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光》 第1章 昼与夜的并肩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裹挟着樟树的香气和操场塑胶跑道的味道,一股脑地灌进教学楼敞开的窗户里。高二(三)班的教室喧闹无比,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水。 黎明踩着预备铃的最后一声响走进教室。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校服,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带着一种与周遭嘈杂格格不入的疏离。他习惯性地走向靠窗倒数第二排那个他坐了一年的位置,那是他的安全区,可以观察全班,又不至于太过惹眼。 然而今天,他的座位上放着一个陌生的、看起来空空如也的书包。 他愣了一下,视线落在旁边那个原本空着的位置上。那里现在坐着一个人。 那人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头干净利落的黑发,和一小截冷白色的后颈。他穿着同样的校服,但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里面是件纯黑色的T恤,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倦怠感。 是顾夜。黎明知道他。或者说,很难不知道。开学第一天就因为在校外打架(虽然传闻是对方先挑事)而被通报批评的名字,成绩单上常年徘徊在末尾的钉子户,以及……一张即使总是没什么表情,也过分好看的脸。他是那种游离在班级边缘,却又无法被彻底忽视的存在。 黎明站在原地,有些无措。他的书包还在那个陌生的位置上。 “喂,同学,你站这儿干嘛?”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路过,拍了拍黎明的肩,“老班刚调的座位,优差互补,你跟顾夜一桌了!你的东西帮你搬过去了,就那儿!”男生指了指顾夜旁边的位置。 黎明的心微微往下一沉。和顾夜同桌?他几乎能预见到未来日子的鸡飞狗跳,或者,更糟糕的,是彻底的沉默和尴尬。 他默默走过去,将自己的书包从顾夜的桌面上拿开,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将书包塞进桌洞,拿出早读要用的英语书,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早读课的铃声响了,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的朗读声。顾夜依旧维持着趴睡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黎明捧着书,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旁边。 顾夜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随意地垂在桌沿边。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这和黎明想象中的、会打架的坏学生的形象有些出入。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解着繁琐的函数题,黎明听得专注,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忽然,旁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吸气声。 黎明下意识侧头。 顾夜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眉头微蹙着,左手正用力按揉着自己的右边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脸色比刚才似乎更白了一点,嘴唇紧抿,像是在忍受着什么不适。 似乎是察觉到了黎明的目光,顾夜按揉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放下手,视线懒洋洋地投向黑板,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黎明收回目光,心里却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他看起来……不太舒服?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顾夜几乎是立刻就站起身,走出了后门,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喧闹的人群里。 黎明坐在位置上,整理着上一节课的笔记。前排两个女生正在兴奋地讨论着新出的偶像剧,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过来。 “真的超帅!特别是他笑起来的时候!” “对啊对啊,而且对女主超温柔!” 黎明对这些不感兴趣,正准备戴上耳机隔绝干扰,却听到其中一个女生话锋一转:“哎,你说,顾夜要是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算了吧,整天冷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一样。而且听说他脾气超差,离远点比较好。” 黎明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把耳机放了回去。他想起早上顾夜按揉太阳穴时,那略显苍白的侧脸。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给教室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黎明正在攻克一道物理竞赛题,思路却卡在了一个关键的受力分析上。他咬着笔杆,眉头拧成了疙瘩,草稿纸上画满了杂乱的图示,却始终不得要领。 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 黎明侧过头,看见顾夜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单手支着下巴,视线落在他那团混乱的草稿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恶意,但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看笨蛋似的玩味。 “公式代错了。”顾夜开口,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低哑,像砂纸磨过桌面。 黎明一愣,低头重新审视题目。 顾夜已经转开了头,重新戴上了耳机,一副“言尽于此,懒得废话”的模样。但过了大概十几秒,他忽然伸手,从黎明手边抽过一张空白的草稿纸,拿起笔,唰唰地写了起来。 他的笔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不羁的凌厉,却又意外的清晰工整。不是完整的解题过程,只是几个关键的公式变换,和一个简洁明了的受力分析图,精准地指向了黎明思路阻塞的那个点。 写完,他把纸往黎明这边一推,然后重新趴回了桌子上,只留给黎明一个黑发的后脑勺。 黎明看着那张纸,如同醍醐灌顶。他顺着那个思路重新演算,很快就得出了正确答案。 一种混合着感激和些许挫败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旁边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又睡着了。 放学铃响,教室里的人如同潮水般涌出。黎明收拾好书包,看了一眼旁边依旧趴着的顾夜,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背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他要去图书馆还书。穿过空旷的操场时,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篮球场附近,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场边,顾夜一个人坐在水泥看台的最高一层。他没有背书包,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一条腿屈起,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自然地垂落。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天边被夕阳染成瑰丽的橘红色的云霞,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去了某个很远的地方。 落日的余晖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挺拔的鼻梁,那场景像一幅静止的、带着孤独意味的画。 黎明站在原地,看了他几秒钟。这一刻的顾夜,和白天那个趴在桌上睡觉、或者带着嘲弄眼神看他解题的顾夜,似乎有些不同。少了些尖锐,多了些……难以言说的疲惫和疏离。 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绕开了篮球场,走向图书馆。 晚上回到家,黎明坐在书桌前,翻开一本新的笔记本,准备整理历史课的笔记。他习惯性地将页面分成两栏,一栏记录重点,一栏补充细节。写到一半,他停下笔,眼前浮现出下午顾夜推过来的那张草稿纸,以及上面凌厉清晰的笔迹。 他想了想,翻开本子的最后一页,模仿着顾夜的那种简洁风格,将几处他认为特别容易混淆的知识点,用图表和关键词的形式重新梳理了一遍。做完这些,他合上本子,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如果对方哪天需要,这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第二天早上,黎明到教室时,顾夜已经在了,依旧是那个趴睡的姿势。黎明像昨天一样,悄无声息地坐下,拿出课本。在将历史笔记本塞进桌洞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拿出来,轻轻放在了顾夜那摞看起来崭新无比的教科书旁边。 顾夜没有任何反应。 早读课过去,第一节课过去,课间休息……那本笔记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 黎明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失落,但很快又被新的习题占据。直到下午历史课前的课间,顾夜破天荒地没有睡觉,也没有立刻离开座位。他随手翻着那几本崭新的课本,似乎在找什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本格格不入的、略显陈旧的笔记本上。 他盯着笔记本看了几秒,然后伸手拿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翻开。 黎明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假装低头看书,眼角的余光却紧张地关注着顾夜的动静。 顾夜快速地翻动着页面,目光在那些工整密集的字迹上扫过,表情没什么变化。直到翻到最后那页与众不同的图表总结时,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上面停留的时间,明显比前面的页面要长。 然后,他合上了笔记本,什么也没说,将它塞进了自己那个看起来空空如也的书包里。 历史课上,老师抽问了一个关于文艺复兴的背景问题。叫起来的同学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最后落在了靠窗的位置。 “顾夜,你来回答一下。”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都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谁都知道顾夜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神游,怎么可能回答得出这种问题。 顾夜慢吞吞地站起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沉默着,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的蝉鸣。 就在老师准备让他坐下时,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教室:“……资本主义萌芽,资产阶级力量壮大,要求打破教会的精神桎梏……” 他说的并不流利,甚至有些磕绊,但几个关键点,竟然都被他提到了,正是黎明在最后一页图表里总结的那几条。 老师显然也有些意外,愣了一下,才点点头:“嗯,坐下吧。回答得……还算沾边。” 顾夜坐下,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黎明低下头,掩饰住嘴角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浅的笑意。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将原本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短暂地连接了起来。 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平衡,似乎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悄然建立了。 这一章是黎明注意到顾夜独自在夕阳下的孤独感是对他无声的观察,也是情感理解的开始 mi[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昼与夜的并肩 第2章 默片与杂音 同桌的日子,在一种奇异的平衡中缓缓流淌。像一部大部分时间处于静音状态的默片,偶尔被粉笔划过黑板的锐响、窗外突兀的鸟鸣,或是书本落地的闷响打断。 顾夜依旧是那副对周遭一切兴致缺缺的模样。大部分时间,他不是在睡觉,就是戴着耳机,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外,或者在本子上漫无目的地涂画些什么。他的书桌洞里总是乱糟糟的,塞着卷了边的课本、空掉的矿泉水瓶,有时还能看到一两个皱巴巴的烟盒——虽然他从未在教室里抽过。 黎明的桌洞则截然相反,书本笔记分门别类,码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他习惯了一切井井有条,这让他感到安全。他依旧会每天认真记笔记,偶尔,在整理完某个他认为顾夜可能会彻底抓瞎的科目(比如文绉绉的政治或需要大量记忆的历史)后,他会将那份额外的、带有图表总结的笔记,像上次一样,默不作声地放在顾夜那堆“杂物”旁边。 顾夜的反应并不固定。有时,他会看也不看就直接塞进桌洞深处,任由它被其他东西淹没。有时,他会在某个课间,随手翻看几页,目光扫过那些清晰的知识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然后合上,放在一边。还有极少数几次,在临近小考前的自习课上,黎明会瞥见他真的在对着那份笔记,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记忆工作。 他们之间的对话依旧少得可怜。通常是不得不进行的、关于课堂或作业的只言片语。 “第几页?” “二十三。” “笔。” 黎明默默递过去一支备用中性笔。 “谢了。”顾夜接过,用完又随手丢回黎明的桌角。 仅此而已。 但黎明开始注意到更多关于顾夜的细节。比如,他并不是完全不听讲。在某些他感兴趣的理科课上,比如物理老师讲解到一些有趣的思维拓展题时,他会抬起眼皮,眼神里那种惯常的慵懒会褪去片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带着批判性的审视光芒。他偶尔会在草稿纸上写下几个关键的公式或符号,笔速很快,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流畅。 还有他的头痛。黎明确认那并非自己的错觉。大概每周会有一两次,顾夜会毫无预兆地蹙起眉头,用手指用力按压一侧的太阳穴,持续时间或长或短。有一次,是在课间操集合的哨声中,顾夜站起身,动作猛地一顿,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扶住桌沿,缓了好几秒,才低着头跟着人群往外走。那一刻,黎明甚至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微汗珠。 黎明什么也没问。他知道有些界限不容逾越。他只是会在顾夜又一次揉按太阳穴时,默默地把窗户推开更大一些,让更多新鲜的空气流进来。或者,在他看起来脸色特别不好的那天,将自己带来的、未开封的薄荷糖放在两人桌子中间那道无形的“三八线”附近。 顾夜从未碰过那些糖。 直到某一天,黎明发现自己放在那里的糖不见了。而那天下午,他看见顾夜空着的手里,捏着那个熟悉的、亮蓝色的糖纸,在指间无意识地绕来绕去。 一种隐秘的、类似胜利的微小喜悦,在黎明心底轻轻漾开。像投入静湖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小,却真实存在。 转折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开会去了,教室里的纪律全靠班委维持,渐渐有些松懈的嗡嗡声。 黎明正在做英语阅读理解,被一道关于词义辨析的题困住了。他习惯性地蹙眉思考,笔尖在几个选项之间犹豫不决。 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咂嘴声,带着点不耐烦。 黎明侧头,对上顾夜的目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了耳机,正看着黎明卷子上那道题,眼神里是熟悉的、看笨蛋似的意味,但这次,似乎还掺杂了点别的,像是……纠结? “B。”顾夜吐出一个音节,声音压得很低,像气音。 黎明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卷子上的选项。B选项的单词确实更符合上下文语境,他刚才怎么就没想到? “为什么?”他忍不住低声追问,带着求知的困惑。 顾夜似乎没料到他追问,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像是后悔自己多嘴。他瞥了一眼讲台上正低头写着什么的班长,才不耐烦地低声解释:“那个词,有‘潜在的、隐含的’意思,这里用更贴切。A和C太直白了。” 他的解释依旧简洁,甚至带着点暴躁,但却一针见血。 黎明恍然大悟,同时心里微微一震。顾夜的英语……似乎并不差?至少,词汇量远超他的想象。 “谢谢。”黎明真诚地道谢。 顾夜没理他,重新戴上了耳机,把脸转向了窗外,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侧影。但黎明注意到,他的耳廓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泛红? 是因为被追问的不耐烦,还是……别的? 这个小小的插曲像一阵微风,轻轻吹动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薄纱。 放学后,黎明因为担任值日生,留下来打扫卫生。顾夜则像往常一样,铃声一响就拎起那个看起来没装多少东西的书包,第一个离开了教室。 当黎明打扫到他们座位附近时,发现顾夜的椅子下面掉了一本笔记本。不是学校统一发的那种,而是一本黑色封皮、看起来很有质感的硬壳笔记本。 他捡起来,拍了拍灰尘。笔记本没有锁,封面上什么也没有写。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这显然是顾夜的私人物品。 第二天是周六,学校补课。黎明早早到了教室,将那本黑色笔记本放在顾夜的桌子上。 顾夜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他看到桌面上的笔记本时,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拿起本子,翻开确认了一下里面的内容,然后抬眼看向已经坐在旁边看书的黎明。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甚至还有一点点……惊讶?似乎没料到黎明会就这么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你捡到的?”他问,声音比平时更沉。 “嗯,昨天你掉在椅子下面了。”黎明平静地回答,目光没有离开书本,“我没看。” 顾夜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将笔记本仔细地塞进了书包最里层的夹袋里。整个上午,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偶尔会瞥一眼旁边沉静的黎明,目光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的意味。 中午午休,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子上小憩。