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变小,稍后完全停下,天气转晴,远方边际露出道温柔的彩色光晕。
宜人气温里,徐厌朝检讨写得挺快,约莫半小时就全文定稿,由他本人亲自审核通过。
就是手写得有些发麻,徐厌朝站起身,转了转手腕,拇指顺势摁过右手指节,松松活动了下。
正考虑要不要在纸上补个签名,他忽然捕捉到旁边望过来的视线。
徐厌朝半边眉毛扬起,散漫质问,“看什么呢?”
江淆闻声抬头,两人目光正撞上。
只见徐厌朝护住手中作业纸,扬起下巴道,“就算你给我撑伞,也不能偷看我检讨。”
偷看检讨?
视线下移,江淆顺带扫了眼检讨,出声提醒,“你结尾那段省略号少打了三个点。”
还真看了?
不仅看了还看得这么仔细。
徐厌朝手上飞快地补了三个点上去,同一时间嘴上不饶人道,“偷看还能看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你是第一个。”
“嗯。”
被点名的人当即应声,看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心理素质极佳。
徐厌朝嘴角轻扯,服气地将检讨塞进校服兜里,“行,你厉害。”
江淆眼睫轻垂,并不反驳,他的确是在看徐厌朝。
只是,徐厌朝会错了意。
江淆看的不是别处,而是他手腕位置,那里有浅浅一道疤。
不得不承认,徐厌朝生了双很漂亮的手,指节修长,颜色润白,关节处泛着微微粉色。
也因此,腕骨右侧那道约莫两三厘米长的疤,突兀又明显。
不甚明亮的日光下,江淆偏过头,侧脸线条冷淡,目光却说不出的专注。
他其实很想问问徐厌朝,疤是怎么留的?手腕上有,那身体的其他位置还有吗?
可徐厌朝本人却浑然未觉,食指弹了下笔帽又盖上,侧身回头道,“走吧,去找老冯交检讨,别让他等急了。”
徐厌朝心情比来时好了不少,像是班上寻常男生勾肩搭背般,随手拍了下江淆肩膀。
很平常的触碰,却硬生生让江淆压下满腹疑问,陷在那轻轻一拍的重量里,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以后再问吧。
他和徐厌朝来日方长。
……
行政楼办公室。
教导主任姓冯,大名冯刚,原是常驻高三年级的地理老师,带的一直是一线重点班,现在年纪上来了不再主抓教学,退下来管行政。
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冯刚可谓是干一行爱一行,教学行政两开花,不仅教学有一套,在抓校风校纪这方面也很有一手。
曾为了严查上课时间偷溜出去上网的学生,在一中后门那家黑网吧里整整埋伏了一周,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将翘课上网打游戏的学生一网打尽。
经此一战,被学生封为“冯金刚”。
徐厌朝来交检讨的时候,冯刚正捧着大保温杯喝水,他眯着眼粗略扫了遍,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这检讨……”
徐厌朝倒没什么心理负担,懒散回话,“我觉得还行。”
冯刚:“还行?哪里还行?”
徐厌朝坦然指出这份检讨的优点,“字还行。”
冯刚:“……”
“是,你的字写得确实还行,但是里边的内容写的是什么东西!”
通读完徐厌朝交上来的检讨,冯刚不可置信地照着念了遍,“学校的围墙太高了,如果没有那么高,我完全可以翻墙进来,也就不会有迟到被抓这件事情。”
抖搂了下手里的纸张,冯刚怒极反笑,“这么说都是学校围墙的错,耽误你迟到翻墙了是吧?”
“那倒不是。”
徐厌朝颇为诚恳地应下,“是我的错。”
抛开围墙不谈,确实是他的错。
迟到就迟到,还半点风头都不避,大摇大摆走正门,这不是上赶着被值日生抓?
思及此,徐厌朝瞥了眼执意要跟他一起进办公室的值日生,思绪莫名飘远,觉得江淆这人挺矛盾。
谁家值日生既抓违纪又帮撑伞还陪写检讨?有人怎么表现得比教导主任还希望把他往正路上领?
目光从江淆脸上一寸寸往下移,落在他胸口处,规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校服衫下,跳动的是少年人的心脏。
徐厌朝有点好奇,江淆那颗跳动的心成日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你有这个认识就好。”
“哐”地一声,冯刚盖上杯温杯盖子,结果抬头一看,发现徐厌朝整张脸都偏向了别处,顿时不解道,“你认错就认错,总盯着人江淆看干什么?”
还连眼都不眨一下!
“羡慕人家成绩好?那你就好好学习,哪天考到年级前十了,我也让你当学生代表去国旗下讲话。”
他、国旗下、讲话?
