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条街。
后背那道目光如影随形,即便我混入人群,七拐八绕,那种被无形之物锁定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直到我气喘吁吁地冲回那间破败的客房,死死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还在疯狂擂鼓。
公孙胜!
绝对是他!
那身标志性的道袍,那份超然物外、仿佛周遭一切皆为蝼蚁尘埃的气质,除了那位入云龙,这水浒世界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完了,芭比Q了。
我抱着脑袋蹲下来,内心一片哀嚎。千躲万躲,怎么就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以这种方式撞上了他?《十面埋伏》?我弹什么不好,非弹这首充满杀伐与机变的曲子!这不摆明了告诉那位精通卜算、洞察天机的修道者——此女有问题,绝非寻常乐师吗?
他会不会已经看出了我的来历?看出了我是个“天外之人”?在这个神鬼法术真实存在的世界,夺舍、妖邪之类的说法可不是空穴来风。他会不会顺手就把我当妖孽给除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我对水浒世界的危险认知,第一次如此具体地投射到一个真实存在、并且可能对我构成致命威胁的人身上。
接下来的两天,我如同惊弓之鸟,再不敢去街上卖艺。靠着那天挣来的铜钱和碎银子,买了些耐放的干粮,躲在客栈房间里,一遍遍梳理着脑海中的剧情。
现在是政和年间,具体年份原主的记忆模糊,但我根据“生辰纲”即将被劫这个重大事件来推断,时间点应该非常接近了。晁盖、吴用、刘唐、三阮他们,此刻恐怕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而公孙胜出现在郓城,目的不言而喻——他正是这场“七星聚义”的核心人物之一,是来献上夺取生辰纲的计策,并参与其事的!
我所在的郓城县,正是风暴即将席卷的中心!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在生辰纲事件爆发前,远远离开山东,南下也好,西去也罢,总之不能待在这个是非之地。
打定主意,我稍微安心了些。只要避开主线,远离这些“名人”,我应该还是能活下去的。至于公孙胜……那天他或许只是偶然路过,被我的琵琶声吸引,一时好奇而已。像他那样的人物,肩负“天机星”使命,有大事要办,怎么可能一直关注我这个小虾米?
对,一定是这样。自我安慰了一番,我决定最后再去街上采买些路上用的物资,明日一早就启程。
郓城县的市集比前几日似乎更热闹了些,但也隐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感。酒肆茶馆里,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的焦点多是那位声名在外的“及时雨”宋江宋押司,以及最近县里加强的巡防。我低着头,用一块粗布头巾半遮着脸,快速在人群中穿梭,购买干粮、水囊、以及一双更耐磨的鞋子。
就在我蹲在一个小摊前挑选草鞋时,旁边两个汉子的对话,像冰锥一样刺入了我的耳中。
“……听说了吗?北边黄泥岗附近,最近不太平。”一个粗嗓门的汉子压低声音道。
另一个瘦削些的接口:“可不是嘛!前几日有商队路过,说看见几个形迹可疑的汉子在左近转悠,不像好人。为首的好像还是个带发修行的头陀,眼神凶得很!”
“唉,这世道……听说那是大名府梁中书送给东京蔡太师的生辰纲必经之路,可别出什么乱子。”
“嘘!慎言!这事也是你我能议论的?小心祸从口出!”
我的动作僵住了。
头陀?形迹可疑的汉子?
不对啊!原著里智取生辰纲的,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星,外加一个白胜。哪里来的头陀?!
我脑中飞速检索。水浒传里,头陀打扮的……除了后来出现的武松短暂假扮过头陀,比较有名的就是……
一个名字闪电般划过脑海——生铁佛崔道成!
不对,时间线好像有点乱。崔道成是和丘小乙一起在瓦罐寺作恶的,跟生辰纲扯不上关系。而且,听这描述,更像是一伙想要黑吃黑,或者干脆就是得知了消息,想抢先下手的江湖匪类!
剧情发生了偏差!
是因为我的到来产生了蝴蝶效应?还是原著本身未曾详写的暗线?
我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真有另一伙人觊觎生辰纲,那么晁盖他们的计划很可能被打乱,甚至可能爆发正面冲突,后果难以预料!公孙胜他们会有危险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我强行按了下去。步鸾音,清醒点!他们的安危关你什么事?公孙胜道法高深,吴用智计百出,晁盖、刘唐、三阮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猛人,需要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操心?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保全自己!
我强迫自己冷静,付了钱,拿起新买的草鞋,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街对面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布道袍,淡然出尘。
不是公孙胜又是谁?
他独自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清茶,目光似乎落在楼下熙攘的人群,又似乎空濛一片,什么也没入眼。他那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与楼下隐隐流动的紧张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果然还在郓城!而且,他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想要混入人群溜走。
“姑娘请留步。”
一个平和清朗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街市的嘈杂,直接在我耳边响起。
我浑身一僵,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这声音……是他!
