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九霄》 第1章 替嫁 进入腊月之后,北地越发冷了,沈府暗潮涌动,因了经济不景气,已经打发了好几个下人。 夜里风大,又刚刚下了几场雪,风卷过残雪扑打着游廊下几盏昏黄绢灯。灯影摇曳,将沈玖鸢单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忽长忽短。 沈玖鸢穿过游廊,从亭子间拾级而下。 迎面有声音,顺着风雪传入她耳膜。 “江南苏家聘礼,足足一百二十八抬,塞满了半个庭院。听说那苏瑾公子,风月多情,是万里挑一的……” 两个小婢女揣着手炉,叽叽喳喳从回廊那头过来,声音在撞见玖鸢时,戛然而止。 二人对视一眼,匆匆行礼,便擦身而过,窃窃私语随风飘来: “可惜了,嫡小姐闹成那样,这泼天的富贵,难不成真要落在她身上?” 江南苏氏,皇商巨贾,富甲天下。 沈氏以军功起家,掌北地盐铁,看似显赫,内里却因子弟奢靡,开支浩大,早已捉襟见肘。与苏家联姻,是沈家家主主沈寂,她那名义上的父亲,稳固权势填补亏空的一步重棋。 而被选中的棋子,正是嫡出长孙女沈芷兰。 玖鸢眉眼未动,皎白容色上毫无波澜般,她默默沿着台阶走下,又行了一段路,前面是一段曲折小径,铺着陈年旧砖,她能听到自己衣衫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窣窸声。 再走几步,转过弯就是紫草园,紫草园其实和荒废了差不多,三年前玖鸢娘不明不白身死,沈家便给娘匆匆葬在了这里,因了娘身份低微,家族甚至不许玖鸢娘入沈家祖坟。 乱草岗中有娘亲,一想到这些,玖鸢就难过得想哭。 “玖鸢小姐,”一个沉稳声音在身后响起,是老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赵嬷嬷。 赵嬷嬷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恭敬,眼底却无半分暖意,“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玖鸢心想,该来的,终究来了。 玖鸢手有些冰冷,不由暗地里半握瘦拳,面上却不着半点痕迹,只是礼貌颔首:“有劳嬷嬷带路。” 玖鸢原本是想去看看娘亲的,娘亲坟茔就在隔壁,也就百十来米就到,但眼下是不可能了。 赵嬷嬷在前带路,走的极快,大约是得了老太太指令,玖鸢提了一口气在后面跟着,二人折身从另一条路一路疾行,不一会便到了“闲沁院”。 闲沁院是沈府家主沈寂为老太太辟出的一处静室,院子不大,却也有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此刻寿安堂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如阳春三月。 沈老太太端坐紫檀木罗汉床上,穿着赭石色锦缎棉袍,上面绣着万字不断头金线纹,额间戴着昭君套,看到玖鸢进来,老太太原本严厉容色上,淡淡掠过一抹笑意。 老太太下首坐着沈寂正妻,如今的当家主母周氏,亦是沈芷兰的生母。 周氏快四十的妇人,因了保养得宜,脸上丰腴洇润,涂了淡淡脂膏,灯地里略有些妖娆。 “给祖母、母亲请安。”玖鸢敛衽行礼,声音清凌凌的,如碎玉投盘。 周氏抬起眼,目光锐利,在玖鸢身上扫过,玖鸢身上还是去年那件棉裙,裙角卷了边,材质是最普通不过的。 可玖鸢这张脸,却是即便不施半点脂粉,也足以令满室生辉。 看到这张脸,周氏便想起玖鸢那个娘,玖鸢娘长得一如玖鸢,皎若芙渠灿若星辰,即便不说话就是站在那里,也能令男子魂不守舍的那种。周氏心头涌起一阵厌恶,语气便带了几分不耐:“起来吧。叫你过来,是有件事要你去办。” 老太太缓缓点头,面上浮一层恰到好处慈悲。 “芷兰这孩子,昨日不小心染了风寒,病势来得凶猛,卧床不起。”老太太顿了顿,目光落在玖鸢脸上,“我沈家与苏家婚期已定,就在三日后,断无更改之理。苏家迎亲队伍,已到了城外驿站。” 老太太说及此处,略微停顿,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绢揩揩嘴角,她虽没有说出下半句,但言下之意,便是苏家与沈家这门亲事,已是势在必行。 玖鸢心中冷笑。 风寒?以沈芷兰那性子,听闻要嫁去江南,在这之前早已闹了数月,昨日更是以死相逼,砸了满屋瓷器古玩,动静只怕半个府邸都听见了。