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时》 第1章 预言 大梁熙宁四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蹊跷。 本该是杨柳拂堤、细雨霏霏的时节,京城却笼罩在一片异常的燥热里。连吹过宫墙的风都带着尘土的气息,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紧。 钦天监设在皇城西北角的偏殿内,更是闷热难当。沈知越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只觉得后背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湿。 沈知越放下手中那本漏洞百出的《星象与农时考》,揉了揉眉心。来到这个时空已经一个月了,她依然无法完全适应这具身体和这个身份。 前世,她是国家重点培养的气象学博士,专攻极端天气预警系统的建设,在观测站里与台风、暴雨打交道,虽称不上行业翘楚,可也算是在专业领域内独当一面,每一次数据分析、每一份预警报告,都可能影响千万人的安危。 而现在,她却成了这钦天监里最不起眼的司晨女官。议论天气变化都要引经据典,借用古人的话语体系,否则就会被扣上“妄言休咎”的帽子。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因一场风寒香消玉殒,再睁眼时,她便被塞进了这个卑微的躯壳里。 每日面对这群捧着发黄典籍、却连积雨云和卷层云都分不清的同僚,她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那些现代气象学的知识在这里无从解释,她不得不学着用观星、望气这些玄之又玄的方式来包装自己的判断。 “咳。”又是一声轻咳。 沈知越抬头,看见对面案几后坐着的老者——五官保章正周崇,一位在钦天监待了三十多年,却因不善钻营而始终不得升迁的老学究,此刻担忧地看着她。 “沈司晨,可是身体还未痊愈?”周崇压低声音,“若是支撑不住,便早些回去歇息,监正大人那边老夫替你遮掩一二。” 沈知越心中一暖,这一个月来,周崇是这钦天监里唯一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她摇摇头,将面前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和符号的纸推向周崇。 她担忧道:“周大人,我无妨。只是这连日的观测数据,实在让我心绪不宁。” 周崇接过那张纸,上面记录着近十日的风向、云状、湿度,还有市井间传言的牲畜焦躁、井水泛浑等异状,旁边还有沈知越凭借记忆绘制的简易云图。 “您看,”沈知越指着几个关键数据,“风向在三日前由东南急转西南,风力微弱但持续,云层虽薄,却属高层卷云,且日渐增厚,呈现鱼鳞状排列。还有这气压,持续偏低......” 她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着,但周崇的眉头还是越皱越紧,这些现代专业名词他还是一知半解。 “沈司晨,你所言这些迹象,与古籍记载有几分相似之处。”周崇面色凝重。 “但监正大人前日才在朝会上奏报,今春大旱乃星象所示,命定之数。你如今却说持续暴雨,恐酿洪灾......这,这与监正论断相悖啊!” 沈知越何尝不知,那位钦天监监正王衡,年近五旬,古板严肃,最重权威。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无名女官,去反驳他的定论,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气象雷达图在她脑中清晰无比,一场规模空前的暴雨正在形成,最迟三日后,必将笼罩京城乃至整个南方。持续时间长、降雨强度大,再加上现在干旱,土壤吸水能力差,极易引发山洪和河水暴涨。 如果不提前疏导河道、加固堤坝,刚刚播种的春秧恐怕会损失惨重,在这个食物并不充足的时代,甚至可能引发饥荒。 她做不到明知灾难将至却闭口不言,这不仅关乎良知,更关乎她的骄傲。她必须发出声音,不仅是为了救人,更是为了证明她沈知越的价值,远不止一个从九品的头衔。 她要往上走,只有站得足够高,她的知识和能力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而不是在这里被埋没轻视。 “周大人,下官并非想挑战监正权威。只是天象有变,职责所在,不敢不报。若因我等失察,致使黎民受灾、国库受损,才是真正的罪过啊。” 周崇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罢了,老夫陪你一同向监正大人禀报。只是......