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唯有天边一弯冷月,洒下清辉,勉强照亮脚下坎坷的野径。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公孙胜身后,不敢落后半步。周围的黑暗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和方才破庙前的惊魂一刻,让我心有余悸。唯有前方那道青袍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稳定,仿佛一座移动的灯塔,在这危机四伏的荒野中,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但这种依靠感,带着强烈的矛盾和不真实。
他救了我。毋庸置疑。
可他为什么救我?是因为我这个“异数”还不能死?还是出于修道之人某种“慈悲为怀”的本能?抑或是……他对我,仍有更深层次的图谋?
我不敢问,只能沉默地跟着。
他的步伐看似不快,但我必须小跑才能跟上,而且他选择的路径极其刁钻,有时看似无路,拨开一片茂密的灌木却别有洞天,有时看似平坦,他却能提前感知到隐藏在落叶下的坑洼而绕行。这绝非普通赶路,更像是一种……趋吉避凶的本能。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我已是气喘吁吁,额上见汗,抱着琵琶和行李的手臂酸麻不堪。就在我感觉快要撑不住时,前方出现了一条潺潺小溪,溪边有块较为平坦的空地。
公孙胜停下脚步,转过身,月光下他的面容更显清冷。
“今夜在此歇息。”他言简意赅,听不出情绪。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瘫坐在地上,靠着背后一棵老树,大口喘着气。嗓子干得冒烟,我赶紧解下水囊,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白天匆忙离开,忘了补给。
正当我舔着干裂的嘴唇发愁时,一个皮质的水囊被递到了我面前。
是公孙胜。他不知何时用他自己的水囊在小溪里灌满了清水。
“……多谢道长。”我愣了一下,低声道谢,接过水囊,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小口却急切地喝了起来。清冽的溪水带着一丝甘甜,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他则走到溪边另一块大石上,拂尘一摆,盘膝坐下,双目微阖,竟似直接入定了。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边,更显得遗世独立,不染尘埃。
我看着他,心情复杂。
这个人,明明强大到可以视凡俗如无物,明明冷漠到可以对我发出“安分守己”的警告,却又会在危难时出手相救,甚至……会注意到我缺水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抱着膝盖,靠在树干上,毫无睡意。夜晚的荒野寒气很重,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粗布衣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抱紧了双臂。
一件还带着些许体温的青布外袍,轻飘飘地落在了我身上。
我猛地抬头,只见公孙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他里面只穿着一件更单薄的中衣,在夜风中衣袂微动。
“穿上。”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关心,更像是一种……基于现状的合理处置?“你若病倒,更是麻烦。”
果然。我心底那丝刚升起的微妙感激瞬间消散大半。原来只是怕我成为累赘。
但身体的温暖是真实的。我默默将宽大的道袍裹紧,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一种淡淡的、如同松针燃烧又混合了冷泉的清冽气息。这气息奇异地让我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些许。
“道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既然带我离开,总该有个目的地吧?总不能一直在这荒野里流浪。
公孙胜重新闭上眼,过了片刻,才淡淡道:“蓟州。”
蓟州?
我脑中迅速定位。那是公孙胜的老家,也是他在原著中主要的隐居之地。他带我去那里?为什么?
“道长为何……要带上我?”我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疑惑,“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乐师,道长不是让我……安分守己,离开是非之地吗?”
他带我同行,这本身就和之前的警告自相矛盾。
月光下,他纤长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但眼睛并未睁开。
“你已知晓生辰纲之事,更窥见崔道成埋伏。”他的声音平稳无波,“放你独自离去,若被官府或其他人擒获,恐生变数。”
原来如此。
是为了封口,是为了控制变量。
我在他眼中,依旧是一个不稳定的“异数”,一个可能泄露计划、干扰“天机”的隐患。带在身边,就近看管,是最稳妥的办法。
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我之于他,并非什么特殊的存在,仅仅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麻烦”。
一股莫名的失落和屈辱感涌上心头。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在这个世界,弱小本身就是原罪。我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我明白了。”我低声应道,将脸埋进膝盖里,不再说话。
至少,暂时安全了。跟着他,总比落在崔道成或者官府手里强。至于到了蓟州之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后半夜,我就在这种半睡半醒、忐忑不安的状态中度过。偶尔惊醒,看到月光下那道依旧挺直如松的入定身影,才能获得一丝微弱的安全感,重新阖眼。
天光微亮时,溪边升起了一小堆篝火。公孙胜不知从哪里捉来了两只野鸡,正在火上烤着,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弥漫开来。
我醒来,看着他熟练地翻转着烤鸡的身影,又是一阵恍惚。这位能呼风唤雨、施展五雷天罡正法的入云龙,居然也会做这种人间烟火的琐事?