好陌生的中国字。
被冯刚的神奇脑回路堵得说不出话,徐厌朝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移开眼,彻底地望向别处。
这一望,倒是错过了被点名的那个人,脸上少见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冯老师,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终于,徐厌朝再也忍不住,出声要走。
冯刚也不多留他,只是让江淆留下,说自己还有话要问。
徐厌朝点点头,乐见其成。
结果,刚要转身就被人叫住,“徐厌朝。”
徐厌朝想装死当没听见,耳边很快又响起了第二声。
“等我一下。”
“同桌。”
江淆补充道。
同桌???
八百年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
上初中那会,徐厌朝缺课缺得太多,蔡静基本不给他安排同桌,而是将他流放到后门守着垃圾桶过。
既不会打扰到别的同学,也方便随时随地把他叫去办公室检查功课。
以至于此刻,江淆这么一喊,徐厌朝被“同桌”两个字砸得头脑晕乎,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率先回过神的是冯刚,眼神在他俩之间来回巡视,最后恍然大悟道,“真没想到,你俩原来还是同桌。”
“也是,咱们学校一直有优秀学生帮扶后进生的传统,好传统,值得保持。”
徐厌朝:“?”
叫谁后进生呢?
装死彻底失败,还被无缘无故踹了脚,徐厌朝略凶地瞪了江淆一眼,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他步伐跨得很大,大步流星气都不带喘的,最后堪堪停留在了离办公室门口一个身位远的角落。
徐厌朝背靠着墙,面无表情地支着腿,给自己当下的行为找好了充分的动机。
他没立即离开,只是因为懒得回教室待着而已,绝不是要等谁。
办公室内,冯刚上上下下将江淆打量个遍,越看越满意,“听王校长说你是从京市转学过来的,怎么样还习惯吗?”
江淆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望向冯刚身后,窗户关得很严实,但磨砂玻璃上映着个人影,就连额前发丝翘起,也被照得一清二楚。
徐厌朝没走。
江淆克制地弯了下唇,开始一心二用地答冯刚的问话,“习惯。”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冯刚话题一转,说得委婉,“不过我的确没想到,蔡老师会安排你俩坐同桌,毕竟学校对你还是很重视的。”
“你以后如果在这方面有什么要求可以和蔡老师说,或者直来找我。”
“冯老师我看这样不太合适。”
江淆还未开口,办公室内另一位负责考评的老师不赞同道,“徐厌朝那学生我也知道,在我们学校初中部念书的时候行事作风就很让人头疼。”
“逃课、打架、基本不交作业。”
女老师拧着两条细眉,显然是对徐厌朝印象极差,“这样的学生怎么能安排到江淆同学的旁边,这不是带坏好学生吗?”
话音刚落,窗台附近就传来轻微声响。江淆再次抬头看去时,那个熟悉人影已完全消失不见。
他紧抿着唇,几近逼成一条线。
见江淆不说话,冯刚误以为他也这么想,赶忙表示道,“张老师提的这个问题我会认真考虑,你放心,一切以你的学习为先,有任何不满意直接提——”
“不用。”
江淆:“也没有不满意,是我求蔡老师这样安排的。”
“上课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江淆匆忙往外走。
可无论是行政走廊还是楼梯间,无一例外的空荡荡。
刚还站在窗前等他的那个人,像是从未出现过。
……
徐厌朝没回教室去上课,翻进音体楼随便找了个空教室待着。
刚刚办公室里那位女老师说的也没错,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学生,逃课打架对他来说家常便饭。
跟那位开学第一天就能上主席台演讲的好学生,确实不是一类人。
徐厌朝拉开琴凳,想补觉,闭上眼发现怎么也睡不着,雨中的一幕幕像慢电影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电影的最末端,是江淆不变的侧脸,绕不过也逃不出。
徐厌朝对此烦得要命,干脆坐起身,掀开琴盖弹起了最近新练的曲子。
就这么练了一整天,快放学时候,他捞出手机看了眼,准备给徐令宜发个消息。
才打开社交软件,就是满屏的红点,徐厌朝本不想点开,但聊天框一直震动个不停。
他不耐烦地编辑了条信息,警告道,“司徒金,你最好真的有事。”
司徒金:【卧槽徐厌朝你终于出现了!】
司徒金:【我还以为你也去掺和刘天他们那群人的破事了。】
司徒金:【不过你没去你同桌怎么去了,他看起来不太像会打架的人啊,挠头.jpg 】
小宇宙:【?】
司徒金:【之前隔壁班那群体育生和旁边体校有冲突,你忘了?】
司徒金:【现在两帮人堵在校门口,看样子像是要打起来。】
司徒金:【还有兄弟,我早就想问了,您这个微信名字能不能改改,我每次找你别人都觉得我在跟哪个妹妹聊天。】
小宇宙:【不能。】
徐厌朝这个微信号是徐令宜注册的,当时本来打算直接用原名,但“徐厌朝”三个字打起来太麻烦,徐令宜就按首字母缩写选了这么个名字。
他也懒得改,一直沿用至今。
好好好,你清高。
司徒金暗自腹诽,但手上动作迅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发来现场各个角度的照片。
司徒金:【我可没骗你,你那同桌真在里面。】
徐厌朝撩起眼皮,扫了眼,轻易就锁定到他那便宜同桌的身影。
没办法,江淆长得太打眼,尤其是站在一群偏好非主流、发色当试验田的不良少年里。
司徒金:【你不管管?到时候可真打起来了。】
小宇宙:【不关我事。】
徐厌朝长指摁灭手机屏,漫不经心往外走。边走边想江淆那个人会打架吗,天天冷着张脸被人打输后不会哭鼻子吧?
