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明凝视着池顾昏睡的侧脸,那张褪去了暴戾与偏执的脸,依稀还能窥见几分少年时的清俊模样。
“乘人之危,非正道所为。”她低声自语,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更何况,他方才耗尽魔力为她重塑灵根是事实,那一身狰狞的伤,也是为了抢夺白玉续魂丹。
她移开视线,不再看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试图牵引那丝微薄的仙气,却只激起几点微不足道的星火,反倒是体内那股新生的、温顺蛰伏的魔气,隐隐与之呼应。
仙魔同体……这究竟是福是祸?若被师门知晓,她白月明还能算得上是正道弟子吗?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紧,某种酸涩的情绪漫了上来。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然后无力地松开,最终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
就在这时,榻上的池顾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眉头紧蹙,额上渗出更多冷汗,似是陷入了极痛苦的梦魇。
“师姐……别走……不是我……”
这声模糊的呼唤,唤醒了白月明久远的记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拿起之前为他擦拭后还未完全干透的毛巾,走到床边。
动作有些僵硬,带着几分不情愿,但她还是伸出手,用毛巾轻柔地拭去他额角的汗珠。指尖偶尔碰到他冰冷的皮肤,她能感觉到他体内魔气亏空后的虚弱。
“池顾?”她又唤了一声,声音比之前缓和了些许。
昏睡中的人似乎感知到了这份熟悉的、不带杀意的靠近,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无意识地偏向她手的方向,像寻求温暖的小兽。
白月明的手顿住了。
她看着他这般情状,想起从前在师门时,那个总会跟在她身后,眼神清澈地唤她“师姐”的小师弟。那时他练功受伤,她也曾这般照顾过他。
宗门的原则在告诫她,池顾已坠入魔道,为魔祸害一方,不可心软,必须根除。
可内心深处那份被时光掩埋的情谊,却在悄然复苏。
她轻叹一声,像是妥协,又像是无奈。
“罢了。”她低语,“在你醒来之后再清算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她替他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她退回到桌边,不再看他,而是盘膝坐下,尝试着去理解和引导体内那陌生的魔气,以及如何让那丝微弱的仙气与之共存。
房间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坐一卧的两人,复杂的情绪在静谧的空气中无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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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顾是在一片虚弱的暖意中苏醒的。
魔气耗尽的锐痛并未如预期般撕裂他的经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陌生的安宁。脸上和颈间令人作呕的血污黏腻感消失了,身体被妥帖地安置在柔软的被褥里。
这异常的美好,像淬了蜜的毒针,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他倏地睁开眼,在瞬间锁定床畔的身影。
白月明背对着他,身姿依旧挺拔,但周身流转的气息却极为古怪——一丝微弱却顽固的仙气,与她体内那股新生、温顺得不可思议的魔气,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相互缠绕、共存。
一股混杂着狂喜、占有和某种扭曲成就感的战栗掠过池顾的脊髓。她没离开,并体贴替他清理过污秽,在慢慢接受自己。
他撑起身子,动作因虚弱而略显迟缓,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白月明几乎在他动的同时就收敛了气息,恢复成看似平静无波的状态。但她没有立刻回头,仿佛仍在入定。
“宝宝……”池顾的嗓音因昏迷初醒而低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感觉如何?”
白月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她的眼神很复杂,不再是之前的全然敌视或愤怒,而是掺杂了审视、困惑,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类似于怀念的情绪?这眼神让池顾心头莫名一躁。
“暂无大碍。”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池顾浅笑,欲下床,然而,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断了他所有的动作:“池顾。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池顾的心沉了一下,他紧紧盯着她,随即绽放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语气里带着强装的嗔怪和不容置疑:“宝宝啊,你就是我的宝宝啊!”
