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话,云间双眼一闭,赵觉的手伸了过来,不是惩罚,而是轻轻地拍着云间的后背,“那就罚你,现,在,睡,觉。”
赵觉的声音和他本人一样有魔力,云间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耳畔是一个登堂入室的男人清哼的不知名小调,背上是宽厚而轻柔的手掌,轻拍声,哼唱声,和谐统一,作乱了一晚的雷声停了,今夜一滴雨都没有落下,明天一定是个晴天,云间这样温暖的睡着了。
这一夜睡得格外漫长。
天终于亮了。
先醒的是赵觉,战场上养成的习惯,让他醒来先环顾四周,但是这次迎接他的不是塞北的风,而是爱人温热的呼吸。
云间睡得很熟也很热,鼻尖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就像玉上滴了一滴水,不会减少玉的清透,反而更显一分朦胧。睫毛很长,还微微上翘,在眼睛上投下一片阴影,使人不得窥见其中的琥珀流光,眼睑上的小痣愈发明显,太圆,太黑,太标准了。
北地七年,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好风景。
北地七年,为什么没想过去大昭各处看看。
北地七年,为什么没想过未来还有这样一个人。
二十岁的赵觉,第一次察觉到时光的惠赠与可恶。
云间醒了,迷蒙的琥珀色眸子盛住了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也盛住了世上唯一的赵觉。
“早上好啊!阿玉”赵觉笑着开口。
“早上好。”云间斟酌着,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可总有人愿意为他解决麻烦。
赵觉委委屈屈的奋力一躺,侧着身子,努力睁圆他那双丹凤眼,蜷起身子,缩小存在感,“阿玉,好无情,都让人家留宿了,还这么生分,真是……郎心似铁。”
云间脸颊通红。
赵觉拇指食指并拢,轻轻扯了几下云间的袖子,“玉郎,是用完了就扔吗?”
云间磕磕巴巴:“没,没有的事。”到底没有什么,是没有用完就扔,还是根本没用。云间不敢再想,他想把袖子撤回来,瞥眼一瞧赵觉,偌大的身子,跟他一起睡在小床上,又觉得对方委屈。“阿易。”
赵觉腾的坐起来,床板跟着他晃动,他保持着人设,将脸凑到云间面前,“再叫几声吧。”
云间:“阿易,该……该起身了,等会,”云间恍惚想起了什么“我娘,现在几时了,我娘该去集市了,我得去帮他。”
赵觉让开一部分地界,“辰时了,伯母刚才说有事出去一趟,她知道我宿在这里。”
云间穿鞋的手一顿,干干巴巴的回头,“什么叫知道你在这里?”
赵觉:“我告诉伯母,我在附近办差,听到雷声,就在这里借宿一晚。”
云间:“我娘同意了?”
赵觉想起了元夫人意味深长的眼神,“算是同意了,没让我走,只说让我们早点休息。”
云间这下十分确定,娘绝对是想歪了。他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道“下次……下次你可以和娘直接说,不用拿办差当借口。”
赵觉乐得像个大傻子:“还可以有下一次。”
云间觉得自己话说早了,就听见赵觉继续说道,“我没说谎,我受皇嫂之托,在为陛下准备万寿节的寿礼。”
寿礼,是啊,陛下的寿辰要到了,百官献礼的日子也快到了。
“阿玉,为陛下准备了什么?”赵觉借着话头又靠近了云间,顺便将手自然的落在了云间的头发上,又细,又软,又多,又香,果然是云间。
云间的注意力都在赵觉的话上,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作乱的手掌。
云间:“本来是打算做一幅山水画的,可是这几日总下雨,研磨的颜料总不干,画的其他底稿也不尽人意。”
赵觉直接轻抚了几下云间的头顶,“别送山水画,他最讨厌那个。”
昭成帝,原名赵砚,为皇子时,被先帝不喜,当时有些宗室就嘲笑他是文房四宝里的砚台,只配写写字,作作画,不是当一国之君的料子,所以称帝后,对于书画一类的东西,皇帝都是表面功夫,实则厌恶得很,往年送些书画的人也或多或少的会触些霉头。
这可真是难为到云间了。
赵觉又道:“你要是想送,不如送件乐器,尤其是鼓,表哥……陛下最喜欢鼓。”
云间:“可是皇后娘娘不是也托你准备礼物,送重了是不是不太好。”
且先不说自己和皇后送一样的礼物冒不冒犯,此前从没听说过皇上喜欢乐器,就这么送了个最喜欢的,会不会引人多想。
赵觉叹了一口气,“皇嫂不送乐器,她让我找几位手艺精巧的绣娘,绣一幅万寿图。”
云间:“那你呢?”