黎明也有些困倦,闭上眼睛假寐。 朦胧中,他感觉到旁边的顾夜似乎动了动。然后,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皂角香气的校服外套,被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黎明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他没有睁开眼睛,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平稳,假装自己已经睡着。 外套上属于顾夜的气息清晰地包裹过来,带着阳光的味道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 那一刻,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风扇单调的转动声和同学们均匀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户,在盖着顾夜校服外套的黎明身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点。 默片,似乎被注入了一缕温柔的杂音。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靠窗坐着的顾夜,在完成那个轻轻盖外套的动作后,迅速转头望向窗外,耳根后那片皮肤,红得像是被晚霞烧透了。 那一刻,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风扇单调的转动声和同学们均匀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户,在盖着顾夜校服外套的黎明身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点。 默片,似乎被注入了一缕温柔的杂音。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靠窗坐着的顾夜,在完成那个轻轻盖外套的动作后,迅速转头望向窗外,耳根后那片皮肤,红得像是被晚霞烧透了。 第3章 涟漪与暗涌 那件带着皂角香气的校服外套,像一个无声的秘密,横亘在两人之间。周一回到学校,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却又有什么东西截然不同了。 黎明依旧早早到校,顾夜依旧踏着铃声进来。他们没有就那天午休的事情进行任何交流,甚至连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没有。但空气中那种微妙的张力,却挥之不去。 黎明发现,顾夜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不再是完全的漠视或偶尔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快速的扫视,像是在确认什么,又迅速移开。而当黎明的目光无意中与他撞上时,顾夜会率先移开视线,表情淡漠如常,只是喉结会不明显地滚动一下。 那本黑色的硬壳笔记本再也没有出现在黎明的视线里,显然被顾夜妥善地收藏了起来。 物理老师宣布下周要进行一次小范围的知识竞赛,自愿报名,旨在选拔苗子参加市里的比赛。黎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在报名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对物理有着浓厚的兴趣。 下课铃响,物理委员拿着报名表在教室里穿梭,询问还有没有人要参加。走到顾夜旁边时,他几乎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顾夜,你呢?参加吗?” 所有人都以为会听到一声干脆的“不”或者干脆被无视。 顾夜正趴在桌上,闻言,头也没抬,只是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手指在报名表上随意地点了一下。 物理委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把笔递过去。顾夜就着趴着的姿势,在表格最后一个空位上,潦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教室里注意到这一幕的人都有些讶异,连黎明也感到意外。顾夜虽然理科思维好,但从来不屑于参加这类“官方活动”。 顾夜签完名,把手缩回去,继续趴着,仿佛刚才只是随手签了个到。只有黎明注意到,在他收回手的瞬间,指尖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是因为……自己也报名了吗?这个念头在黎明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按了下去。不要自作多情。 竞赛的准备需要大量做题和讨论。老师将报名的几个人组织起来,放学后留在实验室进行辅导。自然而然地,黎明和顾夜有了更多待在同一个空间里的时间。 他们依旧不怎么说话。通常是老师讲解,大家各自做题,或者分小组讨论。顾夜永远是独来独往的那一个,坐在实验室的角落,戴着耳机,飞快地演算,往往第一个得出答案,然后就开始神游天外,或者在本子上涂画。 黎明则和另外几个同学一组,认真讨论着。有时会遇到难题,争执不下。 有一次,他们小组被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复杂题目难住了,几种思路都走进了死胡同。讨论的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带着焦躁。 “不对,这里能量守恒不能直接这么用,忽略了涡流损耗。”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争论声戛然而止。几个人回头,看见顾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旁边,双手插在裤兜里,表情淡漠。他的目光落在黎明面前那张画满分析图的草稿纸上。 “涡流……”黎明喃喃自语,立刻意识到了关键所在。他拿起笔,重新修正模型,思路瞬间畅通了。 “谢谢。”小组里另一个男生连忙道谢。 顾夜没应声,只是目光在黎明恍然大悟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角落,重新戴上了耳机。 小组讨论继续,但黎明有些心不在焉。他忍不住看向角落里的顾夜。夕阳的余晖透过实验室高大的窗户,在他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前额,看不清表情。那一刻,黎明忽然觉得,顾夜身上那种拒人千里的孤独感,似乎比平时更浓重了些。 放学后,辅导结束。大家收拾东西离开。黎明因为要帮老师整理器材,最后才走。等他走出实验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校园里空空荡荡。 他走到车棚,却意外地发现顾夜正靠在他的自行车旁,单脚支地,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听到脚步声,顾夜抬起头,收起手机。 “怎么还没走?”黎明有些诧异。 “等你。”顾夜说得理所当然,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推着自己的车,和黎明并排走在通往校门的林荫道上。 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动着路旁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一路沉默。 快到校门口时,顾夜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道题,你一开始的思路是对的,只是细节没处理好。” 黎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实验室里那道题。 “嗯,后来想明白了。”黎明点点头,“多亏你提醒。” 又是一阵沉默。 走出校门,该分道扬镳了。顾夜跨上自行车,却没有立刻蹬走,而是回头看了黎明一眼。路灯的光线在他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 “走了。”他说。 “嗯,明天见。”黎明回应。 顾夜脚下一蹬,自行车便融入了街上的车流。黎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久久不能平息。 这之后,一起放学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惯例。虽然不是每天,但只要两人都没有特别的事情,顾夜总会或靠在校门口的电线杆旁,或坐在自行车上,安静地等着黎明出来,然后一起走那段从教室到校门的短短路程。 他们依旧话不多,但并肩而行的沉默,不再是最初那种尴尬和疏离,而变成了一种……舒适的、无需言语填充的静谧。有时会聊几句竞赛的题目,有时会评论一下当天的作业,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风声和彼此的脚步声。 黎明的同桌,一个性格活泼的女生,某天忍不住偷偷问他:“哎,黎明,你跟顾夜……现在关系好像挺好的?” 黎明正在整理书桌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睫,语气平静:“还好吧,就是同桌。” “哦……”女生拖长了语调,显然不太相信,“感觉他最近好像没那么‘可怕’了。不过你还是小心点,我听说他初中时……” 女生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黎明皱了皱眉,心里莫名地有些不适。他没有接话,只是继续整理着书本。 他没有去探究顾夜的过去,就像他没有追问过那本黑色笔记本,也没有点破那件校服外套一样。他隐约觉得,顾夜像一座沉默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已经足够引人注目,而水面之下,可能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沉重。他不想贸然去触碰。 然而,校园生活并非总是风平浪静。之前找过黎明麻烦的那几个高年级学生,似乎并没有完全放弃。偶尔在走廊或者操场遇见,他们还是会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或者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有一次,黎明去学校小卖部买笔,正好撞上那几个人聚在那里抽烟。狭路相逢,对方显然认出了他。 “哟,好学生?”为首的那个高个子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挡住黎明的去路,“最近跟那个顾夜走得很近嘛?找到靠山了?” 黎明握紧了手里的笔袋,抿着唇,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可能激化矛盾。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旁边一个人伸手推了黎明肩膀一下,力道不重,但充满了挑衅。 就在这时,小卖部门口的帘子被猛地掀开。顾夜手里拿着一瓶冰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人,最后落在被推搡了一下的黎明身上,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了过来,站到了黎明身边。他比那个高个子还要略高一点,身形挺拔,此刻周身都散发着一股低气压。他拧开手里的冰水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动作慢条斯理,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钉在那个高个子脸上。 小卖部门口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几个人显然对顾夜有所忌惮,互相对视了一眼,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走走走,没意思。”高个子悻悻地啐了一口,带头走了。 顾夜直到那几个人消失在拐角,才收回目光,看向黎明:“没事?” “没事。”黎明摇摇头,心里松了口气,同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又是他帮了自己。 顾夜没再说什么,把水瓶盖拧紧,示意了一下外面:“走吧。” 两人一起走出小卖部。阳光有些刺眼。黎明看着顾夜走在前面半步的背影,那道背影依旧挺拔孤直,却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遥不可及了。 他忽然想起那个关于他们名字的、尚未宣之于口的念头。 顾夜。黎明。 一个像是沉溺于黑夜,一个预示着破晓之光。 他们本该是昼夜交替的两端,此刻却在这条洒满阳光的校园小径上,影子交叠在了一起。 而黎明没有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顾夜,在走出几步后,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右太阳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脸上掠过一丝极力忍耐的痛苦。那瓶冰水,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手里,塑料瓶身发出细微的变形声。 暗涌,始终潜伏在平静的日常之下。 第4章 共振与裂痕 物理竞赛的集训强度很大,每天放学后都要在实验室泡上两个小时。原本松散的小组,在高压下也逐渐显露出不同的状态。 有人焦头烂额,有人渐感不支。唯有顾夜,依旧维持着他那种游刃有余又置身事外的姿态。他解题的速度快得惊人,常常是老师题目刚说完,他的答案已经写在了草稿纸的角落。但他从不主动展示,更多时候是完成自己的任务后,便戴上耳机,在本子上涂画,或者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发呆。 黎明是小组里最踏实的一个。他基础扎实,思维缜密,但缺乏顾夜那种天马行空的跳跃性灵感。有时遇到特别刁钻的题目,他也会陷入长时间的沉思,眉头紧锁,笔尖在纸上反复演算。 有一次,是一道结合了光学和近代物理概念的拓展题,难度极高。小组讨论了半天,几种思路都走进了死胡同,气氛有些沉闷。 “不对,这里不能把光单纯看作粒子流,要考虑它的波动性在狭缝处的叠加态概率。”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依旧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 众人抬头,看见顾夜不知何时摘了耳机,正看着他们面前画得一塌糊涂的白板。他走上前,拿起马克笔,在黎明的演算图旁边,利落地画出了几道新的波状线和概率分布图。 “看这里,和这里,”他的笔尖点过几个关键位置,“忽略这个,等效模型就建偏了。”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马克笔划过白板的沙沙声。顾夜的讲解依旧简洁,甚至有些跳跃,但每一个点都精准地切中了要害。他站在白板前,侧脸被实验室的冷光映照得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纯粹而专注的光芒,那是只有在面对他真正感兴趣的事物时才会流露出的神采。 黎明看着他,看着他笔下流畅而清晰的逻辑链条,看着他偶尔因为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这一刻的顾夜,剥离了平日所有的冷漠与疏离,像一块经过打磨的璞玉,散发出内在的、灼灼其华的光彩。 “我明白了!”小组里另一个男生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桌子。 顾夜停下笔,把笔帽随意扣上,丢回笔槽,什么也没说,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落,重新戴上了耳机,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理性光芒的人只是大家的幻觉。 但黎明看着白板上那清晰无比的解答,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的背影,心里有种复杂的情感在涌动。是钦佩,是欣赏,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集训结束,天色已深。两人照例一起走出实验楼。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闷热。 “你刚才……讲得很清楚。”黎明打破沉默,轻声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顾夜的能力表示明确的赞许。 顾夜脚步未停,只是偏头看了他一眼,夜色中看不清表情。“是他们太笨。”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黎明似乎听出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以往敷衍的意味。 “那道题,我没想到要用概率波的角度。”黎明继续说,带着真诚的请教意味。 顾夜沉默了几秒,才开口:“书上不会讲这么细。多看些杂书,自然就知道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黎明知道,这“杂书”背后,是他远超同龄人的阅读量和思考深度。 走到车棚,取车。就在顾夜跨上自行车准备离开时,他的动作猛地一顿,一只手迅速扶住了车把,另一只手捂住了右额,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怎么了?”黎明立刻察觉到他的异常,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没事。”顾夜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灯太晃眼。” 路灯昏黄的光线其实并不刺眼。黎明看着他瞬间变得比平时更苍白的脸色,和额角隐隐渗出的冷汗,知道他在说谎。这绝不是简单的“晃眼”。 黎明没有戳穿他,只是推着自己的车,默默跟在他旁边,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顾夜低着头,缓了将近一分钟,才慢慢直起身,脚下一蹬,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向前滑去,速度比平时慢了很多。 黎明骑上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夜晚的街道车辆稀少,两个少年的身影一前一后,被路灯拉出长长的影子。前面的身影偶尔会轻微地晃动一下,后面的身影就会下意识地捏紧车闸。 一直目送着顾夜拐进了他家所在的巷口,黎明才在路口停下。他望着那条昏暗的巷子,心里沉甸甸的。那种无力感再次袭来——他看出了他的不适,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显得僭越。 第二天早上,顾夜破天荒地迟到了。他踩着第一节课的铃声走进教室,脸色依旧不太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他什么都没说,像往常一样趴下补眠。 黎明注意到,他今天按压太阳穴的频率比以往更高了。 课间操时,黎明因为帮老师送作业,最后一个来到操场。队伍已经站好,他匆匆跑到自己的位置。目光下意识地寻找顾夜,发现他站在队伍末尾,背影挺拔,但仔细看,能发现他站姿有些僵硬。 广播操的音乐响起,众人随着节拍开始动作。做到某个需要剧烈转头和伸展的动作时,黎明的余光瞥见顾夜的动作有明显的迟滞和变形,他的眉头紧紧拧着,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他便强行跟上了节奏,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但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黎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顾夜正在独自承受着什么,而那东西,可能远比他想像的要严重。 一整天,黎明都有些心神不宁。他几次想开口问问顾夜是不是不舒服,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想起顾夜那双总是带着防备的眼睛,想起他拒绝关心的姿态。 放学铃声响起,顾夜依旧第一个起身离开。黎明看着他略显匆忙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书包。他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顾夜的座位旁。 顾夜的桌洞依旧杂乱。黎明的手在身侧握了握,最终还是快速地将一盒新的薄荷糖,和一张折叠好的便签纸,塞进了那堆杂物里一个不太显眼、但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便签纸上,他只写了一行字,是他昨晚翻看物理课外书时,恰好看到的一句话,此刻却觉得无比贴合: “波动与粒子,看似矛盾,却共同构成了光。” 