如今不过是寻个由头,找个替身罢了。 老太太堂而皇之,一把年纪了,竟也愿意陪着沈寂及周氏两口子演戏。 玖鸢心下鄙视着这些人,但面子上去并无半点情绪波澜,只垂眸不语,静待下文。 周氏见玖鸢沉默,只当她怯懦,语气稍缓,却依旧是惯常冷厉: “玖鸢,你虽是庶出,但终究是沈家血脉。如今家族需用你之时,你当挺身而出。芷兰病着,这桩婚事,便由你代她去吧。” 周氏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赐予了玖鸢天大恩典。 “代嫁?” 玖鸢终于抬起眼,眸光清澈,映着堂内烛火,竟让周氏心头一凛。 周氏心想,莫非玖鸢要拒绝替嫁?若是这样,少不得她要动用家族力量,强逼她,哪怕是拽着她,也要拽上出嫁轿子。 “母亲,女儿无才无德,只怕辱没了门楣,也怠慢了苏家公子。” “哼,若非不得已,这等好事岂会轮到你?” 周氏身边的管事婆子忍不住插嘴,被周氏一眼瞪了回去。 老太太叹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悲悯: “孩子,我们知道委屈了你。但家族兴衰,系于此行。你且放心去,沈家不会亏待你。你生母的坟茔,我们会派人好生照看,四季香火不断。你弟弟在边关,我们也会多加打点,保他平安。” 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生母安宁,胞弟前程,便是悬在玖鸢头顶的利剑,也是系在她脖颈上的缰绳。 玖鸢抿嘴不语,心下已恨到了极点,若不是这些人,娘亲何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弟弟何至于十七不到,便被发去边关从军。 如今老太太竟然拿着玖鸢娘亲和弟弟来胁迫于她,真真是往她心上捅刀子,这刀子虽不见血,却字字都如浸了血,让玖鸢恨意连绵,恨不得立刻就和这些人翻脸。 但是她隐忍了。 娘亲临终前紧握着玖鸢手,半口气吊在那儿,迟迟不想踏上黄泉路,咽泪于她: “鸢儿……活下去……查清……”未尽话语,成了玖鸢这些年午夜梦回的唯一执念。还有她那唯一弟弟,至今还在苦寒边关挣扎求存。 也因之,玖鸢眼下最需要权力,需要地位,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去查清母亲冤死真相,去庇护远方的弟弟。 沈家一向弃玖鸢如敝履,如今,却要亲手将她送上这条或许能通往青云之巅,也可能万劫不复的路。 玖鸢怎么可能拒绝!又怎么可能放过这唯一机会! 想及此,玖鸢缓缓跪了下去,额头触在冰凉金砖地上,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顺与谦卑。 “孙女遵命。愿为家族分忧。” 周氏与老太太对视一眼,皆松了一口气。周氏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笑意: “好孩子,快起来。这才是我沈家的好女儿。来人,带二小姐下去,好生梳洗打扮,三日后,风风光光出嫁!” “玖鸢谢过祖母与母亲大人。”玖鸢垂首恭敬回应,周氏道: “下去吧。” 玖鸢又最后给老太太和周氏行了礼,然后起身,垂眸退出。 门外风雪更急,吹得她衣袂翻飞。玖鸢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堂屋,眼神冰冷,再无半分方才怯懦。 回到僻静狭小院落,玖鸢掩上房门,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本纸张泛黄,边缘破损的旧书,封面无字,然旧书内里却绘满奇花异草,记载着各种精妙医理毒方。 这是玖鸢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玖鸢将书凑到灯地里,一张张翻过,翻到第九页时停住了。 泛黄纸页上,是一幅图,图上是一株草,旁边注着一行小字: 令箭宁。 玖鸢纤长手指抚过书页上的植物图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弧度。 “沈芷兰,你既不愿嫁,便好好病着吧。这泼天富贵,妹妹我却之不恭了。” 第2章 锋芒 夜色如墨,沈芷兰所居的锦绣阁此刻却灯火通明,人仰马翻。 “滚!都给我滚出去!” 