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拓展归来的周一,一切都似乎不一样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顾夜依旧踩着铃声进教室,依旧在大部分课程里保持静默或神游,依旧会在课间独自走到走廊尽头靠着窗台,像一尊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雕塑。但黎明却能从那看似一成不变的冷漠之下,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妙的松动。
比如,当黎明将整理好的笔记再次放在他桌角时,顾夜不再像以前那样视若无睹或随手塞进桌洞,有时会极快地扫一眼,甚至偶尔,在黎明遇到难题下意识蹙眉时,旁边会递过来一张写有关键公式或思路的草稿纸,动作依旧随意,却少了从前那份刻意的疏离。
再比如,放学时,顾夜不再总是率先离开,有时会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看似无意地等到黎明也收拾妥当,然后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地汇入离校的人流。那件在星空下披在黎明肩头的黑色冲锋衣,被洗净后悄然回到了顾夜的座位,两人谁都没有再提起,但它像一个无声的契约,确认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结。
这种变化细微得如同冰面下的暗流,表面上,他们仍是那对沉默寡言、性格迥异的同桌。只有置身其中的两人,才能感受到那逐渐升高的、令人心悸的温度。
沈玥是第一个敏锐地察觉到这变化的人。一次课间,她凑到黎明身边,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喂,你跟顾夜……出去一趟回来,感觉不一样了哦?”
黎明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热度。他掩饰性地推了推眼镜,含糊道:“有吗?还是那样。”
“少来!”沈玥促狭地笑着,“我都看见了,上次爬山他拉你手了,晚上还给你披衣服。可以啊黎明同学,悄无声息的……”
“别瞎说!”黎明急忙打断她,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看向顾夜的座位——他不在,大概是去洗手间了。他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
“放心啦,我不会到处说的。”沈玥拍拍他的肩,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不过,你们可得小心点,陈冬那帮人,还有……有些人,可能看不惯。”
沈玥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黎明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兴奋、忐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交织在一起。他知道沈玥指的是什么。他和顾夜的靠近,在某些人眼中,本身就是一种异类,一种需要被审视和评判的存在。
这种审视,很快便以一种令人不悦的方式降临。
周三的体育课,内容是篮球分组对抗。体育老师大概是想“优势互补”,将体育生陈冬和几个打球好的,与顾夜、黎明以及其他几个不太擅长运动的同学分在了一组。
陈冬对此显然非常不满。从分组开始,他脸上就挂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比赛过程中,他几乎不把球传给顾夜和黎明,即使他们跑出了空位。轮到顾夜持球时,陈冬的防守动作也明显带着火药味,几次不必要的身体冲撞,力道都不小。
顾夜始终没什么表情,他篮球技术其实不差,动作灵活,投篮精准,但在陈冬刻意的针对和几乎不传球的情况下,他也很难有所发挥。在一次争抢篮板时,陈冬利用身体优势,狠狠地将顾夜撞开,顾夜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扶住了自己的右肋下方——那是他上次篮球赛撞伤过的地方。
黎明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冲上场去。
“喂!陈冬你干嘛?”同组另一个男生看不过去,喊了一声。
陈冬满不在乎地捡起球,嗤笑道:“打球嘛,有点身体接触怎么了?这么娇气别上场啊!”
顾夜直起身,放下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冷了下去,像结了一层薄冰。他没看陈冬,而是默默跑位,继续投入比赛,但黎明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低气压更重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顾夜像是跟陈冬杠上了。他不再回避对抗,反而主动寻找身体接触,利用更巧妙的脚步和节奏变化,连续几次在陈冬的防守下得分。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侵犯的锐气。
陈冬被激怒了,动作越来越大。在一次快速攻防转换中,顾夜摆脱防守直冲篮下,陈冬从侧后方追防,眼看拦截不及,他隐蔽地伸脚绊了一下。
顾夜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塑胶场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夜!”黎明失声喊道,第一个冲了过去。
几个队友也围了上来。陈冬站在原地,摊了摊手,一副“我不是故意的”表情,但眼神里却带着得逞的快意。
顾夜蜷缩着身体,手紧紧捂着之前扶过的右肋位置,额头抵着粗糙的地面,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你他妈故意的!”黎明猛地抬起头,瞪着陈冬,眼睛因为愤怒而泛红。他从未用如此激烈的语气对人说过话。
陈冬被他的眼神慑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放屁!他自己没站稳关我屁事!”
