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狠狠拍打在帅帐的毡帘上。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将领眉宇间的愁云。
萧佑安端坐主位,玄甲在身。他点着沙盘上一处险要的隘口,“落鹰涧。敌军在此处设了哨卡,卡死了我们通往其粮草囤积之地——野狼谷的必经之路。强攻,伤亡太大;绕行,至少要延误七日。”
一位满脸络腮胡的魁梧参将抱拳道:“将军,末将愿带一支精锐趁夜突袭!”
“万万不可,”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副将反对,“落鹰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夜间行动视线不明,即便能摸近,一旦被守军察觉,弓弩滚石齐下,便是全军覆没。”
帐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所有人都清楚,断敌粮道是打破目前僵局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但落鹰涧这道天堑,让所有计划都变得遥不可及。
沈知越坐在帐中角落,面前摊开北疆的舆图和她自己连日来记录的天气笔记。她一直安静地听着将领们的争论,目光落在笔记里几个反复圈画的符号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因连日劳累和风寒未愈导致的眩晕,缓缓站起身。
这突兀的动作,顿时将帐内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怀疑与轻蔑。
一个年轻病弱,还是女子的京官,在这种谈论军机要务的场合,能有什么高见?
王衡坐在她对面,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胡须,冷笑着看她,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只等着看她如何出丑。
“诸位将军,关于落鹰涧......下官有个对策,或许可解当前困局。”
萧佑安看向她,目光沉静:“沈大人请讲。”
沈知越走到沙盘前,指向落鹰涧所在区域:“根据下官连日观测,结合此地往年气候记录,推断出后日,自子时起至次日卯时,落鹰涧一带将起百年难遇的浓雾,能见度极低,且持续时间超过四个时辰。”
“大雾?沈大人,如今这天气虽冷,却是干冷,晴空万里,你如何能断定后日会有大雾?”络腮胡参将率先提出质疑,话语虽不算恶劣,但充满了不信任。
“是啊,天象难测,若是大军依计行事,届时无雾,岂不是自投罗网?”另一人也附和道。
这些将领们常年征战沙场,信奉的是刀剑弓马,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力,对于这种玄妙的天气预测,尤其是出自一个年轻女子之口,本能地排斥怀疑。
沈知越并未因受质疑慌乱,她迎向萧佑安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将军,北地气候虽显极端,却有其规律可循。近日风向已变,带来海上湿气,虽地表干冷,但高空水汽已近饱和。加之未来两日夜间降温剧烈,冷暖交汇,凝结成雾的条件已然具备。其浓度与持续时间,是下官综合地形、风速、湿度等条件推算,至少有八成把握。”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雾并非寻常晨雾,其浓密程度,足以遮蔽行军踪迹,到时夜间难以视物,乃是天赐的隐蔽屏障。我们可趁此良机拔除敌军哨卡,为后续行动扫清障碍。”
萧佑安沉默不语,深邃的目光落在沙盘上那道险峻的关隘,又移到沈知越笃定的表情上。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他的决断,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数百精锐的性命,甚至可能影响整个战局。
王衡终于慢悠悠地开口:“沈大人年轻气盛,被圣上破格提拔,想必也是看中了沈大人这份锐气。只是天意莫测,若因你一言之差,致使将士们身陷险境,恐怕沈大人这顶刚戴上的官帽,承担不起啊。”
“监正大人,下官所言皆基于连日观测与详实推算,并非信口开河,若因固守成规,畏惧担责,而错失此良机,致使战事拖延,将士伤亡更重,这个责任,难道监正大人就担待得起吗?”
她直接顶撞了回去,言辞犀利,与平日低调安静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王衡没料到她会当众反击,一时语塞,脸色阴沉下来。
沈知越不再看他,转而面向萧佑安,“萧将军!下官愿立军令状!若后日此时,落鹰涧未起浓雾,致使军事行动失败,下官愿献上项上人头,以正军法!”
“军令状”三字一出,满帐皆惊,军中无戏言,立下军令状,那就是以性命作保了!
萧佑安眸中精光一闪,声音铿锵有力:“李参将!”
“末将在!”络腮胡参将立刻抱拳。
“点五百精锐,要最擅长山地潜行、夜战的好手!配备火油、硝石、引火之物,弓弩匕首!依沈大人所言,后日子时借雾潜行,目标野狼谷,焚毁敌军粮草!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李参将大声应道,目光扫过沈知越时,虽仍有疑虑,但更多的是军人的决绝。
命令既下,无人再敢异议。王衡敛去嘴角的冷笑,垂眸不语。
接下来的两日,军营上下都在为这次关乎战局的奇袭做准备,气氛紧张压抑。
沈知越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临时设立的观测点,反复核对每一个数据,留意着风向、湿度的细微变化。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不仅关系着数百将士的生死,更承载着萧佑安的信任与托付。
萧佑安偶尔会来到观测点附近,并不打扰,只是远远看她忙碌的身影。时而命人送来驱寒的姜汤,时而询问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件。
第二日入夜,星空朗朗,寒气刺骨,丝毫没有起雾的迹象。李参将来回踱步,不时抬头看天,焦躁之情溢于言表。就连那些原本对沈知越抱有好感的军官,眼神中也透出深深的忧虑。
不少士兵窃窃私语,士兵们投向沈知越的目光充满了怀疑与不满。他们觉得这位京城来的女官太过妄言托大,只怕要酿成大祸。
王衡在路过观测点时停下脚步,望着明朗的夜空,悠然道:“沈大人,今夜这星空,倒是格外清明。”
沈知越借风灯的光芒记录着气压数据,笔尖都未顿一下,头也未抬,只淡淡回道:“监正大人,天象之变,往往在顷刻之间。未到时辰,监正何必急着下定论呢?