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沈芷兰尖利声音穿透门扉,“让我嫁那个铜臭商人,除非我死!” 婢女婆子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 周氏闻讯赶来,看着满地狼藉和女儿红肿双眼,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娘命啊。那苏瑾有什么不好?苏家富可敌国,你嫁过去便是嫡长孙媳,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比留在北地,嫁个武夫强?” “富可敌国?还不是个商户!士农工商,他苏家排在最末!我沈芷兰是国公府的嫡小姐,怎能自贬身份,与商贾为伍!”沈芷兰哭得梨花带雨,扯着周氏衣袖,“娘,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周氏头痛欲裂,正欲再劝,忽闻外间婢女通报: “夫人,二小姐来了,说是听闻姐姐病重,特来探望,还带了自己调的安神香。” 周氏眉头一皱,刚想回绝,却见沈芷兰猛地抬起头,眼中射出怨毒的光:“她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吗?让她滚!” 话音未落,玖鸢已端着一个小小鎏金铜香炉,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玖鸢换上了一身府里临时赶制的簇新棉裙,上配藕荷色绣折枝梅花,虽不及沈芷兰平日穿戴华贵,却更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玖鸢似乎丝毫未觉屋内的紧张气氛,对着周氏盈盈一拜: “母亲。” 又转向沈芷兰,语气轻柔,“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妹妹调了些安神香,或可助姐姐宁神静气。” 香炉中青烟袅袅,散发出一股清冽香气,似梅似檀,闻之令人心绪莫名一静。 沈芷兰却像突然之间变得异常暴躁,抬头指着玖鸢,啐了一口道: “谁要你假好心!收起你那套狐媚子功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代我出嫁,你也配!” 闻言玖鸢并不动怒,只将香炉轻轻放在窗下矮几上,声音依旧温和: “姐姐说笑了。妹妹只是担心姐姐身体,苏家婚事已定,姐姐若一直这般郁结于心,伤了身子,岂不叫母亲心疼?” 玖鸢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扫过沈芷兰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况且,姐姐乃金枝玉叶,何必为了不愿之事,徒惹烦恼,甚至伤及自身呢?” 玖鸢话语轻柔,却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沈芷兰心坎上。 沈芷兰怔了怔,看着玖鸢平静无波的脸,一股莫名寒意忽然从心底升起。 周氏见玖鸢如此懂事,心下稍慰,又见那香似乎真让女儿情绪稳定了些,便道: “还是玖鸢有心。兰儿,你好好歇着,莫要再闹了。事已至此,你若真不想嫁入苏家,自有你妹妹替你担着。所以你是闹什么脾气呢。” 周氏说罢,又安抚了沈芷兰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留下玖鸢和沈芷兰在屋内。 房门被带上,屋内只剩下姐妹二人。 沈芷兰死死瞪着玖鸢,胸口剧烈起伏。她一看到玖鸢这张脸,就莫明怒气冲天。 “瞧你这副样子,你以为是去苏家享福么,苏家岂是你这种人能高攀的!哪天只要让苏瑾知道你是我沈芷兰替身,看他会不会休了你,然后治你死罪!” 沈芷兰说到此处,从床上蹦到地下,拿起桌上一个茶碗,迎面朝着玖鸢脚底掼去。 砰!咔嚓! 随着尖锐撞击声,茶碗在玖鸢脚底碎裂,碎片四处迸溅,有几粒瓷器碴子撞到玖鸢脚踝处,切入嫩肤,立刻便有血顺着棉布袜子洇了出来。 血渍刺目猩红。 玖鸢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这些年,沈芷兰打她骂她已是常事,她没有反抗过,所有屈辱都被她一笔一笔记着。 到时候,她要连本带利,再一笔一笔讨回来。 