他离开音体楼,校服外套搭肩上,半垂不垂地挂着,没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
一翻胸口那块,发现名字写的果然还是江淆。
开学事太多,徐厌朝一直忘记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给换回来。
“靠。”
徐厌朝加快手上动作,将刚存的照片选中后匿名发给了一个陌生号码,而后快步往学校南门走去。
茶州一**有四个门可供学生进出,其中南门地处偏远,往来学生也少,久而久之被后面班学生长期占领,成为躲避冯金刚追查的绝佳之所。
司徒金刚说的事件发生地就在这。
眼看离事故中心还有几步远距离,徐厌朝步伐慢下来,漫不经心地往人群里瞟了一眼。
两拨人在人数上倒是势均力敌,目测还在口头骂架的程度。
为首来闹事的那个叫郑大均,为人泼皮无赖,出口成脏,是徐厌朝最不喜欢打交道的那类人。
“诶,徐厌朝!”
司徒金眼尖手快,将人一把拉到围观区域,“不是说不关你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离人堆两步远的地方是片绿荫,下边站着个出挑身影。
校服齐整,书包单手拎身上,风一吹,额头碎发散开,露出整个光洁额头,以及那愈显锋利的眉眼。
长这么副清冷周正的模样,不好好在教室当他的好学生,偏来这跟人打群架。
“不知道。”
徐厌朝下巴微抬,隔空点了点江淆,态度恶劣道,“可能来给他收尸。”
司徒金:“?”
司徒金不禁悻悻道,“你说话还挺难听……”
话音未落,那边人堆里爆发出巨大骚动,在所有人来不及动手阻拦的时刻,江淆两步上前,拉拽住郑大均的衣领,拳风凶猛,堪堪停在他脸颊。
也是在这一刻,郑大均看着面前那双冷漠的眼睛,感受到了什么叫威胁和害怕。
“你不该那么说他。”
江淆冷淡重复道,“道歉。”
再顾不得颜面,郑大均讷讷道,“对不起,我刚刚开玩笑的,不,是我嘴贱胡说八道。”
被叫过来的那帮人面面相觑,尴尬沉默里,冯刚和徐厌朝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
“江淆!”
江淆下意识回头,看向徐厌朝的方向,恍若无事地松开手,走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混乱中的假象。
徐厌朝眯起眼,将人上下扫了遍,确认这人胳膊腿都没断,自己以后不会多出个残疾人同桌。
半晌后,目光定点在江淆胸前的名字,慢条斯理地说了句,“来拿回我的校服。”
江淆身上这件是他的。
不管是体校的还是隔壁班的那些人,早在冯金刚露面后就作鸟兽散了,当下南门空荡荡的,就连闻讯赶来的冯金刚都无暇顾及他俩,忙着捉人去了。
四下无人里,谁都没有提今早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
眼下事情也已经解决,徐厌朝准备离开,偏有人不依不饶地问了句,“还有吗?”
“还有?”
徐厌朝眉心蹙起,不懂他还想听什么。
江淆摇摇头,不再追问,“没,你人来了就够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
徐厌朝最受不了别人遮遮掩掩,眼尾上挑,凌厉又漂亮,势必要从他这得到一个答案。
江淆将他脸上神情尽收眼底,而后随意转换问题,“你作业写完没有?”
课堂上蔡忆有特地问起徐厌朝和他的作业英语卷子。
徐厌朝:“……”
“江淆,你很烦你知不知道?”
徐厌朝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比他还在乎他那点破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