你要有所准备。” 沈知越知道周崇指的是什么,她点了点头:“多谢周大人。” 两人来到监正值房外,周崇示意沈知越稍候,自己先进去通禀。片刻后,他推门而出,朝沈知越点了点头。 值房内,监正王衡端坐在案前,五品官袍衬得他不怒自威。见二人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在沈知越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何事如此紧急?” 周崇躬身道:“监正大人,沈司晨观测天象有异,事关重大,特来禀报。” 沈知越上前一步,将整理好的观测记录呈上,“监正大人,下官连日观测,三日后恐有持续暴雨,若不早做防范,恐怕会酿成洪灾。” 王衡扫了一眼记录,“就凭这些?前日本官才奏报今春大旱,你如今却说有暴雨?” “请大人明鉴,”沈知越不卑不亢,“天象瞬息万变,前日之观与今日之测皆有记录,还望大人三思。” 王衡冷哼一声,将记录掷于案前,“你入监才多久,就敢妄断天机?莫非以为凭着几分小聪明,就能颠覆历代传承的观星之术?” 值房内的空气一时凝固,周崇暗暗捏了把汗,却见沈知越依然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与王衡对视。 “监正大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星象之说固然重要,然地面物候、风云变幻,亦是天意显现。连日来,西南风暖湿,云系发展旺盛,此乃暴雨将至的前兆,非是寻常降雨。若不及早疏导河道、加固堤坝,恐伤及今春秧苗,动摇国本根基。” “前兆?”王衡猛一拍案几,“沈知越!你是在指责本官与历代先贤观测有误?什么云系,不过是无稽之谈!你再敢以这些荒谬之言惑乱人心,休怪本官按律治你的罪!” 周崇见状,连忙扯了扯沈知越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争。 沈知越看着王衡因愤怒有些扭曲的脸,知道再争论下去没有意义。她垂下眼帘,掩去眼眸中的失望,不再言语。 回到偏殿,周崇看着沉默不语的沈知越,叹道:“沈司晨,你也看到了,监正心意已决,此事......就此作罢吧。明哲保身,才是长久之道。” 沈知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晴朗却隐隐透着压抑的天空。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直接上奏?她一个从九品小官,奏折根本到不了御前。 通过上官转呈?王衡那里是绝无可能。 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 不,一定还有办法。 她脑海中飞快掠过这几天接触到的人物,一个人影浮现在眼前——安亲王世子,赵璟。 这位世子爷颇得圣心,常在御前行走。更难得的是他对星象之学颇有兴致,时常来钦天监请教。 前日他偶然行至偏殿,正巧听见沈知越异于传统星象学的见解,竟引得他驻足聆听,临走时还特意多问了几句。 或许这也是一条可行之路,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 她迅速回到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开始书写。她没有再写那些复杂的气象术语,而是用最简洁直白的语言,描述了暴雨将至的预测、可能引发的农田被淹、粮价波动、民心不稳,以及最急迫的建议,包括需立即疏通的河道关键节点、提前加固的堤坝段落、低洼地区百姓的转移预案等。 写完后,她吹干墨迹,小心折好,放入一个普通的信封中。趁着天色尚早,她向周崇告了假,快步走向安亲王府通往皇宫的必经之路。 寻了个不起眼却又能看到来往车马的角落,沈知越静静等候。时间在焦灼中流逝,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车帘上绣着安亲王的徽记。 沈知越压下心头的忐忑,取出随身携带的身份令牌,走到马车前躬身行礼,恭敬地说:“钦天监司晨沈知越,求见世子爷。” 马车应声而停,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赵璟那张俊朗带着几分慵懒的脸。他看到沈知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沈司晨?你在此等候本世子,所为何事?” 沈知越双手呈上信封,低声道:“世子爷,此乃下官对近日天象的预判,京郊恐有持续暴雨,事关民生国本。下官人微言轻,无法上达天听,恳请世子爷将此信转呈陛下。” 赵璟脸上的慵懒之色瞬间消散,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立刻去接信,而是注视着沈知越,“沈司晨,你可知越级上奏是何罪名?