他不知道顾夜会不会看到,看到了又会怎么想。他只是觉得,有些关心,或许只能用这种沉默的方式传递。 而他不知道的是,先一步离开教室的顾夜,并没有走远。他正靠在教学楼下一棵隐蔽的大树后,左手用力地抵着额头,等待着那一阵剧烈的、让他眼前发黑的头痛过去。他紧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光的双重性,温暖与刺眼,共存一体。就像他们此刻的关系,靠近与逃离,同在。 第5章 咫尺与天涯 那盒薄荷糖和那张便签,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没有激起任何肉眼可见的涟漪。 顾夜依旧是那个顾夜,踩着铃声来,在课堂上大部分时间保持静止,偶尔因头痛而蹙眉,放学后要么迅速消失,要么在不远处等着黎明,一起走过那段沉默的路。他没有就便签内容发表任何看法,甚至没有看黎明一眼,仿佛那东西从未存在过。 但黎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顾夜并没有把他塞进去的东西扔掉。有时,他会看到顾夜的手指在伸进桌洞摸索时,会无意识地在那盒糖的棱角上停留片刻。还有一次,物理课上老师讲到光的波粒二象性时,黎明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顾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向他这边扫了一下,又飞快地移开,耳廓似乎漫上一点极淡的红。 这种无声的、近乎于无的反馈,却让黎明心底生出一种隐秘的笃定。他不再试图用语言去追问或关心,而是更专注于那种无声的陪伴和观察。他会提前看好天气预报,在顾夜看起来脸色格外苍白、可能对光线敏感的日子里,主动坐到靠窗的一侧,替他挡去一部分刺眼的阳光。他会在顾夜又一次因头痛而揉按额角时,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水杯推过去,里面是刚好能入口的温水。 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磁场。无需言语,甚至无需眼神交流,就能感知到对方的状态,并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做出反应。这种默契,在即将到来的物理竞赛市级初赛前一天,达到了一个高峰。 集训的最后一次模拟测试,难度超高。黎明被一道综合大题卡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角急出了细汗。他尝试了几种方法,都感觉差之毫厘。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安静涂画着的顾夜,忽然将他的草稿本往黎明这边挪了几厘米。他的本子上,用极简的笔触画了一个物理模型的核心受力分析,旁边只有一个公式和指向最终答案的一个箭头。正是黎明卡住的那个关键节点。 黎明猛地抬头,对上顾夜的目光。顾夜的眼神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这都不会”的惯常嘲弄,但在那平淡之下,黎明却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或者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你肯定能看懂,你只是暂时没想到。 没有言语,黎明低下头,顺着那个提示,思路瞬间贯通,笔尖飞快地在试卷上演算起来。在他写下最后答案的瞬间,下课铃响了。 他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顾夜。顾夜已经收回了他的草稿本,正漫不经心地将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了后方的垃圾桶。 “谢谢。”黎明低声说,这次的道谢里,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 顾夜没应声,只是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但在离开座位前,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黎明,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黎明耳中: “明天比赛,别紧张。”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你的基础,够用了。” 说完,他拎起书包就走了。 黎明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而又充盈。这是顾夜第一次,明确地、主动地对他表示……近乎于关心和肯定的话。虽然包裹在他特有的冷淡外壳下,却比任何热情的鼓励都更有力量。 那一刻,傍晚的光线透过窗户,将顾夜离开的背影拉得很长,明明他走向的是教室门口的阴影,黎明却觉得,那背影仿佛在发光。 --- 市级物理竞赛在一所大学的礼堂里举行。气氛庄重而肃穆。黎明找到自己的座位,深呼吸,试图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夜坐在隔着他几排的斜前方,背影挺直,依旧戴着那副耳机,与周围或紧张或兴奋的考生格格不入,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铃声响起,试卷下发。礼堂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题目很难,远超平时的训练。黎明全神贯注,调动起所有的知识储备,大脑高速运转。时间过得飞快,当他做到最后一道压轴题时,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这道题涉及的知识点非常生僻,模型构建极其复杂。 他尝试着列了几个公式,感觉像是隔靴搔痒,完全找不到突破口。冷汗渐渐浸湿了后背。他忍不住抬头,看向斜前方那个背影。 顾夜似乎已经做完了,他放下了笔,身体微微后靠,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另一只手……黎明的心猛地一沉——顾夜的另一手,正紧紧地攥着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头微微低着,碎发垂落,看不清表情,但整个肩膀的线条都绷得极紧。 他在忍耐。黎明瞬间就明白了。而且,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是头痛又发作了吗?在这个关键的时候?黎明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比自己被难题困住还要焦急万分。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可是不能。这是考场。 就在这焦灼的瞬间,顾夜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猛地抬起头,转向他的方向。 那一刻,黎明看到了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慵懒或淡漠,也没有痛苦,反而是一种极度清醒的、甚至带着某种锐利的冷静。他的嘴唇紧抿着,对着黎明,几不可察地、极其快速地摇了一下头。 不要分心。做你的题。 黎明读懂了。 也就在那一瞬间,仿佛福至心灵,黎明的脑海中闪过之前顾夜在白板上画过的概率波图像,闪过他草稿本上那些简洁的模型,闪过他曾经随口提过的一个冷门概念……那些碎片化的知识,在巨大的担忧和顾夜那个冷静眼神的刺激下,竟然奇异地串联、组合,指向了一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的解题方向! 他猛地低下头,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灵感,笔尖疯狂地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当他终于在最后一分钟,将最终的答案誊写到答题卡上时,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 他几乎是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第一时间,他再次望向顾夜的方向。 顾夜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收拾文具。他的动作有些慢,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背脊挺得笔直。他似乎感觉到了黎明的注视,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将书包甩到肩上,随着人流,一步步地向外走去。 黎明赶紧交卷,挤开人群追了出去。 礼堂外人声鼎沸,考生们或兴奋讨论,或沮丧哀嚎。黎明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在一个僻静的树荫下看到了顾夜。他背靠着树干,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胸口起伏的幅度比平时要大。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 黎明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呼吸因为奔跑而有些急促。“你……你怎么样?” 顾夜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血丝,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丝……劫后余生般的空洞。他看着黎明,看了好几秒,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算得上难看的笑容。 “死不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树干。 黎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界限和分寸,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顾夜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顾夜手臂肌肉的紧绷和……轻微的颤抖。 “我送你去医院。”黎明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强硬和担忧。 “不用。”顾夜想挣脱,但黎明的力道出乎意料地大。 “必须去!”黎明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你刚才在考场……你差点……” 你差点倒下去。这句话黎明没有说出口,但顾夜显然明白。 顾夜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黎明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焦急、担忧,甚至还有一丝……心疼。他眼底的抗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妥协的疲惫。 “……随便你。”他闭上眼,哑声道。 黎明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顾夜塞进了后座。报了附近医院的地址后,车厢里陷入一片沉默。 顾夜一直闭着眼靠在座椅上,眉头紧锁,像是在极力对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痛苦。黎明坐在他旁边,紧张地看着他,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乱成一团。竞赛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他只知道,旁边这个人,正在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痛苦。 到了医院,挂号,急诊。医生询问病情时,顾夜只是简略地说“头痛,很久了,今天加重”。医生安排去做CT检查。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两人坐在走廊冰凉的塑料椅子上。沉默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彼此心头。 “那道题,”顾夜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最后,做出来了吗?” 黎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竞赛最后那道题。他点点头:“嗯,做出来了。多亏……”他想说“多亏你”,但看着顾夜此刻的样子,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顾夜似乎笑了笑,很淡,几乎看不见。“那就好。” 又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顾夜看着对面洁白的墙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黎明说: “有时候,脑子清醒得可怕,什么都看得透。有时候,又像有根棍子在里面搅,什么都想不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很烦。” 这是顾夜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描述他的痛苦。 黎明的心狠狠一颤。他转过头,看着顾夜低垂的侧脸,那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无比脆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顾夜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顾夜的身体猛地一僵,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黎明的手心很暖,而顾夜的手背一片冰凉。 没有更多的言语,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一个简单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在两个少年都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此刻,这个触碰,像黑暗中微弱却执着的星火,试图驱散那无边的寒意。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医生看着CT片子,眉头微蹙。 “目前看,没有发现明显的器质性病变。”医生的话让黎明稍微松了口气,“但是,这种长期、剧烈的头痛,尤其是年轻人,需要高度警惕。可能是血管性、神经性的,也可能是更复杂的原因。建议你们去大医院的神经内科,做一个更全面的检查,比如核磁共振。” 医生开了些缓解症状的药,嘱咐多休息,避免劳累和精神紧张。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经昏暗。两人并排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刚才在医院的短暂触碰,像一道无形的桥梁,架设在了两人之间,但也带来了某种不知所措。 “今天……谢谢。”顾夜率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但少了几分冷硬。 “没什么。”黎明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以前,都这么忍着吗?” 顾夜沉默地走了一段,才淡淡地说:“习惯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让黎明心里泛起细密的疼。他无法想象,这种随时可能爆发的痛苦,是如何伴随着他度过日常的。 “以后……能不能别硬撑?”黎明停下脚步,看着顾夜,眼神认真,“至少……可以告诉我。” 顾夜也停下脚步,回望着他。街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他看了黎明很久,久到黎明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消散在晚风里,但黎明听到了。 回程的公交车上,两人并肩坐在后排。顾夜靠着车窗,似乎是药效上来了,也可能是太疲惫,他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他的头,无意识地,一点点歪向了黎明的肩膀。 黎明身体瞬间僵住,一动不敢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夜头发柔软的触感,和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车厢颠簸,顾夜的重量实实在在地压在他的肩头,一种混杂着心疼、紧张、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的情绪,充斥了黎明的胸腔。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顾夜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他也微微偏过头,脸颊几乎要触碰到顾夜柔软的发丝,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飞速后退。车厢内,两个少年依偎在一起,像两株在风雨中悄然靠近的植物,籍由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对抗着各自世界里,那片庞大而无形的黑暗。 咫尺之间,他们仿佛触碰到了彼此的灵魂。天涯之远,那未知的命运,依旧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这里是关系的重大突破: 经历了考场内外的危机两人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 mi[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咫尺与天涯 第6章 暗礁 物理竞赛市级初赛的成绩,在一周后张贴在了学校公告栏的红榜上。 顾夜和黎明的名字,赫然并列在一等奖的名单里,并且是全校仅有的两个一等奖。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高二年级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毕竟,顾夜这个名字出现在违纪通报栏的次数,远多于光荣榜。 同学们议论纷纷,目光在顾夜和黎明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好奇与探究。优等生黎明获奖在情理之中,但顾夜的获奖,则带着某种传奇色彩,将他身上“问题学生”的标签冲淡了不少,蒙上了一层“天才”的朦胧光晕。 班主任在班会上特意表扬了他们,笑容满面,尤其提到“顾夜同学这次表现非常突出,为班级争了光”,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欣慰。顾夜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老师看过来时,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算是回应。黎明则保持着惯有的谦逊,微微低着头,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不仅仅是因为获奖,更是因为那个名字与他并列在一起。 下课铃响,人群散去。黎明收拾着书本,眼角的余光看到顾夜依旧趴在桌上,似乎对周围的喧嚣毫不在意。但黎明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节奏松散,透露出一丝不同于往常的、极细微的放松。 “恭喜。”黎明轻声说,对着顾夜的侧影。 顾夜动了一下,没抬头,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你也是。” 极其简短的对话,却像一阵暖风,拂过黎明的心田。他们之间,似乎因为这次共同的成功,以及医院那一晚的共患难,建立起一种更为牢固的、心照不宣的联结。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课间,黎明去水房打水,正好碰上陈冬和几个跟班靠在走廊的窗边。看到黎明,陈冬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黎明听见: “可以啊,好学生,现在都跟那种人混在一起了?还一起拿奖?啧啧,近墨者黑,还是……你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黎明的脚步顿住,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接完水,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陈冬几人毫不掩饰的哄笑声。 