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北地沈氏城池,送嫁队伍一路向南。
前行了一段路程之后,凛冽北风渐渐失了锐气,空气中开始掺杂进湿润若有若无暖意。
官道两旁景色,也从枯枝败雪的肃杀,悄然过渡到零星绿意,经冬未凋,可见得南方冬天的确比北方舒适。
花轿之内,玖鸢早已将盖头彻底掀开,凤冠也小心翼翼取下,置于身旁软垫上。
取了凤冠之后,玖鸢脖颈上骤然轻松,她稍微活动一下臂肘和脚踝,瓷片割破的脚踝处还有点疼痛,这都是拜沈芷兰所赐。
玖鸢扭过头,目光透过右侧琉璃窗口,静静看着外面。
苏家果然不愧是江南大户,这次娶亲排场极大,护卫森严,仆从如云,人虽然是多,但一路行来竟然是听不到半点喧哗,显是累世大族积淀下的章法。
这与沈氏那种依靠军功起家,难免带些武夫粗豪气的门风截然不同。江南苏氏,以商立本,最重规矩与脸面,也最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玖鸢心下明镜似地,自己此番踏入的,绝非仅仅是另一个豪门宅院,而是一个更为精致也更为凶险的战场。
迎亲队伍白日行路,夜晚则宿在苏家早已打点好的各处驿馆或别院。每一处都布置得舒适奢华,一应物品俱全,伺候的仆妇也皆是低眉顺目,礼数周全,挑不出半分错处。
然而即便是这样,玖鸢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无处不在的陌生窥探,还有未来主子与仆从之间的疏离,她不敢有半分疏忽。
玖鸢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默与柔顺。
不多言,不多问,举止端庄,用餐起居极有规矩,让人寻不到丝毫沈氏武将家风的粗疏。
玖鸢甚至会在驿馆庭院中,对着南方遥遥一拜,口中低声祈愿姐姐沈芷兰早日康复,姿态恳切,情真意挚,落在苏家仆从眼中,自是觉得这位新夫人虽出身将门,却难得的知礼重情。
唯有在夜深人静,独处一室时,玖鸢取出母亲留下的那本无名书卷,还有那枚冰凉的身份令牌,于灯下默默注目,眼中方才流露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深沉与坚韧。
如此行了约莫半月余,车马终于踏入了江南地界。
这一日,轿窗外景致大变。
窗外不再是黄土官道,取而代之是纵横交错的水网,石桥如虹,舟楫往来如织。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泥土与水草的清新气息。
远处田畴阡陌,虽在冬季,仍可见大片精心养护的绿意,那是过冬的麦苗或是常青树木。
村落白墙黛瓦,错落有致,与北地浑厚朴拙迥然相异,别有一番精巧雅致的韵味。
“小姐,前面就到金陵地界了。”
轿外,名唤铃兰的婢女隔着轿帘小声禀报,这是沈家陪嫁婢女,以前是周氏身边的人,这次周氏大约觉得玖鸢替了她女儿远嫁,心下喜悦,便破天荒拨了一个丫头给玖鸢。
不过,玖鸢也轻易并不敢太信任铃兰,毕竟是周氏的人,人心难测。
玖鸢淡淡“嗯”了一声,重新将凤冠戴好,又以盖头覆面。她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
队伍又行了大半日,轿子速度缓了下来,外界喧闹声也逐渐鼎沸,似乎穿过了极为热闹的市集,人声、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良久,轿身微微一沉,似是过了某道门槛,周遭瞬间安静了许多,只余下轿夫整齐的脚步声在空旷处回响。
终于,轿子彻底停稳。
外面传来司仪高亢悠长的唱喏声:“吉时到——新娘子落轿——”
随之轿帘被掀开,光线涌入。
喜娘再次一左一右搀扶住玖鸢,小心翼翼将她引出花轿。脚踏在坚实地面上,隔着薄薄鞋底,玖鸢能感受到脚下铺设的是光滑而冰凉的石板。
耳边是更为清晰的鼓乐声和鞭炮声,比在沈府门外更显隆重。
玖鸢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引领着,一步步向前走去。四周似乎聚集了无数的人,目光灼灼,汇聚在她这个新娘子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尽管听不分明,但那其中蕴含的好奇、审视,乃至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玖鸢都能清晰地感知到。
“这便是北地沈家的小姐?”
“听闻是沈家庶女,是代嫁而来……”
“代嫁?庶女?只怕是驾御不了大少爷,大少爷那般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