若所言不实,便是欺君之罪。” “下官明白。”沈知越抬起头,目光坚定,“下官愿以性命担保,此信所言,句句属实。三日内,若无暴雨,下官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看着她眼中的笃定,赵璟终于伸手接过了那封薄薄的信。 此女若当真能窥破天机,今日相助便是结下一份善缘,还能让皇帝更加重视自己。即便预言有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官获罪,于他也无甚损害。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更何况他先前与她谈论,这个女子对天象见解独到,说不定真有旁人没有的本事。 “好,本世子便帮你这一把。”他放下车帘,声音从车内传出,“进宫,面圣。” 马车辘辘远去,沈知越站在原地,直到车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御书房内,熙宁帝反复展阅着手中字迹娟秀的信,眉头紧锁。这位年近四旬的帝王登基以来夙夜勤政,深知农业乃立国之本。 “赵璟,这沈知越,究竟是何许人?”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侍立一旁的世子躬身回禀:“回陛下,此女是钦天监新晋的司晨女官,儿臣前几日去钦天监观星,与此女有一面之缘,听其谈论风云变化,见解独到,不似信口开河之人。” “见解独到......持续暴雨,恐酿洪灾,她倒是敢说。可王衡还信誓旦旦,断言今春必是旱年。” 正当此时,户部尚书步履匆忙地求见,呈上数份京畿急报,各地均奏报河水异常上涨,乡间百姓议论纷纷,担忧暴雨将至。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不再犹豫,立刻下令:“传朕旨意,命京兆尹、工部河道衙门即刻派人,按这信中所列要点,紧急疏导河道、加固堤坝!京畿各县速作安排,低洼处百姓随时准备撤离,不得有误!” 一道道诏令从御书房发出,整个朝廷因为这封突如其来的信急速运转起来。 诏令颁下的当夜,雨,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待到后半夜竟成倾盆之势。暴雨如天河决堤,伴随着电闪雷鸣,疯狂冲刷着京城内外。 这场雨,连绵不绝地下了两天两夜。 第2章 升职 工部官员率领民夫在暴雨中奋力抢险,依照沈知越信中指明的关键河段进行紧急疏导与加固。 尽管仍有局部内涝与堤损,但几处关乎漕运命脉的主干河道与核心产粮区皆得以保全,低洼地带的百姓也因提前疏散而安然无恙。 雨停之后,户部初步统计的损失报了上来,农田受损面积远低于预期,暴雨中竟无一人伤亡,这在往年同等规模的天灾中堪称奇迹。 朝堂之上,赞颂之声不绝。 众臣心知肚明,若非圣上当日当机立断,此时呈上的必是哀鸿遍野的灾情急递。 熙宁帝高坐龙椅,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王衡,最后落在赵璟身上。 “赵璟。” “儿臣在。” “传朕口谕,钦天监司晨沈知越,明察天时,谏言有功,忠勇可嘉,特擢升为五官保章正,赐绢帛百匹。望其再接再厉,勤勉任事。” 从九品司晨至正八品保章正,连升三级。 “臣领旨。”赵璟躬身时,余光瞥见王衡广袖下攥得青筋暴起的拳头。 那位监正大人此刻羞愤与妒火在胸中灼烧,如果当初他采纳建言,今日这份殊荣本该属于他王衡。 可偏偏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官占尽先机,这简直是在满朝文武面前扇他的耳光。 更可恨的是,这女子竟敢绕过他向圣上递书信,分明是没把他这个监正放在眼里。如今她连升三级风头无两,自己却沦为笑柄。这口气,叫他如何咽得下去。 钦天监偏殿内,传旨太监刚踏出槛外,沈知越跪坐在青砖上。窗外云破天青,一缕天光斜照在她犹带雨气的官袍上。 她俯身谢恩时,心中却无多少欢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指间抚过新赐的绢帛,料子细滑。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而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越明显地感觉到工作氛围的微妙变化。 昔日无人问津的桌案前,渐渐有了同僚驻足交谈的身影。她提出的观测建议,也不再石沉大海,开始有人认真记录考量。 监正王衡偶尔投来锐利的目光,或是几句不咸不淡的讥讽,她都坦然接受,未放在心上。 她心如明镜,这些浮于表面的亲疏冷暖,不过是天边流云,聚散无常。