玖鸢缓缓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寂夜色,声音轻得仿佛叹息: “沈芷兰,我允许你最后再践踏我一次,再过几天我就要嫁入江南,成为苏府少夫人,而你,不过是风月场上的玩物,最多只是那人一个妾而已。” “哈哈!”玖鸢突然回身大笑,不屑看向沈家这个宠儿。 玖鸢许久没有这样大笑过,她一直谨小慎微,活得小心奕奕,但此刻她不想再装下去。 沈芷兰尖笑,“玖鸢,你这个贱婢,你敢直呼我沈芷兰?什么叫我是妾,玖鸢你给我听着,但凡我不松口,但凡我不同意,你就一万个嫁不了苏瑾!” 沈芷兰尖利地笑着,一脸怨毒,拨下鬓边华美紫金摇正要刺向玖鸢,身子一软,却又坐在了床沿上。 玖鸢不屑看了她一眼,道:“沈芷兰,眼下我嫁与不嫁苏瑾,还由得了你么,再说了,你舍得离开那个姓谢男人么,他可是十里长街第一才子,你只管和他吟风弄月就可。” 闻言沈芷兰全身一震,面色微变:“你,你胡说什么!” 谢明月,是她唯一软肋。 “姐姐腕上的车磲串,似乎不是府中之物吧?” 玖鸢目光落在对方手腕上,“还有,你枕下那些谢生赠物,若被父亲知晓……” 沈芷兰浑身发抖,指着玖鸢,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她最大的秘密,竟被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庶妹知晓! “姐姐不必惊慌。” 玖鸢走近几步,安神香的气息愈发浓郁,“妹妹并无恶意,只是提醒姐姐,有些路走错了,便是万丈深渊。嫁入苏家,至少能保全你名声,保全沈家的颜面。不过可惜你错过了,至于那位谢郎……” 玖鸢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蛊惑,“若他真心待你,也未尝不可,来日方长,你若与他私好,或许晋升为正室也差不多。” 玖鸢说着,又发出数缕冷笑。 沈芷兰怔怔看着玖鸢,眼前的玖鸢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任人欺凌的庶女,而是一个掌控着秘密,令人心生畏惧的存在。 此刻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息,沈芷兰只觉得头脑一阵昏沉,浑身力气仿佛被抽走,竟连起身力气都没有,软软地瘫倒在榻上。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到了此刻,沈芷兰才惊觉玖鸢所谓的安宁香有问题,她一下子惊恐万分。 玖鸢俯下身,盯牢沈芷兰,眼神却冰冷如霜: “没什么,只是安魂香而已。你不是病了么,我需要你躺在这里,闭上嘴巴,在我嫁入苏家之前,不要再兴风作浪。” 这些话一字一句落在沈芷兰耳中,竟有如晴天劈雷一般。她没有想到,玖鸢竟然是愿意替嫁的,竟然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嫁入江南苏家! 沈芷兰想喊,却已经发不出声,任由玖鸢将她放倒在被子上,眼睁睁看着玖鸢转过身,吹熄烛火。 玖鸢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角落一盏。昏暗光线中,她看着沈芷兰逐渐涣散的眼神,低声道: “这安魂香气,会让你安安稳稳病上一段时日。足够我代替你,走进那龙潭虎穴了。” 说完,玖鸢不再看沈芷兰一眼,转身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般安静。 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一弯冷月悬在天际,清辉洒在残雪上,反射出幽寂冷光。 第3章 婚轿 三日转瞬即过。 沈府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派喜庆景象。只是这喜庆之下,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氛。 下人们步履匆匆,交换着心照不宣眼神,大小姐沈芷兰病重不起,由二小姐玖鸢代嫁的消息,早已在府内悄然传开。 