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屋隐于山林,月华浸透窗纸。
一灯如豆,满室昏昏,窗上人影变幻无端。
“世事深浅,亦预宜防之。”
谢仟眠正倚在小榻上阅医书。
一旁拭剑的陆蹊蓦地起身,默默走近他,被烛火无限放大的影子将他罩在其中。他讶异抬眼,微微弯了唇:“鹿儿?可是困了?那我去守夜……”
陆蹊不语,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轻轻按上他清瘦的肩,不等他反应,俯身,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倒在榻上,双臂撑在他身侧,刻意留足了距离,默不作声地看他。
青丝拂过谢仟眠颊畔,与他的纠缠在一处。
他心跳如鼓。陆蹊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停驻片刻,又毫无征兆地凑近来,气息堪堪滞在他唇侧。
谢仟眠无端想起了鹿溪山那阵破冰化雪的春风。他哑着声开口:“鹿儿……”陆蹊就这般在他的唇边,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若有若无的戏谑:“在下唐突医仙了,有不速客在门外候着呢,他想看戏,就劳烦医仙陪我演一出。”
谢仟眠恍然,心下暗喜。
他和陆蹊方离了鹿溪山,就一路有人追踪,他识得是襄王的人。襄王对陆蹊情根深种,他早在京都时就已知晓。
谢仟眠素来自信,可襄王掷果盈车之貌,怀瑾握瑜之才,风采实在出众。
他没有把握。
此刻鹿儿这般行事欲断襄王念想,该是无情意了。他想着,冷不丁撞入陆蹊鲜少有波澜的眼。
水杏般的眸子依然冷静,映着烛光点点。
陆蹊懂得何为情难自已了。
她追着谢仟眠这轮月亮,跋涉了许久。
山月不知心里事,犹送清辉落人肩。
三年里他们并肩行过许多山水,都不曾靠近京都,听闻今岁洛阳花事格外盛,她不由得动了心思。她本不想和谢仟眠同行的,花会一向少不了达官显贵,若谢仟眠在其中邂逅昔日同僚,怕是会吓晕几位。
何况如今京都形势如何,她未曾关注过。当年相府那把大火,是奔着毁尸灭迹去的。
不过纵火者也算称心快意了。
天下不再有谢相,只有医者逢霰,在世人不知处,与她同享鹿溪风光。
可她总怕,再来一场火,把这份温柔,变为余烬一抔。近日察觉有人追踪时,她是怕的。
她很多年不知何为恐惧了。
直到她发觉来者身上有熟悉的徽记。
当日她在京都起社论诗,中有一喜着檀色的温润公子,每社必来,也颇有文才,词赋总带着与气质不相称的豪气。她总是无意地对上他深深的眼眸,也不做他想。一日宴罢兴尽,客散各归,一小童持一纸笺塞与她,又转头跑了。她循了小童看去,檀色袍角转入巷尾。
她展开手中笺,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诗。
“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她明了了。拈出这是澄心堂纸,厌恶在心底油然。
竟是皇室。
纸页正中是一只孤鹤,在墨色潭水里折翼。
寒潭葬鹤,雅极,又悲极。
她再次对上那双眼时,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她已知他是襄王,太后养子,莫观复。
后赠物邀约,她一概不受,只权当文人相会,惺惺相惜。面上一派风清月朗,心下憎意愈深。
追踪的人衣袍上,有着当年纸笺上的印记。
她离了京都三年,与他也不复相见。襄王与谢相一向不和,她是知道的。她警惕了许多日,却在一次于客栈歇脚时收到了无名的信。
“但目送,芳尘去。”
不变的纸张,不变的孤鹤。
她恨这种如影随形。
…
烛火啪地轻响,掠回了两人的思绪。
窗外人还在,呼吸绵长轻细,显然身负内功,但气息在吐纳转换间,仍有毫厘的滞涩——心绪不宁。陆蹊心里翻腾起一股厌烦,又在看向谢仟眠时消逝。
她勾住谢仟眠微敞的衣领,平静如水:“医仙,一扇屏风知旧事,三载已不见新诗。”
她感到谢仟眠僵住了,又起了逗弄的心思,手腕不着痕迹地一勾,顿时春风拂开新柳一般,悄然展露出一段秀美的锁骨线条,一旁烛火也识人心意,倏地便将一小片温润的肤色,染成了暖玉的光泽。“还是说,我该唤你,谢,相,爷。”
声音很轻,又字字笃定。
她盯着身下人。果真好美的一双眼,落在她眼里仍是无垠的瀚海,里头是深不可测的温柔。烛影轻摇,一室旖旎。落在窗外人眼里,便是耳鬓厮磨,难分难舍。
谢仟眠只怔愣了稍许,那怔愣便春雪遇阳,悄无声息地融尽了。他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还是没有明显的情绪,却让他读出了点不一样的意味。
他不想问她如何看破,为何不说。他是医仙还是谢相,只要陆蹊愿意,无甚要紧。
他垂了眼睫,笑意绵绵。“鹿儿果真灵秀,只不过,”他笑得越发如春山衔月,清清朗朗。“既唤我相爷,便应知晓,谢相从不受制于人。”他猛地抬了手,却只虚虚地扣住她的后颈。“可若是陆女侠愿以我为棋,我便落子无悔。”
夜风寒凉,浸透骨髓。
莫观复在风中湿了眼。
他死死地盯着窗纸上的人影婆娑,觉得陆蹊那把霁华把他心口就此洞穿。
他沉默地转了身。
京都没有这般的好风好月,他模模糊糊地想。随从在山下候了多时,见他神色,也不敢多问。
他没回京都,只在山下的一处客栈落了脚。他出京时御前言到微服出访,勘探民情,永熙帝即位不过两年,对这个一向光风霁月的四叔很是信任,可若是晓得他崇拜景仰的那个谢相尚在人世呢。莫观复嘲讽地挑挑嘴角,招来随从。
“传信回京都,告诉母后,就说,”他看着掌心被掐出的白痕,“春秋三转,旧时繁华月,落于山野间。月明,夺吾心。”
茶水猛地翻倒,晕开了墨迹。侍立着的晼晚忙扶了杯,取了块细棉帕子,先拭了在信笺上蜿蜒的水渍,一边笑着:“主子何故惊悸?可是那位殿下苦寻了三年的姑娘有什么变故?”太皇太后定了定神,又接过一旁檀筝递过的新沏的茶,小口抿着,半晌才答非所问,又像是自顾自的絮语:“何人不眷恋月光呢。”
晼晚低头不再言语。
太皇太后命备纸笔,像是提笔忘字,再也落不下去。她转头问檀筝:“哀家还是老啦,近日老是忘事。今儿是什么日子来着?”