这种带着恶意的揣测和言语上的挑衅,像隐藏在阳光下的暗礁,时不时地显露出来,提醒着黎明,他和顾夜的靠近,在有些人眼里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他并不畏惧,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像是干净的画布被溅上了污点。 更直接的压力,来自家里。 周末回家,黎母做了一桌子好菜,庆祝儿子竞赛获奖。饭桌上,气氛温馨。 “明明真棒!妈妈就知道你肯定行!”黎母笑着给黎明夹菜,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谢谢妈。”黎明低头吃饭。 “对了,”黎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听说,跟你一起获奖的那个同学,叫……顾夜?” 黎明心里“咯噔”一下,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嗯。” “他……是不是就是那个,以前经常打架,名声不太好的孩子?”黎母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们现在是同桌?” 黎明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母亲眼中那抹掩饰不住的担忧。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妈,他只是性格比较独,不像外面传的那样。而且他物理很好,这次竞赛帮了我很多。” “哦……这样啊。”黎母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但眼神里的忧虑并未散去,只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妈就是担心你……交朋友要谨慎,别影响了学习。” 母亲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黎明心上,不深,却持续地散发着隐痛。他知道母亲是出于关心,但这种关心,无形中给他和顾夜的关系划定了一条界限,设置了一道需要小心翼翼跨越的障碍。 回到学校,黎明敏锐地感觉到顾夜周围的气压似乎更低了些。他依旧按时上课,依旧在放学后等他,但那种刚刚因获奖而流露出的一丝极淡的松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却又什么都看在眼里的冷漠。 有一次,陈冬那伙人故意在走廊里大声议论,声音清晰地传到教室。 “傍上个能打的,就是不一样啊,走路都带风了。” “谁知道那奖是怎么来的,说不定是抄的呢……” 顾夜当时正站在窗边,闻言,只是极慢地转过头,视线冰冷地扫过那几个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明显的怒意,但那眼神里的寒意,让那几个原本嚣张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最后悻悻地走开了。 顾夜收回目光,恰好与黎明的视线在空中相遇。那一瞬间,黎明清晰地看到顾夜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有嘲讽,有不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他们。” 黎明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他想走过去,想说点什么,但顾夜已经转回了头,重新面向窗外,只留下一个拒绝交流的、孤绝的背影。 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些流言蜚语,也知道可能来自自己家庭的潜在压力。他只是什么都不说,像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了自己身前。 这种认知让黎明感到一阵心痛,也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下午放学,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人都没带伞,只好躲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等雨停。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周围是嘈杂的等雨的学生,他们俩站在角落,自成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雨一时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我去买个东西。”顾夜忽然说了一句,没等黎明反应,便转身重新走进了教学楼。 黎明看着他消失在楼道拐角,有些疑惑。几分钟后,顾夜回来了,手里拿着两把崭新的、便利店最常见的透明塑料伞。 他递了一把给黎明,自己撑开了另一把。 “走吧。”他率先步入了雨幕。 黎明握着那把还带着塑料包装袋微凉触感的伞,愣了一下,随即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顾夜他……是注意到自己没带伞,特意去买的吗?这个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隐藏的细心,让黎明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撑开伞,快步跟上顾夜。两把透明的伞,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像两个移动的、脆弱却坚定的泡泡。 雨水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些流言和压力。他们并肩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路上,都没有说话。 走了一段,经过一个积水较深的地方,黎明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顾夜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停了下来,侧过身,隔着雨幕看向黎明,雨水顺着他伞骨的边缘滑落,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 他的目光很深,像是要看进黎明的灵魂深处。 “那些话,”顾夜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你不用在意。” 黎明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果然都知道。 “我没有。”黎明立刻回答,语气坚定。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也不要。” 顾夜看着他,看了很久。雨水顺着他利落的黑发滑下,掠过他苍白的脸颊和清晰的下颌线。他的眼神里,那惯有的冰层似乎在慢慢融化,流露出底下深藏的、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动容,还有一丝……近乎脆弱的希冀。 “黎明。”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雨水的湿润感。 “嗯?” “……没什么。”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但那短暂的停顿,那声呼唤里蕴含的未尽的言语,却比任何明确的承诺都更让黎明心潮澎湃。 雨还在下,透明伞下的世界很小,却很安静。黎明看着顾夜走在前面的背影,那个背影依旧挺拔孤直,但在这一刻,黎明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 他快走几步,追了上去,让自己的伞沿与他的轻轻碰了一下。 顾夜似乎怔了一下,脚步未停,却没有躲开。 两把伞,在绵绵的雨丝中,维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触碰,一路向前。 获奖的喜悦之下,暗礁已然浮现。但此刻,在这片被雨水笼罩的小小世界里,两颗年轻的心,正凭借着那一点点微弱却执着的暖意,笨拙而又坚定地,试图靠近彼此,抵御着来自外部世界的、初现端倪的寒流。 第7章 火光 物理竞赛的奖项带来了一项意想不到的“福利”——学校组织获奖学生和部分优秀学生干部,进行一次为期两天的秋季野外拓展活动,地点在市郊的森林公园。美其名曰“拥抱自然,锤炼意志”。 名单公布,顾夜和黎明都在其中。 对于这种集体活动,顾夜本能地排斥。但不知是班主任的特意叮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最终没有提出反对,只是在那天早上集合时,戴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将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独自一人站在大巴车的最后面。 黎明则和沈玥等几个相熟的同学站在一起。沈玥用手肘碰了碰黎明,朝顾夜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和好奇:“哎,他居然也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黎明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顾夜。他看到顾夜微微仰头,似乎是在看天,又似乎只是放空,帽檐下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上车时,人群拥挤。黎明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大部分人都上去了,才跟在队伍末尾。顾夜依旧站在最后,等他迈步上车时,黎明自然地跟在了他身后。 车厢里几乎坐满了,只剩下最后排还有几个零散的空位。顾夜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将背包放在旁边的空位上,戴上耳机,闭目养神,摆明了拒绝与人交流的姿态。 黎明脚步顿了顿,在周围几个同学有些讶异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到最后一排,在顾夜旁边的过道位置坐了下来。他没有去动顾夜放在里面的背包,只是安静地看向窗外。 车子启动,驶出市区。车厢里喧闹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顾夜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黎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一点淡淡的、可能是止痛膏药的味道。 路程过半,车子颠簸了一下。顾夜的身体随着晃动,靠在窗上的头轻轻磕碰了一下。他蹙了蹙眉,但没有睁眼,只是抬手,隔着帽子,揉了揉之前总是按压的右额位置。 黎明的心跟着揪了一下。他默默地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U型颈枕,递了过去。 顾夜似乎愣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看着递到眼前的灰色颈枕,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又恢复了清明。他没有接,只是看着黎明。 “垫着会舒服点。”黎明轻声说,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同学间最普通的关心。 顾夜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深邃,像是在判断他这举动的意图。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了颈枕,有些笨拙地套在脖子上,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重新靠回窗边,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黎明也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秋日景象,金黄的稻田,远山如黛,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到达森林公园,分配住宿。是四人一间的木屋。带队老师显然了解情况,将顾夜和黎明,以及另外两个性格比较内向、存在感不高的男生分在了一间。这个安排,无形中为两人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社交压力。 下午的活动是团队徒步和定向越野。需要分组完成地图上的任务点打卡。分组是随机的,巧合的是,顾夜和黎明又被分在了同一组,同组的还有沈玥和另外一个男生。 沈玥很活泼,一路上叽叽喳喳,倒是冲淡了不少尴尬。顾夜依旧沉默,但他方向感极好,看图能力超强,往往能带领小组避开难走的路线,找到捷径。那个男生体力稍差,有些跟不上,黎明便时不时地放慢脚步等他一下。 在一次需要攀爬一段小陡坡时,沈玥有些胆怯。那个男生尝试了一下,差点滑倒。黎明伸出手想拉他,却有人动作更快。 顾夜不知何时已经从坡上折返,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向那个男生伸出了手。他的手掌宽大,手指有力,轻松地将对方拉了上去。然后,他站在坡上,目光向下,落在了黎明身上。 坡不陡,黎明自己完全可以上去。但在顾夜的目光注视下,他鬼使神差地,也伸出了手。 顾夜看着他伸出的手,停顿了大概一秒,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是轻握,而是带着一种坚定力道的包裹。顾夜的手心有些凉,但那股力量却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他稍微用力,将黎明稳稳地拉上了坡顶。 手松开得很快,快得像是错觉。但手腕上那短暂的、被紧紧包裹的触感,却烙印般留了下来。黎明的耳根有些发热,他低下头,假装整理背包带子,不敢去看顾夜的表情。 “谢谢。”他声音很低。 顾夜已经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仿佛刚才那个主动伸手和紧紧握住的动作,只是他随手为之。 沈玥看着这一幕,眼睛眨了眨,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但没有点破。 傍晚,他们在指定的营地烧烤。炊烟袅袅,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气氛轻松而愉快。顾夜没有参与热闹的烧烤,他拿了个饭团,独自一人走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远远地看着这边。 黎明烤好了一些肉串和蔬菜,犹豫了一下,拿了几串看起来烤得最好的,走了过去。 “吃点热的吧。”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顾夜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滋滋冒油的肉串,没说话,但接了过去。 黎明在他旁边坐下,两人隔着半个人的距离,默默地吃着东西。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远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柔和。风穿过林间,带来松涛的低语。 “这里,挺安静的。”黎明找了个话题,打破了沉默。 “嗯。”顾夜应了一声,咬了一口肉串,动作有些慢,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比教室里舒服。” 这是顾夜第一次明确地表达对某个环境的偏好。黎明心里微微一动,顺着他的话问:“你不喜欢教室?” 顾夜看着远处沉落的夕阳,眼神有些空茫:“太吵。” 不是指声音的嘈杂,而是那种无形的、人与人之间交织的视线、低语、以及各种微妙情绪构成的,令人窒息的“场”。黎明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里只有风声。”黎明轻声说。 顾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暮色中,他的眼神看不分明,但黎明能感觉到,那目光是柔和的。 “嗯。”他又应了一声,很轻。 吃完东西,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开始有零星的星子闪烁。营地点起了篝火,同学们围坐成一圈,玩着俗套却总是能点燃气氛的真心话大冒险。 顾夜和黎明依旧坐在远离人群的大石头上,仿佛是两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欢笑声、起哄声随着夜风隐隐传来,更衬托出他们这一隅的安静。 “要去看看吗?”黎明问。 “不去。”顾夜回答得干脆利落。 于是两人就继续坐着,仰头看着天空。城市的灯光污染严重,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清晰的星空了。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亘在天际。 “听说,星光传到我们这里,需要很多年。”黎明望着星空,喃喃自语,“我们看到的是它很多年前的样子。” 顾夜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也许有些星星,其实已经熄灭了,只是光还在路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悲观的哲理。黎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想起顾夜那反复发作的、查不出确切原因的头痛,想起医生建议去做核磁时凝重的表情。那是否也是一种……尚未抵达的、预示着熄灭的光?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黎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也没关系。至少在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是亮的。” 顾夜猛地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深深地看向黎明。篝火跳跃的光影远远地映过来,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那一刻,风声,远处的喧闹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在渐浓的夜色中,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来,比之前的都要大,带着深秋的寒意。黎明只穿了件薄外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几乎是在他哆嗦的同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实的外套,被不由分说地披在了他的肩上。是顾夜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黑色冲锋衣。 黎明愣住了,抬头看向顾夜。顾夜已经转回了头,依旧看着星空,侧脸线条在星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但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穿着。”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捕捉的僵硬和……紧张。 外套上残留着顾夜的体温,和他身上那种干净清冽的气息,将黎明牢牢地包裹住,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那温度透过布料,熨帖在皮肤上,一直暖到了心里。 黎明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他只是悄悄地、将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抓住这一刻的温暖,抓住身边这个看似冰冷、实则笨拙地散发着热意的少年。 星光无声地洒落,篝火在远处噼啪作响。 风声穿过林梢,像是在低声吟唱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在这个秋夜的星空下,某些未曾言明的情愫,如同悄然滋生的星火,在寂静的风声中,固执地燃烧起来。 而潜藏在健康阴影下的风声,也似乎更近了一些。 第8章 裂痕微光 野外拓展归来的周一,一切都似乎不一样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顾夜依旧踩着铃声进教室,依旧在大部分课程里保持静默或神游,依旧会在课间独自走到走廊尽头靠着窗台,像一尊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雕塑。