北地的清晨,天色是那种浸了寒水的鸭蛋青,稀薄日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沈府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封雪霁般寒光。 一大早,仆从们身着崭新青衣小褂,步履匆匆,穿梭如织,将红绸悬挂上廊檐树梢上,各处都悬挂了四季宫灯,厨房间笑语喧哗,毕竟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沈家庶女沈玖鸢,要嫁与南方富家公子苏家大少爷。 虽说沈玖鸢是庶女,因了此次玖鸢小姐是替大小姐沈芷兰出嫁,周氏两口子便动作大了点,一应出嫁派头便刻意体面了一些,给足了玖鸢面子。 玖鸢坐在临时充作闺房的暖香坞里,这里平日是招待女客的处所,远比她那个偏僻小院华丽宽敞。 紫檀木雕花梳妆台前,玖鸢绝美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任由周氏精心挑选来的全福嬷嬷和婢女们摆布。 空气中弥漫着头油、脂粉与熏香混合的气味,醺得玖鸢差点呕出来。 嬷嬷一双手在玖鸢如瀑青丝间穿梭,篦子蘸着浸泡了玫瑰花瓣的头油,一遍遍梳理,试图将玖鸢每一根发丝都驯服得光滑如缎。 发根被绷紧的刺痛感阵阵传来,玖鸢却恍若未觉,只定定望着铜镜中那张被一点点描绘,变得陌生而秾丽的脸。 胭脂是上好的金陵胭脂膏,用细簪子挑上一点,化在掌心,兑了露水,一点点拍上双颊,玖鸢脸上立刻便晕开两团娇艳的桃花色。 眉是远山黛,经了嬷嬷仔细描画,延伸出婉约弧度。唇上点了饱满口脂,是正宫红,衬得玖鸢本就雪白的肌肤,更是透出一种莹润光泽。 “二小姐,瞧老奴这记性,该叫大小姐了!” 全福嬷嬷一边为玖鸢戴上赤金点翠垂珠步摇,一边陪着笑脸,“您这容貌,老奴梳头妆扮了半辈子,也是头一遭见到这般标致的。便是天上仙女,怕也不过如此罢了。” 周围丫环们也齐齐赞叹,然而赞叹之后,却私下里也替玖鸢捏了一把汗。 毕竟,谁都知道,这凤冠霞帔之下,是怎样的尴尬与艰难。 玖鸢唇角微微牵动,算是回应了一个极淡的笑意,未达眼底。镜中人,眉眼精致,华服加身,确然是倾国倾城之姿。可这美绝之下,此刻更像一层华丽面具,掩盖着玖鸢内里无数挣扎。 大红嫁衣是几十个绣娘连夜赶工,依照沈芷兰尺寸改制而成。用的是江南进贡的云锦,上用金线掺着彩丝,绣着繁复鸾凤和鸣图案,在光线下流转着华丽光泽。只是穿在玖鸢身上,仍显得有些空落,尤其是腰身处,需得悄悄在内里收拢几分,才不至于太过晃荡。 最后,是那顶沉甸甸宝石凤冠。 这是苏家送来的凤冠,赤金点翠,尤缀了宝石。 此刻这顶凤冠,由两个婢女小心翼翼从铺着软绒的托盘上捧起,缓缓戴在玖鸢发髻上。 凤冠极重,戴在玖鸢头上,仿佛要将她纤细颈骨压弯。 冠上垂下珠珞流苏,在玖鸢眼前微微晃动,碰撞出细碎清冷声响,扰乱了视线,也像是在她与世界之间,隔开了一道摇曳珠帘。 “小姐,且忍一忍,这凤冠瞧着重,却是顶顶的体面。” 赵嬷嬷在一旁低声说道,语气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调子。 玖鸢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体面?沈家的体面,如今要靠一个弃女来维系,何其讽刺。玖鸢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挺直脊背,承受着这份体面带来的重量。 吉时将至,外面鼓乐声、鞭炮声、人语喧哗声越来越清晰,如同潮水般涌进这间暂时隔绝的屋子。 一个小婢女气喘吁吁跑进来禀报: “花轿已经到了府门外,苏家迎亲的队伍,好生气派!” 周氏在一群婆子簇拥下走了进来。 周氏今日穿着诰命夫人礼服,绛紫色派系,上有缠枝牡丹纹,头戴珠翠,妆容得体,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笑容,她上前,亲自为玖鸢理了理本就已经无比平整的衣领,又拿起一旁托盘上的大红盖头。 盖头用的是极品软烟罗,轻薄如蝉翼,却又密不透光,上面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 “玖鸢,”周氏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哽咽,握住玖鸢手,悲伤不已般,“今日一别,你便是苏家妇。往后要谨守妇道,相夫教子,莫要辱没了沈家的门风。” 