他注意到我了!他叫住我了!
逃还是不逃?能逃得掉吗?在他面前,我的任何挣扎恐怕都是徒劳。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抬起头,望向茶馆二楼。
公孙胜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意图。但被他这样注视着,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
他微微抬手,对着他对面的空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姿态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完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咬了咬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躲不掉,那就直面吧。至少,现在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修道之人,总不至于当场把我怎么样吧?
抱着几分侥幸和巨大的忐忑,我挪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走进了那家茶馆,上了二楼,来到了他的桌前。
“坐。”他言简意赅。
我依言坐下,双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布袋(里面装着我的全部家当和刚买的物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良久,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煎熬。
“那日街角,是你在弹曲?”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是。”我声音干涩地回答。
“曲名为何?”
“《十面埋伏》。”我老实回答,在这种人面前撒谎毫无意义。
“《十面埋伏》……”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曲意峥嵘,杀伐之气过重,非寻常乐师所能驾驭,亦非当下太平世道应有之音。”
他抬起眼,目光如电,直刺向我:“你,从何处习得此曲?”
来了!核心问题!
我的大脑疯狂运转。编造一个师承?说是家传?不行,在他面前这种谎言一戳就破。承认是“天外之音”?那更危险!
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或许能勉强解释,又不会立刻被当成妖孽的说法。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回道长的话,此曲……并非师承,亦非家传。乃是……乃是小女子前些时日病重,浑浑噩噩之际,于梦中所得。”
“梦中所得?”公孙胜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是。”我硬着头皮继续编,半真半假,“梦中见古战场,金戈铁马,喊杀震天,有英雄穷途,有壮士悲歌……醒来后,脑中便萦绕着这些旋律,不自觉便记录、弹奏了出来。小女子也不知其来历,只觉得……曲由心生,或许是病中幻觉吧。”
我把一切都推给“梦境”和“病中幻觉”。在这个迷信的时代,托梦、神授之类的说法,总比直接说自己是穿越者更容易让人接受……吧?
公孙胜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细微的波动。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示相信。
就在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忽然转移了话题,语气依旧平淡:“你可知,此地近日将有大事发生?”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果然是为了生辰纲之事!
我该说知道还是不知道?说知道,如何解释?说不知道,他信吗?
权衡利弊,我选择了最保险的说法,小心翼翼道:“小女子……略有耳闻。市井间有些流言,关于……黄泥岗和生辰纲的。似乎,除了道长们……还有另一伙人也在打主意?”
我故意含糊其辞,点出“另一伙人”,既显示了我并非一无所知,又暗示我的消息来源是市井流言,并将他与晁盖等人隐晦地归为“道长们”一伙。
公孙胜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极淡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了然。
“哦?你还听到了什么?”他追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听说……是个头陀模样的人领头,带着几个凶悍的汉子……”我把我听到的有限信息说了出来,然后补充道,“小女子觉得此地恐生变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正准备明日便离开郓城,往南边去。”
这是我表明态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想掺和,我马上就走,绝不碍事。
公孙胜听完,沉默了片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嗒、嗒声,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弦上。
“离开……是明智之举。”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赞许,也听不出反对,“此间风云将起,非你这等弱质女流所能涉足。”
他这话,算是默认了此地即将有大事发生,也变相承认了他与此事有关。同时,也算是对我“离开”打算的一种……默许?
我心中稍稍一松。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梦授奇曲,又能于市井流言中窥见关键……步鸾音,你果真只是一个普通的漂泊乐师么?”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他调查过我!
虽然原主在郓城县卖艺几日,留下名字不难打听,但被他这样的人特意去调查,本身就意味着极大的不寻常和危险。
“道长明鉴,”我背后沁出冷汗,强自镇定道,“小女子家道中落,孤身一人,唯有琵琶技艺傍身,四处漂泊只为求生。至于梦中得曲、市井听言,不过是机缘巧合,求生本能驱使下多留了份心罢了。实在当不起道长‘异数’之疑。”
我直接把“异数”这个词点破,以退为进。在他这种聪明人面前,一味装傻充愣反而落了下乘。
公孙胜闻言,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转瞬即逝。
“求生本能……不错。”他淡淡评价了一句,却不再深究我的来历,而是说道:“你的琵琶,有扰动命数之能。好自为之,莫要再轻易弹奏那等‘未来之音’。”
他站起身,放下几枚铜钱在桌上,算是结了茶钱。
“记住,安分守己,方可长久。”
说完,他不再看我,拂尘一摆,青色的道袍飘动,转身径自下楼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我独自坐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复知觉。
他走了。
没有为难我,甚至没有深究我的“梦境”之说。
但他留下了警告——“扰动命数”、“未来之音”、“安分守己”。
他果然看出了我的不寻常!他虽然无法确切知道我是穿越者,但他凭借修道者的灵觉,感知到了我的音乐和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变数”,一个可能影响既定命数的“异数”!
