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二小子死了。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炸进平静的方家村;县衙来的官爷们将方老头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家家户户紧密关注,生怕错过一点新闻以至于少说几句八卦。
“平霖姐!平霖姐你在家吗?”
海平霖的房门被敲得震天响,门外丫蛋焦急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海平霖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
“来了来了。”海平霖撸起袖子,打开房门。
初冬的早晨能冻死人,但丫蛋只穿着一件薄袄,甚至连最喜欢的红头绳都没系;脑门上渗出了汗,气喘吁吁。
海平霖连忙让丫蛋进屋,丫蛋咕咚咚闷了两大碗水,才堪堪喘过气。
“咋了,发生啥事了?”海平霖歪着脑袋与丫蛋平视;丫蛋袖子往嘴巴一抹,大嗓门震天动地:“俺娘让我来告诉你,你相公死了!”
砰!海平霖重重往丫蛋脑袋上捶了一记:“我还是大闺女,还没过门呢,那叫未婚夫。”
丫蛋龇牙咧嘴:“那是重点吗!好好好,你未婚夫死了!”
海平霖一愣:“咋...咋死了?”
丫蛋看见海平霖的眼眶迅速变红,随后目光呆滞地挪向里屋;她急得直跳脚:“别发呆了俺姐,快走吧,大家伙就等你了!”
海平霖如梦初醒,抄起棉袄披上身,跟着丫蛋冲出房门。
一条健硕的黑犬从狗屋里挪出来,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兔子,看家嗷!”海平霖对黑犬高呼一声,兔子摇摇尾巴,表示知道了。
丫蛋拉着海平霖的手,回头看了一眼兔子,问道:“俺咋感觉兔子又胖了呢?”
海平霖俩腿倒腾得飞快:“兔子啥时候瘦过,狗就应该壮实点,辟邪!”
海平霖的院子建造在鲫鱼岭脚下,离方家村有些距离,姐妹俩一路跑得火花带闪电,不到半个时辰就望见了村庄影子。
这一路上海平霖思绪万千,她虽对这个父母生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没有感情,但按照丫蛋不知有多少添油加醋成分的描述中,方家二哥死得极惨,死不瞑目,血都被放光了。
最吓人的是,他的血都齐刷刷流向北方,不偏不倚,古怪的很。
北方...
海平霖皱起眉,差点被丫蛋一脚绊倒。
“平霖姐别发呆了,快点走吧。”丫蛋一蹦三尺高,恨不得拎着海平霖跑。
方老头家院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官府的衙役们举着棍杖阻挡人群;被众人簇拥的是哭得昏天暗地的方老头。
老伴和大儿子早逝,只剩这一个儿子,还没了。
丫蛋扯开嗓子喊:“大家伙都让让,平霖姐来了。”
村民们纷纷回头,仵作也站起身;海平霖跑得脸红脖子粗,支着膝盖呼呼喘了半天气。
人群里有相熟的阿婆低声哭泣:“可怜的霖娃子,以后可怎么办呢?”
海平霖眼珠一转,拿出了路途中反复琢磨的动作与嗓门;她拼命往人群里冲,大家给她让路,于是她看到了院内的景象——
血腥味冲天,混着猪圈的恶臭;方二的尸体倒在院门三步之外,面色死白,嘴巴大张,眼球好似要从眼眶里蹦出,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度惊惧的事物。
手脚僵硬扭曲,手指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姿势,齐齐指向北方。
海平霖一下子呆住了,丫蛋的描述一点都没有添油加醋,即使已被清理过,但地面上残留的血迹仍然如同一柄利剑,刺向北方。
海平霖下意识回头看向北面,透过人群,只有蜿蜒的远山与苍翠的树林。
管不了那么多了,村民们和方老头还在看着,海平霖忍住恶心想吐的冲动,双膝一软,紧接着嚎啕大哭。
“二哥,二哥啊!”海平霖哭得肝肠寸断,荡气回肠,“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呐!”
众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海平霖,而她伤心得无以复加,身体瘫软,怎么也扶不起来。
方老头颤巍巍地过来,拉着海平霖的手。
海平霖边哭边说:“伯伯,二哥去世了,我给您养老送终。”
方老头淌眼抹泪,爷俩哭成一团。
有人被这感天动地的一幕深深感染,戚戚然流下泪来。
“霖娃子本来就是个孤女,如今能依靠的未来相公也没了,这可怎么办?”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霖娃真是个重情有义的人呐。”
...