赵觉疑惑。
云间:“在宫宴上,你说要集合皇室宗亲,绘制一副万寿图。”
“那是随意找的借口”但有人记得的感觉真好,“其实,宫宴那天,是我和陛下串通好的,赵大通敌的事我们都知道,由我当引子,把暗处的人引出来,只是苦了你……平白无故的被个登徒子盯上了。”赵觉虽然在笑,其实心里直打鼓,毕竟他以为的提前安排,其实是临场发挥,那时的自己在外人和云间的眼中没什么区别--一个大浪子。
云间:“我知道,所以配合你演下去,还有宫宴那晚我们在竹林谈话,一直有暗卫监听,我也知道。”
赵觉一时无言。
“对不起。”赵觉说道,“我那时以为……”
云间十分笃定:“你以为我知道计划,也是戏中人。”
赵觉太好了,优渥的母族,新贵的父亲,世家和寒门天生的都愿意靠近他,在所有的皇位竞争者中,他天然拥有最多的支持者,而且他太过争气了,十三岁抛弃郡王身份参军,占领七城,逼得北羌投降,他张扬肆意,热烈明亮,作为一个继承人,他太完美了,完美到许多人都默认了他一定是未来的皇帝,甚至没人考虑赵觉自己。
赵觉从来不想当皇帝。
陛下也不想让他成为活靶子。
最好的方法是给他编造一个日后能后改正,现在却会短暂的影响他继承资格的理由。
昭成帝理所当然的认为那个理由是-好男风。从古至今,传的最快的只有一种谣言,那就是风流韵事。可是和女人不行,对于许多人来说,一个男人有很多女人不是丑事,而是本事。所以要和男人传,男人和男人不能生孩子,尤其是在先帝和今上都子嗣艰难的情况下,好男风的继承人会让许多人望而却步,战场会转移到范阳和临安身上,远在北地的赵觉会安全很多。
赵觉的心忐忑不安:“为什么?”
云间:“你根本不是会见人第一面就那么轻浮的人,而且……一起查案的时候你太老实了,真正的浪荡子不是那样的。”
赵觉:“对不起,我……”他站起身,打开窗,毫不避讳的做了几个手势,就有几个人明晃晃的被抓走了,云间这才发现小小的竹庭里可以挤下这么多人,这个房子买的真是值了。
赵觉严肃起来:“阿玉,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让你难以接受。”
云间笑笑,很平淡:“我断手的事,是陛下压下来的。”
赵觉倏然抬头,错愕,难过,可怜,悲愤,化作一根根针,毫无征兆的扎在赵觉的心头。
云间缓步走过去,抓住赵觉的手,那双穿越北地终年苦寒的温热的手,此时一片冰凉。
云间:“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数才子一生的宿命,云间本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锦绣前程,被雍州林家掐灭,再被自己效忠的君王彻底斩断。
作为云间的爱人,皇帝的血亲,赵觉也是罪人,是未能得知之罪,是不明所以之罪,是为时已晚之罪。觉得罪孽深重的赵觉,得来的是爱人一句轻飘飘的没关系,和被轻松点过的四年。
昨夜的温馨犹在眼前,今日的刺骨却无法驱散。
云间双手握住赵觉的右手,感受到它越来越凉,只得轻轻搓着,一抬头,赵觉哭了,大颗的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下,滴在交握的手上。
赵觉猛的抱住云间,那样紧,紧到想将云间永远的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一切的锋利的刃,祈求上苍,不要伤害自己的爱人。
受伤的是云间,安慰人的也是云间。云间上下轻抚着赵觉的背,赵觉的头,口里说着,“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四年前,他刚成为会元时,也曾满怀期待,期待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是林珐出现了,他们是同期的举子,算是同窗,可对方不满足于同窗这个身份,几番纠缠,云间不应,他就打断了云间的手,想断了云间科举的路,这样云间就能被他锁进后宅里,当一只悲鸣的金丝雀。
林珐不知道这是错的吗?他知道,他只是不知道法度也会约束他这样的人,他只是不知道林家也在律法之下。他更不知道折断了翅膀的鸟依旧可以飞翔。
云间始终是云间,他悲伤过,愤慨过,甚至在发现自己的手回天无力时自暴自弃过,那时候的他失去了亲睦的同窗,友好的邻里,只剩下为他奔走求医的父母,那时他的父亲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在某个不知名的雨夜悄无声息的去了,那时远在京城投状纸,告林珐的云间没能第一时间赶回去,父亲的死终于带走了他最后一分理智,他悔,他恨,他想疯狂的报复,他计划好了一切,想要林家和他一起毁灭。
可是林珐那个混蛋,他要成亲了,在毁了一切后,他要成亲了,凭什么,凭什么,云间翻入了林家,可能是第一次做坏事,他还不太熟练,他翻错了屋子,已经是漏液,所有人都睡了,小小的屋子,小小的人,传出了稚嫩童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天的读书声太好听了,他迟迟没有下手,反而被家仆发现了,幸好,他来之前做了足够的伪装,甚至改变了瞳色,屋里的小公子出来了,他以为云间是个乞丐,从屋子里拿了些糕点给云间,叫人放走了他,云间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家。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继续写状子,报官,写状子,报官。可是无论走什么路子,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证据不足。
云间终于明白了,林家做不到让翰林院隐瞒不报,做不到让各部袖手旁观,也做不到皇上对本朝唯一一个自动放弃殿试的举子视而不见,能压下这一切的,只有至高无上的陛下。
此刻,爱民如子,成了笑话。
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是笑话。
所以云间轻轻抬起头,抚平赵觉紧皱的眉,“带我去北地吧!”我的殿下,我的爱人。
最开始设定人物时,我就想给予云间温柔的底色,但是写着写着,我发现他会自己长出血肉,他坚韧,勇敢,有冲破一切的勇气,也有淡然处之的从容,谢谢你,云间,你比我先爱这个世界,也谢谢你赵觉,在书里的世界比我先爱上云间,你是因爱而生的,但爱不会困住你,自由飞翔吧。我也想告诉我笔下的所有宝宝,我也爱着你们,因为有你们,所以我期待每一个明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