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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皮稻(二)

作者:小狗阿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昏黄的夕阳低垂,如同恶鬼的眼睛俯视人间。


    村民们一直找到天黑,都没有找到柱子;甚至连柱子的其他衣物都没有发现。


    柱子爹筋疲力尽,柱子娘眼神都呆滞了,楞楞地抱着柱子破碎的袄衣。


    兔子的鼻子都快铲进土里了,在非常努力地搜寻气味。


    海平霖累得不行,喊了一下午,嗓子仿佛要冒火。


    老爷子紧皱着眉头,苍老干瘪的嘴唇一说话都直哆嗦,他环顾了一圈同样力竭疲累的村民们,下了决定:“都回家去。”


    眼看着天渐渐黑透,村民们虽然担忧,但还是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散开各自回家。


    柱子娘跌坐在地,她想哭,但嗓子已发不出任何声响;一天里她的泪水流干了,双眼肿胀猩红。


    “找不到了...”妇人头发凌乱,机械地摇头,喃喃道,“找不到了...”


    相比之下,柱子爹的精神还算稳定,至少没有崩溃;他扶起柱子娘,声音沙哑得近乎泣血:“咱们回家。”


    柱子娘张大嘴,紧紧抱着袄衣,手脚还在挣扎;柱子爹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连拖带拽地往家挪。


    “姑娘,真是辛苦你跟我们一起找孩子了。”老爷子的泪还在眼眶里,却还是客气地对海平霖说,“至少找到了孩子的衣物,他爹娘也能有个念想。”


    海平霖不解:“念想?不再找了吗?”


    老爷子咽下苦涩的泪,摇摇头:“夜里太危险了,孩子肯定是没了,可大人还得活着啊。”


    兔子垂着尾巴倚在海平霖腿上,伤心地哼唧。


    “什么意思?”海平霖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于是改口道,“这样啊。”


    老爷子并没有计较她的无礼,只是露出勉强的笑,指了指村庄的方向:“天黑了,姑娘不嫌弃的话,就来我家住一晚吧。”


    天已经黑透了,云层太厚,今夜没有月光。


    如果没有阿措手里举着的火把照明,当真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夜。


    海平霖点了点头:“那便叨扰了。”


    三人一狗向村庄的方向前行;海平霖从老爷子的口中得知,此村名叫顺庄,家家户户都以种稻子为生,偶尔到梨县买卖物品,基本上是个封闭的古老聚落。


    顺庄很早就开始丢孩子,最开始以为是有拐子出没,所以青壮年们组成护卫队,日日夜夜在村庄周围巡逻,可还是阻止不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消失。


    阿措恨恨道:“孩子们就是被饿鬼掳走了。”


    老爷子用拐杖捣了一下他的脚,神色严厉:“不许跟客人说这些。”


    阿措嗷地一声蹦起来。


    “饿鬼?”海平霖问,“那是什么?”


    “没有什么,年轻人以讹传讹罢了。”老爷子似乎不愿提到这件事情;海平霖也不多问,她仍惦念着黄金蕊枯萎的事,心存忧虑。


    老爷子和阿措住在村东边的一间三室土房,与柱子一家只隔了一条路。


    “寒舍简陋,姑娘莫要嫌弃。”


    老爷子拄着拐杖,看得出已经很累了,腿脚不便,阿措便扶着老爷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海平霖客气道:“房舍无论华丽还是简陋,只要能遮风挡雨就好。”


    院落不大,好在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柴火码得十分工整,院子里养着鸭鹅,却没有什么腥臭味。


    海平霖惊讶:“好干净的院子。”


    “平时都是阿措打扫家里。”老爷子拍了拍阿措的手背,“他是个好孩子。”


    阿措疲累地笑笑,扶着老爷子走进院门。


    兔子乖乖地跟在海平霖身边,鼻子一耸一耸,仔细嗅闻院子里的气味。


    笆篱之后的鸭与鹅见有大狗进院,纷纷引颈围观;兔子大大汪了一声,一时间鸭嚎鹅叫,战火纷飞,倒是把兔子吓了一跳。


    “都给俺闭上嘴!”阿措高呼一声,院内顿时鸦雀无声;喊完阿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海平霖,低头摸了摸脑袋。


    兔子委屈哼哼,趴在地上不肯起身。


    海平霖拉着它的大尾巴,把迎风流泪的大黑狗哄了起来。


    阿措有些羡慕:“姑娘和你的狗感情真好,之前俺也有一条狗,陪俺一起长大的,已经很老了,可后来它就丢了。”


    海平霖薅了两下狗毛:“狗丢了也是完全找不到吗?”


