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预言

作者:时柒1717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大梁熙宁四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蹊跷。


    本该是杨柳拂堤、细雨霏霏的时节,京城却笼罩在一片异常的燥热里。连吹过宫墙的风都带着尘土的气息,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紧。


    钦天监设在皇城西北角的偏殿内,更是闷热难当。沈知越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只觉得后背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湿。


    沈知越放下手中那本漏洞百出的《星象与农时考》,揉了揉眉心。来到这个时空已经一个月了,她依然无法完全适应这具身体和这个身份。


    前世,她是国家重点培养的气象学博士,专攻极端天气预警系统的建设,在观测站里与台风、暴雨打交道,虽称不上行业翘楚,可也算是在专业领域内独当一面,每一次数据分析、每一份预警报告,都可能影响千万人的安危。


    而现在,她却成了这钦天监里最不起眼的司晨女官。议论天气变化都要引经据典,借用古人的话语体系,否则就会被扣上“妄言休咎”的帽子。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因一场风寒香消玉殒,再睁眼时,她便被塞进了这个卑微的躯壳里。


    每日面对这群捧着发黄典籍、却连积雨云和卷层云都分不清的同僚,她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那些现代气象学的知识在这里无从解释,她不得不学着用观星、望气这些玄之又玄的方式来包装自己的判断。


    “咳。”又是一声轻咳。


    沈知越抬头,看见对面案几后坐着的老者——五官保章正周崇,一位在钦天监待了三十多年,却因不善钻营而始终不得升迁的老学究,此刻担忧地看着她。


    “沈司晨,可是身体还未痊愈?”周崇压低声音,“若是支撑不住,便早些回去歇息,监正大人那边老夫替你遮掩一二。”


    沈知越心中一暖,这一个月来,周崇是这钦天监里唯一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她摇摇头,将面前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和符号的纸推向周崇。


    她担忧道:“周大人,我无妨。只是这连日的观测数据,实在让我心绪不宁。”


    周崇接过那张纸,上面记录着近十日的风向、云状、湿度,还有市井间传言的牲畜焦躁、井水泛浑等异状,旁边还有沈知越凭借记忆绘制的简易云图。


    “您看,”沈知越指着几个关键数据,“风向在三日前由东南急转西南,风力微弱但持续,云层虽薄,却属高层卷云,且日渐增厚,呈现鱼鳞状排列。还有这气压,持续偏低......”


    她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着,但周崇的眉头还是越皱越紧,这些现代专业名词他还是一知半解。


    “沈司晨,你所言这些迹象,与古籍记载有几分相似之处。”周崇面色凝重。


    “但监正大人前日才在朝会上奏报,今春大旱乃星象所示,命定之数。你如今却说持续暴雨,恐酿洪灾......这,这与监正论断相悖啊!”


    沈知越何尝不知,那位钦天监监正王衡,年近五旬,古板严肃,最重权威。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无名女官,去反驳他的定论,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气象雷达图在她脑中清晰无比,一场规模空前的暴雨正在形成,最迟三日后,必将笼罩京城乃至整个南方。持续时间长、降雨强度大,再加上现在干旱,土壤吸水能力差,极易引发山洪和河水暴涨。


    如果不提前疏导河道、加固堤坝,刚刚播种的春秧恐怕会损失惨重,在这个食物并不充足的时代,甚至可能引发饥荒。


    她做不到明知灾难将至却闭口不言,这不仅关乎良知,更关乎她的骄傲。她必须发出声音,不仅是为了救人,更是为了证明她沈知越的价值,远不止一个从九品的头衔。


    她要往上走,只有站得足够高,她的知识和能力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而不是在这里被埋没轻视。


    “周大人,下官并非想挑战监正权威。只是天象有变,职责所在,不敢不报。若因我等失察,致使黎民受灾、国库受损,才是真正的罪过啊。”


    周崇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罢了,老夫陪你一同向监正大人禀报。只是......你要有所准备。”


    沈知越知道周崇指的是什么,她点了点头:“多谢周大人。”


    两人来到监正值房外,周崇示意沈知越稍候,自己先进去通禀。片刻后,他推门而出,朝沈知越点了点头。


    值房内,监正王衡端坐在案前,五品官袍衬得他不怒自威。见二人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在沈知越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何事如此紧急?”


    周崇躬身道:“监正大人,沈司晨观测天象有异,事关重大,特来禀报。”


    沈知越上前一步,将整理好的观测记录呈上,“监正大人,下官连日观测,三日后恐有持续暴雨,若不早做防范,恐怕会酿成洪灾。”


    王衡扫了一眼记录,“就凭这些?前日本官才奏报今春大旱,你如今却说有暴雨?”


    “请大人明鉴,”沈知越不卑不亢,“天象瞬息万变,前日之观与今日之测皆有记录,还望大人三思。”


    王衡冷哼一声,将记录掷于案前,“你入监才多久,就敢妄断天机?莫非以为凭着几分小聪明,就能颠覆历代传承的观星之术?”