但黎明却能从那看似一成不变的冷漠之下,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妙的松动。 比如,当黎明将整理好的笔记再次放在他桌角时,顾夜不再像以前那样视若无睹或随手塞进桌洞,有时会极快地扫一眼,甚至偶尔,在黎明遇到难题下意识蹙眉时,旁边会递过来一张写有关键公式或思路的草稿纸,动作依旧随意,却少了从前那份刻意的疏离。 再比如,放学时,顾夜不再总是率先离开,有时会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看似无意地等到黎明也收拾妥当,然后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地汇入离校的人流。那件在星空下披在黎明肩头的黑色冲锋衣,被洗净后悄然回到了顾夜的座位,两人谁都没有再提起,但它像一个无声的契约,确认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结。 这种变化细微得如同冰面下的暗流,表面上,他们仍是那对沉默寡言、性格迥异的同桌。只有置身其中的两人,才能感受到那逐渐升高的、令人心悸的温度。 沈玥是第一个敏锐地察觉到这变化的人。一次课间,她凑到黎明身边,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喂,你跟顾夜……出去一趟回来,感觉不一样了哦?” 黎明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热度。他掩饰性地推了推眼镜,含糊道:“有吗?还是那样。” “少来!”沈玥促狭地笑着,“我都看见了,上次爬山他拉你手了,晚上还给你披衣服。可以啊黎明同学,悄无声息的……” “别瞎说!”黎明急忙打断她,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看向顾夜的座位——他不在,大概是去洗手间了。他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 “放心啦,我不会到处说的。”沈玥拍拍他的肩,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不过,你们可得小心点,陈冬那帮人,还有……有些人,可能看不惯。” 沈玥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黎明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兴奋、忐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交织在一起。他知道沈玥指的是什么。他和顾夜的靠近,在某些人眼中,本身就是一种异类,一种需要被审视和评判的存在。 这种审视,很快便以一种令人不悦的方式降临。 周三的体育课,内容是篮球分组对抗。体育老师大概是想“优势互补”,将体育生陈冬和几个打球好的,与顾夜、黎明以及其他几个不太擅长运动的同学分在了一组。 陈冬对此显然非常不满。从分组开始,他脸上就挂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比赛过程中,他几乎不把球传给顾夜和黎明,即使他们跑出了空位。轮到顾夜持球时,陈冬的防守动作也明显带着火药味,几次不必要的身体冲撞,力道都不小。 顾夜始终没什么表情,他篮球技术其实不差,动作灵活,投篮精准,但在陈冬刻意的针对和几乎不传球的情况下,他也很难有所发挥。在一次争抢篮板时,陈冬利用身体优势,狠狠地将顾夜撞开,顾夜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扶住了自己的右肋下方——那是他上次篮球赛撞伤过的地方。 黎明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冲上场去。 “喂!陈冬你干嘛?”同组另一个男生看不过去,喊了一声。 陈冬满不在乎地捡起球,嗤笑道:“打球嘛,有点身体接触怎么了?这么娇气别上场啊!” 顾夜直起身,放下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冷了下去,像结了一层薄冰。他没看陈冬,而是默默跑位,继续投入比赛,但黎明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低气压更重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顾夜像是跟陈冬杠上了。他不再回避对抗,反而主动寻找身体接触,利用更巧妙的脚步和节奏变化,连续几次在陈冬的防守下得分。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侵犯的锐气。 陈冬被激怒了,动作越来越大。在一次快速攻防转换中,顾夜摆脱防守直冲篮下,陈冬从侧后方追防,眼看拦截不及,他隐蔽地伸脚绊了一下。 顾夜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塑胶场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夜!”黎明失声喊道,第一个冲了过去。 几个队友也围了上来。陈冬站在原地,摊了摊手,一副“我不是故意的”表情,但眼神里却带着得逞的快意。 顾夜蜷缩着身体,手紧紧捂着之前扶过的右肋位置,额头抵着粗糙的地面,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你他妈故意的!”黎明猛地抬起头,瞪着陈冬,眼睛因为愤怒而泛红。他从未用如此激烈的语气对人说过话。 陈冬被他的眼神慑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放屁!他自己没站稳关我屁事!” 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跑了过来,分开众人:“怎么回事?怎么了?” “老师,陈冬他故意绊人!”有同学看不下去,出声作证。 顾夜这时缓过一口气,在黎明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血色,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推开黎明想要进一步搀扶的手,自己咬着牙,试图站起来,但肋部的剧痛让他再次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 “别动!”黎明不由分说地架住他的胳膊,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我送你去医务室!” 这一次,顾夜没有再推开他。他几乎将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黎明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去医务室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顾夜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黎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偶尔无法抑制的轻颤,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愤怒、担忧、心疼……种种情绪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校医检查后,判断是软组织挫伤,可能伤及了旧患,建议去医院拍片确认有没有骨裂。校医给顾夜做了紧急冷敷和包扎,开了些止痛药。 从医务室出来,顾夜的脸色依旧难看,但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黎明扶着他,慢慢往教学楼走。 “谢谢。”走到教学楼僻静的楼梯拐角,顾夜忽然低声说。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疼痛后的虚弱。 黎明停下脚步,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心里堵得难受。“为什么不说?”他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情绪,“他那么明显是故意的。” 顾夜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微微仰起头,闭了闭眼。“说了有用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无非是各打五十大板,或者不了了之。麻烦。”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深的厌倦和无力感。黎明看着他,忽然明白,顾夜不是懦弱,他只是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恶意,习惯了不期待公正,习惯了用最省力的方式——沉默和忍耐——来保护自己,哪怕会受伤。 这种认知让黎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 “可是……”黎明想说“我会帮你”,想说“你不该一个人忍着”,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 顾夜睁开眼,看向他。楼梯拐角的光线昏暗,他的眼眸却异常深邃,里面翻涌着黎明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看着黎明因为焦急和愤怒而泛红的脸颊,看着他那双清澈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担忧,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伸出手,不是之前拉他上坡时的握住手腕,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地、快速地碰了一下黎明的脸颊。 那触碰一触即分,像羽毛拂过,带着一丝冰凉的颤意。 黎明猛地僵住,呼吸骤停。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夜,大脑一片空白。 顾夜迅速收回了手,别开脸,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变红。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别这种表情。”他顿了顿,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才艰难地补充道,“……我没事。” 那一刻,昏暗的楼梯间里,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只剩下彼此紊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止痛膏药,以及一种躁动的、滚烫的、名为悸动的气息。 黎明的脸颊被触碰的地方,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看着顾夜泛红的耳根和紧绷的侧脸轮廓,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甜蜜与酸涩的情感洪流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坝。 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所剩无几的距离。 顾夜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是受惊的猎物,猛地转回头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惊愕、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顾夜,”黎明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他没有退缩,目光坚定地迎上对方的视线,“我……”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喧哗,是下课的学生们涌出了教室。 旖旎而紧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顾夜像是骤然清醒,眼中的慌乱被熟悉的冷漠迅速覆盖。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黎明的距离,仿佛刚才那个主动触碰和流露出脆弱的人不是他。 “回去了。”他丢下三个字,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冷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僵硬。他不等黎明反应,便忍着肋部的疼痛,转身,有些踉跄地、却又步伐坚决地朝着教室方向走去。 黎明站在原地,看着他近乎逃离的背影,心里空了一大块。刚刚鼓起的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楼上涌下的学生嘈杂地经过他身边,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楼梯拐角刚刚发生的、无声的惊涛骇浪。 那句未能说出口的话,凝固在舌尖,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裂痕已经出现,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 而微光,就在这裂痕深处,倔强地、却又无比脆弱地闪烁着,不知能否照亮前路,还是终将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第9章 药箱之间 体育课上的冲突,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接下来几天里,余波不断。 陈冬被体育老师严厉批评,并罚写检讨。但惩罚并未能平息黎明心中的怒火与后怕。他无法忘记顾夜倒在地上面无血色的样子,更无法忘记陈冬那带着恶意的眼神。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在他心中滋生,混合着对自身无力的懊恼。 顾夜则显得异常沉默。肋部的伤痛让他行动有些不便,连带着似乎将他与外界的交流也一并斩断。他请了两天假,没有来学校。那两张空着的桌椅,像一道突兀的缺口,让黎明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他几次拿起手机,想发条信息问问情况,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却终究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用什么口吻开口。那句未尽的告白,像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形的墙,让他失去了往常那份自然的关切资格。 他只能从沈玥那里零星得知,顾夜请假是因为“身体不适”。 第三天,顾夜回来了。他依旧穿着那身松垮的校服,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些,嘴唇缺乏血色,进门时下意识地用手护了一下右肋的位置。他没有看黎明,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比平时缓慢许多,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 “你……还好吗?”黎明终于忍不住,在他坐下后,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顾夜整理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一整天,他们都维持着这种近乎凝滞的沉默。顾夜大部分时间趴在桌上,不知是睡觉还是在忍耐疼痛。黎明则心神不宁,课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旁边那个蜷缩的身影。他看到顾夜偶尔会因为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牵动伤处而微微蹙眉,看到他在课间去接水时,端着水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放学铃声响起,顾夜慢慢站起身,动作依旧迟缓。黎明看着他沉默地收拾书包,那个黑色的、看起来总是空空的书包,此刻似乎也变得沉重。 “我……”黎明也站起来,喉咙有些发紧,“我送你回去?” 顾夜拉上书包拉链的动作停住,终于转过头,看了黎明一眼。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疏离,还有一丝黎明看不懂的挣扎。 “不用。”他拒绝得干脆,声音低沉沙哑,“不顺路。” 说完,他拎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孤绝,却又透露出难以掩饰的脆弱。 黎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将他淹没。他知道,那天的冲动,那个未完成的靠近,让顾夜再次缩回了他的壳里。或许,对于习惯了一个人承受一切的顾夜来说,这种过于直白的关心和企图靠近,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接下来几天,情况依旧没有好转。他们回到了最初那种近乎零交流的状态,甚至比最初更糟。最初是陌生,现在却像是隔着一层有意为之的冰墙。顾夜不再接受黎明任何形式的帮助,无论是递过去的笔记,还是无声推过去的温水。他甚至刻意避免了放学时与黎明同路。 黎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再次靠近那个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人。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天空阴沉下来,酝酿着一场秋雨。教室里有些闷热,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带着湿漉漉的土腥气。 顾夜依旧趴着,但黎明注意到,他的呼吸似乎比平时要急促和浅短一些,肩膀也在轻微地发抖。起初,黎明以为他是睡着了在做梦,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劲。顾夜露出的那截后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黎明的心提了起来。他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极其轻地碰了一下顾夜放在桌面的手背。 触手一片滚烫! 顾夜猛地惊醒,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脸颊带着病态的酡红,嘴唇干裂。他看向黎明,目光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警惕,但那双平时过于清冷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有些迷茫。 “你发烧了。”黎明肯定地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忧。 顾夜想说什么,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肋部,眉头死死拧在一起,显然咳嗽牵动了伤处,疼得他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 黎明再也顾不得什么界限和尴尬,他立刻起身,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了杯温水,又翻出自己的保温杯,里面是他早上带来的、还微烫的姜茶——这是他母亲看他前几天有些鼻塞,硬塞给他的。 他将温水和姜茶一起放在顾夜桌上。“先喝点水,热的会舒服点。” 顾夜看着桌上的杯子,又看看黎明写满焦急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拒绝,但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咳嗽袭来。他最终妥协般地伸出手,指尖因为发烧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他先拿起那杯温水,小口喝了几下,润了润干痛的喉咙,然后,犹豫了一下,端起了那杯姜茶。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姜特有的辛辣和一丝甜意,似乎暂时压下了那阵撕扯般的咳嗽和寒意。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 “你得去医务室,或者回家。”黎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揪得更紧。