周氏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在玖鸢脸上停留一瞬,“兰儿病着,无法为你送行,你莫要怪她。到了江南,一切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轻飘飘的,却蕴含着无尽的敲打与警告。 玖鸢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嘲。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大礼,声音透过即将覆上的盖头,平静无波传出。 “玖鸢拜别母亲。多年养育之恩,铭记于心。今日远去,定当恪尽职分,不负家族所托。” 玖鸢将养育之恩和家族所托几个字,咬得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周氏似乎松了口气,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赵嬷嬷,吩咐道:“路上仔细照料大小姐。” “老奴省得。”赵嬷嬷躬身应道。 终于,周氏手中举着的红盖头,缓缓落在玖鸢头上额上,彻底隔绝了玖鸢视线。 眼前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外界声音仿佛瞬间被放大,脚步声,环佩叮当声,自己心跳声,在玖鸢耳边交织回响。 玖鸢在喜娘一左一右搀扶下,缓缓起身。 凤冠重量让玖鸢身形微晃,但很快便稳住了。 脚步踏在铺着红毡地面上,裙裾曳地,环佩轻摇,发出有节奏的庄重声响。 穿过一道道回廊,经过一重重门扉。 玖鸢能感觉到沿途投射而来的无数目光,好奇探究,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如同细密雨丝,袅袅埏埏浇在她背上,和着冷空气一起浸入她内衬衣服。 这么冷的天,玖鸢竟然出汗了。或许是紧张所致。 那些忽隐忽现窃窃私语,也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真真是造化弄人……” “谁说不是呢,这般品貌,若是嫡出……” “听说苏家那位长孙,也不是简单角色,这福气,还不知道能不能接住呢……” “总好过留在府里,看人脸色……” 玖鸢置若罔闻,所有感官与心神,都集中于脚下这条路,以及前方未知的命运。袖中,玖鸢手指微微蜷缩,指尖触及藏在袖袋暗格里一个冰凉硬物,是一枚母亲留下的令牌,材质非金非玉,上面刻着古老纹路,是她身世之谜的唯一线索,也是她此刻内心唯一倚仗。 府门外,喧闹声达到了顶峰。 鞭炮炸响,硫磺气味弥漫。鼓乐班子卖力吹打着《凤求凰》曲调,喜庆而喧阗。 当玖鸢被搀扶着迈过高高门槛时,即便隔着盖头,也能感觉到外面明亮的光线,以及无数人汇聚而来的视线。 沈家家主沈寂与周氏,作为家主和主母,站在府门前最显眼位置,接受着宾客的道贺。 沈寂身着国公朝服,面容肃穆,偶尔颔首,威仪十足。周氏则始终维持着那完美无缺混合着骄傲与不舍的表情。 玖鸢在喜娘指引下,转向他们,再次深深拜下。这是最后告别,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戏码。 “去吧。”沈寂沉厚声音传来,冰凉又严厉,依旧是没有半点温度。 起身,转身,喜娘小心翼翼扶着玖鸢,一步步走下汉白玉台阶。 每一步,都离那个禁锢了玖鸢十七年的牢笼远一步。台阶下,八人抬的描金刺绣大红喜轿,静静等待着她。 轿身以名贵木材制成,通体朱漆,上面用金粉描绘着百子千孙、富贵牡丹图案,在冬日稀薄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晃花了人眼。 轿帘以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四周垂着大红流苏。 轿夫皆是精壮汉子,身着统一红绸短褂,肃然而立。整个迎亲队伍,从仪仗、乐队到仆从、护卫,浩浩荡荡,排出数里之远,无声彰显着江南苏氏的泼天富贵与深厚底蕴。 就在玖鸢弯腰,准备踏入轿门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疾风,毫无预兆席卷而过,力道强劲,猛地掀起了玖鸢大红盖头的前襟! “啊!”周围响起一片低低惊呼。