檀筝忙答:“回主子,今儿是永熙二年,四月庚戌。”
太皇太后再不答话,只瞧着外边的天色。她记得,谢云骧带回那个梦兰部医女时,便是这样的清晨。她微微地笑着,缓缓道:“退下吧,哀家想一个人待着。”
她在华美的殿中彷徨。
三十三番清梦,夜夜都有那个打马长街过的身影,和无尽的血与火中,幼童的哀哭。
京都无人会忘记乾渊二十八年,那场盛世嘉礼。谢将军长街纵马,鸾笺纷飞,邀百姓赴宴。百姓们戏说谢家军大捷都没有如此喜气洋洋。日落时分,锣鼓喧天。谢将军高头大马,寻常人家的大红吉服,金簪束发,眉目舒朗,而从喜轿里缓缓走出的新妇,却是一品诰命服色。翟冠霞帔,无上尊荣。
那是谢将军凯旋,御前求的唯一恩典。
当晚宴席不绝,宾客往复,亲疏不论,喜贯京城,传为佳话。
此后,谢将军卸了甲,谢府门扉挂上了医庐牌匾,而谢夫人坐诊堂中,只医病症,分文不取。不过几月,不闻谢家妇,只赞兰先生。从此十数年如一日,将军府已成兰漪堂,中有医女青囊济世,爱侣长相厮守。
医者仁心,医女从远方来,带来了一颗至死不渝的仁心。她是那样值得被疼惜,被颂扬。天下怎会有那般温和宽仁的女子。
她羡慕那个女子,羡慕了许多许多年。
直到她的夫君亲手撕碎了这份她渴求半生而不得的圆满。
一句妖女祸世,他成功地毁掉了谢云骧最珍视的珍宝,把那个最平和善良的女子架上了火刑堆。谢云骧狱中自戕,用的是那支新打的,未能赠妻的梦兰花簪。
她心悦谢云骧,从豆蔻稚嫩,到母仪天下。
也希望他一生浩荡,尽皆完满。
她的愿随血火成飞烬,却有故人遗子,稍稍寄了点她的慰藉。
“仟眠者,草木绵延。”太皇太后于唇齿间无声地碾磨着这几个字。她又真真切切地怜惜那个无辜的女子。她至死没能回到故乡,在这般唤着她的孩儿时,是否念起梦兰部的原野千里而痛彻心扉。
殿外突然来了一阵急风,吹得窗棂作响。她却清晰地记起,在那个同样风声飒飒的午后,少年谢仟眠站在她的皇儿身边,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惊讶于这个少年姿容的出众,也惊讶于他这般的罔顾礼法。他刚刚行了册拜礼,却没有戴冠,仅仅用一根金簪束了发。真像他父亲。她是这样想的,可马上发觉她错了。那双睡凤眼里没有少年人的活泼,却是一种称得上魅惑的神色。
似笑非笑,若嗔不嗔。
他拜相那年,方十七。真正的少年英才,意气风发。她已历了三朝,朝堂不平,明争暗斗,未有息时。可谢仟眠从不斗。他总上些惊世骇俗的折子,弹劾他的奏章常常让皇儿阅到夜半。他似乎总是能轻易地宽宥,笑意总是溢满那双美不胜收的眼。他爱极了月白色,总是洁净得让人自惭形秽。
他总是很温和地说些大不敬的话。
后来相府火起前的那个夜,他头一次,略略带了些恭谨和她说话。
“臣听闻娘娘抱恙,就来探看娘娘一番,臣一走,娘娘便眼不见心不烦喽。”
他一向是不跪的。可那夜,他很是勉强却又可见庄重地向她拜首。转身欲走时,他又回身。
“对了。”
“按规矩,似乎该说句‘臣告退’,再祝您一句……”
他抬眼,目光在还是皇太后的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不像往日般充满戏谑,反而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娘娘万福金安。”
“啪嚓。”
她指间的茶盏出了手,她无意识地俯身去捡,温水混着血丝洇湿了袖口。
“主子!” 殿外静候的晼晚与檀筝惊呼上前。
太皇太后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她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来,岁月还是偏袒青年人。她困在这囹圄这许多年不得脱,他倒是先得了自由。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疲惫的坦诚,对自己说道:
“那月光……哀家亲手遮过,如今,倒盼着它能亮些了。”
她转向晼晚,声音平静无波:“传信给知常。告诉他,若是那姑娘属意山野,何必苦求她做这皇城的富贵花。还有,莫再扰月光。”
她最后替那个女子求个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