烛应声而灭。
“戒备!” 在陷入黑暗的刹那,曾严的厉喝与侍卫们利刃出鞘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而宁辰清的声音依旧冷静,清晰地穿透混乱:“原地别动!”
“喵呜——!!!”
又是一阵凄厉无比的猫叫骤然响起,这一次的声音贴得更近,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寒意,宛如那发出叫声的东西就潜伏在众人的肩头。
就在这叫声响起的瞬间,隐在暗处、凭借蜘蛛敏锐的感知,夜巧灵已然锁定了鬼魅的精确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