与其在这些虚与委蛇的人际往来上耗费心神,不如将精力用在观测天时、钻研学问上。 风云变幻自有规律可循,远比人心易测。只要她恪尽职守,以实绩立身,她所求之事终有实现的可能。 这日散值时分,一名内侍悄然出现在值房门外。 “沈大人,陛下传召,宣您即刻往紫宸殿觐见。” 沈知越从容整理好衣冠,颔首道:“有劳公公引路。” 沈知越随内侍穿过重重宫阙,来到紫宸殿前,她依礼跪拜:“微臣沈知越,叩见陛下。” “平身。”熙宁帝的声音带着威严。沈知越起身时,监正王衡早已侍立在一旁,面色凝重。 “北疆八百里加急。”皇帝举着一份军报,“我军将士难耐苦寒,近来又连遭暴风雪突袭,粮道受阻,攻势屡屡受挫。长此以往,恐生变故。” 他的目光扫过二人,最终落在沈知越身上,“朕欲派你二人明日启程,前往北疆大营,助我军研判天时,扭转战局。” 王衡立即躬身,“臣遵旨。只是钦天监事务......” “监副可暂代监正之职,此行关乎国运,望卿等同心协力,莫负朕望。” “微臣领旨。”沈知越与王衡齐声应道。 退出紫宸殿后,王衡在宫门前驻足,斜睨着沈知越,“北疆不比京城,明日路途艰险,若是不慎崴了脚、染了风寒,耽误了军国大事......沈大人可要好自为之。” “多谢监正大人关怀。”她的声音在北风中格外清晰,“下官见识浅薄,却也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倒是大人年事已高,此去北疆苦寒不已,还望多多保重。” 沈知越稳稳接住了他抛来的刁难,王衡脸色一沉,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朔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车轿的毡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北上的官道在半月的跋涉后,已从平坦通途变为崎岖雪径。越往北走,天地间慢慢只剩白茫茫一片,呵气成冰。沈知越蜷在颠簸的轿厢里,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却仍止不住发颤。 她染了风寒已有五六日,这具身体本就体质偏弱,风寒痊愈不久又受命北上,一路劳顿不堪,病情自然反复难愈。 起初只是喉间微痒,如今就连呼吸都带着灼痛,说话时鼻音浓重,每一声咳嗽都震得胸腔生疼。随行的医官开了药,她一日三顿地喝着,那苦中药顺着喉咙滑下去,却不见多少效用。 她知道,这一路上,这位监正大人都在等着她撑不住的那一刻——只要她流露出半分懈怠,或者提议放缓行程,延误军机的罪名便会落下,她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抬手将医官新熬的药汤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激得她舌尖一阵发麻。她靠在晃动的轿壁上,闭目凝神,试图积攒些许力气。 当队伍终于抵达北疆大营时,沈知越已是强弩之末。她勉强撑着轿厢走下,刺骨寒风迎面一扑,她脚下在雪地里一个踉跄。 “王监正,一路辛苦。”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 沈知越稳住身形抬头,看见一位身着银色铠甲的将军正抱拳向王衡行礼。他未戴头盔,墨发只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身姿挺拔如青松,气质清峻卓然,正是北疆主帅萧佑安。 王衡侧身半步,将身后裹着厚重狐裘的沈知越让了出来,介绍道:“萧将军,这位是沈知越沈大人,陛下特命她随行,协理天时观测之事。” 萧佑安的目光落在沈知越身上,见她官袍外裹着厚重的狐裘,脸色苍白,呼吸间还带着明显的鼻音,他神色如常,抱拳道:“沈大人。” 他语气平和,并未因她的性别、年轻和病容流露出轻视。 “萧将军,”沈知越忍着喉间灼痛还礼,声音沙哑得厉害,“下官奉旨前来,愿竭尽所能,助将军一臂之力。” 萧佑安目光扫过她冻得通红的脸颊,因高热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神,果断对身旁的亲兵下令:“沈大人旅途劳顿,身体不适,先送大人去营帐休息,速去请军医。” 他对沈知越说道:“天时固然重要,但沈大人需先保重身体。请大人先安心休养,再议军务不迟。” 这番安排周到体贴,与王衡一路的冷待形成了鲜明对比。沈知越心头一暖,感激地看了萧佑安一眼,在亲兵引领下前往营帐。 身后传来萧佑安真诚的赞叹:“陛下既派沈大人前来,想必有其深意。女儿身能担此重任,必有过人之处。” 王衡不置可否地捋须一笑:“但愿沈大人这娇柔之躯,莫要辜负圣恩才是。” 萧佑安抬手示意:“监正请。” 二人步入军帐,厚重的帘幕落下。 