发烧加上未愈的骨伤,这绝不是小事。 顾夜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虚弱:“……没事,趴会儿就好。” “不行!”黎明的语气罕见地强硬起来,“你必须回去休息。我送你。” 也许是生病削弱了意志力,也许是那杯姜茶带来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顾夜这次没有立刻拒绝。他沉默地趴在桌上,侧脸枕着手臂,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像个无助的孩子。 黎明看着他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同时也更加坚定。他不再征求顾夜的同意,直接开始动手帮他收拾散落在桌面的书本和文具,动作尽量放轻。 当他拿起顾夜那个黑色书包时,感觉比平时沉了不少。他下意识地打开看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需要带回去的东西可以拿出来减轻重量。 书包里很乱,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拘小节。几本卷边的课本,几个空矿泉水瓶,还有……黎明的手碰到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他拿出来,是一个家庭常用的小型塑料药箱。 药箱没有上锁。黎明的心跳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它。 药箱里的东西不多,但种类清晰得让人心惊。 最上面是几盒不同的止痛药,有常见的布洛芬,还有一种黎明不认识的、看起来是处方药的白色药片。 下面是绷带、棉签、碘伏和几张膏药。 而压在药箱最底层的,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黎明下意识地将其展开。 是一张市中心医院神经内科的预约单。患者姓名:顾夜。预约检查项目:头颅核磁共振平扫 增强。预约日期,就在下周三。 核磁共振…… 黎明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想起医生之前轻描淡写说出的建议,想起顾夜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对生命的消极,想起他按压太阳穴时用力到发白的指节……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预约单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恐惧的可能性。 顾夜他……一直在独自面对着什么? 就在这时,趴在桌上的顾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恰好看到黎明手里拿着那张预约单,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 顾夜的眼神瞬间变了。刚才因为生病而流露出的那点脆弱和迷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侵犯领地的、近乎凶狠的警惕和愤怒,甚至……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恐慌。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他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激动和咳嗽而破音,他猛地伸手,一把从黎明手中夺回那张预约单,用力之猛,几乎将纸张扯破。因为动作过大,他再次牵动了肋部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由潮红转为惨白。 “我……”黎明被他激烈的反应吓到了,同时也被那张预约单所预示的内容惊得魂不守舍,“我只是想帮你收拾……” “用不着!”顾夜打断他,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彻底的失望和疏离,“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一把抓过自己的书包,胡乱地将桌上的东西扫进去,拉链都没拉好,就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教室外冲去,甚至顾不上还在发烧和疼痛。 “顾夜!”黎明反应过来,急忙追出去。 外面已经开始下雨,细密冰凉的秋雨飘洒下来。顾夜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中,单薄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帘里很快变得模糊。 黎明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那决绝离去的身影,雨水带来的寒意仿佛渗透到了骨子里。他手里还残留着药箱冰凉的触感,眼前晃动着那张预约单上清晰的字迹,以及顾夜最后那双冰冷而愤怒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顾夜最深的、绝不轻易示人的秘密。 他也知道,他们之间那刚刚因为一场病痛而显露出一丝缝隙的冰墙,在这一刻,非但没有融化,反而凝结得更加厚重、更加坚硬了。 药箱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止痛药和核磁预约单。 更是两个少年之间,骤然拉开的、仿佛无法跨越的距离。 第10章 静默的星期三 接下来的周末,对黎明而言,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他给顾夜发了几条信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语气谨慎而克制。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周一回到学校,顾夜的座位依旧是空的。那种空荡,不再仅仅是物理上的缺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宣告。 黎明的心在不断下沉的猜测和担忧中备受煎熬。他无数次回想起顾夜夺回预约单时那双愤怒而惊恐的眼睛,回想起药箱里那些触目惊心的止痛药,回想起那张写着“头颅核磁共振”的薄纸。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害怕顾夜病情严重,更害怕顾夜因为他的“越界”而彻底将他排斥在世界之外。 沈玥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和两人之间明显的不对劲,试探着问了几次,都被黎明含糊地搪塞过去。这是顾夜的秘密,在他愿意说之前,黎明不能,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周二,顾夜依旧没有出现。黎明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去问问班主任,或者……直接去顾夜家看看。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压下。他知道,那样做只会将顾夜推得更远。 他只能等待。在焦灼和沉默中,等待那个已知的、注定不会平静的星期三到来。 星期三清晨,黎明醒得格外早。天空是阴郁的灰白色,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他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走进教室时,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个角落——依旧空着。 一整个上午,他都心神不宁。老师的讲课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他不停地看表,计算着时间。那张预约单上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顾夜现在应该已经请假去医院了吧?他一个人去的吗?会不会害怕?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搅得他不得安宁。 午休时,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黎明毫无胃口,拒绝了沈玥一起去食堂的邀请,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雨水打湿,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墨绿色,偶尔有水滴从叶尖坠落,砸在下方低矮的冬青丛中,发出单调的轻响。 他拿出手机,翻到与顾夜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还是他周六发出的“你好点了吗?”,孤零零地悬挂在那里,下面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他犹豫着,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最终,还是敲下了一行字,删删改改,只剩下最简单、也最无力的一句: 【今天检查,顺利吗?】 发送。 然后,便是更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他紧紧握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又被他按亮,反反复复,生怕错过任何一点提示。然而,直到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聊天界面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那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难受。它像一种冰冷的宣判,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下午的课程,黎明完全不知道讲了什么。他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漂浮在教室上空,冷漠地看着那个名叫黎明的躯壳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着课本,手指却无意识地将书页边缘揉搓得卷曲发皱。 他想象着顾夜此刻正身处医院。想象着消毒水的气味,想象着冰冷的仪器,想象着顾夜独自躺在核磁共振那个狭长的、如同隧道般的机器里,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噪音,身体不能动弹……他会想什么?会害怕吗?会……想起任何人吗? 这个念头让黎明的心脏一阵尖锐的刺痛。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黎明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他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前往市中心医院的公交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见不到顾夜,甚至可能会再次惹怒他。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脚。他必须去那个地方,仿佛只有靠近那里,才能稍微缓解一点内心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焦虑和无力感。 市中心医院人流量很大,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药品和人群混杂的特殊气味。黎明站在门诊大厅,看着周围行色匆匆、面带忧色的人们,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又仿佛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按照指示牌,找到了影像科所在的区域。 走廊里灯火通明,比外面阴沉的天气要亮堂得多,却莫名给人一种更冰冷的感觉。等待区的椅子上坐满了人,神情各异,焦虑、麻木、或是带着一丝期盼。黎明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 他不敢去询问台打听,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核磁共振检查室附近的几个走廊来回踱步,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检查室的门开了又关,不同的人被叫进去,又出来,始终没有顾夜。 也许检查已经结束了?也许他早就走了?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今天检查?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黎明脑海中翻滚,让他愈发焦躁不安。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走廊尽头,靠近安全通道的一个僻静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墙蹲在地上。 是顾夜。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外套,帽子戴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要借此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又像是要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他低着头,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着,看不清楚表情,但那单薄而脆弱的姿态,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黎明的眼里,心里。 他一个人。检查完了?还是还没轮到?他为什么蹲在这里?是难受?还是……害怕? 黎明的脚步顿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立刻冲过去,想把他拉起来,想问他好不好,想告诉他“我在这里”。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远远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不敢惊扰易碎梦境的旁观者。他看着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看着他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孤独,看着他无声流露出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脆弱。 那一刻,所有的焦虑、等待、甚至之前因被拒绝而产生的委屈,都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心疼。他明白了,顾夜不需要追问,不需要安慰,甚至可能不需要陪伴。他需要的,或许仅仅是一个不被打扰的、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空间,和一个……即使知晓一切,也依然会选择沉默守护的距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夜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类似于惊悸后的空洞。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撑着墙壁,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仿佛不知该往哪里去。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拉低了帽檐,转身,朝着与黎明所在位置相反的出口方向,一步步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空旷的走廊灯光下,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黎明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顾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如同看着一艘在浓雾中渐行渐远的孤舟。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了,黎明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他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觉得无比疲惫,还有一种深沉的、无法排解的悲伤。 他知道,那个检查结果,无论是什么,都将是横亘在顾夜未来道路上的一道巨大阴影。 而他,甚至连走上前,与他共同面对这片阴影的资格,都还没有获得。 静默的星期三,在消毒水的气味和无声的心疼中,缓缓落幕。 留给黎明的,只有更深的忧虑,和一条似乎更加漫长的、通往顾夜内心的路。 第11章 诊断之后 核磁共振后的周四,顾夜依旧没有出现。 周五早上,当黎明走进教室,看到那个空了好几天的座位上终于有了人影时,他几乎要屏住呼吸。顾夜坐在那里,背脊挺直,正低头看着摊开的物理书,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过分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像是没有休息好。 他回来了。带着那个未知的、沉重的结果,回来了。 黎明的心跳骤然加速,混合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更深的不安。他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轻缓,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他偷偷用余光观察着顾夜,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读出一点信息。是好的结果吗?还是…… 顾夜始终没有看他,仿佛他只是空气。他翻动书页的手指稳定,神情专注,与往常并无二致,甚至比请假前更显得沉默和……疏离。那种疏离,不是最初陌生人之间的漠然,而是一种经历了某种重大冲击后,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的疲惫和冷漠。 一上午,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连沈玥都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几次想跟黎明搭话,都被他心不在焉地应付过去。 午休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起身离开教室。顾夜也合上书,站起身,看样子是准备去食堂或者找个地方独处。 黎明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须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在顾夜即将走出后门时,站起身,跟了上去。 走廊里人来人往。顾夜走得不算快,但目标明确,是朝着教学楼后方那片少有人至的小花园。黎明不远不近地跟着,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小花园里秋意正浓,几棵枫树染上了绚烂的红黄色,但在阴沉的天空下,也失了几分鲜艳,徒留一种凄清的美感。顾夜在一张被落叶半覆盖的长椅上坐下,没有看风景,只是微微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 黎明停下脚步,站在几米开外,鼓足勇气,轻声开口:“顾夜。” 顾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依旧维持着仰望的姿势,仿佛没有听见。 黎明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这句话问出口,仿佛用掉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紧紧盯着顾夜的背影,等待着审判。 顾夜终于动了。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交握放在膝盖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用力到指节泛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树梢,带下几片枯叶的沙沙声。 