    阿措点点头:“是,孩子丢了可能还会寻到衣物,狗丢了就啥也寻不见。”


    海平霖还想问些什么,老爷子便走了过来。


    “别跟客人说这些事!”老爷子拄了两下拐杖,作势就要抡阿措;阿措一个箭步闪开,边喊边往西屋跑:“俺去给客人收拾屋子!”


    老爷子拉着海平霖坐在院子的树桩上;火把烈烈燃烧,只能照亮一方角落,对面传来柱子娘的哭声。


    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又摇摇头:“都是作孽啊。”


    “这都是怎么回事?”海平霖问。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


    显然老爷子不愿说,海平霖摸摸鼻子,尴尬地转移话题:“呃...您就别叫我姑娘了,叫我霖娃好了。”


    “霖娃?”老爷子神情有些疑惑,想了想问道,“哪个lin字?”


    海平霖回答:“天降甘霖的霖。”


    老爷子一顿,随后手竟有些抖:“你那时说,你父亲...不,令尊是郎中?”


    海平霖点头:“是,我从小就替家父采药。”


    老爷子面露欣喜:“你是不是姓海?”


    海平霖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


    老爷子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哆哆嗦嗦:“你是海大人的女儿。”


    “海大人?”海平霖歪歪头,“家父只是个郎中,怎可称为大人?”


    老爷子摇了摇头:“称令尊为大人并不因官职,是海大人对阿措有大恩。”


    “阿措?”海平霖更不明白了,“什么大恩?”


    “既然你是海大人的女儿,那我就不瞒着你了。”老爷子将拐杖放在地上,眼里闪闪有泪光。


    “阿措不是我的亲孙子,他是我捡来的,从小养到现在,也算是半个亲孙子了。”


    “有一年,阿措生了一种怪病,全身长黑色的硬疙瘩,吃不下饭喘不上气,眼看就要死了,村里的郎中谁来都说治不了,让我赶紧准备后事。”


    老爷子提到这些,大大叹了口气。


    “养个孩子这么些年,真是舍不得就这么死了,我就让柱子爹去梨县找好的郎中,但没有钱谁会来?我以为这孩子肯定保不住了,正巧海大人游历途径这里,看到了阿措的病。”


    “海大人妙手回春,一文钱都不收;不到三天就把阿措身上的黑疙瘩除了个干干净净,竟再也没犯过。”


    老爷子讲完,海平霖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听到了父亲生前的旧事,又难过父亲病逝,自己成为孤女。


    “如今令尊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老爷子又抹了一把眼泪,关切问道。


    海平霖一顿,神情悲伤:“家父两年前就去世了。”


    老爷子点点头,有些伤神:“人吃五谷杂粮,生死自有天命,霖娃子,莫要太伤心。”


    “令尊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此生已是有莫大的福分了。”老爷子安慰她,又问:“令堂如何?”


    “我阿娘...”海平霖垂下眼,“我从小就没见过她。”


    云层退散,月亮露出半张面容,轻盈盈落在海平霖的头顶,像是为她戴上一支静谧柔和的发簪。


    老爷子叹气:“人生在世,苦海无边。”


    阿措跑了过来,兔子屁股一抬就扑到他腿上,大舌头甩出来舔阿措的手心。


    “爷爷,给姑娘住的房间打扫好了。”阿措摸了摸狗脑袋,憨厚地笑。


    老爷子站起身,看海平霖的目光添了些许慈爱:“霖娃子,早些歇息吧,要是饿了,就让阿措给你准备饭菜。”


    海平霖礼貌道了声谢,老爷子转身走进了主屋。


    阿措抬手挡住兔子的舌头攻击,脸蛋飞出两团红晕,但因皮肤黑所以不太明显:“姑娘肚子饿吗?”