“这不是我的名字。”她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如冰锥,试图凿开他坚固的伪装,“这出戏,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池顾坚定道:“你就是我的宝宝。”池顾他执拗地重复,声音却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对抗某种内在的崩塌。却在触及她越来越冰冷的目光中,语气和声音渐渐弱下去,直至无声。
最终,他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颓然倒回床上,猛地拉过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翻过身去,只留下一个蜷缩的、拒绝的背影。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委屈的声音从被褥里传来:“你不认我,我知道的,接你回来之后,你从来都没有唤过我一声母亲。我不怪你。毕竟是我亏欠你的。可是......你不能厌弃我......”
白月明闭上眼,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与一个完全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沟通,徒劳且令人疲惫。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池顾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啧”。他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随即,那团被子开始蠕动。他把自己裹得更紧,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蜷缩着,一点点艰难地向床沿挪动,试图离开。
“没事的,没事的,”他背对着她,声音闷哑,“母亲是包容的……我去拿干净被子……你还没吃东西……我……我去做……”
就在他双脚触地,即将逃离的瞬间,白月明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凌击碎凝滞的空气:
“我父亲是谁?”
池顾的动作骤然定格。他缓缓转过身,眼神开始慌乱地游移,不敢与她对视。他支支吾吾,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床沿,最终像是放弃了挣扎,用一种破罐破摔的语气快速说道:“……也是我。”
白月明:“……”
白月明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她猛地转身,从散乱的书桌上精准地抽出一张纸——那张写着狂乱字迹的“谁杀了白师姐?”。她将纸张直面池顾,声音放缓,带着探究,“这个白师姐不是你,对不对?”
池顾的目光触及那淋漓的墨迹,瞳孔骤然收缩。
“我也不是故意要欺骗你的,宝宝。其实,她才是你的母亲”说着,他双眼泛红,水汽氤氲,哀怨而脆弱道,“她不愿要我们父女,我没办法,只好当爹又当娘,我怕......我怕你长歪........我怕有人欺负你.......”
白月明嘴角抽搐,沉默地看着他表演,心中那份“他已彻底疯魔”的判断愈发清晰。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他飘忽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比起那些,我更想知道“谁杀了白师姐。””
“砰!”
裹挟在池顾身上的被子应声落地。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猛地朝她冲来,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一把夺过那张纸,看也不看便狠狠揉成一团,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随即,他脸上所有伪装的哀怨和偏执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原始的、脆弱的恐惧和痛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嘶哑地低吼,话语破碎,眼神涣散,像陷入噩梦中,“不是我!不是我,世人都说是我......但不是的,不是我!我看到......我看到......”
白月明心头一震。他此刻的状态作不得假,那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恐惧与绝望,真实得令人窒息。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
池顾猛地抬头,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要捏碎她的骨头,语无伦次地嘶喊:“千万不要抛弃我,离开我,他们会害你,我一定会保护你,保护你。你不会死的!不能死!不能......”
白月明没有挣脱,她任由他抓着,静静地站着,垂眸俯视着这个蜷缩在她脚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魔尊。
池顾是受她死亡的的冲击而疯魔吗?
当年那场变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那个几乎将她置于死地的凶手,真的如外界传言,是池顾吗?
他如今这偏执的疯魔,这将她错认为骨肉的扭曲执念,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与痛苦?是因为误以为她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仙气与魔气能同存非师尊所说的水火不容?
一个个疑问如重重迷雾,使她看不清前路,陷入无边泥沼中,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压在心口。
但是她知道,必须查明真相,或许池顾恢复有关记忆是破解的关键线索。她需要借他魔气重修功体恢复实力。
她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应了一声“好。”
“我没有走,我不会死,你会保护我,教我修炼,对吧。”白月明刻意放语气,她俯下身,伸出双臂,轻轻地拥抱住了他蜷缩颤抖的身体。
池顾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紧绷到极致的肌肉如同冰雪消融般,一点点松弛下来。
“对。”他嘶哑地回应,几乎是虔诚地用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颈处,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流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