    值房内的空气一时凝固,周崇暗暗捏了把汗,却见沈知越依然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与王衡对视。


    “监正大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星象之说固然重要,然地面物候、风云变幻,亦是天意显现。连日来,西南风暖湿,云系发展旺盛,此乃暴雨将至的前兆,非是寻常降雨。若不及早疏导河道、加固堤坝,恐伤及今春秧苗,动摇国本根基。”


    “前兆?”王衡猛一拍案几,“沈知越!你是在指责本官与历代先贤观测有误?什么云系,不过是无稽之谈!你再敢以这些荒谬之言惑乱人心,休怪本官按律治你的罪!”


    周崇见状,连忙扯了扯沈知越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争。


    沈知越看着王衡因愤怒有些扭曲的脸,知道再争论下去没有意义。她垂下眼帘,掩去眼眸中的失望,不再言语。


    回到偏殿,周崇看着沉默不语的沈知越,叹道:“沈司晨,你也看到了,监正心意已决,此事......就此作罢吧。明哲保身,才是长久之道。”


    沈知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晴朗却隐隐透着压抑的天空。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直接上奏?她一个从九品小官,奏折根本到不了御前。


    通过上官转呈?王衡那里是绝无可能。


    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


    不,一定还有办法。


    她脑海中飞快掠过这几天接触到的人物,一个人影浮现在眼前——安亲王世子,赵璟。


    这位世子爷颇得圣心,常在御前行走。更难得的是他对星象之学颇有兴致,时常来钦天监请教。


    前日他偶然行至偏殿,正巧听见沈知越异于传统星象学的见解,竟引得他驻足聆听,临走时还特意多问了几句。


    或许这也是一条可行之路,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


    她迅速回到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开始书写。她没有再写那些复杂的气象术语,而是用最简洁直白的语言,描述了暴雨将至的预测、可能引发的农田被淹、粮价波动、民心不稳,以及最急迫的建议,包括需立即疏通的河道关键节点、提前加固的堤坝段落、低洼地区百姓的转移预案等。


    写完后,她吹干墨迹,小心折好,放入一个普通的信封中。趁着天色尚早,她向周崇告了假,快步走向安亲王府通往皇宫的必经之路。


    寻了个不起眼却又能看到来往车马的角落,沈知越静静等候。时间在焦灼中流逝,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车帘上绣着安亲王的徽记。


    沈知越压下心头的忐忑,取出随身携带的身份令牌,走到马车前躬身行礼,恭敬地说:“钦天监司晨沈知越,求见世子爷。”


    马车应声而停,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赵璟那张俊朗带着几分慵懒的脸。他看到沈知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沈司晨?你在此等候本世子,所为何事?”


    沈知越双手呈上信封,低声道:“世子爷,此乃下官对近日天象的预判,京郊恐有持续暴雨,事关民生国本。下官人微言轻,无法上达天听,恳请世子爷将此信转呈陛下。”


    赵璟脸上的慵懒之色瞬间消散,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立刻去接信,而是注视着沈知越,“沈司晨,你可知越级上奏是何罪名?若所言不实,便是欺君之罪。”


    “下官明白。”沈知越抬起头,目光坚定,“下官愿以性命担保,此信所言,句句属实。三日内,若无暴雨,下官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看着她眼中的笃定,赵璟终于伸手接过了那封薄薄的信。


    此女若当真能窥破天机,今日相助便是结下一份善缘,还能让皇帝更加重视自己。即便预言有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官获罪,于他也无甚损害。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更何况他先前与她谈论,这个女子对天象见解独到,说不定真有旁人没有的本事。


    “好,本世子便帮你这一把。”他放下车帘,声音从车内传出,“进宫,面圣。”


    马车辘辘远去,沈知越站在原地,直到车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御书房内,熙宁帝反复展阅着手中字迹娟秀的信,眉头紧锁。这位年近四旬的帝王登基以来夙夜勤政,深知农业乃立国之本。


    “赵璟,这沈知越,究竟是何许人?”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侍立一旁的世子躬身回禀:“回陛下,此女是钦天监新晋的司晨女官,儿臣前几日去钦天监观星,与此女有一面之缘,听其谈论风云变化,见解独到,不似信口开河之人。”


    “见解独到......持续暴雨,恐酿洪灾,她倒是敢说。可王衡还信誓旦旦,断言今春必是旱年。”


    正当此时,户部尚书步履匆忙地求见,呈上数份京畿急报,各地均奏报河水异常上涨,乡间百姓议论纷纷,担忧暴雨将至。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不再犹豫,立刻下令:“传朕旨意,命京兆尹、工部河道衙门即刻派人,按这信中所列要点,紧急疏导河道、加固堤坝!京畿各县速作安排,低洼处百姓随时准备撤离,不得有误!”


    一道道诏令从御书房发出,整个朝廷因为这封突如其来的信急速运转起来。


    诏令颁下的当夜,雨,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待到后半夜竟成倾盆之势。暴雨如天河决堤,伴随着电闪雷鸣,疯狂冲刷着京城内外。


    这场雨,连绵不绝地下了两天两夜。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