    海平霖刚想摆手拒绝,但肚子响起的咕噜噜声却出卖了她。


    声嘶力竭地喊上一下午,不饿才怪。


    阿措抿嘴一乐,眼睛弯弯;他推开兔子,声音变得轻和起来:“姑娘稍等,俺去做点吃的;或者你来厨房里等着也行,外面怪黑的。”


    海平霖寻思也行,柱子娘的哭声确实有点瘆人,她说声有劳了,便和兔子俩钻进了厨房。


    厨房里仍是干干净净的,碗是碗锅是锅;桌子擦得锃亮,海平霖甚至能在上面的反光中看见兔子围着阿措打转。


    海平霖偷摸打开匣子,黄金蕊仍是干枯死状,花苞不复光彩,和她刚捡到时一模一样。


    好娇气的珍物,海平霖嫌弃地想,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叶子,突然感觉指尖一点刺痛;举起一瞧,手指竟被叶上的刺扎出了血。


    什么时候长的刺?方才还没有啊,海平霖皱起眉。


    下一刻,一滴鲜血顺着枯黄的花枝慢慢流淌进土里,竟瞬间被泥土吸收殆尽;紧接着,本来状似萎死的花枝慢慢直起,竟有了一丝焕发生采的迹象。


    我的亲娘啊,这玩意真是吃血肉的。


    海平霖心里一阵无语,她又挤出几滴血,浸到耷拉着的花苞上,恢复的速度果然加快了,短短一刻钟便完全直起枝与叶。


    “不给了。”海平霖对黄金蕊无声念叨着,“再给怕你直接开花。”


    黄金蕊抖抖叶子,仿佛表示知道了。


    海平霖合上匣子,阿措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饼端上桌,还给兔子找了干净的盆,往里倒上一些兑了凉水的饭。


    绿油油的小白菜覆在汤饼上,面汤飘着油花,一个蛋包摆在最中央,洁白的蛋清包裹着金灿灿的蛋黄,如同云朵。


    海平霖低头闻了闻,味道鲜香,没有毒。


    阿措摸摸脑袋,有些羞涩:“不知道姑娘喜欢吃什么,就煮了阳春面,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海平霖食欲大动,简直要被香迷糊了;她夸赞道:“真的太香了,你手艺真的很好。”


    听她这么一说,阿措脸红得更甚,顺着脸蛋一路到了耳尖。


    兔子吃的乱七八糟,俩后腿支得稳稳的,嘴筒子插进盆里,却仍有肉汤从它的嘴巴子旁边飞溅出来。


    海平霖举起筷子,一抬眼发现阿措的碗里没有蛋,不但如此,汤饼的形状也不规整。


    都是农家出身,海平霖自然知道蛋是个好东西,并不是常得的。


    于是她在开始吃之前,用筷子将自己碗里的蛋划成两半,夹起一半放到阿措碗里。


    阿措连忙拒绝,想推开海平霖的胳膊,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不不不,姑娘你吃吧,你是客人,俺...俺不喜欢吃蛋。”


    海平霖将那一半荷包蛋强势塞进阿措的碗最底下:“本来我就是叨扰了,而且今天你使的力气最多,还是要多补一补。”


    阿措抿了抿嘴唇,好似感动,慢慢点了点头。


    海平霖塞了一片白菜进嘴:“而且,你叫我阿霖就行。”


    阿措又点了点头。


    两人面对着面吃饭,海平霖想起老爷子的话,于是咽下嘴里的东西,问道:“你儿时生的那场怪病,是什么感觉?”


    阿措愣了一下,随后想了想:“不疼,就是感觉身上痒,从里到外地痒。”


    早上在官路旁边那个小女孩脖子上长出的黑色硬疙瘩;海平霖心里有个猜想,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掉了。


    她又问:“柱子的事,真的就不再找了吗?”


    提到这个,阿措的脸上浮现出愤恨的神色:“柱子肯定是被饿鬼抓走的,爷爷他们都不信。”


    “饿鬼?”海平霖疑惑,“是吃不饱饭的人还是?”


    “是鬼。”阿措狠狠夹断了一条汤饼,“大家伙入夜后不再找柱子了必须回家,其实就是因为饿鬼;在梨县的新县令上任之后,饿鬼就出现了。”


    海平霖没有说话,起初她也不相信鬼怪之说,但看见方老二的死状与传说中的黄金蕊现世,现在她对志怪之说心存敬畏。


    只不过饿鬼之说太过玄乎,海平霖只看着阿措,没有接茬。


    阿措见她好似不相信,他左右看了一圈,压低声音:“饿鬼吃孩子的血肉,俺亲眼看见的。”


    烛灯噼啪作响,门板被风吹动发出当的一声;柱子娘的哭声幽幽响起,兔子从饭盆里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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