丫蛋扑到阿娘怀里,不住地抽泣。
听着众人的夸赞与同情的声音,海平霖差点憋不住笑。
连面都没见几次的两个人,怎么就能要死要活地哭一场,这些人脑子有毛病吗?
且不说方家老二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她海平霖与他只是父母定下的婚约罢了;还没过门呢,怎么就伤心欲绝了?
但海平霖知道,自己大大哭上一场就是村民们派丫蛋叫她赶快来的目的。
村子里的生活太平静了,如同一摊死水;冷不丁出现一个涟漪,大家自然要狠狠看上一回热闹。
至于方家至亲的悲痛,自然也是大家茶余饭后的下酒菜,惋惜地叹上一句可怜就已经是乡里之间最和气的表现了。
衙役们将方老二的尸体蒙上白布,抬上板车,海平霖挣扎上前试图抓住方老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将她哄了回来,看着衙役们将方老二的尸体带回县府调查。
只不过方老二的死状太过怪异,大家仍然没有散开。
海平霖哭得有些乏,但碍于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又不能停;实在是要累死了。
所以海平霖一盘算,用一个极为虚弱,极为力竭的姿势翩翩然倒下。
在身体倒地的一瞬间,她突然看见方老二死去的地方,有一片花瓣。
这花瓣色若黄金,状似牡丹;飘然落在方老二的血迹上,被清风卷起打了旋儿,飞向鲫鱼岭的方向。
没有人发现这一小片花瓣,但海平霖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恐惧吞没了她的神识,她甚至忘记现在要装晕的动作,一个打挺蹦了起来,将想要扶起她的丫蛋吓了一大跳。
“平霖姐,你咋了?”
海平霖的心跳狂跳不止,仿佛要跳出胸腔;她感到身体发冷,呼吸急促,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
难道传说是真的?
海平霖觉得头晕目眩,双腿一软,双眼发黑,竟真的晕了过去。
月光透过苍白的云层,将黑色坟包衬得更加诡异,仿佛古老的人头骷髅;风徐徐而过,带起阵阵暗绿幽光。
海平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墓地中,手里捧着一支待放的金色花苞。
她在墓碑之间轻盈起舞,枯枝残叶是珠玉金翠,麻衣布鞋是华美霓裳。
油亮墨黑的麻花辫随着动作旋转起舞,她走向北方。
海平霖是在丫蛋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醒来的。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没死也要被你哭死了。”
“平霖姐,吓死俺了。”丫蛋鼻涕过河,“你突然昏过去,俺以为你要跟方二哥去了呢。”
海平霖弹了一下丫蛋的脑瓜门:“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丫蛋捂着脑门:“那你为啥昏倒?”
“因为...”海平霖垂下眼帘,她回想起昏厥时做的梦。
金色花苞,月夜墓地。
如果阿爹讲的传说是真的,那么...
海平霖内心十分纠结,她摇了摇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走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把丫蛋弄得一愣:“啊?”
海平霖看着丫蛋,沉声道:“你知道黄金蕊吗?”
丫蛋摸摸脑袋:“俺不知道。”
海平霖目光沉沉:“阿爹生前给我讲过,传说中,在瘟疫大灾之年,世间会生出一种珍物,得之可解天下疾苦,世人称之为黄金蕊。”
丫蛋听得一愣一愣。
海平霖接着说:“但更多人认可的说法是,世现黄金蕊,灾祸伴生。”
“啊...”丫蛋似懂非懂,“然后呢?”
海平霖翻身下地,从里屋捧出一个花盆。
花盆里有一株窈窕的花,枝叶修长纤细,娇翠欲滴;顶端是一团含苞待放的花苞,花瓣流光溢彩,仿佛鎏金安卧,辉辉不似人间物。
丫蛋不禁看呆了,眼底满是惊艳神色;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这凝香芳华,却被海平霖一把抢了回来。
“啊?啊?咋了咋了?”丫蛋眼神恢复清明,海平霖面容严肃道:“不要碰,这是邪物。”
丫蛋反驳:“这么美的花,怎么会是邪物呢?”