子时将近。
就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李参将甚至开始思考如何向将军请罪,准备强行取消行动之时,营中的旗幡忽然垂落下来。
风渐渐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感,营中的火把光芒被无形的力量吞噬,变得朦胧起来。然后,不知从何处渗出一缕缕极淡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厚。
最终将整个落鹰涧,连同周边的山峦、营帐,尽数吞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乳白色混沌之中。
“雾!起雾了!真的起雾了!”营中爆发出士兵们压抑不住的惊呼。
李参将望着帐外那浓得化不开的白色,猛然一拍大腿,所有疑虑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奇迹眷顾的振奋:“真神了!兄弟们,检查装备,准备出发!”
五百精锐融入浓雾之中,迅速离开了大营,消失在那片白色的屏障之后。
沈知越站在帐外,感受着冰凉的雾气浸湿她的官袍,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随之涌上的是一阵疲惫和更深的担忧。
雾起了,但奇袭能否成功,将士们能否平安归来,仍是未知。她能预测天气,却无法预测战场上的刀剑无眼。
四个多时辰后,天色将明未明,浓雾依旧未散去。就在众人望眼欲穿之际,辕门处忽然传来骚动。
李参将率领一行人回来了!
虽人人面带倦容,不少将士身上带伤,但队伍整齐有序。
更让人振奋的是,他们带回了敌军粮草被焚的捷报!
浓雾不仅完美遮蔽了他们的行踪,使得他们顺利穿过落鹰涧,更在得手后掩护他们顺利撤离,让追兵在雾中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迷失方向。
“将军!”李参将大步走到帅帐前,身上还带着硝烟和雾气混合的气息,他神情激昂,声音洪亮,“幸不辱命!野狼谷敌军粮草已焚毁大半!此役,多亏了沈大人神机妙算!”
他说完,转向站在一旁的沈知越,抱拳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末将此前多有疑虑,冒犯之处,还请沈大人海涵!从今往后,但凭大人差遣,末将绝无二话!”
他身后那些参与奇袭的士兵们,刚从鬼门关闯了一遭回来,也齐齐向沈知越的方向抱拳躬身行礼,目光炽热,满含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发自内心的敬重。
萧佑安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在众人拜服中,依旧面色平静的女子,由衷道:“沈大人辛苦了,此战,你当居首功。萧某代北疆将士,谢过大人!”
一直隐在人群后试图降低存在感的王衡,此刻面色铁青,嘴唇紧抿,在周围一片对沈知越交口称赞的声浪中,只觉得每一句赞美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他再也待不下去,趁着无人注意,一甩袖,转身疾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帅帐内。
沈知越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真挚的面庞,听着萧佑安毫不吝啬的肯定,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地。
她微微欠身首还礼,轻声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将士们奋勇杀敌,才是真正的功臣。”
她没有多言,但所有人都明白,从这一刻起,这位年轻的钦天监女官,凭借着她那近乎神迹的预言和敢于立下军令状的魄力,真正赢得了北疆将士们的信任与敬重。她不再是需要庇护的女官,而是成为了他们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众将陆续退出帅帐,帐内只剩下萧佑安与沈知越二人。
萧佑安看向正在整理舆图的沈知越,目光中带着好奇:“今日大胜,全仗沈大人料事如神。萧某有一事不明,还望解惑。”
沈知越停下手中动作,静待下文。
“说来惭愧,萧某征战多年,也略懂看云识天,观风知雨。但那日你断言将起大雾时,星空晴朗,不像是有雾之兆,这实在超出了寻常的观天经验。”
“将军熟知的是北方这一方天地,下官看的,却是更大的天地。”
“更大的天地?”萧佑安若有所思。
“比如海上吹来的风,千里之外的山脉,甚至......”沈知越收住话头,转而道,“这些说来话长,将军只需知道,天地间的征兆,比我们肉眼所见要多得多。”
萧佑安凝视着她的侧脸:“沈大人这样的本事,在钦天监恐怕也是凤毛麟角。”
沈知越微微一笑,“或许正因如此,陛下才会特意派下官前来北疆?”
萧佑安闻言一怔,他见过她在王衡面前低眉顺目的模样,也见过她在众将质疑时不卑不亢的姿态,却第一次见她这般锋芒毕露。
这自信从容的气度,与平日里那个温婉谦逊的女官判若两人。
萧佑安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比他想象中更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