他将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野鸡递给我。
“吃完赶路。”
我接过,道了声谢,小口吃了起来。鸡肉外焦里嫩,除了盐巴似乎没放其他调料,却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吃过的最美味、最温暖的一餐。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直在赶路。公孙胜似乎并不急于抵达蓟州,选择的路线多是偏僻小径,避开城镇和人群。他话极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前行,或者入夜后打坐调息。
我则像个无声的影子跟在他身后。最初的恐惧和戒备,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行程中,渐渐被一种麻木的习惯所取代。我开始有余力观察他,观察这个世界。
我发现他并非完全不食人间烟火。他需要进食(虽然食量很小),需要饮水,也会在露水重的清晨,拂去道袍上的湿气。但他对物质的要求极低,一餐一宿,皆可随遇而安。他的平静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并非刻意伪装。
偶尔,他会问我一些关于音律的问题,依旧围绕那首《十面埋伏》,问及曲式结构、情感表达,但不再追问来历,仿佛真的接受了“梦授”的说法。我也乐得与他探讨,将现代音乐理论中一些关于节奏、和声的粗浅理解,用这个时代能接受的语言包装后说出来。
每当这时,他会听得格外认真,那双深邃的眸子会偶尔闪过思索的光芒。我能感觉到,他对“音律”本身,是抱有某种探究和尊重的。这或许是我们之间唯一能平和交流的领域。
几天后,我们终于抵达了蓟州地界。
与山东的平原地貌不同,蓟州多山,层峦叠嶂,空气也似乎更清冷些。
公孙胜没有进城,而是带着我径直上了城外的二仙山。
山路崎岖,林木渐深。越往上走,人烟越少,雾气渐浓,恍如步入仙境。我抱着琵琶,走得颇为吃力,但周围的景致却让我这个见惯了现代都市的人感到震撼。古木参天,奇石嶙峋,飞瀑流泉之声隐约可闻。
最终,我们在半山腰一处僻静的山坳里,看到了一座小小的道观。
道观十分简朴,白墙青瓦,掩映在几株苍松翠柏之下,门楣上悬挂着一块旧匾,上书“紫虚观”三个古朴的大字。这里,就是他平日清修的地方。
公孙胜推开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打扫得十分干净,角落种着些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正殿供奉着三清祖师,香火气息清淡。
一个十来岁、梳着道髻的小道童正在院子里扫地,见到公孙胜,立刻放下扫帚,恭敬地行礼:“师父,您回来了!”
原来他还有徒弟。我打量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心里琢磨着自己的处境。
公孙胜对道童微微颔首,然后侧身,让出了跟在他身后的我。
“清松,这位是步姑娘。她暂居此处,你收拾一间静室出来。”
他的语气自然,仿佛带我回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名叫清松的小道童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但并未多问,只是乖巧地应道:“是,师父。”便转身去准备了。
我站在院子里,有些手足无措。这就……住下了?
公孙胜转向我,目光依旧是那种平静的审视:“你便在此住下。观中清苦,需自理起居。无事不要下山,亦不要打扰他人清修。”
他的安排简洁明了,划清了界限。给我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同时要求我继续“安分守己”,不要给他添麻烦。
“是,多谢道长收留。”我低头应道。无论如何,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落脚点,总比流落荒野强。
清松很快收拾好了一间偏殿旁的静室。房间很小,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窗明几净,虽然简陋,却比我之前住的破客栈要好上许多。
我将不多的行李放下,抱着琵琶,坐在硬板床上,望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景,心情复杂难言。
我确实暂时逃离了郓城那个风暴中心,避免了立刻卷入生辰纲事件的危险。
但我也并未获得真正的自由。我只是从一个险地,进入了另一个由公孙胜掌控的、更为隐秘的牢笼。
这里是他的地盘,是他的道场。我在这里,更像是一个被软禁的“观察对象”。
他对我仍有疑虑,仍未完全放心。而我,对他,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并未消除,只是暂时被压抑了。
但同时,一个念头也开始在我心底滋生、蔓延。
我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位“入云龙”的身边,近距离接触到了这个世界的核心力量之一……
我真的还要继续一味地“安分守己”,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吗?
公孙胜警告我不要“扰动命数”。
可我的存在本身,或许就已经是一种扰动。
那首《十面埋伏》,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这次意外的蓟州之行……命运的弦音已然不同。
我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琵琶,冰凉的丝弦触感让我清醒。
或许……我可以换一种方式“安分守己”。
比如,安安分外地……研究一下,如何“攻略”这位看似无懈可击的“龙傲天”?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叛逆和挑战,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在我心中悄然亮起。
前路依旧迷茫,危险并未远离。但至少,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
第一步,就是先在这紫虚观里,安安分外地……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