沈知越步入温暖的营帐,听着帐外隐约传来的话语,将那句“娇弱之躯”默默记在心里。在这北疆军营,她必须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 军医来得很快,仔细为沈知越诊脉后,斟酌着调整了药方。不过多时,一位面容敦厚的侍女将药碗送到她手中。 药味苦涩,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温热,她小口饮尽,温热的药液从喉间一路暖到胃里,原本冻得发僵的四肢终于恢复了些许知觉。 帐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萧佑安的声音隔着帐幕传来:“沈大人可还安好?” 沈知越没想到将军会亲自过来,她连忙应道:“劳将军记挂心,我服过药后好多了。” “如此便好,萧某不便入内打扰,已命人送了两样东西进去。萧某出身武将世家,一瓶是家中常备的强身药丸,对调理气血颇有功效,大人若不嫌弃,可留着日常服用。另有一册北疆近月的天气记录,可助大人熟悉此地气候。待大人身体好转,可随时取阅。” 话音落下,方才送药的侍女便再次进来,将白玉药瓶和装订整齐的册子轻放在案几上。 “将军如此周到,下官感激不尽。”沈知越看着这两样东西,心中涌起暖意。 “大人言重了,战事紧迫,萧某心急如焚,这才冒昧打扰,还望大人见谅。”萧佑安言辞恳切。 “将军客气,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待身体好转,定当尽快研读册中记载,不敢延误军机。” 帐外的脚步声渐远。 沈知越拿起那白玉药瓶,触手温润,又翻开那本墨迹尚新的册子,里面详尽记录了每日的风向、雪势和气温变化,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这位萧将军,于公于私,都展现出了极高的修养与诚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她不敢耽搁,强压下身体的不适,就着帐内昏黄的灯火,凝神翻阅起来。 第3章 打脸 寒风卷着雪粒,狠狠拍打在帅帐的毡帘上。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将领眉宇间的愁云。 萧佑安端坐主位,玄甲在身。他点着沙盘上一处险要的隘口,“落鹰涧。敌军在此处设了哨卡,卡死了我们通往其粮草囤积之地——野狼谷的必经之路。强攻,伤亡太大;绕行,至少要延误七日。” 一位满脸络腮胡的魁梧参将抱拳道:“将军,末将愿带一支精锐趁夜突袭!” “万万不可,”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副将反对,“落鹰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夜间行动视线不明,即便能摸近,一旦被守军察觉,弓弩滚石齐下,便是全军覆没。” 帐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所有人都清楚,断敌粮道是打破目前僵局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但落鹰涧这道天堑,让所有计划都变得遥不可及。 沈知越坐在帐中角落,面前摊开北疆的舆图和她自己连日来记录的天气笔记。她一直安静地听着将领们的争论,目光落在笔记里几个反复圈画的符号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因连日劳累和风寒未愈导致的眩晕,缓缓站起身。 这突兀的动作,顿时将帐内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怀疑与轻蔑。 一个年轻病弱,还是女子的京官,在这种谈论军机要务的场合,能有什么高见? 王衡坐在她对面,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胡须,冷笑着看她,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只等着看她如何出丑。 “诸位将军,关于落鹰涧......下官有个对策,或许可解当前困局。” 萧佑安看向她,目光沉静:“沈大人请讲。” 沈知越走到沙盘前,指向落鹰涧所在区域:“根据下官连日观测,结合此地往年气候记录,推断出后日,自子时起至次日卯时,落鹰涧一带将起百年难遇的浓雾,能见度极低,且持续时间超过四个时辰。” “大雾?沈大人,如今这天气虽冷,却是干冷,晴空万里,你如何能断定后日会有大雾?”络腮胡参将率先提出质疑,话语虽不算恶劣,但充满了不信任。 “是啊,天象难测,若是大军依计行事,届时无雾,岂不是自投罗网?”另一人也附和道。 