海平霖将花盆重新藏到里屋,拽着丫蛋的胳膊推开仓房的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丫蛋被辣得睁不开眼睛,捂着鼻子一下摔到地上。
这是仓房内所贮藏的食物发出的味道,菜类焦黑干枯,而猪肉和禽肉就像蜡油般化开,沿着木板的缝隙流淌,酸朽的气息炸开,白色与红色的腐物爬遍房梁。
丫蛋直接吓呆了,海平霖捂着鼻子将她又拽回屋子。
呕!一进屋,丫蛋就吐得昏天暗地。
“半月前,我上山采药,偶然间发现一株枯花。”海平霖说,“当时不知想了什么,我就把它带了回来。”
枯花虽败,但形状美妙,海平霖本就喜欢花草,更是喜欢得不得了,爱惜地将枯枝种到最好的花盆里,日日用淘米水浇灌。
这枯枝的恢复速度极快,海平霖本来还以为是自己与花有缘,或是养花技艺高超,还在沾沾自喜。
“从带回这花那一天开始,我发现仓房里的食物开始腐烂,起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
直到在一个满月的午夜,海平霖尿急醒来,竟发现摆在窗台上的花盆不翼而飞,仓房处还传来声响。
海平霖吓的,以为进了小偷,便抄起弯刀,猫着腰来到仓房根儿。
于是她看到了此生最离奇的一幕——
花盆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顶,银辉月光化成绳索,紧紧缠绕上花枝的根与叶;桎梏愈收愈紧,花枝竟像有生命般左右扭动,极力挣扎。
这怪诞的景象属实把海平霖吓得不轻;她揉揉眼睛又看了看,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呢,要不然怎么看见月光和一支花在打架。
但很快她就知道这不是在做梦,因为花枝突然像是吃痛一般开始猛然挣扎,月光绳索颓然破碎,化作点点星落在她的院子里。
如果海平霖没有看到这场闹剧,星辰璀璨而落真的是一幕很美的风景。
鲫鱼岭下只有一户人家,海平霖还是个孤女,这真的有些超出她的理解范畴。
丫蛋目瞪口呆,海平霖额头渗出冷汗:“那时我才知道,每夜的月光都会试图杀死这枝花,但都失败了;花会吃掉我仓房里的食物,变得越来越鲜亮。”
她发现,花格外喜欢吃肉。
海平霖的仓房只有猪肉和鸡鸭鹅肉,腐烂的速度越来越快,花越来越生机勃勃。
每每睡眼朦胧时,总见鬼灯一线,露出绝色的一瓣娇花。
漫漫腐烂气味中,她甚至看见了幻象——
伏尸千里,血流成河;尸体的形状千奇百怪,断臂残肢凝着猩红的余血,泥土吸吮着黏腻软烂的血肉,发出嘶哑的长鸣。
海平霖也试图拔掉花,但花枝就像金刚伫立一般死死长在花盆里;用火烧,用水泡,扔到荒郊野外,最后都会完好无埙地回到她的窗台。
日子一长,海平霖也无可奈何。
心一横,反正也是孤身一人罢了,死了就死了,那又怎样。
但今日在方老二的尸体边,花瓣出现在那里,海平霖惊觉,难道黄金蕊开始吃人了吗?
海平霖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所以我必须得走。”
得在黄金蕊完全绽放之前离开这里。
黄金蕊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月光要杀死黄金蕊?
为什么方老二的血和梦中的自己都前往北方?
丫蛋知道海平霖不是在闹着玩,她抱住海平霖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别走,俺就你一个玩伴,你走了,俺咋办?还有兔子,你难道连兔子都不管了吗?”
兔子卧在海平霖炕下,哼哼两声。
“别哭了,我还会回来的。”海平霖把丫蛋从自己怀里撕下来,胡乱给她抹了两把脸,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今日跟你说的这些事,一个字都不要告诉别人。”
海平霖的眼睛略微上扬,带着狼一样的锐利;不笑时,眼底仿若藏匿着寒潭。
丫蛋重重地点头,钻进她怀里不撒手。
姐妹俩唠嗑一直唠到日头西下,回家时丫蛋扯着海平霖的手迟迟不肯放开。
“俺之后还会见到你吗?”丫蛋问。
海平霖一笑:“当然。”
“那你走了之后会去哪?”
鲫鱼岭荒野杂乱,血红的夕阳低垂,像一张大嘴吞天没地;远方传来孤猿的悲鸣,空旷深远,糜烂而美丽。
海平霖抬起眼,望向遥远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