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只见新娘子半张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肤光胜雪,细腻得不见丝毫毛孔。挺翘鼻梁勾勒出完美侧颜线条,长长睫毛如同蝶翼,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淡淡阴影。那一点朱唇,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微微抿起,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更添了一种惊心动魄冷冽的美。 玖鸢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伸出纤纤玉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从容优雅地将被风吹起的盖头布料重新拉下,整理好,覆住容颜。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一点微尘。 风过无痕,却在众多苏家仆从,迎亲宾客以及围观路人心中,留下了惊鸿一影。那是一种超越单纯美貌,源自骨子里的镇定与气度。 人群中,一个穿着靛蓝色暗纹云锦长袍,外罩玄狐毛领披风的年轻男子,原本抱臂倚在一匹神骏白马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此刻不由微微直起身子,俊朗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一双凤眸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讶异与兴味。 他便是苏瑾堂弟,苏家二房嫡子苏虞,此次代表苏家前来迎亲。 “这位沈芷兰小姐……”苏虞摸了摸下巴,低声自语,唇角重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弧度,“倒是比传闻中有趣得多。看来,我那堂兄的后院,日后要热闹了。” 玖鸢对此一无所知。 她已稳稳坐进花轿,轿帘落下,将外界所有喧嚣、目光、探究,彻底隔绝。 轿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猩红地毯,设有软垫,角落里还放置着一个固定的小小熏笼,里面燃着淡淡薰衣草香。 轿子被稳稳抬起的那一刻,轻微失重感传来。随即,队伍开始缓缓移动,鼓乐声再次高亢响起,鞭炮也重新炸开,一切恢复了表面的喜庆与有序。 玖鸢静静坐着。 直到轿子行出了一段距离,沈府那象征着权势与束缚的巍峨门楼,彻底消失在视线可及范围之外,玖鸢才缓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然后,玖鸢抬起手,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轻轻掀开厚重盖头,将其搭在凤冠之上。 眼前骤然明亮,玖鸢透过镶嵌着琉璃的小小轿窗,望向外面飞速掠过的陌生街景。 北地冬日,草木凋零,屋舍俨然,行人面带风霜。这与她想象中杏花春雨的江南,是何等不同。 玖鸢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华丽到刺眼的大红嫁衣,唇角那抹一直压抑着的冰冷弧度,终于不再掩饰,清晰浮现出来。 从今日起,她便是暂时脱离了沈府,从今后,她所有生存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生或者死,将不再听命于任何人,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花轿晃晃悠悠,载着眼神燃起熊熊烈焰的佳人,驶出了这座冰冷的北方雄城,驶向烟雨朦胧却也波谲云诡的南方。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玖鸢心中,已无半分彷徨。 第4章 南地 离了北地沈氏城池,送嫁队伍一路向南。 前行了一段路程之后,凛冽北风渐渐失了锐气,空气中开始掺杂进湿润若有若无暖意。 