这些将领们常年征战沙场,信奉的是刀剑弓马,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力,对于这种玄妙的天气预测,尤其是出自一个年轻女子之口,本能地排斥怀疑。 沈知越并未因受质疑慌乱,她迎向萧佑安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将军,北地气候虽显极端,却有其规律可循。近日风向已变,带来海上湿气,虽地表干冷,但高空水汽已近饱和。加之未来两日夜间降温剧烈,冷暖交汇,凝结成雾的条件已然具备。其浓度与持续时间,是下官综合地形、风速、湿度等条件推算,至少有八成把握。”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雾并非寻常晨雾,其浓密程度,足以遮蔽行军踪迹,到时夜间难以视物,乃是天赐的隐蔽屏障。我们可趁此良机拔除敌军哨卡,为后续行动扫清障碍。” 萧佑安沉默不语,深邃的目光落在沙盘上那道险峻的关隘,又移到沈知越笃定的表情上。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他的决断,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数百精锐的性命,甚至可能影响整个战局。 王衡终于慢悠悠地开口:“沈大人年轻气盛,被圣上破格提拔,想必也是看中了沈大人这份锐气。只是天意莫测,若因你一言之差,致使将士们身陷险境,恐怕沈大人这顶刚戴上的官帽,承担不起啊。” “监正大人,下官所言皆基于连日观测与详实推算,并非信口开河,若因固守成规,畏惧担责,而错失此良机,致使战事拖延,将士伤亡更重,这个责任,难道监正大人就担待得起吗?” 她直接顶撞了回去,言辞犀利,与平日低调安静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王衡没料到她会当众反击,一时语塞,脸色阴沉下来。 沈知越不再看他,转而面向萧佑安,“萧将军!下官愿立军令状!若后日此时,落鹰涧未起浓雾,致使军事行动失败,下官愿献上项上人头,以正军法!” “军令状”三字一出,满帐皆惊,军中无戏言,立下军令状,那就是以性命作保了! 萧佑安眸中精光一闪,声音铿锵有力:“李参将!” “末将在!”络腮胡参将立刻抱拳。 “点五百精锐,要最擅长山地潜行、夜战的好手!配备火油、硝石、引火之物,弓弩匕首!依沈大人所言,后日子时借雾潜行,目标野狼谷,焚毁敌军粮草!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李参将大声应道,目光扫过沈知越时,虽仍有疑虑,但更多的是军人的决绝。 命令既下,无人再敢异议。王衡敛去嘴角的冷笑,垂眸不语。 接下来的两日,军营上下都在为这次关乎战局的奇袭做准备,气氛紧张压抑。 沈知越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临时设立的观测点,反复核对每一个数据,留意着风向、湿度的细微变化。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不仅关系着数百将士的生死,更承载着萧佑安的信任与托付。 萧佑安偶尔会来到观测点附近,并不打扰,只是远远看她忙碌的身影。时而命人送来驱寒的姜汤,时而询问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件。 第二日入夜,星空朗朗,寒气刺骨,丝毫没有起雾的迹象。李参将来回踱步,不时抬头看天,焦躁之情溢于言表。就连那些原本对沈知越抱有好感的军官,眼神中也透出深深的忧虑。 不少士兵窃窃私语,士兵们投向沈知越的目光充满了怀疑与不满。他们觉得这位京城来的女官太过妄言托大,只怕要酿成大祸。 王衡在路过观测点时停下脚步,望着明朗的夜空,悠然道:“沈大人,今夜这星空,倒是格外清明。” 沈知越借风灯的光芒记录着气压数据,笔尖都未顿一下,头也未抬,只淡淡回道:“监正大人,天象之变,往往在顷刻之间。未到时辰,监正何必急着下定论呢? 子时将近。 就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李参将甚至开始思考如何向将军请罪,准备强行取消行动之时,营中的旗幡忽然垂落下来。 风渐渐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感,营中的火把光芒被无形的力量吞噬,变得朦胧起来。然后,不知从何处渗出一缕缕极淡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厚。 最终将整个落鹰涧,连同周边的山峦、营帐,尽数吞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乳白色混沌之中。 “雾!起雾了!真的起雾了!”营中爆发出士兵们压抑不住的惊呼。 李参将望着帐外那浓得化不开的白色,猛然一拍大腿,所有疑虑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奇迹眷顾的振奋:“真神了!兄弟们,检查装备,准备出发!” 五百精锐融入浓雾之中,迅速离开了大营,消失在那片白色的屏障之后。 沈知越站在帐外,感受着冰凉的雾气浸湿她的官袍,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随之涌上的是一阵疲惫和更深的担忧。 雾起了,但奇袭能否成功,将士们能否平安归来,仍是未知。她能预测天气,却无法预测战场上的刀剑无眼。 四个多时辰后,天色将明未明,浓雾依旧未散去。就在众人望眼欲穿之际,辕门处忽然传来骚动。 李参将率领一行人回来了! 虽人人面带倦容,不少将士身上带伤,但队伍整齐有序。 更让人振奋的是,他们带回了敌军粮草被焚的捷报! 浓雾不仅完美遮蔽了他们的行踪,使得他们顺利穿过落鹰涧,更在得手后掩护他们顺利撤离,让追兵在雾中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迷失方向。 “将军!”李参将大步走到帅帐前,身上还带着硝烟和雾气混合的气息,他神情激昂,声音洪亮,“幸不辱命!野狼谷敌军粮草已焚毁大半!此役,多亏了沈大人神机妙算!” 他说完,转向站在一旁的沈知越,抱拳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末将此前多有疑虑,冒犯之处,还请沈大人海涵!从今往后,但凭大人差遣,末将绝无二话!” 他身后那些参与奇袭的士兵们,刚从鬼门关闯了一遭回来,也齐齐向沈知越的方向抱拳躬身行礼,目光炽热,满含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发自内心的敬重。 萧佑安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在众人拜服中,依旧面色平静的女子,由衷道:“沈大人辛苦了,此战,你当居首功。萧某代北疆将士,谢过大人!” 一直隐在人群后试图降低存在感的王衡,此刻面色铁青,嘴唇紧抿,在周围一片对沈知越交口称赞的声浪中,只觉得每一句赞美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他再也待不下去,趁着无人注意,一甩袖,转身疾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帅帐内。 沈知越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真挚的面庞,听着萧佑安毫不吝啬的肯定,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地。 她微微欠身首还礼,轻声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将士们奋勇杀敌,才是真正的功臣。” 她没有多言,但所有人都明白,从这一刻起,这位年轻的钦天监女官,凭借着她那近乎神迹的预言和敢于立下军令状的魄力,真正赢得了北疆将士们的信任与敬重。她不再是需要庇护的女官,而是成为了他们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众将陆续退出帅帐,帐内只剩下萧佑安与沈知越二人。 萧佑安看向正在整理舆图的沈知越,目光中带着好奇:“今日大胜,全仗沈大人料事如神。萧某有一事不明,还望解惑。” 沈知越停下手中动作,静待下文。 “说来惭愧,萧某征战多年,也略懂看云识天,观风知雨。但那日你断言将起大雾时,星空晴朗,不像是有雾之兆,这实在超出了寻常的观天经验。” “将军熟知的是北方这一方天地,下官看的,却是更大的天地。” “更大的天地?”萧佑安若有所思。 “比如海上吹来的风,千里之外的山脉,甚至......”沈知越收住话头,转而道,“这些说来话长,将军只需知道,天地间的征兆,比我们肉眼所见要多得多。” 萧佑安凝视着她的侧脸:“沈大人这样的本事,在钦天监恐怕也是凤毛麟角。” 沈知越微微一笑,“或许正因如此,陛下才会特意派下官前来北疆?” 萧佑安闻言一怔,他见过她在王衡面前低眉顺目的模样,也见过她在众将质疑时不卑不亢的姿态,却第一次见她这般锋芒毕露。 这自信从容的气度,与平日里那个温婉谦逊的女官判若两人。 萧佑安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比他想象中更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