良久,就在黎明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时,顾夜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很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没什么。”他说,“医生说……可能是先天性的血管问题,位置不太好,压迫到了神经。” 黎明的呼吸一滞。血管问题?位置不好?压迫神经?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听起来就让人心惊胆战。 “那……严重吗?”黎明的声音干涩。 顾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暂且毫无笑意的弧度:“目前死不了。” 这算是什么回答?!黎明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上前几步,走到长椅前,站在顾夜面前,迫使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顾夜!”黎明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和恳求,“你跟我说实话。” 顾夜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眼睛很深,像两潭不起波澜的古井,里面是黎明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黎明感到害怕。 “实话就是,”顾夜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而冰冷,“需要定期复查,观察。如果长大,或者出血,可能会失明,偏瘫,或者……”他停顿了一下,省略了那个最坏的结果,但黎明已经懂了。 “也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只是偶尔疼一下。”顾夜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失明……偏瘫……或者死亡。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在黎明的心上,让他瞬间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他想象过情况可能不好,但没想过会是如此具体而残酷的可能性。他看着顾夜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难以想象他是如何独自消化掉这个诊断,又是如何用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具将自己武装起来的。 “怎么会……”黎明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医生有没有说怎么办?可以治疗吗?手术呢?” “手术风险很高。”顾夜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远处光秃秃的枝桠,“位置太深,靠近功能区。成功率……不高。”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以,”顾夜的声音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冷漠,“就这样吧。习惯了。” “习惯什么?习惯头痛?还是习惯……随时可能面对那些风险?”黎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胸腔里翻涌着愤怒、心疼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气顾夜的轻描淡写,更气命运的不公。 顾夜终于再次看向他,眼神里那层平静的冰面出现了一丝裂痕,泄露出底下压抑的痛苦和烦躁。“不然呢?”他反问,语气带着刺,“我能怎么办?哭着喊着说我很害怕?有用吗?” 他的质问像一盆冷水,浇在黎明头上。是啊,除了接受和习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还能怎么办?哭泣和恐惧,改变不了冰冷的医学诊断。 黎明看着他故作坚强的样子,心脏疼得缩成一团。他慢慢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出的、相似的沉重。 “什么时候……开始的?”黎明轻声问,指的是头痛。 “记不清了。”顾夜看着地面,“好像一直都有,时好时坏。最近……频繁了点。” 一直都有……黎明想起高一刚同桌时,就看到过他按压太阳穴。原来那么早,他就已经在独自承受这些。 “你……”黎明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别人?告诉你妈妈?或者……告诉我?” 顾夜沉默了很久,久到黎明以为他又不会回答了。 “告诉别人,然后呢?”他最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除了换来同情、担忧,和小心翼翼的对待,还能改变什么?我妈已经够累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融在风里,“……我也不需要同情。”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黎明。他明白了。顾夜要的不是怜悯,不是把他当作一个需要特殊照顾的病人。他倔强地维持着表面的正常,就是不想被那该死的诊断定义他的人生。 可是…… “我不是同情你。”黎明转过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顾夜的侧脸,“我是担心你。” 顾夜的身体微微一震,但没有回头。 “顾夜,”黎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力,“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你能不能……别总是自己一个人扛着?” 他顿了顿,鼓起毕生的勇气,说出了那句在医院楼梯间未能说完的话: “让我在旁边看着,行吗?”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这张落满秋叶的长椅。 顾夜依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但黎明看到他交握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许力道。他看到他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答应。 但也没有拒绝。 这短暂的、充满挣扎的沉默,对于黎明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至少,那堵坚冰筑成的墙,裂开了一道缝隙,让一丝微光,得以透入。 第12章 第 12 章 诊断结果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持续扩散。顾夜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上课,放学,偶尔趴在桌上小憩,仿佛那场发生在医院和小花园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但黎明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块巨石就沉在顾夜心底,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沉重的压力。而黎明自己,也背负着知晓秘密后的担忧与无力。 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新阶段。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试探和悸动的暧昧,也并非破裂后的冰冷对峙,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混合着沉重关怀与小心翼翼的距离感。 顾夜不再明确地拒绝黎明的靠近,但他也并未主动敞开什么。他默许了黎明那些无声的关怀——放在桌角的笔记,偶尔推过去的温水,在他脸色苍白时悄悄拉上的窗帘。但他回应这些关怀的方式,仅仅是沉默的接受,仿佛这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他的沉默比以往更加深邃,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时常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淡漠。他按压太阳穴的频率似乎没有减少,但动作更加隐蔽,往往在黎明注意到之前,他就已经放下了手,脸上恢复成一贯的平静,只有偶尔用力抿紧的唇线,泄露出一丝隐忍的痕迹。 黎明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地追问“你还好吗?”。他学会了用更迂回的方式去观察,去感知。他会留意顾夜每天早晨走进教室时的脸色,会注意他午餐吃了多少,会在放学时,看似随意地放慢脚步,确保自己能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沉默的护卫。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窗外天色阴沉,酝酿着一场秋雨,教室里光线昏暗,只有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同学们大多在埋头做题,空气中弥漫着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一种压抑的静谧。 顾夜破天荒地没有睡觉,也没有在草稿纸上涂画。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物理竞赛的拓展教材,但目光却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一页上没有移动,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反复摩挲,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黎明正在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思路却被旁边那种异常静止的状态打断。他侧过头,看到顾夜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那不是思考的神情,更像是在与某种内在的、无形的痛苦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黎明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几乎能肯定,顾夜的头痛正在发作,而且程度不轻。 果然,几分钟后,顾夜搁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隐现。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虽然极力压制,但那细微的、带着痛楚的颤音还是传到了黎明的耳中。他的右手抬起来,似乎想去按压额角,但动作在半空中顿住,然后缓缓放下,重新撑在桌面上,仿佛连抬起手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不想被发现。即使在如此痛苦的时候,他依然固执地维持着那副“我没事”的表象。 一种混合着心疼和无奈的情绪在黎明胸腔里翻涌。他知道自己不能戳穿,不能像上次那样贸然伸手。他焦灼地环顾四周,同学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讲台上的老师也在专注地批改作业。 就在这时,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室内的光线更加昏暗。 这突如其来的雨声似乎给了黎明一个契机。他低下头,快速地从自己的笔袋里拿出一支备用的、笔杆是深蓝色磨砂材质的签字笔,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笔轻轻放在了两人课桌中间那道无形的“三八线”靠近顾夜的一侧。 做完这个动作,他立刻收回手,重新拿起自己的笔,假装继续解题,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不知道顾夜会不会注意到,也不知道他即使注意到了会作何反应。这只是一个笨拙的、近乎幼稚的尝试,一个无声的信号,仿佛在说:“我知道。我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声喧嚣,衬得教室里的寂静更加分明。 顾夜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支笔根本不存在。 就在黎明几乎要放弃,以为自己的举动毫无意义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顾夜那只一直紧攥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然后,他的手指动了动,摸索着,碰到了那支冰凉的磨砂笔杆。 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接着,他用指尖捏住了那支笔,拿了起来。 他没有用它写字,只是将那支笔握在了手心里,紧紧的。深蓝色的笔杆与他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黎明一眼,身体依旧因为隐忍疼痛而微微紧绷。 但是,他握着那支笔。 紧紧地握着。 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浮木。 黎明的鼻腔骤然一酸,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和一丝微弱欣慰的暖流,冲垮了他内心的堤坝。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情。 但就在这个被雨声包裹的、昏暗的下午,在这间静谧的自习教室里,通过一支普通的笔,某种断裂的东西,似乎被一种无声的暖流,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重新连接了起来。 他知道,通往顾夜内心的路依然漫长而布满荆棘。 但至少,在那片荒芜的冰原上,他看到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却执着不灭的暖光。 艺术节汇演的日期一天天临近,班级里关于排练的气氛也日渐浓厚。当最终的参演名单在班会上公布,黎明看到自己和顾夜的名字赫然在列时,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朝旁边望去。 顾夜的眉头果然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瞬间变得更具实质感。他甚至没有等班主任把话说完,便直接举起了手。 “老师,我退出。”声音冷淡,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顾夜同学,这是集体活动,每个同学都应该积极参与。而且,这个诗歌情景剧需要不同气质的学生,你和黎明的形象,很符合剧本里设定的两个核心角色——‘守夜人’与‘逐光者’。” 顾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反驳,但班主任已经移开目光,开始安排具体的排练时间表。他放下手,脸色沉郁地靠回椅背,薄唇紧抿,不再发一言。 放学铃声一响,顾夜便迅速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要离开。黎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在走廊人少处低声开口:“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可以再……” “不用。”顾夜打断他,脚步未停,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没必要为这种事反复去找老师,麻烦。” 第一次排练在放学后的音乐教室进行。文艺委员,也就是本次的导演,是个充满热情的女生,她拿着剧本,试图给每个人讲解角色和走位。轮到顾夜时,他全程冷着脸,让她的话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冰墙上。 让他念属于“守夜人”的台词,他便用毫无波澜的平直语调快速念完,仿佛在完成一项令人厌烦的任务。让他配合走位,他就僵硬地移动到指定地点,像个被操控的木偶。导演急得额头冒汗,反复强调:“顾夜同学,你要带点感情,这个角色是在孤独中坚守,内心是有力量的!不是念说明书!” 顾夜只是掀了掀眼皮,回了两个字:“不会。” 排练气氛一度十分尴尬。黎明饰演的“逐光者”恰好与“守夜人”有几段关键的互动和对白,看着顾夜那副完全拒斥的状态,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顾夜厌恶这种被关注、被安排的场合,更不愿在众人面前展露任何可能被视为“脆弱”或“情感”的东西。 休息间隙,顾夜照例独自一人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楼下渐渐亮起的路灯。黎明拿了瓶水,走过去,递给他。 顾夜没接,也没回头。 黎明并不意外,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靠在窗台另一边,看着顾夜紧绷的侧影,忽然轻声说:“其实我觉得,‘守夜人’不一定非要表现出多么强大的力量。” 顾夜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偏转了一瞬。 黎明继续道,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他独自守着漫漫长夜,或许更多的是一种习惯了的孤独,甚至……是疲惫。但他没有离开,这本身,就是一种坚持。”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刚才念那句‘他们惧怕黑暗,而我习惯了与它共存’时的语气,其实……挺对的。” 他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陪着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回了人群。 第二次排练开始。再次轮到顾夜念那段关于黑夜的独白时,他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虚虚地望着前方。但当他开口时,那平直的语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的、低沉的沙哑,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仿佛沾染了夜露的微凉与沉重。 “……他们都说黑夜漫长,吞噬一切。可我知道,它也有它的声音,它的呼吸。星光只有在最深的黑暗里,才肯毫无保留地亮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嘈杂的排练室里清晰地漾开。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迫营业的冷漠少年,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他挺直却略显孤寂的背影,都与那个在无尽黑暗中默默伫立、与孤独为伴的“守夜人”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音乐教室里安静了几秒。 导演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对!就是这样!顾夜!就是这种感觉!保持住!” 黎明站在不远处,看着灯光下顾夜沉静的侧影,心里微微一动。他看见顾夜念完那段话后,视线似乎极快地从自己这边掠过,那短暂的目光交汇,快得像是错觉,却又带着某种确认的意味。 接下来的排练,顾夜虽然依旧算不上积极投入,但那种明显的抗拒消失了。他会完成自己的部分,走位依旧算不上灵动,但不再僵硬如木偶。甚至在一次黎明因为走位不够准确,被导演反复纠正时,顾夜在众人不注意的角落,用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简短地提醒了一句:“后退半步,看斜前方。” 黎明依言调整,效果果然好了很多。他有些惊讶地看向顾夜,顾夜却已经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幻听。 他们的互动,在这集体活动的掩盖下,变得自然而隐蔽。在等待上场的间隙,他们会并肩站在后台的阴影里,听着前面传来的音乐和台词,彼此沉默,却不再感到尴尬。有时需要对戏,会有短暂的眼神碰撞,黎明的眼神里带着鼓励和肯定,顾夜的回应则依旧是克制的、快速的回避,但那层冰封的外壳,似乎裂开了更深的缝隙。 