官道两旁景色,也从枯枝败雪的肃杀,悄然过渡到零星绿意,经冬未凋,可见得南方冬天的确比北方舒适。 花轿之内,玖鸢早已将盖头彻底掀开,凤冠也小心翼翼取下,置于身旁软垫上。 取了凤冠之后,玖鸢脖颈上骤然轻松,她稍微活动一下臂肘和脚踝,瓷片割破的脚踝处还有点疼痛,这都是拜沈芷兰所赐。 玖鸢扭过头,目光透过右侧琉璃窗口,静静看着外面。 苏家果然不愧是江南大户,这次娶亲排场极大,护卫森严,仆从如云,人虽然是多,但一路行来竟然是听不到半点喧哗,显是累世大族积淀下的章法。 这与沈氏那种依靠军功起家,难免带些武夫粗豪气的门风截然不同。江南苏氏,以商立本,最重规矩与脸面,也最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玖鸢心下明镜似地,自己此番踏入的,绝非仅仅是另一个豪门宅院,而是一个更为精致也更为凶险的战场。 迎亲队伍白日行路,夜晚则宿在苏家早已打点好的各处驿馆或别院。每一处都布置得舒适奢华,一应物品俱全,伺候的仆妇也皆是低眉顺目,礼数周全,挑不出半分错处。 然而即便是这样,玖鸢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无处不在的陌生窥探,还有未来主子与仆从之间的疏离,她不敢有半分疏忽。 玖鸢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默与柔顺。 不多言,不多问,举止端庄,用餐起居极有规矩,让人寻不到丝毫沈氏武将家风的粗疏。 玖鸢甚至会在驿馆庭院中,对着南方遥遥一拜,口中低声祈愿姐姐沈芷兰早日康复,姿态恳切,情真意挚,落在苏家仆从眼中,自是觉得这位新夫人虽出身将门,却难得的知礼重情。 唯有在夜深人静,独处一室时,玖鸢取出母亲留下的那本无名书卷,还有那枚冰凉的身份令牌,于灯下默默注目,眼中方才流露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深沉与坚韧。 如此行了约莫半月余,车马终于踏入了江南地界。 这一日,轿窗外景致大变。 窗外不再是黄土官道,取而代之是纵横交错的水网,石桥如虹,舟楫往来如织。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泥土与水草的清新气息。 远处田畴阡陌,虽在冬季,仍可见大片精心养护的绿意,那是过冬的麦苗或是常青树木。 村落白墙黛瓦,错落有致,与北地浑厚朴拙迥然相异,别有一番精巧雅致的韵味。 “小姐,前面就到金陵地界了。” 轿外,名唤铃兰的婢女隔着轿帘小声禀报,这是沈家陪嫁婢女,以前是周氏身边的人,这次周氏大约觉得玖鸢替了她女儿远嫁,心下喜悦,便破天荒拨了一个丫头给玖鸢。 不过,玖鸢也轻易并不敢太信任铃兰,毕竟是周氏的人,人心难测。 玖鸢淡淡“嗯”了一声,重新将凤冠戴好,又以盖头覆面。她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 队伍又行了大半日,轿子速度缓了下来,外界喧闹声也逐渐鼎沸,似乎穿过了极为热闹的市集,人声、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良久,轿身微微一沉,似是过了某道门槛,周遭瞬间安静了许多,只余下轿夫整齐的脚步声在空旷处回响。 终于,轿子彻底停稳。 外面传来司仪高亢悠长的唱喏声:“吉时到——新娘子落轿——” 随之轿帘被掀开,光线涌入。 喜娘再次一左一右搀扶住玖鸢,小心翼翼将她引出花轿。脚踏在坚实地面上,隔着薄薄鞋底,玖鸢能感受到脚下铺设的是光滑而冰凉的石板。 耳边是更为清晰的鼓乐声和鞭炮声,比在沈府门外更显隆重。 玖鸢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引领着,一步步向前走去。四周似乎聚集了无数的人,目光灼灼,汇聚在她这个新娘子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尽管听不分明,但那其中蕴含的好奇、审视,乃至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玖鸢都能清晰地感知到。 “这便是北地沈家的小姐?” “听闻是沈家庶女,是代嫁而来……” “代嫁?庶女?只怕是驾御不了大少爷,大少爷那般人物……”