他最后的警告,是提醒,也是最后的通牒。如果我乖乖离开,不再插手,不再显露异常,他或许可以当作没看见我这个“意外”。但如果我继续“扰动命数”……
后果不堪设想。
我抓起桌上的布袋,快步下楼,冲回客栈。
必须立刻离开!不能再等明天了!
公孙胜的出现和他的警告,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改变主意,谁也不知道这郓城县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我少得可怜的行李,其实也就是几件换洗衣物、剩下的干粮、水囊,以及用布紧紧包裹起来的琵琶。
结算了房钱,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家只住了几天的客栈,出了郓城县城门。
此时已是下午,太阳西斜。
我站在岔路口,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城池,心中五味杂陈。
惊魂未定,后怕不已。
但也有一丝莫名的……不甘。
他那超然物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他那平静却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警告……像一根刺,扎进了我这个来自现代,崇尚平等和自主的灵魂深处。
安分守己?
凭什么?
就因为我弱小,因为我是个“异数”,我就必须夹起尾巴做人,躲得远远的,眼睁睁看着熟悉的悲剧一幕幕上演,而不能发出一点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历史的走向,我知道哪些是英雄,哪些是悲剧,我知道很多人的结局……这种知晓,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如今,这份负担因为公孙胜的出现和警告,变得更加具体和尖锐。
我摸了摸怀里的琵琶。
《十面埋伏》……未来之音……
他说我的音乐能扰动命数。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不那么“安分守己”呢?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一旦生出,便难以遏制。
我甩了甩头,将这个危险的想法暂时压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保命要紧。
我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向南的一条路。
按照原计划,我要远离山东这是非之地。但具体去哪里,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天下虽大,对于一个孤身女子而言,何处才是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初夏的夜晚来得慢,但荒野的寂静和未知还是让我心生恐惧。得找个地方过夜才行。
前方似乎有个废弃的土窑,或者是个破败的山神庙?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我加快脚步,想在天黑前赶到那里,至少有个遮风避雨(或许并不能)的地方。
然而,就在我接近那处黑影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随风飘了过来。
“……大哥,消息可靠吗?那伙人真会走这条路?”
“错不了!他们得了手,不敢走大路,必定抄这小道!咱们在此埋伏,定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可……听说那伙人里有会妖法的道士,厉害得紧!”
“怕什么!咱们有生铁佛大哥在!管他什么道士和尚,一并砍了!抢了生辰纲,咱们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生铁佛!
果然是他们!崔道成一伙!
他们竟然埋伏在这里!听这意思,是想等晁盖、公孙胜他们得手之后,在这里半路劫杀,黑吃黑!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办?
绕过去?天快黑了,荒野里不认识路,乱走更危险。
回头?回郓城?那更是自投罗网。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借助荒草的掩护,慢慢向后挪动,想先远离这个危险区域再说。
然而,祸不单行。我脚下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谁?!”
一声厉喝从破庙方向传来。
紧接着,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破庙里窜出,几个起落就逼近了我藏身的位置。
完了!
我被发现了!
眼看那几条凶神恶煞的大汉提着明晃晃的钢刀扑过来,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忽然,一阵怪风凭空卷起,吹得飞沙走石,迷住了那几个汉子的眼睛。
紧接着,我感觉腰间一紧,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裹住了我,眼前景物飞速倒退,耳边风声呼啸。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离那破庙百米开外的一处小土坡后面。
身边,站着那个去而复返的青袍道人。
公孙胜!
他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比之前更冷了几分,看着破庙的方向。那几个汉子还在风沙中揉着眼睛,骂骂咧咧。
“不是让你离开么?”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惊魂未定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为何还会卷入此地?”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被他所救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恰好路过?还是……他一直暗中跟着我?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我只是想找地方过夜……”我声音发颤地解释,带着委屈和后怕,“不知道他们在这里……”
公孙胜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又瞥了一眼我紧紧抱在怀里的琵琶,沉默了一下。
“此地不宜久留。”他最终只是淡淡说道,“跟紧我。”
说完,他转身,朝着与破庙和郓城都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依旧传来骂声的破庙方向,咬了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此刻,除了跟着这位刚刚救了我一命,却又高深莫测、危险无比的“入云龙”,我似乎……别无选择。
夜色渐浓,荒野小径上,一青一灰两道身影,前一后,沉默地前行。
而我原本计划的逃离路线,也因为这次意外的遭遇和公孙胜的出现,被彻底打乱了。
命运的弦,似乎从我在郓城街角拨动那曲《十面埋伏》开始,就已经悄然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朝着未知的方向,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