一次排练结束,众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导演清点着道具,忽然“哎呀”一声:“糟糕,订做的那个代表‘星光’的 LED 灯牌好像尺寸有点问题,得赶紧去跟后勤老师说一声修改。”她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几个同学也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顾夜和黎明,以及散落在地上的几件道具。黎明弯腰,默默地将道具一件件捡起来,归拢到箱子里。 当他拿起一个代表“夜幕”的深蓝色绒布背景板时,发现一角有些开线。他正想找针线,却看见顾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蹲下身,从自己那个总是显得有些乱的书包侧袋里,拿出了一个迷你的、军绿色的针线包。 黎明愣住了。 顾夜没有看他,只是熟练地穿针引线,手指灵活地在那块深蓝色绒布上穿梭,动作安静而专注。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柔和了他平时过于冷硬的线条。 “你……还会这个?”黎明忍不住轻声问。 顾夜手上的动作未停,淡淡地回了一句:“以前野营,衣服破了,自己缝过。”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黎明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顾夜——不是学校里这个孤僻冷漠的少年,而是一个在野外星空下,能够独立应对各种状况的、更加真实鲜活的人。他看着顾夜专注缝补的侧影,看着他指尖那枚细小的银针在布料间游走,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异常柔软。 很快,开线的地方被仔细地缝合好了,针脚细密而整齐。顾夜利落地咬断线头,将针线包收好,站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了。”他拎起书包,率先朝门口走去。 黎明看着他那依旧显得有些清瘦孤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被细心缝合好的深蓝色“夜幕”,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抱起道具箱,快步跟了上去。 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然亮起。 排练室里发生的一切,如同舞台上尚未正式开演的戏剧,在光影交错的角落里,两个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短暂地交叠在一起,默然前行。 第13章 第十三章 艺术节汇演当晚,学校大礼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里混合着化妆品、布料和年轻躯体散发出的蓬勃热气,一种节日前特有的、躁动不安的兴奋感在场内弥漫、膨胀。 后台比前台更加混乱。穿着各色演出服的学生们穿梭不停,负责道具和音效的同学压低声音急促地沟通,化妆镜前围满了最后整理妆容和发型的人。角落里,顾夜和黎明已经换好了那身简单的戏服——纯白衬衫,深色长裤。白色衬得顾夜的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奇异地柔和了他过于冷硬的轮廓,深色则让黎明显得更加沉静挺拔。 喧闹似乎与他们无关。两人并肩站在一处相对安静的幕布阴影里,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时刻。前台传来的音乐声、掌声、笑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黎明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手心里沁出薄汗。他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顾夜,他正微微仰头,看着头顶纵横交错的钢架和悬挂的灯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舞台反光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喉结偶尔细微地滚动一下。 “紧张吗?”黎明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在后台的嘈杂里几乎被淹没。 顾夜收回目光,看向他,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什么感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波澜。 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像一块镇纸,轻轻压在了黎明躁动的心上,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安定。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开始的表演上。 就在这时,顾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非常短暂,快得像是错觉。但黎明还是捕捉到了。他看到顾夜的右手手指微微蜷缩,随即又强迫般地松开。 又来了。那如影随形的疼痛。 黎明的心立刻揪紧,之前的安定感瞬间消失无踪。“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顾夜看过来的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平静,仿佛在说:“别问,别说。” 后台的灯光昏暗摇曳,将顾夜的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黎明看着他强撑的镇定,看着他苍白皮肤下隐隐透出的忍耐,所有想问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此刻任何形式的关心和询问,都是徒劳,甚至可能是一种打扰。 他沉默下来,一种无力的焦灼感啃噬着他的内心。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个装着金属书签的深蓝色绒布盒子。冰凉的绒布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就在这时,前台传来主持人清晰响亮的报幕声:“……接下来,请欣赏由高二(三)班带来的诗歌情景剧——《守望者与光》!” 心脏猛地一跳。到了。 工作人员打出手势,示意他们准备上场。人群开始向前涌动。 就在这临上台前的最后一片混乱中,在昏暗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掩护下,黎明飞快地将那个小盒子塞进了顾夜垂在身侧的手里。 顾夜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愕然低头。 “拿着。”黎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颤抖,“就当……是‘守夜人’的护身符。” 他说完,不敢再看顾夜的反应,立刻转身,跟着引导的人员走向幕布出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顾夜站在原地,握着那个突然被塞过来的、还带着黎明体温的绒布盒子,指尖微微发烫。幕布缝隙里透出的强烈舞台光刺得他眼睛有些发酸。他来不及打开,也来不及多想,前面的人已经在催促。他用力攥紧了盒子,将那抹深蓝色完全包裹在掌心,然后深吸一口气,迈步,撩开幕布,踏入了那片令人目眩的灯光海。 音乐声起,灯光聚焦。 舞台世界与现实世界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黎明的“逐光者”率先登场,他的声音清朗而充满追寻的力量,在偌大的礼堂里回荡。随后,一束孤寂的追光打在舞台另一侧,顾夜的“守夜人”出现在光影勾勒出的“城墙”阴影下。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白色的衬衫在强光下几乎有些透明。当他开口念出第一句独白时,那低沉的、带着沙哑质感的声音,瞬间攫住了全场的注意力。 “他们说光在远方,需要追逐。而我,只习惯与脚下的影子为伴。” 没有过多的表情,没有夸张的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用声音和沉静的姿态,构筑起一个孤独而坚韧的世界。他的目光时而投向虚无的远方,时而落在舞台地板上,仿佛真的在与自己的影子对话。 黎明在舞台的另一端与他对戏,追逐,质问,试图用“逐光者”的热情去感染那个固守黑夜的“守夜人”。他们的台词在空气中碰撞,眼神在追光灯下偶尔交汇。 在一次激烈的对白后,按照剧本,“逐光者”需要靠近“守夜人”,试图拉他离开阴影。黎明走上前,在距离顾夜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强烈的灯光烤得人皮肤发烫,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和无数闪烁的镜头。 就在这一刻,黎明清晰地看到,顾夜垂在身侧、握着那个绒布盒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额角,在舞台浓重的妆容下,依然能看出一层细密的、反光的汗意。 他在忍。一直在忍。 一股巨大的心疼和冲动涌上黎明心头。他几乎要忘记台词,只想伸手扶住他。 然而,顾夜却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和慌乱,抬起眼,看向他。那双在舞台强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痛苦,没有祈求,只有一种异常清醒的、甚至是带着安抚意味的平静。他几不可察地,对着黎明,微微摇了一下头。 继续。我没事。 黎明读懂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心神,接上了接下来的台词,声音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定有力。他伸出手,不是剧本里设定的拉扯,而是一个邀请的姿势,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夜。 顾夜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坚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缓缓地,将自己那只空着的手,放在了黎明的手上。 不是紧握,只是轻轻地搭在上面。 但就在两手接触的瞬间,台下似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压抑的惊呼。追光灯笼罩着他们,两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一个代表着永恒的黑夜与坚守,一个象征着不息的追寻与光明,在舞台中央,双手交叠。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剧本里没有这个动作。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即兴的,心照不宣的确认。 音乐推向**,灯光变幻。 演出在掌声中落幕。 幕布缓缓合拢,隔绝了台下的喧嚣。后台瞬间被成功后的欢呼和嘈杂填满。同学们兴奋地互相击掌、拥抱。 顾夜在幕布合上的瞬间,便松开了手,迅速转身,走向人群稀少的角落,背影依旧挺直,但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黎明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顾夜手指那冰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触感。他看着顾夜离开的方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有演出成功的虚脱感,更有对顾夜状况的深深担忧。 他走到那个角落,看见顾夜正背对着众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仰着头,紧闭着眼睛,胸口起伏的幅度有些大。那只握着绒布盒子的手,垂在身侧,依旧攥得很紧。 黎明没有靠近,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安静地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哨兵。 许久,顾夜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他睁开眼,没有回头,却仿佛知道黎明就在身后。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然后,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舞台残留的光线漫射过来,照亮了盒子里那两枚哑光黑色的金属书签——星辰,与新月。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枚星辰书签冰凉的表面。 依旧没有言语。 但黎明看到,顾夜那总是紧抿的、显得有些冷漠的唇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只是一个刹那的弧度。 却像划破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短暂,却真实地存在过。 心照,不宣。 有些光,无需言说,自在心底亮起。 艺术节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一夜之间便从校园里抽离得干干净净。周一回归的,是更加凝重、仿佛被压缩过的空气——期末考试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顾夜和黎明之间的关系,在经历了舞台上的无声确认后,进入了一种更加奇特的状态。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平静之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暗流。他们依旧同行,依旧在课桌之间传递着笔记和无声的关怀,但某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那两枚星辰与新月的书签,被顾夜收了起来,黎明没有再见过。但他偶尔会看到顾夜在翻动书本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在某一页停留,摩挲,仿佛那里夹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们没有再提起那个夜晚,没有谈起那个即兴的牵手,也没有谈起那个被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绒布盒子。一切心照不宣,一切又都悬而未决。 期末复习的日子单调而紧凑。试卷、讲义、参考书堆满了课桌,连呼吸都似乎带着墨水与纸张的味道。顾夜显得比以往更加沉默,脸色也愈发苍白,那种苍白不是缺乏血色的白,而是一种仿佛精力被从内部一点点抽干的、带着透明感的疲惫。他按压太阳穴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甚至在老师讲课时,也会难以控制地蹙紧眉头,闭上眼缓上几秒。 黎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心如焚,却不敢再轻易触碰。他只能更加细心地留意顾夜的状态,在他可能需要的时刻,提前将温水、薄荷糖,或是整理好的重点提纲递过去。他的关心变得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却又轻得让人无法拒绝。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数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期末模拟卷,声音透过麦克风在闷热的教室里回荡。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厚重的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教室里不得不打开了所有的灯。 顾夜坐在靠窗的位置,光线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他握着笔,似乎在认真听讲,但黎明注意到,他的笔尖已经在草稿纸的同一位置停留了太久,洇开了一小团墨迹。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是一种过于用力的、僵直的挺立,左手紧紧攥着放在桌下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要下雨了。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忽然,讲台上老师提高音量讲解一个关键步骤,声音透过麦克风骤然放大。 就在那一瞬间,顾夜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滚落到地。他猛地抬起右手,死死地捂住了右额,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嵌进皮肤里去。他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喉咙里溢出极其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 “顾夜?”数学老师停下了讲解,疑惑地看过来。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 黎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他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老师!他不舒服!”黎明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和恐慌,他绕过课桌,冲到顾夜身边。 顾夜已经无法回应。他的身体蜷缩起来,额头顶在冰凉的桌面上,大颗大颗的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额发间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死死咬着下唇,试图抑制那无法忍受的剧痛,唇上已然见了血痕。那不再是平日里的隐忍,而是某种坚固的东西被从内部彻底击碎后,**裸的、无处遁形的痛苦。 “顾夜!顾夜你怎么样?”黎明蹲下身,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的汗湿。他抬头,朝着愣住的老师大喊:“老师!叫救护车!快!” 教室里一片哗然,骚动起来。 老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掏出手机。 雨,终于在这一刻轰然落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是无数面战鼓在同时擂响,瞬间淹没了教室里所有的嘈杂。 黎明半跪在顾夜身边,看着他痛苦到近乎痉挛的样子,看着他被冷汗浸透的额发黏在皮肤上,看着他咬出血痕的嘴唇,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徒劳地想扶住他,想替他擦去冷汗,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剧痛中沉浮。 他想起那张核磁共振的预约单,想起“血管畸形”、“位置不好”、“压迫神经”这些冰冷的词汇,想起顾夜说“可能失明、偏瘫”时平静无波的眼神。那些抽象的、被他努力压在心底的恐惧,在这一刻,具象成了顾夜颤抖的身体和压抑不住的痛哼。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了雨幕和校园的宁静。 医护人员迅速用担架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顾夜抬走。黎明想跟上去,却被老师拦住:“黎明,你先冷静,联系他家长……” 黎明看着担架消失在走廊尽头,雨水从敞开的门外扫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一片冰凉。他站在原地,浑身僵硬,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和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顾夜肩膀上那冰冷粘腻的触感。 那场一直在酝酿的骤雨,终于以最残酷的方式,倾盆而下。 而他们之间那悬而未决的一切,也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被猛地推向了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