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跑了过来,分开众人:“怎么回事?怎么了?”
“老师,陈冬他故意绊人!”有同学看不下去,出声作证。
顾夜这时缓过一口气,在黎明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血色,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推开黎明想要进一步搀扶的手,自己咬着牙,试图站起来,但肋部的剧痛让他再次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
“别动!”黎明不由分说地架住他的胳膊,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我送你去医务室!”
这一次,顾夜没有再推开他。他几乎将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黎明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去医务室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顾夜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黎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偶尔无法抑制的轻颤,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愤怒、担忧、心疼……种种情绪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校医检查后,判断是软组织挫伤,可能伤及了旧患,建议去医院拍片确认有没有骨裂。校医给顾夜做了紧急冷敷和包扎,开了些止痛药。
从医务室出来,顾夜的脸色依旧难看,但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黎明扶着他,慢慢往教学楼走。
“谢谢。”走到教学楼僻静的楼梯拐角,顾夜忽然低声说。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疼痛后的虚弱。
黎明停下脚步,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心里堵得难受。“为什么不说?”他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情绪,“他那么明显是故意的。”
顾夜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微微仰起头,闭了闭眼。“说了有用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无非是各打五十大板,或者不了了之。麻烦。”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深的厌倦和无力感。黎明看着他,忽然明白,顾夜不是懦弱,他只是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恶意,习惯了不期待公正,习惯了用最省力的方式——沉默和忍耐——来保护自己,哪怕会受伤。
这种认知让黎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
“可是……”黎明想说“我会帮你”,想说“你不该一个人忍着”,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
顾夜睁开眼,看向他。楼梯拐角的光线昏暗,他的眼眸却异常深邃,里面翻涌着黎明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看着黎明因为焦急和愤怒而泛红的脸颊,看着他那双清澈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担忧,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伸出手,不是之前拉他上坡时的握住手腕,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地、快速地碰了一下黎明的脸颊。
那触碰一触即分,像羽毛拂过,带着一丝冰凉的颤意。
黎明猛地僵住,呼吸骤停。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夜,大脑一片空白。
顾夜迅速收回了手,别开脸,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变红。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别这种表情。”他顿了顿,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才艰难地补充道,“……我没事。”
那一刻,昏暗的楼梯间里,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只剩下彼此紊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止痛膏药,以及一种躁动的、滚烫的、名为悸动的气息。
黎明的脸颊被触碰的地方,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看着顾夜泛红的耳根和紧绷的侧脸轮廓,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甜蜜与酸涩的情感洪流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坝。
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所剩无几的距离。
顾夜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是受惊的猎物,猛地转回头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惊愕、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顾夜,”黎明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他没有退缩,目光坚定地迎上对方的视线,“我……”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喧哗,是下课的学生们涌出了教室。
旖旎而紧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顾夜像是骤然清醒,眼中的慌乱被熟悉的冷漠迅速覆盖。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黎明的距离,仿佛刚才那个主动触碰和流露出脆弱的人不是他。
“回去了。”他丢下三个字,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冷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僵硬。他不等黎明反应,便忍着肋部的疼痛,转身,有些踉跄地、却又步伐坚决地朝着教室方向走去。
黎明站在原地,看着他近乎逃离的背影,心里空了一大块。刚刚鼓起的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楼上涌下的学生嘈杂地经过他身边,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楼梯拐角刚刚发生的、无声的惊涛骇浪。
那句未能说出口的话,凝固在舌尖,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裂痕已经出现,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
而微光,就在这裂痕深处,倔强地、却又无比脆弱地闪烁着,不知能否照亮前路,还是终将被更深的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